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而荒诞的轻喜剧
2020-03-17
【导读】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已是知名作家的毛姆受英国军情六处派遣,赴欧陆从事秘密情报工作。后来,他以这段亲身经历和见闻为素材,创作了一系列独立的短篇小说,结集成册,即《英国特工阿申登》。这部作品被誉为最伟大的英国间谍小说之一,为全新一代的间谍文学定下了基调,影响了包括“007”之父伊恩·弗莱明、格雷厄姆·格林、约翰·勒卡雷等在内的众多作家。
毛姆以特工阿申登作为串联故事的人物,通过兼具文学性与真实感的叙事、诙谐犀利的风格,塑造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群像。在这些充满惊险、诡诈与荒诞的故事中,毛姆最感兴趣的依旧是非常情境中显现的人性,亦从未失去不动声色关注周遭事物的冷静眼光。
【选读】
哈灵顿先生的送洗衣物
到了甲板上,阿申登看到眼前低低的海岸线和一座白色小城,心里一阵兴奋和畅快。时候尚早,太阳才刚升起来,天是湛蓝的,海面倒是一片水光;此刻就已经觉得有些暖和,怕又是酷热难耐的一天。符拉迪沃斯托克。到了这里真有世界尽头之感。阿申登这一程的确走得够远的:从纽约到旧金山,坐一艘日本船穿过太平洋到了横滨,然后在鹤见乘一艘俄国人的船在日本海上一路向北(他是船上唯一的英国人);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他就要上火车横穿西伯利亚大铁路去彼得格勒。这一回的任务前所未有的重大,而他也喜欢这种肩负重责的感觉。出来之后就没有人再发号施令了,而且资金是无限的(贴身的腰带里汇票数目太大,每每想到他都有些眩晕)。虽然他要完成的事没有人类可以做到,但当时他还不知道,决意要满怀信心地试一试。他相信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尽管他能欣赏也很钦佩人类同胞的多愁善感,但并不太看得起他们的智力:牺牲自我一向都比背诵乘法表更容易。
在俄国火车上一住十天,他并不怎么期待,而且在横滨听到传言,有好几座桥被炸毁了,铁轨也断了好几处。他还听说,军人已经完全失控,会把乘客的东西抢光,把人丢到草原上任其自生自灭。听了真叫人心生向往。但那班火车一定会发车,不管后事如何(阿申登一直有这种感觉,就是事情从来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他都决意先坐上去再说。目前的打算是一上岸就去英国领事馆,问他们替自己做了哪些安排。船快靠岸的时候,他可以看清前方是一个如何脏乱的小镇子,心下又不免怅然。俄语他只知道几个单词。船上会说英语的只有那个事务长,虽然他拍胸脯说会竭尽所能帮助阿申登,但阿申登总觉得这人靠不住。不过船一靠岸,一个年轻人上来问他是不是叫阿申登,这让他大为释然;这小个子一团蓬乱的脏头发,明显是个犹太人。
“我叫本尼迪克特,是英国领事馆的翻译。他们让我来照看你。你今晚的火车票我们已经买好了。”
阿申登心情大佳。两人上岸。小个子犹太人帮他拿好行李,过关检查护照,然后一起坐进了来接他们的车,朝领事馆开去。
“给我的指示是对你有求必应,”领事说,“需要什么只要开口就行。今晚的火车票我完全帮你打点好了,不过能不能到彼得格勒全凭天意。哦,说起来,我还给你找了个旅伴,他是美国人,叫哈灵顿。他去彼得格勒帮一家费城的公司和这里的临时政府敲定一笔交易。”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阿申登问。
“啊,这人还不错吧。我本来约他和美国领事一起来用午餐,但他们去乡下游山玩水了。晚上你得提前几个小时去火车站,这班火车每次都乱得一塌糊涂,不多提前一些,座位一定会被人抢去。”
火车是午夜出发。阿申登和本尼迪克特在车站的餐廳吃饭;似乎在这个破败的镇子里,也只有这地方能吃上一顿像样的晚餐。餐厅里挤满了人。服务慢到令人难以忍受。吃完饭他们到了站台上,虽然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已经人声鼎沸。有些一家子老老小小坐在成堆的行李上,就如同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大家来回奔忙着,或者三三两两站在那里激烈地争辩。女人有的在尖叫,有的在默默地流泪。不远处有两个男人在吵着什么,眼看要动手。火车站里暗淡的灯光冷冷地洒下来,一张张白色的脸,不管耐心还是焦虑,烦乱还是悔恨,都像是死人的脸,在等末日的审判。火车已经做好了发车准备,每节车厢里乘客都多到像要把人从门口挤出来。本尼迪克特终于找到了阿申登的座位,一个人从位子上激动地跳起来。
“快进来坐,”他说,“帮你占这个座真是太不容易了。刚刚有个家伙过来,他还带着他的老婆和两个孩子。我的领事刚跟着他找站长去了。”
“这位就是哈灵顿先生。”本尼迪克特说。
阿申登进了车厢,里面是两条长排座椅。行李工存好了他的行李。阿申登跟他的旅伴握手。
