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结巴的战争
2020-03-17起子
起子
一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个结巴。
小时候的我还是可以和这个“小恶魔”和平共处的,心里没把结巴当回事,压根也不羡慕那些说话流畅的人。结巴这件事让我第一次真正受到伤害,是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初中,我要到镇里上学,我们全家从村里搬到镇上。为了让我快速融入中学环境,爸妈给我报了一个英语学习班。
事情发生在某个夏日午后,同学们都有些昏昏欲睡,老师如往常一样点学生起来背字母歌。点到我时,我非常自信地唱起来。
前面的部分非常顺,到“U”“V”都没问题,可唱到“W”,我“da”完后,没发出“bu”音,卡住了。我又“da”了一下,还是“bu”不出来。
我注意到周围有同学转头看向我,老师鼓励的眼神也投了过来。我稍稍有些紧张,决定再来一次,“r、s、t、U、V、da……”还是不行。
不知道哪个同学说了声“机关枪”,哄笑声顿时在课堂爆炸。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遭到嘲笑,我的内心却第一次受到了撞击。老师及时制止了同学们的哄笑,对我说,“背得不熟练还得练习”,算是给了个台阶让我下。
二
新学期开始,“结巴”向我发起全面攻击。
在学校,我最害怕的就是被点名回答问题或背诵。每次老师说要点名,我的心立马悬起来,紧绷成一团,身体也跟着瑟瑟发抖。要是幸运没被点上,就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但终归还是时不时被点上,结果每次都惹得哄堂大笑。
记得在一次语文早自习上,我们需要背诵《伤仲永》。我本来背得很熟练,但是因为结巴,背出来的效果却磕磕巴巴。小组长比较顽皮,等我好不容易背完全文,他故意说我不熟练,让我再练习。
我只得回去重复背诵,第二次去背,却更加磕巴了。
“我明明会背,不信你随便选一句,我肯定能立马接下一句。”在组长面前,即使是将这一句话说完,我也花了将近一分钟。
组长义正词严地说:“老师说了,要流利背诵,你这样能叫流利吗?”他露出狡黠的笑,“只有结巴背成这样才算流利,你是结巴吗?哈哈!”
面对组长的讥笑,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气愤,而是痛恨自己。我默默回到座位上,宁可背诵不合格,也不愿向别人承认自己是结巴的事实。
渐渐地,我变得自卑,甚至自闭。
那时候,放学回家有两条路,一条宽敞的大街,一条阴森曲折的泥泞小路。全校上百号走读生都走大街,唯独我习惯走那条小路。每次下雨回家的路上,我还能看见上次下雨时,自己踩下的脚印。每天上课,我早早到教室,又很晚出教室,课间从不走动,也尽量不上厕所,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看《新少林五祖》。電影中的“洪熙官”,动作潇洒,说话抑扬顿挫,中气十足,让我格外向往。于是,我第一次有了矫正口吃的想法。
因为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爸妈再次把家搬到了县城。整个暑假,我都闷在房子里,规定自己每天说20句话,每句话不少于5个字。每说一句,我就在纸上记下是否通畅,睡前清算,并根据不顺畅次数超过顺畅次数的多少,来惩罚自己。
最开始的惩罚方法是每超过一次,打自己一耳光。后来实在太疼了,就改为掐大腿。
这个惩罚方式到高中开学前一周,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我不再结巴了,而是麻木了。
三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高中实行填鸭式教育,老师基本不会点人起来回答问题,我也没有被迫说话的负担。高三填报高考志愿,我报了一所注重英语教育的大学,想迎难而上。
填报志愿那天,我在空荡的教室和一个不太熟的同学闲聊了一下午,我们的谈话竟然意外地流畅。
只是,这美好的期许很快就破灭了。
大学的英语课程分听力课、精读课、口语课。幸运的是,大家的口语都不好,说得也都磕磕巴巴的,显得我这个真正的结巴只是稍稍特殊一点。
除此之外,结巴没影响到我前三年的大学生活。当时的我有一种错觉——只要我不说英语就不再结巴。然而,到了大四要找工作时,这个美好的幻想瞬间就粉碎了。
我们专业的学生,面试机会很多。我查了很多面试攻略,演练过很多次,但真正到了面试现场,嘴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想说的话。
面试结果出来,系里二十多人去面试,唯独我没通过。
四
在我就要绝望时,一家很小的公司在面试后的第三个月,通知说要录用我。
说来荒诞,我一个说话结巴的人,求职志愿竟然敢填“保险”,靠两片嘴皮子谋生。
正式上岗后,我感到强烈的不适应,但这份工作实在太难得。工作不到半年,我的结巴恶化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一旦打电话超过一分钟,就开始结巴。
其实在我工作不满一个月时,人事经理找我谈过话,隐晦地表达了劝退的意思,但我装糊涂。后来,我又被劝退两次,但我厚着脸皮,硬是不提辞职,劝退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有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结巴的症结是在于不敢跟不熟的人说话。想来想去,到菜市场问价,是让我最没有心理压力的历练方法。
第一天逛菜市场,我在里面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始终没鼓起勇气开口。第二天,我换了一个菜市场,来来回回几趟后,终于在一个摊位前拎着半棵白菜说:“这菜,多多多……少?”担心“少”也重复好多次,才能说出“钱”,我故意没说“钱”字。
大婶的眼神非常热切,只是“啊”一声,显然没明白“这菜多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再次收紧。
“这,菜,多,少,钱?”我像念书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大婶这次懂了,拿到秤上一称,回头对我说:“二斤六两,收您一块五。”
果然是白菜价,但我装作很惊讶,自言自语道:“这么贵。”
大婶收起笑脸,一脸嫌弃:“一块五还贵啊,现在一块五能干啥!”
那天,我走出偌大的菜市场,两手空空,内心一阵窃喜。慢慢地,逛菜市场时,我不只问价格,还摸索着砍价。先只敢来一回合,后来两回合、三回合、四回合。
很快,我就放弃逛菜市场,利用工作来锻炼自己。越锻炼表现越好,表现越好,锻炼的机会就越多,慢慢就进入了一个良性循环。
到了近两年,我已经可以一个人跟一堆人唇枪舌剑地进行谈判。只是,当我跟陌生人打电话,称呼对方的名字时仍然会紧张。
如今,我说话可以完全不结巴,但结巴在我身上刻的烙印仍难以消除。而从动了矫正口吃的念头到现在,我算了算,刚好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