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的功用与成因*

2020-03-18江洪波

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江洪波

（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234）

一、引言

“起来”用在有限的几个动词如“说、看、听、算、想”后构成一类特殊的“V 起来”，表示揣摩估计的语气，关于这类“V起来”，学界对其主观评注的功能取得比较一致的认可，但对其定性尚存分歧。①学者对此类“V起来”的研究还比较零散，如吕叔湘在《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33、346、442页）认为是插入语，张谊生在《“看起来”与“看上去”——兼论动趋式短语词汇化的机制与动因》（《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3期，第5-15页）一文把“看起来”看做评注性准副词，等等。本文赞同吴为善的观点，认为这类“V起来”（C式）表示“对情况的推测和估计，带有说话人很强的主观色彩，已经虚化为话语标记”[1]。为称说方便，本文把它们称作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例如吴文列举了下面一组句子②本文例句主要来自北大语料库，少数例句引自前人文章，古代汉语例句一律注明出处，特此说明。：

（1）说起来，这还是30年前的事。

（2）看起来，这件事还真离奇。

（3）听起来，这个人很古怪的。

（4）算起来，这些人也都是师傅的徒弟。

（5）想起来，这里边可大有文章啊！

另外，张谊生、刘楚群、陈颖等学者都注意到“看起来”的让转关联用法③参见张谊生《“看起来”与“看上去”——兼论动趋式短语词汇化的机制与动因》（《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3期，第5-15页）、刘楚群《现代汉语中的预转语“看起来”》（《汉语学报》，2006年第3期，第73-77页）、陈颖《汉语同义词语辨析的范式——以“看起来”“看来”为例》（《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第65-72页）等相关论述。。我们根据北大语料库语料的考察发现，这几个“V 起来”常常用于让转关系的语境中，已经固化衍生出较强的让转关联用法。如我们可以将上面这组例句进一步扩展，得到的句子大多数是让转关系复句：

（1）说起来，这还是30 年前的事，但却至今难以忘怀。

（2）看起来，这件事还真离奇，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阴谋。

（3）听起来，这个人很古怪的，实际上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

（4）算起来，这些人也都是师傅的徒弟，不过早已背叛师门了。

（5）想起来，这里边可大有文章啊，可我们都蒙在鼓里。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首先描写评注类“V 起来”话语标记的共时语法表现，并进一步探讨以下三个问题：第一，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是如何形成的？第二，评注类“V 起来”的让转关联功能是如何产生的？第三，这类“V 起来”的历时演变关系和动因是什么？

二、共时语法表现

这几个“V起来”跟其他非趋向“V起来”一样，也可以用作动词短语，表示动作义。细分起来，它们也可以表示动作的起始持续和完成。我们认为，区分这类“V起来”所表示的不同动作义，对于理清它们的演变关系具有重要作用。（详见下文）例如下面三句“看起来”：

（6）夜幕降临，月光如水，工作了一天的张承恩并无倦意，像往常一样捧起一本小人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7）第一，运动知觉依赖于物体运动的速度。物体运动的速度快，看起来也快;运动得慢，看起来也慢，但是非常缓慢的运动和非常高速的运动，我们都不能直接觉察到。

（8）他将两根针垂直地固定在同一距离上，让被试移动处于他们间但不在同一距离的另一根针，直到使它看起来刚刚和那两根针一样远为止。

以上三个句子中，“看起来”都是动词短语，在例（6）（7）中“看起来”表示“看”的动作的起始持续，其中（6）中“看起来”充当谓语核心，（7）中“看起来”处于谓语位置前，属于吴为善所说的B式，①也即曹宏《论中动句的语义表达特点》（载《中国语文》，2005年第3期，第205-213页）等认为的中动句，因为本文主要讨论的是具有独立性质的“V起来”（即吴文中的C式），故不对以上B式的两种观点展开讨论。值得说明的是，B式和C式确有不同，需要加以区分。例如下面一个句子：乡音听起来很亲切。当“听起来”主要表达“听”的动作起始义，则凸显其指称性，“乡音”客观上“听起来”是“很亲切”的，属于B式。当“听起来”侧重于表达一种主观上的认知感受时，“乡音很亲切”则具有较强的主观色彩，属于C式。判断的标准在于，C式可以把“V起来”变换到句首，并且不改变句子意思；而B式不能，否则会改变句子原意。充当次话题，具有指称性。例（8）中“看起来”表示“看”的动作的完成，强调“看”的结果。

