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家庭养老危机的制度批判
——兼论社会主义的东方策略
2020-03-16杨天保文春霞
杨天保,文春霞
(广西民族大学 a.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b.预科教育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总体而言,经济全球化背景下老龄社会及其养老问题,已是中外学界共同关注的热点。其中,对家庭养老模式的研究热度虽不及于社会养老、自我养老的现代品性[1],但其历史久远,根基深厚,因而依旧是大家的讨论焦点[2-3]。而且,泛区域、跨国度的比较研究与交流合作也一直在深进[4-5]。社会总需求是学术生产的内动力,可以说,中外研究者的第一项共识,就在于确立了解决这一现代性难题的基本原则——坚持普遍共性和民族个性相统一的辩证法。
一、中国家庭养老研究亟须转向
单就中国而论,除学界外,各级政府也偏好借用家庭养老这一主题,拟出《申论》试卷,以考量行政能力水平的高低,遴选和评审国家公职人员。因此,学者的理论性探讨、各类社会组织的应对性策略等,皆层出不穷。但是,现实问题依在,大家始终未能在化解方略上,达成第二项共识。其实,这主要还是未能发现和解决结构性的问题。梳理前人成果,简单来说,有两个方面亟待转向。
(一)孝老文化的政治认知缺陷
目前,中国主流学界已从文化思想嬗变、新旧制度变迁、家庭伦理转型、社会保障得失、子女独生与否等多角度地开展传统孝道、孝老文化研究[6-10]。其中,较有代表性的看法认为,“家庭养老就是一种文化模式和行为方式的总称”[11],进入社会转型期后,极端个人主义盛行,摧毁儒家“父母于子女有恩论”,削弱了子女的报恩意识,终致家庭养老生存机制——“生命来源观”(而不是“血亲价值论”)土崩瓦解[12]。但是,正如“文化研究之父”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所论,政治文化及其文化政治才是一切文化研究的本质核心和最终目标;任何文化单元及其再生产进程,都是基于权力与利益关系变动的结果[13]。因此,真正理解孝老文化的政治缘起、本质属性、再生产机制,以及东西方传统家庭建构养老模式的政治逻辑和功能范式等,都需回归到这一活动本身与政治发展的意义关系上。其中,养老对象——老人和年长者的政治学考量,最显重要。
近年来,已有学者呼吁回归家庭养老,认为家庭养老不仅有利于家庭关系的稳定和人力资本的投资,还能节约公共财政和社会资源[14-17]。但本文认为,从本质上来说,家庭是一个自足自在的政治空间,而孝老文化既是一种“非正式制度”形态的政治文化,也是支撑家庭养老的政治基础和逻辑起点,即主要通过建构长老权威、崇尚祖宗法度、运行“长者政治”、组织等级性的再分配等,最终实现家庭及基层小共同体的秩序化。显然,若将这一认识投放到当代中国政治发展体系,研究者就会发现,只有在当代中国基层政治文化建设进程中,有效增进现代社会主义家庭组织的政治意蕴和治理能力,努力实现东方型家庭养老模式的“制度化”,才是解决养老难题的合理性出路[18]。
(二)缺少一种全球家庭养老危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任何囿于中国一域或某一时代的考察成果,皆无法透析家庭养老这一世界难题的普遍性特征;也不可能在一种全球性比较的新视野下,彰显出中国治理家庭养老的政治性意义,即中华本土优秀文化的自信力和现代价值,以及社会主义制度在化解此一问题上的内在优越性。换言之,只有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引入全球视野,立足全人类的制度文明史,运用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方法,基于“农耕时代—工业时代”“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西方—东方”的比较研究,孝老文化与家庭养老模式“双重”传承危机的结构性内因,才会浮出水面,进而为解决这一现代性难题提供理论指导。