约翰·昆西·哈灵顿先生极其消瘦,比起所谓中等身高好像还略矮一些。一张泛黄的脸瘦骨嶙峋,一双浅蓝色的大眼睛;之前担惊受怕,额头上都是汗,摘帽子擦汗的时候露出硕大一个秃头。他整个脑袋都皮包骨,凸起的棱角看着让人害怕。哈灵顿戴圆顶礼帽,穿黑色的外套和西装背心、条纹裤子;衬衫的白领很高,领带挺括却不张扬。坐十天火车穿越西伯利亚该如何着装阿申登也吃不准,但不免觉得哈灵顿先生的这套一定算是怪异的。他说话的音调很高,用词讲究,阿申登听得出来是新英格兰的口音。
没过一会儿站长就来了,身边是一个留了大胡子的俄国人,一脸悲怆,显然有满腔的情绪要发泄。他后面还跟着一位女子,她一手抱着一个孩子。那个俄国人在跟站长说着什么,嘴唇颤抖,脸上有泪水不住淌落;而他的妻子在抽泣间歇似乎在把自己的生平遭遇讲述给站长听。他们到车厢门口时,大家愈吵愈烈,本尼迪克特操着流利的俄语也加入了进去。哈灵顿先生对这门语言一窍不通,但明显是急性子,也强行插话,用大段啰嗦的英文跟他们解释——这两个位子分别已经被英国和美国的领事预订了。他说虽然自己没有接触过大英帝国的国王,但可以明确无误摆上这么一句话,他们绝对不用怀疑:美国总统不可能会坐视自己的公民明明付了钱却坐不到位子。除非他们强行把他挪开,否则他是不会让的;可只要他们敢真的动手,他会立刻向领事投诉。除了这些,他还跟站长说了不少。站长当然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作为回应也慷慨激昂地演说了一番,配了大量的手势。这让哈灵顿先生的怒火燃到了顶点,他脸色煞白,举起拳头在站长的面前挥舞,大喊道:
“告诉这个人,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而且我也压根不想懂。如果这些俄国人想要被看作一个文明的种族,为什么他们不能用文明的语言交流呢?告诉他,我是约翰·昆西·哈灵顿先生,代表费城的克鲁和亚当斯先生来这里出差,我还有一封要交给克伦斯基先生的介绍信。如果你们不让我安安心心地占有这个车厢,克鲁先生一定会去华盛顿向政府部门要个说法。”
哈灵顿先生的姿态实在凶恶,双手的动作像是随时要伤人。站长只得认输,一言不发转身气呼呼地走了。那个大胡子俄国人和他的妻子还一路激动地在跟站长申辩,那两个孩子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哈灵顿先生立马回到车厢里。
“不给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女士让座,我也满心遗憾,”他说,“我比谁都懂,一位女士、一个母亲,应该获得怎样的尊重;但那个订单太重要,我不能丢,只能坐这班火车去彼得格勒。不管有多少俄国母亲来,我也不能在走廊里待十天。”
“这的确不能怪你。”阿申登说。
“我自己也结了婚,有两个孩子,我知道跟家人一起旅行很不容易,但我想不出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家里好好待着。”跟任何人在同一个火车车厢里被关上十天,你很难不对这个人的事情不知道个十之八九。整整十天(细算的话有十一天)阿申登就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和哈灵顿先生待在一起。的确,每天有三个饭点他们会去餐厅,但吃饭也是面对面坐着;的确,上午、下午各有一次火车会停一个小时,他们可以去站台上散步,但也是肩并肩地走。阿申登认识了几个同行的乘客,这些人有时也会进车厢聊天,可要是他们只说法语或德语,哈灵顿先生会用尖刻的目光瞪着他们,以示反对;要是他们说英文,哈灵顿先生又会让他们一个字都插不进。哈灵顿先生是个话痨。对他来说,聊天似乎是个人类无需意识掌控的自然功能,就跟呼吸和消化食物一样;这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要表达,而是他没法不说话。哈灵顿先生说话带鼻音,音调很高,但没有起伏,语气总是一成不变的。他遣词造句很准确,词汇量大,句式讲究,能用大词的时候绝对不选小词,也从不停顿。他只是不停地在说。听他聊天不觉得像是洪流,因为丝毫没有那种奔腾的气势,它更像是沿着火山的山坡淌下来的岩浆,虽然声响不大,但有种源源不断、无法阻挡的力量,可以吞没一切障碍。
阿申登觉得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了解过一个人;他不但了解了哈灵顿先生,了解了他的看法、习惯、生活状况,也了解了他的妻子和妻子的家庭,了解了他的孩子和孩子的同学,还了解了他的雇主和雇主过去三四代人在费城累积的光辉人脉。哈灵顿先生自己的祖辈是十八世纪从德文郡走出来的,他还去老家看过先人的坟冢,就在那个村子的教堂墓园里。他对自己的英国血脉很是骄傲,但也很自豪他本人出生在美国。不过在他眼里,恐怕只有大西洋沿岸的一小片土地才能算是美国,而他口中的美国人也只是少数英国人与荷兰人的后裔,而且这些人的血统还不能被外来的血统玷污。过去几百年来造访美利坚的德国人、瑞典人、爱尔兰人,以及原本住在中欧和东欧的公民,对他来说,都是不速之客。他对这些人只能不加理会,就像一个住在僻远庄园的老姑娘,发现有工厂烟囱侵犯了她的隐居生活,也只能把眼睛转开一样。
............
