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饮食题材诗之“趣”
2020-03-17刘莉莉
刘莉莉
摘 要:苏轼的饮食题材诗具有“趣”的审美特质,主要体现在“谐趣”和“理趣”。诗中的“谐趣”多通过用典、夸张等手法表现出来,在“反”与“合”对立统一的艺术辩证法中获得幽默新颖的美学效果;“理趣”则多通过“寓意于食”表达人生哲思,其更高境界是指人生的审美化。
关键词:苏轼;饮食诗;谐趣;理趣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03-0-02
“趣”这一概念在文艺批评中出现甚早,但宋代之前,以“趣”论诗并不常见,而且“趣”这一词经常泛指美学效果,并没有被赋予具体含义。直到苏轼提出“反常合道为趣”[1],这一概念才有了明确定义,并且和诗歌创作方法联系起来。刘熙载《艺概·诗概》评苏轼诗说:“东坡长于趣。”苏轼充分注意到“趣”之于诗歌的重要性。其实,苏轼不仅在诗词文赋中论及前人诗歌中的“趣”,自己也创作了大量有“趣”的作品,表现出对这一内涵更为深刻的认识。他一生留下了2700多首诗,约有400首涉及时人的饮食,包括饮食对象和饮食行为,真正将饮食诗提升到了诗意的高度,道出了无穷的审美意蕴,其中自然不乏饶有“趣”味的作品。下面本文拟将从“谐趣”和“理趣”这两个方面来分析其饮食题材诗。
一、人间有味有谐趣
苏轼在论及陶渊明诗时曾提出一个“奇趣”的思想:“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2]联系他此前的“反常合道为趣”,“反常”应指违背常理,“合道”指符合艺术真实,那么“奇趣”应指诗歌超越常情理解而合于义理大道的艺术趣味,“反常”故能别开生面,“合道”故能平易近人。“奇趣”说发展到后来主要有两种走向,第一种就是追求“谐趣”,探究如何使用“反”与“合”对立统一的艺术辩证法来获得幽默新颖的美学效果。[3]苏轼长于从琐碎俗滥的题目翻出新意,别具一番高雅情趣。他能以游戏的态度,把俗事和俗物都当作一种有趣的对象去欣赏。对于饮食俗物的书写,他不像唐代刘禹锡等人那般极力避免“糕”字等俗不可耐的字眼,也乐意暂时放下中规中矩的“诗言志”传统,以充满趣味性的眼光关照这些饮食俗物,这使得他的不少饮食诗都呈现出一种诙谐幽默、轻松活泼的风貌。
为了实现“反常合道”,达到“谐趣”之美,苏轼在他的饮食诗中常常运用多种创作手法,最为常见的是“用典”。“用典”是宋诗的一大特色,苏轼在创作饮食题材诗时也不例外,但是他在饮食诗中注入的典故很少给人一种艰涩的感觉,常常恰到好处的出现 ,使诗歌语象的组合具有超常性和无序性的特点,给饮食俗物或饮食行为的书写增添生新诙谐之感。如他的《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4]这首诗颔联处的用典非常精彩,虽然所叙述的不过是瓶破酒洒这一件小事,但却活用了两个典故,还巧妙地在用典的同时把描写的饮食对象——酒和酒的化为乌有都拟人化,活灵活现,妙趣横生。“青州从事”出自《世说新语》,“乌有先生”則出自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六从事”化为“一先生”,这两处的称谓本来就具有了谐音的趣味性,而东坡又信手拈来,将“青州”、“乌有”二典偶然拈作对偶 ,将两个不相关的语象组合起来,使得这一联中的两个画面缺乏逻辑上的联系,看似违背常理,却令人耳目一新,既贴合了题意中的“戏作”,也给读者一种画面突变的动态可视感,更能让读者体会到反常文字背后的深层情感,酒虽然洒了,但是诗人依然感激好友的一番美意。可以说这一联在诗“文”和诗“质”这两个方面都给人一种谐趣之感,从“趣”的角度做到了“文质彬彬”。
其次,他也常常在饮食诗中使用夸张手法来表达这种“谐趣”。他有一首以夸张手法戏谑自己好友的《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 筼筜谷》:“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5]筼筜谷这个地方有很多竹子,文与可正好是此地的太守,苏轼就寄了这样一封信过去,戏谑友人文与可说:“你这个又清贫又嘴馋的太守啊,肯定想把这千亩竹子都吃到肚子里。”还有记载说,当时文与可正和妻子在这筼筜谷中游玩,晚上打算烹饪新鲜的竹笋来吃,收到苏轼寄来的这首诗后竟“失笑喷饭满案”。千亩竹子都纳入腹中,在现实中不可能做得到,这句诗同样遵循情感的逻辑。在反生活真实之时合乎了艺术真实之道,夸张之语使得全诗灵动活泼,也能让读者体会到苏轼与文与可之间的深厚情谊,看似是嘲笑对方贪吃,但也暗含赞美之意,文与可将千亩竹子纳入胸怀,故而画竹时能“胸有成竹”。