作为话语标记，这类“V 起来”整体上具有凝固性，韵律上独立，在语音上具有可识别性。它们也符合一般话语标记的三个特征，也即“在句法上具有可分离性和非强制性；在语义上，无真值义，具有意义的程序性；在功能上，具有元语用性”[2]。据此，我们从这三个方面分别考察评注类“V 起来”话语标记的共时语法表现：

（一）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的语篇分布

1.句法位置

评注类“V 起来”常常位于句首，如上文所引的第（1）—（5）例句；也可以用在句中，甚至用于句子段落之间，例如：

（9）李敖：我觉得老年人不太适合恋爱的活动，看起来不怎么样。

（10）他们还要出来打压，说起来，我李敖是台湾言论自由的标杆呵，不是吗？

（11）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般每月可挣16 万至18万日元，工龄20年的公司职员平均月薪约45万日元。算起来，一般人家吃穿和日用开支只占其工资收入的一小部分。

2.变体形式

以上是作为话语标记的基本式，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还有多种变体形式。董秀芳认为话语标记“在语形上可以有变体”[3]，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也具有主观性，根据主观感情表达的需要存在多种变体形式。变体形式可以由介词短语、人称代词等介引出说话人；也可以带副词修饰语、时间名词修饰语等。例如：

（12）这两件大新政，在我们今日看起来，都是应该早办的，但在戊戌年间，虽然国难那样严重，反对的人居大多数。

（13）他们用经方治病，往往是一副见效，三副药患者就好了，这个像变魔术一样，这个我们今天看起来都是非常经典的。

（14）实在说起来，凡是具有远见的人，对于这个协议，应该感到满足。

（15）他们对参赛马匹，骑师的优劣分析得条条是道，但细听起来，也觉得若按他们巧舌如簧的评判来选，好像每匹马都有夺冠的可能。

3.搭配共现

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还常常用于让转关联的语境中，与“实际上”“事实上”“结果”及转折连词“但是、可是”等配合连用，前后文衔接自然，语义连贯，表示让转关系，具有较强的让转关联功能。例如：

（16）引石臼湖水，须启开上上下下好几道闸门，并予以协调、控制，这看起来只是举手之劳，实际上，却要撞开多少人为的“闸门”哪！

（17）说起来，现在钱是一年比一年挣得多了，但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反而降低了，吃简单的素食，过简单甚至单调的生活。

（18）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动听，然而，却全无一点真情。

（19）想起来，我还没有进过歌舞厅，我对这种肉欲气息太过浓郁的地方一向没什么兴趣，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我想放开来玩一把。

（20）算起来，她已经年近四十岁了，可一点儿没有衰老之态，薄施粉黛，体态轻盈。

（二）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的语义功能

评注类“V起来”内部成员词汇意义和语法属性不完全相同，却因共同的语义语用特征汇聚成一类，形成内在相似的语义表达模式。需要说明的是，由于从基本话语到元话语是一个连续统，作为元话语的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还保留有一定的概念义。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的语义功能主要是主观评价和让步转折。

1.主观评价

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从形成之初就以表主观评价义为主，表示说话人对情况的推测和估计，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例如上引第（1）—（5）例句，句中“说、看、听、算、想”语义趋于中和，虚化为表示对某事的推测和判断，各“V 起来”表示对情况的推测和估计，带有说话人很强的主观色彩，主要体现为主观评价。

2.让步转折

在小句、段落之间，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还固化衍生出较强的让步转折功能。如张谊生认为，“看起来”衍生出兼表句法关联的功能；刘楚群认为“看起来”起让步作用①参见张谊生《“看起来”与“看上去”——兼论动趋式短语词汇化的机制与动因》（载《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3期，第5-15页）、刘楚群《现代汉语中的预转语“看起来”》（载《汉语学报》，2006年第3期，第73-77页）相关论述。。例如张文所举以下一个句子，其中“看起来”关联功能明显，“如果没有后分句的内容作为补充，整个句子就会显得不完整，甚至不能成立”[4]：

（21）文明虽然带来了社会的进步，可人们也因此失去了身心的自由，如今的人们看起来可以在各类互联网上畅游，其实他们陷入了更深的限制，却乐此不疲、无暇思索、浑然不觉。（转引自张谊生）