【书评】
读毛姆,晓人性,通古今
□西达雅
我们这代人从小看特工邦德007系列电影长大,从《生死关头》《太空城》《最高机密》到《幽灵党》等,每一部电影对于特工的描写,都为我们构建起一个神秘、刺激、在刀尖上舔血的特工世界。
在此基础上,如果我们期盼在毛姆的这本《英国特工阿申登》中看到惊险刺激的谍战场面,获得电影般的阅读体验,显然是会失望的,因为他为我们展现的是特工生活的另一面——真实的那一面。
以特工身份体验生活
本书以作家阿申登为主人公,讲述他为英国情报局做特工期间,在欧陆各地收集情报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有人说,读毛姆的作品,总感觉他是在写自己。毛姆确实有一种能够把读者轻而易举带入自己故事的魔力。不过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说,虽然他本人曾在一战时为英国军情六处收集相关情报,但他笔下的特工阿申登的故事远比真实的特工生活来得精彩。
因为“真实发生的都是蹩脚的故事。首先是毫无缘由地铺垫很久,絮絮叨叨没有重点,最后潦草收场,既无结论,还留下许多没有了结的线索”。文学作品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毛姆本人体验到的特工生活,单调、琐碎,甚至有时还常常毫无所用,但他笔下的阿申登不一样。
阿申登并非职业特工,他好比被星探发现的明星,半路出家,从作家摇身一变,当上了英国情报局的特工。而阿申登的上司R就是那个星探。R相信阿申登的作家身份、能讲多种语言的能力能够为他打好掩护,而阿申登也没让他失望。
只不过阿申登是以一种开放心态,秉着收集故事素材的目的,开始了特工生涯。期间他体验到了当特工的趣味,这种趣味便是变换身份,品尝人生百味,观察他人的生活,解读复杂的人性。
以作家视角解读人性
在毛姆的笔下,特工的生活并没有谍战电影里的惊险刺激,不过他透过作家阿申登的眼睛,在人物素描和心理刻画方面,构架的图景却远比影视作品来得深刻。
阿申登长住在瑞士日内瓦收集情报。瑞士作为中立国,并不想牵扯到协约国(以英法为首)和同盟国(以德意为首)的纷争中,但阿申登要去法国呈递报告和接受任务。所以期间他出入法国必须偷偷行事,这便是这份特工工作的危险之处,不过他丰富的想象力、机敏的预见性让他躲过了一道道难关。
在《金小姐》中,在警察的盘问下,他“只要条件许可,都尽量少撒谎”,躲过了质询。在《没毛的墨西哥人》中,阿申登和新伙伴:一个奇特的墨西哥“将军”一起执行任务,墨西哥人给阿申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乖张却又热忱,狡诈却也真诚,有梁山好汉的风范。在《大使阁下》中,严肃、庄重、有气派的大使和仅有几面之缘的阿申登,聊起自己的旧日情人,让阿申登目瞪口呆。在爱情这件事里,理智从来没有战胜过人心。
所以,与其说毛姆在写故事,不如说在写故事中人物展现出来的人性。阿申登在毛姆的笔下就是个善于了解人性的作家,他观察得细致入微,时而发表自己的见解,时而透过被观察的人物表明态度。
以犀利洞察贯通古今
提及毛姆的作品,大多数人会想到《月亮与六便士》《人性的枷锁》等长篇小说,但其实,毛姆的短篇小说也受到众多读者的追捧。毛姆被世人赞誉为“英国的莫泊桑”,而莫泊桑与契诃夫、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由此可见,毛姆的短篇小说在文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英国特工阿申登》是《毛姆短篇小说全集》系列之一,小说集一共有三册,分别是《人性的因素》《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和《英国特工阿申登》。
其中,《英国特工阿申登》于2019年1月出版,收录的短篇小说是毛姆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创作的系列特工故事。作家朱利安·西蒙曾这样评价说:“现代间谍小说始于毛姆的《英国特工阿申登》。”
这部作品秉承了毛姆一贯的冷静与讽刺的作品风格,他用怜悯的目光審视人生,检阅人性,一如既往的犀利幽默,直戳人心。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曾借主人公之口说:“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着美德。”
非黑即白的世界不存在,非恶即善的人性也不存在,毛姆笔下记录着人类最普遍也最真实的情绪、情感,这便是毛姆的作品能够经百年而不衰的原因。读毛姆,晓人性,通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