其实,已多有学者从老年人丧失“劳动力”后收入变化与养老安全的关系角度提出了相关策略[19-20]。但是,经济“理性人”的预设及其“经济决定论”仍存在局限。一方面,属于经济学的“劳动力”等概念,仅仅是认识真实对象的一个视角,但结果是,它几乎代替了老年人整体的“社会生产能力”,遮盖和放弃了对文化再生产等其他能力的关注。另一方面,属于老年人的“社会资本”及其总体性生产价值问题,也决不可机械地简略为某一种“经济资本”问题,因为它还同时存在“文化资本”“象征资本”等多种成分①布尔迪厄提出新的资本理论及其划分:经济资本(不同的生产要素)、文化资本(由学校和家庭传承下来的知识能力的资格总体)、社会资本(凭借拥有一个比较稳定,又在一定程度上制度化的相互交往、彼此熟识的关系网,从而积累起来的资源总和)和象征资本(特定的社会空间中公认的知名度、声誉、成就感、领袖地位)。参见皮埃尔·布尔迪厄《实践理性——关于行为理论》,谭立德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
借助政治经济学的时空维度,我们会发现,农耕文明时代,世界各民族都确立了尊重长者和老人的价值取向与意识形态,孕育发展出孝老文化和家庭养老模式。其中,中国儒家明确提出“孝道”,主张“孝治天下”,彰显出东方“家国同构”的政治智慧和“集体本位”的人文优势。但近代资本主义兴起后,老年人的价值随之一变。
二、全球家庭养老模式式微的制度内因
近代以降,劳动力“资本化”迅猛,青壮年日渐成为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所需求的时代新军。于是,一方面,粉碎全球传统家庭组织及其“家庭主义”,释放更多自由年轻的雇佣劳动力,且以工厂制度重新组织之;另一方面,建构出新的文化政治,进一步破败年长者的社会资本及其“长者政治”,加速人的异化,整体终结老人的文化再生产力和家庭养老模式的合理性存在。因此,孝老文化与家庭养老模式的传承危机,实根源于世界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
(一)劳动“异化”浪潮下家庭劳力“资本化”的两个向度
近代资本主义兴起并占据主流之后,全球渐渐进入到一个服从于追求价值增值的“资本一般”逻辑的历史统治期[21]。资本“它不仅生产商品,不仅生产剩余价值,而且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22]。在这样一种“宰制性”力量的驱使下,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力,必然要求打破一切生产条件的束缚和限制,选择并建构适合于自身的占有关系。因此,“资本也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它是一种历史的生产关系”[23]。其中,传统时代里以家庭为组织单元,开展集体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的旧方式,显然有碍于资本主义的生产进程。因此,解构家庭组织,消解家庭意识,无疑就是解放劳动生产力、满足资本对自由劳动力需求的必然选择。
走出家庭的劳动力进入自由市场和工厂后,马克思提出“劳动力商品”概念,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断言,“工人生产得越多,他能够消费的越少;他创造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钝,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24]。已从劳动者与其劳动目的、劳动过程、劳动产物三个层面,洞见了资本主义劳动“异化”进程中的非正义问题。但是,它对于家庭这个独特政治空间和社会组织的破坏力,尚可补充。