评注类“V 起来”是语义语用功能的聚合类，其他几个随着这种对比和转折用法的经常化，也在表示否定语义的同时,衍生出兼表句法关联的让步转折。例如第（16）—（20）例句，它们常常与“实际上”“事实上”“结果”及转折连词“但是、可是”等配合连用、衔接前后文，语义自然、连贯，表示让转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将第（1）—（5）例句进一步扩展，得到的第（1＇）—（5＇）例句大多数是让转关系复句的原因。

（三）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的语篇语用功能

语言具有三种基本功能，即概念功能、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作为元话语成分，主要表达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

1.语篇衔接、话语组织功能

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在篇章中不仅可以衔接前后文，使表达通顺，而且可以昭示语句之间的层次关系，使前后语句语义自然连贯，将语句整合为一个有机的语篇片段。例如：

（22）说起来，黄女士是在陪他去山西采访时，谱写的这个浪漫的黄昏恋曲。

（23）反过来说，那些想阻挠审计顺利进行的人，比较高明的“反审计”技巧也就是在金钱和时间上拖垮审计师。看起来，不仅仅现代战争打的是“后勤战”“消耗战”，就连审计与反审计，也是在打“后勤战”与“消耗战”呢。

（24）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乍看起来，好像整个危机只表现为信用危机和货币危机。而且，事实上问题只是在于汇票能否兑换为货币。但是这种汇票多数是代表现实买卖的，而这种现实买卖的扩大远远超过社会需要的限度这一事实，归根到底是整个危机的基础。”

例（22）中，“说起来”用于句首，表示话题的开始，具有开启一个新话题的作用。例（23）用“看起来”衔接前后文，使表达更加简洁、连贯，它是对前文的一个总结，也预示下文将要发表看法。例（24）中“乍看起来”和“而且”“但是”处在句子的前端，使整个语篇衔接、连贯起来。

话语标记的使用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听话人对话语处理而付出的努力，评注类“V 起来”话语主要预示说话人将要对某事或某物做出评价，发表看法，具有话语组织功能。例如：

（25）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情很鼓舞我们这些从业者。一个远在山区的人平时要想买到自己想要的书，不知道有多难，可因为网络，北京的书也很容易被他们找到并买到，网络的价值就这样被呈现了出来。

（26）给气球充气看起来简单，其实还真有不少学问呢！

（27）当时，演出队伍组成了浩浩荡荡6辆车的车队，听起来蛮气派，可一看那6辆车就让人泄气。

以上三例中，“这些事情很鼓舞我们这些从业者”是“现在想起来”所做的结论，“给气球充气简单”“演出队伍组成了浩浩荡荡6辆车的车队蛮气派”由“看起来”“听起来”串连起来，三例都是说话人就某一方面发表的看法，显示出这类“V 起来”的话语组织功能。

2.人际互动功能

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体现出较强的主观性、交互主观性，用于协调说话人/作者与听话人/读者就某一命题的认知立场。沈家煊认为：“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语篇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5]268此类话语标记不仅留下说话人的自我印记，而且表达对交际对方认知“自我”的关注。例如：

（28）这个人的祖上算起来与孙家祖上的关系还不一般呢，他就是历史上第一任“长沙王”吴芮。

（29）说起来现在懂得经济规律重要了，也由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了，可令人遗憾的是宋之农夫还是太多。

（30）这话听起来有点玄，而且肯定是所有关于审计的教科书上没这么说过的。不过我有我的严密的逻辑，你等我在下面几节慢慢道来。

例（28）中“算起来”留有说话人自身的印记，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评价，拉近与听话人之间的关系。例（29）（30）中“说起来”“听起来”则体现出更强的人际互动，说话人在表达看法时还照顾到听话人的感受，先做出双方比较认同的一致评价，然后再进一步补充新的信息或者对原来的看法加以修正，体现较强的人际互动功能。

三、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的形成与主观化

关于主观性与主观化，沈家煊曾对此进行论述：“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5]268由于主观化的作用，这类“V 起来”从动词短语演变为话语标记，从表动作义演变为主观评价义；由于交互主观化的作用，这类“V 起来”话语标记从评注功能固化产生让转的关联功能，从主观评价义产生让转义。

（一）从动词短语到话语标记

我们检索北大语料库古代汉语语料发现：最早有“说起来”见于北宋文献《朱子语类》中，有4例，都是动词短语，充当句子的谓语核心，表示起始义，前后可见“说起来”的内容。例如下面两句：

（31）六经说“学”字，自傅说方说起来：“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朱熹《朱子语类》）

