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血封喉
2020-03-17薛冰
薛冰
那一年,元宵节刚过,父亲一位同事家里新生的小兔宝宝满月了,带到单位里分送,父亲也兴致勃勃地抱回来一对。
小兔子不知不觉中越长越大。它们最初住在一个鞋盒里,不久换成了大竹筐,但还是会跳出来乱跑;后來是父亲请工人编了个长方体的铁丝笼子,扣在厨房地面上,两只兔子才算得以安居。那个春天,是全家人最欢乐的季节。我们放了学,头一件事就是去逗兔子,两只兔子俨然成了新的家庭成员。
转眼到了初冬,记得已经飘过一场小雪花了,厨房显得格外暖和,兔子们也总是懒洋洋的。
万没料到,黄鼠狼会打兔子的主意。夜深人静,两只兔子忽然尖叫起来,声音惨得疹人。母亲是第一个惊醒的,立刻冲到了厨房门边,打开厨房门,拉亮电灯。兔子不叫了,也不见黄鼠狼的踪影。
早晨起床,我们都挤到厨房里看凶案现场。死兔子被从洞里提出来,直僵僵的,可浑身上下皮毛依然洁白,连伤口都看不到。可它怎么就死了呢?父亲拂开兔毛,在颈边找到了一个米粒大的出血点。见血封喉!父亲说,兔子只要一出血,就活不成了。
见血封喉。我牢牢记住了这个词。
当天中午,死去的兔子变成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那年头,吃肉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一个月也摊不上几回,可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幸存的一只兔子,可能是受了惊吓,更是整天躲在洞底,难得露头。喂它的白菜叶、胡萝卜,放在洞口边,它偶尔出来,恹恹地啃两口,就又缩回洞底去了。母亲在院子里与邻居说起,都讲这兔子也活不长,兔子胆子小,说不定胆已经被吓破了,还不如趁早杀了吃。母亲被说动了心,把兔子抱出来,比前一只还更肥些,可是不晓得该怎么杀。几个大妈都没见过杀兔子,正议论着,一个复员的人经过,笑道,这还不简单!从母亲手中抓过兔子,握住两条后腿,抡起来,朝院墙上掼去,只一下,都没有来得及挣扎的兔子就死透了。
母亲看着兔子如此惨死,也有些不忍心。可是后悔已迟,只得把死兔子提回厨房,剥皮开膛。肚子破开,母亲“咦”了一声,不禁泪流满面。原来那是只怀孕的母兔。八九只小兔子已经成形,就要生产了。母亲呆呆地坐了有半个钟头,后来请邻居帮忙,把小兔子埋在了院子角落的苦楝树下。
放学回家,房间里弥漫着兔肉的香气,我就知道不好,急忙朝厨房跑,被母亲拦住了。说到将出生的小兔子,她又流了一回眼泪,可我还是不能原谅她。
一只兔子,一只即将做母亲的兔子就这么死了,一群即将出生的小兔子就这么死了,死于邻居大妈的闲话,死于过路闲人的多事,死得了无痕迹。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
父亲在一边劝解,说算了算了,等同事家的兔子生了小兔子,我再讨一对回来。
那天晚上的兔肉,母亲也没有吃。厨房里的那个洞,久久没有填起。然而父亲也没有再抱小兔子回来。有一天,我从洞边走过,突然想到,相比临产的母兔,公兔行动敏捷得多,先被咬死的该是母兔才对。一定是公兔为了救护母兔,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与黄鼠狼搏斗,就是死了,也要堵在洞口。然而,它牺牲自己,从黄鼠狼口中救下的孩子,却断送在了喂养它的人手中。
就是在这一天,我以为我长大了。我第一次对死亡、对杀戮、对生命的意义有所思考。我怀疑人们屠杀其他动物的权利——因为你喂养了它,你就可以随意杀了它吗?
如今兔肉成了最受青睐的健康食品,内子常把兔腿和鸭腿切块,混在一起红烧,我总是拣鸭腿吃。其实没准也吃了兔肉,但我始终认定我吃的是鸭腿。
人们的种种饮食禁忌,或许,就是这样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