因为随着劳动“异化”的深进,一方面,旧家庭再也无法为其成员提供传统安全保障(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也无论是理性的还是情感的)。大批“解放”出来的自由劳动力,刚刚走出家庭,就在资本主义工厂制度的管理下,成功实现了重组。在资本的宰制下,家庭成员变为“工人”。而且,工人们从此以后的生产与消费,以及其他方面的社会需求,皆由资本家及其相关的利益集团、政治派别等强大势力,借助于近代“民族国家”这部新式机器,出台多样化的“体制化”策略,以公共产品或社会福利的名义,实现了统一性地供给。
另一方面,由于劳动时间上的绝对优势,青壮劳力成为资本主义生产链条上最受欢迎的“部件”,资本家运行精致的退休制度等,巧妙地将老年人从生产领域逐一淘汰出局。但是,在“资本”逻辑法则下,商机无处不在。“老有所养,老有所终”的传统载体——家庭,已自身难保,一种新型的近代养老模式——第三方、社区或政府养老等,就在西方世界应运而生。老年人行将终结生命的时间链条上,他们成功实现资本运作,绘制出一幅幅养老“产业化”的发展蓝图。其中,最受资本家喜爱的方式,无疑就是第三方养老——在国家授权和监督下,由社会力量“嵌入”其中,最能符合资本增殖的本性和产业化需求。相较于东方,根基原本趋薄的西方家庭,在工业文明到来之际,逐一轰然瓦解,而继起的“产业化”养老模式,却随着资本主义工厂的全球渗透,壮大成长为一种类似普世性的“教科书”。
(二)资本主义文化政治及对“日常生活”的宰制
为适应资本主义生产力发展的需要,西方世界不仅“异化”了劳动,还同步开展了资本主义的文化再生产,建构出近代主体性哲学、西方意识形态、新的工作伦理、财富理念、现代民主政治和福利制度等,将资本主义的行为准则强调为“一种自然秩序的不证自明的规律”[25],既为新的养老模式提供了辩护,又建构出新的文化政治和“资本主义精神”[26],将世界统一纳入“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的资本主义模式,彻底摧毁家庭养老模式的根基。
继马克思之后,匈牙利马克思主义学者格奥尔格·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提出“物化”概念。他认为,资本主义是人类历史上最精明和量化最精确的经济制度,它能把人性的、流动的、渐进的、有机和相互关联的一切,转换为互不相关的“异化了的”客体、物件和无生命的原子。所以,个体“原子化”,这就是资本主义对劳动主体最成功的控制策略[27]。劳动个体为“经济人”的理性预设和新自由主义所驱动后,他们与传统家庭经济概念及其形态已渐行渐远。精耕细作时代,家庭财产基于宗法结构开展的代际传承和分配正义,合理支持和实现了自耕农家庭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也为家庭养老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但是,如今所有家庭财产都被资本主义“体制化”,成为增进国家经济的重要组成。传统个体对于家庭经济的责任与依赖关系,就此一刀两断;现代个体的经济活动与贡献直接与国家财政体系挂钩,直接面向一个“资本化”的共同体。换言之,抽走了家庭义务,个体由此被“国家化”和“资本化”。于是,一个合乎逻辑和资本价值的处理方式就是“老龄化”的个体必然会交由国家实施“资本化”处理。
正如法国学者福柯所批判的,自近代以来,资本主义体系及其“决策集团”,基于“权力—知识”策略,通过分离、净化、排除等权力程序,剔除异质,建构起新的临床医学、精神病学、犯罪学、儿童心理学、教育心理学、管理学等知识系统,开展新的话语生产,确定新的话语纪律。最终,统一口径,建立健全了一整套所谓“真理”“正义”“进步”“原则”“世界观”“时代要求”等超验本体。这样一种新型的“文化政治”,它对于消解家庭中心主义及其支撑下的日常生活,提供了充足的合法性解释和价值支撑。与之相对应,在击破传统家庭这个硬件组织之后,资本主义体系再生产出工会、学校、教会、监狱、俱乐部等新的权力设施和日常机构,且在这些新的政治空间结构中,精妙实现对所有自由劳动力及其日常生活的“规训”(discipline)[28]。