（32）他说到那险处时，又却不说破，却又将那虚处说起来。（朱熹《朱子语类》）

到了元代，“说起来”有3例，“看起来”有4例，“想起来”有3例。这些语料大多是动词短语，这类“V 起来”还可以表动作的完成，后接内容则进一步扩展，可以表示动作完成之后的情况、观点。例如：

（33）太尉夫人甚不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元代话本选集》）

（34）……干面十斤卖一钱银子。羊肉一斤卖二分银子。似这等看起来。与我当年在京里时。价钱都是一样。（《老乞大新释》）

（35）我夜来记错了。今日再想起来。有三十里多地。（《老乞大谚解》）

明、清以后，这几个“V 起来”数量渐渐增加，但也不多。“说、看、想”也仅两三百例；“算起来”有98 例；“听起来”到清代才出现，只有28 例。这类“V起来”从动词短语到话语标记的主观化过程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句子主语逐渐变为言者主语，以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感受为主

随着主语的泛化或隐含而专门化，句子变得主要体现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视角是语言表达中所体现出来的说话人的个人印迹，具有一定的语言主观性。例如，从以下各例可以看出“看起来”主语的变化过程：

（36）转身对太尉说：“太尉在上，小道看起来，韩夫人面上部位气色，并无鬼祟相侵，只是一个会妖法的人做作。”（《元代话本选集》）

（37）适才邂逅之间，见他标格，如野鹤在鸡群。据下官看起来，不像是个中之人。（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

（38）怪不得马公公说你是个鬼推。这等看起来，真是个鬼推。（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

（39）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抱瓮老人《今古奇观》）

例（36）（37）中，“小道、下官”是句子主语视角，例（38）中主语泛化或隐含，例（39）体现言者主语视角。慢慢地，“看起来”就依赖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形成主观评价义。

2. 语义虚化为以表情态功能为主、兼表程序义

随着动词“V”词义的虚化、“起来”由表起始到表完成，这类“V 起来”由表动作起始义到表动作完成义，语义逐渐虚化，后面所接内容多表示动作完成之后的情况、观点。由于整个句子的语义结构发生偏移，“V起来”主要以表情态功能为主，兼表程序义，形成话语标记用法。例如，从以下各例可以看出“想起来”的虚化过程：

（40）你昨日怎麽说只有十里多路。今日却又怎麽说三十里地。我昨日错记了。今日想起来。有三十多地。（《老乞大新释》）

（41）长老故意的说道：“是我下山去，走了几步，忽然间想起来，那个碧峰和尚本领高强，他倘或到这里做个‘犬吠鸡鸣潜度关’，却不坑杀了我？不如带在身边，万无一失。”（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

（42）李靖听罢，想起来，问中军官：“此神何姓何名！”（许仲琳《封神演义》）

（43）细想起来，我们世受国恩的，若不及早出来报效国家，便是自暴自弃。（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想起来”在例（40）中作谓语核心，在例（41）（42）中作为顺承结构的一个小句，具有真值义。在例（43）中，“想起来”处于句子的起始位置，随着虚化，表义功能减弱，凸显情态功能，兼表程序义，表示说话者将对某事发表看法。

3.时间指称的消失，由描述客观世界里的时间转向描述说话人的心理时间

此类“V 起来”可以表示动作的起始持续，也可以表示动作的完成，用于描述客观世界里的时间，具有时间指称。正是用于动作的完成，随着语义的虚化，句法功能减弱，仅表示动作在说话人的心理完成，进而失去时间指称，凸显情态功能。这里以“算起来”为例，描述其变化过程如下：

（44）照这样算起来，二钱五分银子的本钱，要卖到一两六钱银子，便是赚了一两三钱五分。（张春帆《九尾龟》）

（45）虽被这两个承差骂了一场，究竟省了一注赏钱，吃了他们二顿饭点，算起来也还值得。（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46）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曹雪芹《红楼梦》）

在例（44）中“算起来”动作义明显，表示计算。在例（45）中“算起来”也含有计算义，但并不一定等值，具有主观性。在例（46）中“算起来”已经虚化，失去时间指称，只能描述说话人的心理时间，凸显情态功能。

句法形式上，这类“V起来”由作句子的谓语核心或分句慢慢发生偏移而居于句首，大部分形式变短，有的跟其他成分组合充当状语，如例（37）（44）等；有的成为独立成分，如例（36）（43）（45）等。由于主观化的作用，这类“V起来”进一步减缩凝固演变为以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情态为主、兼表话语组织功能的话语标记，基本过程可以描述为：

ADV/PREP+NP/NP/零形式 +“V 起来”，SP。→“V起来”，SP。例如：

（47）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为全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