为了达到“谐趣”效果,苏轼在饮食题材中的创作实践是多种多样的,上面提到的是最为常见的几种。其实苏轼在创作时,很少单用一种技巧,往往是多种并用,而且常有“反常合道”的效果。
二、滋味人生寓理趣
当“谐趣”由艺术手法层面向上一路翻进时,便自然走向宋人所追求的“奇趣”之第二“趣”——理趣。“理趣”主要有两重内涵,其一是指在诗歌创作中融入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对生命哲理的探寻;其二是要求在诗歌中实现人生的审美化,使哲学诗意化,力图创造出融化了道德感受、哲学认识的艺术境界。苏轼在饮食诗中也常常以“即物穷理”的态度关照之,因而诗中多见天籁自鸣、不假雕琢的“理趣”。
为了实现这种“理趣”,他常在饮食诗中“寓意于食”,即将对人生的思考、对生命哲理的探寻形象化,寓理于饮食形象之中,见道于饮食形象之外,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感性显现的理念[6]。如他的《次丹元姚先生韵》就在釜羹中寄寓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哲理思考。[7]通篇作比,将烹饪一釜羹比作人生, 食物下锅了并非完事,还得耐心把握火候,要以坚定的意志来等待食物的熟透。这时候的饮食俗物则不再是唐人力避书之的“俗物”,而成了“理”的载体,充分体现出宋诗说理的魅力。
不过,“理趣”一词的内涵不只是理念的形象化,从宋人反复推崇陶诗的“理趣”来看,这一概念还应指人生的审美化。“人生的审美化”主要表现为以一种无功利的审美态度看待生活,是一种“悠然自得之趣”,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一种“诗意地栖居”的人生态度。[8]苏轼也常常借用饮食之物或者饮食行为来寄寓一己生命对于平常生活的享受,从而进入超功利的审美境界,实现人生的审美化。
因为仰慕陶诗,所以苏轼晚年的一系列组诗《和陶诗》也多采用“冲口出常言”的“常言”创作。这种语言,表面看来平白如话,细细咀嚼则有深味,更能体现人生的审美化。他在海南写的饮食诗《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有这样几句:“城东两黎子,室迩人自远。呼我钓其池,人鱼两忘反。使君亦命驾,恨子林塘浅。”[9]平易朴实的语言,随口而出,看似毫不经意,却写出了苏轼与黎族人民的深厚情谊。
晚年的他,谪居海南,身陷“九夷为藩篱,四海环我堂”的大海中央,却仍然具有“物我两忘”的旷达心境,这种心境也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将他的饮食题材诗又提升到了一个更高层次。
综上所述,苏轼创作的饮食题材诗达到了“趣”的美学效果,主要体现在谐趣和理趣。这些审美特质的形成,与北宋中期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密不可分,与诗歌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相关,但更离不开苏轼本人的创造,他拓宽了诗歌的表现领域,丰富了诗歌的创作手法,真正将饮食俗物的书写上升到了诗意的高度,对当时和后世都影响深远。
注释:
[1](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2552.
[2](宋)惠洪撰.陈新点校.冷斋夜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8:13.
[3]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275.
[4](宋)苏轼.东坡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13:104.
[5](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676.
[6]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279.
[7](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1950.
[8]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279.
[9](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2315-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