英国当代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又进一步指出,如果资本主义所驱动的“生产的不断革命”,曾经把“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那么,进入当下“消费社会”后,一种“灵活劳动力市场”又日渐崛起,吞噬并摧毁着曾经浇筑了资本主义生产社会的“工作伦理”地基——它既不提供、也不容许对正在从事的职业,报以奉献终身的理想与抱负;在自由选择、自我肯定的骗局之下,“灵活性”真正意味的是缺乏保障、居无定所,以及无法确定的未来[29]。既然如此,传统家庭及其养老模式,显然依旧是消费时代资本主义体制的对立物。因此,斯洛文尼亚思想家斯拉沃热·齐泽克建议:戳穿全球资本主义妄图藏匿、擦抹生产劳动的诡计,重新去思考社会主义政治实践的劳动遗产[30]。
同样,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已注意到,资本主义日常生活机制实质就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补充机制。例如,西格弗里德·克拉考尔《雇员们——来自最新德国》,对失去传统家庭保护的现代工人的日常生活,进行了入木三分的阐述:“就在各个工厂进行标准化调整的同时,这些场馆设施(也就是‘祖国宫’,柏林的‘莱西影院’,也叫‘京都影院’,以及‘默凯福地’咖啡屋,等等)也把提供给非手工劳动工人的娱乐合理化了……大众的确在这些组织设施里、在他们自己的工作团体里面感到很自在。这不是出于对公司所有者的商业利益的考虑,而是他们自己的无意识的无能感。他们在相互之间汲取温暖,相互慰藉,因为他们无法摆脱他们作为成员中量的单位的命运!”[31]
总之,传统以家庭为中心和组织单元的日常生活,无论是贫穷还是优雅,它都已经退出西方历史;脱离家庭后的劳动力,已经在资本主义体系下(从工业革命直至消费时代),重建了新型的“日常生活”。其中,工人的娱乐和养老,它们都是“原子化”个体“无能感”的外在表现。在资本主义工厂这样一些怪异的新“共同体”组织中,“他们无法摆脱他们作为成员中量的单位的命运”,也就只能选择将自己的生命和命运,一并无助地交给资本主义,而成为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新“投入”。其中,他们自己的晚年时光,就以一种“最后的消费”所激变的潜在商机,为资本主义的“养老产业”所关心。
三、“老有所值”:基于老年个体的“社会资本”,重现“家国同构”的政治效应
当下我国存在片面渲染和执意强调“社会养老”模式的问题[32-33]。“社会养老”模式的选择,大体源自某种“家庭终结论”,但“去家庭化”的现实结果,既偏离东方的政治文化传统,又在资本运营的新策略中,产生新的养老风险,激起新的政治风险。
从社会组织角度来看,家庭是人类超越氏族部落、重组农耕生产人力资源的新单元。基于新的组织建设和发展需求,“家政”这样一种崭新且微观的政治形态,应运而生。其中,立足于父系父权的家长制,表达祖宗崇拜的祭祀仪典,基于血亲宗法的消费分配及其继承方式,崇尚长者监护和注重言传身教的私塾家教,源自内外劳动分工的性别政治,以及家庭内部权力按等级分割的秩序原则和日趋于世俗化的“天地君亲师”权威体系……一直都是建构传统基层政治文化的有效元素。