（48）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吴承恩《西游记》）

（49）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过那边去。想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50）你本来不认得这一班人，算起来总算是他连累你的。（张春帆《九尾龟》）

（51）罢呀，老爷可不要闹了；听起来那小道儿，可不是玩儿的！（文康《侠女奇缘》）

上举各例可以看出，评注类“V 起来”话语标记用法已经形成。如例（48）中“说起来”与句中其他成分在句法和语义上没有直接的关联，主要表达说话人的一种主观评价，具有较强的主观性；并且表现出一定的话语组织功能，预示说话人将对某事做出评价。

（二）从主观评价到让步转折

在古代汉语语料中，评注类“V 起来”用于复句的例子罕见，但是对北大语料库语料进行考察发现，现代可见少量用于让转关系复句的用例，表明这种关联用法起于现代。例如：

（52）客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很象夫妇，而事实上并非夫妇。（老舍《四世同堂》）

（53）有了曾、左诸人，又造出一个时势，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一般，看起来是辗转相生，其实是前进不已。（李宗吾《厚黑学》）

到了当代，评注类“V 起来”出现在复句的前一小句的例子逐渐增多，在语境中常与“实际上”“事实上”及转折连词“但是、可是”等配合连用，固化产生让转的关联用法。根据北大语料库现代汉语中的语料的考察，我们随机抽取各“V 起来”例句200 例，得到让转关系的复句及其比例、话语标记用法例句及让转用法所占比例数据如下表（见表1，舍去小数）：

表1 各“V起来”让转关系例句及其比例、话语标记用法例句及让转用法比例

由上表可以看出，评注类“V 起来”尽管具有相似的语义表达模式，内部成员词汇意义和语法属性却不完全相同。“听起来”“看起来”“说起来”的让转关联功能比较明显，如上面几位学者都注意到“看起来”的让转用法；“算起来”“想起来”由于使用频率较低，其语法化的程度相对有限。而剔除这类“V 起来”表动作的用法，其让转功能用法占话语标记用法的比例则更高，并且所得到的句子绝大多数是让转关系复句。

评注类“V 起来”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评价，是言者指向的；而用于复句的前一小句，它们逐渐转向了听话人，是听者指向的。由表达言者的心理状态到表达言者对于听者的关注，体现了由主观性向“交互主观性”的发展。这类“V起来”从主观评价到让步转折的交互主观化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从命题内容上看

评注类“V起来”需要关注听话人对于命题内容的认知状态，通常做出比较浅显的、易于会话交际双方接受的一致评价。例如上举第（21）（25）例句：

（21）文明虽然带来了社会的进步，可人们也因此失去了身心的自由，如今的人们看起来可以在各类互联网上畅游，其实他们陷入了更深的限制，却乐此不疲、无暇思索、浑然不觉。

（25）给气球充气看起来简单，其实还真有不少学问呢！

这两个例子中，“人们可以在各类互联网上畅游”“给气球充气”都是在会话交际语境中，交际双方比较认同的一致看法，体现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认知状态的关注。

2.从社会意义上看

评注类“V 起来”体现出说话人对于听话人“面子”的关注。例如：

（54）算起来，她已经年近四十岁了，可一点儿没有衰老之态，薄施粉黛，体态轻盈。

（55）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动听，然而，却全无一点真情。

在例（54）中，说话人真正意图是说她“一点儿没有衰老之态，薄施粉黛，体态轻盈”，出于礼貌，先做出“她已经年近四十岁了”这样比较认同的看法。

说话人用这类“V 起来”做出评价时，由于交互主观化的作用，需要在命题内容上做出交际双方比较认同的一致看法，也为了表达对于听话人“面子”的关注，说话人往往先自我否定一个命题，然后表达与预期相左、加以补充或修正的信息，这是基于礼貌的言语策略。

（三）演变关系及动因

这类“V起来”从表达动作义，到主观评价义，再固化为让转义，其中（交互）主观化起关键作用，但这种演变是渐变的，是语用推理的结果。说话人和听话人在语用原则支配下的“在线”交谈是语义演变最重要的动因，语用推理和推导义的“固化”是语义演变的最主要的机制。会话交际主要遵守这两个重要的原则：“质的原则”和“量的原则”[6]。

1.会话交际中遵守“质的原则”