自原始“公天下”变为“家天下”之后,在传统中国的“家政”发展史和帝国治理史中,成功发展出“家国天下”的政治观念和“家国一体”政治形态。历代国政皆一如家政,治国理政的理念方法,几乎就是治家的扩大版。《礼记·大学》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此长成传统国人连通“个体”和“国家”的逻辑路径。特别是,“齐家”这一中间环节的存在价值和哲学意蕴,就在于妥善消除了“主体性”直面“国家意志”的生硬场景,进而适时地营建出更多新的政治空间和张力结构,以此确保个体多元的政治诉求和参与渠道[34]。单就这一点而论,家庭组织对于现代中国的政治意义,远没有到达一个“终结”的绝境。单亲、继亲、丁克等非传统家庭形式的涌现,实质是全球劳动力“资本化”需求下,“原子化”的个人及其“主体性”意识偏重于“劳动价值”考量的畸形产物,而决非某种解体“家庭本位主义”的内在性力量。换言之,家庭组织依旧是现代中国最基本的社会细胞,“家国同构”的传统政治逻辑虽不无弊端,但作为古代中国的治理智慧和政治遗产,仍具有不可替代的传承价值。
以往的养老研究对于老年人的“家政”构成价值及其对于“家国同构”的保障意义,缺少更多关注。一是未能发现老年人所生产、积累和坚守的社会资本,常常发展升级为一种稀缺性的“象征资本”,有效“宰制”着传统中国基层秩序的政治事实。例如,《论语·里仁》“父母在,不远游”的警醒,既是一份道德规训,更是认同、承继老年个体社会资本的合法性约定——在限定子女自由权限的同时,同构了家中老人和未来继承人的优先权,以及国人安土重迁的社会性格。二是老年人社会资本推动了传统中国“家国同构”的制度化进程。明代朝廷规定,地方政府每年正月十五和十月初一,都要统一在各府、州、县学的明伦堂举办“乡饮酒礼”。当时,“例举三人:宾一,取诸缙绅;介一,取诸文学;耆一,取诸韦布”,以之为基层实现“序长幼、别贤否、厚风俗”的榜样。其中,官方择人的标准就是“绅、士、庶皆取诸齿”[35]。可知,与道德、文学、官吏等一样,高年已是一种制度化的身份,“引年、尚齿而尊德”。
进入现代后,技术、信息、网络等新的知识和新的财富,呈等比递增,且大批向青年人聚集和再度繁衍。长者、老年个体的社会权威与价值,逐一被世界资本主义“摧毁”,老年人的弱势和社会地位的不对称性,日趋显著;家庭权力格局和政治空间,面临失衡;新生出“因为我年轻所以就强权”的文化政治,让老年人的社会资本无法实现纵向性的代际传承,养老和“家国同构”,皆无以为继。
家庭无小事,中国老年人的社会资本既是当代基层政治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又是解决发展不平衡的好资源。为此,政府在引导现代公民建设社会主义家庭生活进程中,一是要综合考量中国传统家庭对待“非劳动力成员”(含老幼残疾)的立场态度,承继“老有所值”①《礼记·礼运》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东方文化传统,在实践工作中修复、重构老年人的社会资本,主动反击全球资本主义的劳动力“资本化”和人的异化进程。二是以制度化的方式,保障这些社会资本的纵向传承——在其后代子女求学、就业、婚配、育儿、购房、迁徙等重大环节,有效嵌入新的评估机制和准入制度,确保长者、老年人社会资本与家庭“代际资本”的一致性;切不可让中国现代家庭的代际传承关系,一再遭受资本主义的任意“宰制”,而整体“通约”成赤裸裸的财产传承关系。
例如,当老人与子女都是城市居民,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相近时,政府可摆脱单纯的“以房养老”策略,借鉴新加坡城市购房举措(距离老人居所越近者,房价越优惠),成功嵌入老年人的社会资本,鼓励同城家庭养老,适度分居,但隔而不离。至于因打工、择业等缘由,致使老人与子女被分隔在城乡或在不同城市居住的,政府又可进一步优化公共产品政策,采取“候鸟迁徙”模式:老人和子女所在地的政府部门,运用大数据技术,同步建档立册,且根据双边地理空间的远近、经济发展差距和交通条件等变量,出台子女探亲、侍亲等相关法律,以社会主义国家的强制力,确保“空巢”始终是一个新型的政治空间——既是再生产出高年者的身份价值和家庭养老的政治义务,又是子女承接家庭养老制度红利和配套性政治奖励的总源头。
四、“老有所为”:基于老人们的文化再生产活力,激励集体主义