根据质的原则，说话人所作的陈述是我们应该说真实、正确和合适的话，而且听话人认定说话人所说的是真实、正确和合适的话。姚占龙对此曾有过解释，认为“‘说、看、想’等是高频使用动词，衍生出一些比较特殊的用法”[7]。出于语用交际的目的，高频动词的语义容易发生虚化。这类“V起来”从动词短语演变为话语标记是回溯推理的结果，过程如下：

事理：如果需要对某一个事物做出评价，事先需要对它进行观察（倾听、言说、思考等）。

事实：对这个事物进行了观察（倾听、言说、思考等）。

结论：那么很有可能要对这个事物作出评价。

例如，当说话人用“看起来”表达对某事物的看法时，为了遵守“质的原则”，首先需要对该事物进行观察，以此说明所说的话是真实、正确和合适的；听话人也相信说话人对该事物进行了观察。正是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看起来”中视觉“看”的评价功能就会显现，因为观察往往是为了做出评价，于是“看起来”就从动作义演变为主观评价义，这是回溯推理的结果。例如下面两个例子：

（56）我说了个故事，有一个家庭主妇在家打扫，想把垃圾拿到外面去倒，大门一开，看到寒风中有四个老人，他们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57）1986 年当他以84 岁高龄在国际学术会上做报告后，全场掌声雷动，会议主席幽默地说：“看起来如果我们要想长寿的话，只有去研究湍流。”

在例（56）中，会话双方因为遵守“质的原则”，说话人用“看起来”表示自己进行了观察，后面所说的话是真实、正确和合适的，因此“他们很冷的样子”应该符合观察对象的状态。听话人也认为说话人在用“看起来”时表示对该现象进行了观察，进而做出评价。但实际中还可能存在“他们并不冷”的情况，与事实有出入，因此，使用“看起来”做出评价就难免带入了一定的主观性。事实上，对表象的观察跟实际难免存在一定的距离，并且当距离越大，主观性越强。如在例（57）中，说话人的主观性更加明显，于是“看起来”的主观评价义逐渐得到固化。

2.会话交际中遵守“量的原则”

根据量的原则，说话人所作的陈述不应该比自己认识允许的程度弱，而听话人相信对方提供的已经是他所知道的最强信息。当说话人用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对某种说法或事实提出看法时，所做出的是主观评价，因而其结论往往又是暂时的、浅显的、容易被推翻的。刘楚群指出，“‘看起来’本身的语义特征是通过观察事物的外部特征而得出一个相关的结论，发表一种观点，其得出结论的依据往往是事物的外部特征或表面现象”①参见刘楚群《现代汉语中的预转语“看起来”》（载《汉语学报》，2006年第3期，第73-77页）相关论述。。评注类“V 起来”句的认识程度往往较低，这有悖于“量的原则”，不利于会话交际的进行。因此，就需要对这种说法或看法加以补充、修正。评注类“V起来”就在复句中逐渐从主观评价义固化演变出让转义，这也是回溯推理的结果。过程如下：

事理：如果某种说法是一听就懂的、某种看法是一看就知的，那么它们是不牢靠的，需要加以补充、修正。

事实：某种说法一听就懂，某种看法一看就知。

结论：那么就需要对这种说法或看法加以补充、修正。

例如，当说话人用评注类“看起来”对某种说法或事实提出看法时，往往转向顾及听话人而传达出较强的语用效果——让步转折，并且听话人也相信说话人是这种用意，使得会话交际顺利进行。例如下面两个例子：

（58）我忽然由此想到1946 年8 月毛主席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谈话来，主席曾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

（59）鲁豫：你看起来好像是轻轻松松地做了一个节目，其实在背后非常用功。

在例（58）中，当毛主席用“看起来”对“反动派”提出看法时，做出程度较低的认识——“可怕的”，说出大众对“反动派是可怕的”的一般认识，进而提出自己的看法——“实际上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对前一种看法进行修正，表达出较强的语用效果。在（59）例中，“看起来”所在小句做出的认识程度较低，“轻轻松松地做了一个节目”是容易推断的信息，蕴含了说话人对这些信息的认可，但还不够，有必要进行补充、修正，进而提出与预期相左、加以补充或修正的信息。随着这种让转关联的语境的固化，评注类“V 起来”就从主观评价义衍生出让转义。

总结起来，评注类“V 起来”的演变过程经历从表达动作完成义，到主观评价义，再到让转义，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起关键作用，其中，会话交际中的“质的原则”和“量的原则”起到重要作用，是回溯推理的结果。评注类“V起来”话语标记的形成过程和语义演变关系如下图1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