前工业革命时代里,传统中国是一个基于差序格局的“熟人社会”。其中,建构和完善这一社会系统的最基本单元,就是丰富多彩、充满活力的家庭组织。家庭始终以集体主义的组织原则,进一步将自身的“家政”模式,由内而外,横向性、呈涟漪状地推及于世:一是主动超越本姓宗法观念,通过发展婚姻、通商、信教、求学等外向关系,在血缘宗族之外,基于新的地缘、业缘、宦缘、学缘等载体,再生产出村落集市、行会商帮、朋党学派、寺院道观等新“共同体”组织,多角度地发展出社会认同路径和空间秩序原则。二是这些共同体自下而上的自主建构和多元复制,最终皆与“国家”大共同体,不期而遇。换言之,正是“集体本位”的强势存在和普遍性渗透,让“社会—国家”的二元格局实现了有效沟通;成熟且抽象于个体的集体感、文化心理和群体认同,建构出稳定持久的国家认同。
可以说,强调“主体—客体”二元对立的欧美近代认识论,以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的新霸权,直接宣告了古典集体主义在西方的终结,也重组了“西方—东方”“资本主义帝国—殖民地”的世界政治新格局。相较之下,东方古典集体主义却始终能以另外一种人文主义的关系模式——“主人—客人”,这种自一开始就消除人的“物化”或“异化”的哲学基础,确保了认知对象的“人性”存在。当然,这种以家庭为中心的等级化网络圈,也会基于主客冲突所激起的集体安全风险,再生产出对待“他者”“客者”的不平等的政治美学(如政治妖魔化)。而且,东方人文关怀也还不是什么纯粹的公共关怀。但是,“内化”的努力一直都是主调,坚持着将“熟人”网络引入规模化轨道。另外,它的现代化发展,亦呈现出自身的政治优势:一是起作用于政治动员策略,先后为中国带来民主革命胜利、社会主义大国成立等东方奇迹;二是仍能以家喻户晓、乡评里察等低成本的社会他律机制,自发性地配合着国家层面的“制度反腐”,对社会主义的政治实践实施全程性监督。
同样,学者理当注意到,生活在乡土社会中的老年群体,已是东方古典集体主义最坚强的物质载体和最有力的代理人。更重要的是,他们既是孝老文化的受惠者,更是文化建设的真正责任人和权力根源——通过孝老文化的再生产,稳定性地供给文化产品,维系了这一组织原则的长盛不衰。其实,老之将至者的最大隐忧就是,一旦没有了“复数人”的支持,家庭组织就不复存在,养老又从何而来?因此,为了以组织化的集体力量确保其利益安全,在文化再生产中,老年人一再强调“复数”原则优先,鼓励将人的再生产进行到底,而决非对“个体”生存权的性别考量。
但是,近现代城市化的运行机制和利润需求,切断了传统家庭横向性的延伸路径,“城乡”二元对立格局日趋明显,城市彻底“接管”乡土社会的资源配置和生产权力,新构出都市文化及其象征体系的全球霸权。相反地,乡土社会及其生产能力日渐萎缩,乡村、老人、大家庭、集体本位的熟人空间等。一方面,无一幸免地沦落为建构现代新式“弱社会”的必然组件;另一方面,又一同被系统“整合”为市场体系里无差别的最一般“消费者”。老年人失去了传统身份和话语权,只好听任城市“代言”。不过,消费潜力趋减的乡下老年大众们,其文化象征是“空巢者”也好、“留守者”也罢,能激发“智慧城市们”大动心智的内因,决不是什么“授权”委托办理的“家庭养老”。
乡村振兴背景下,倡导家庭养老在中国更具有新的政治性意义。尤其是,当老人与子女同住乡下时,地方政府可在新农村文化建设进程中,实施“老有所为”新策略:一是打破多种“市场”暴力,确保老年人不再是孤立的“消费者”,彻底脱离市场组织的任意性摆布;二是修复或重建其开展文化再生产的自由空间和开放性场域,鼓励他们回归集体活动,例如编撰谱牒、修坟建墓、寻根联宗、整理族人文献、建设祠堂宗庙或捐资助学等;三是基于中国宗族聚居的历史与现实,可指导乡间重建宗亲会、长老会等自治组织,扩大老年人参与管理村务的权限;四是同步实现此类新组织的“社团化”管理,发动老年党员将党建工作进驻基层,既提高自我发展能力,又有效监督村委会,以此总体激活基层的造血功能,为家庭养老提供强大的文化系统。
总之,承继孝老文化,重建东方型家庭养老模式,它是自觉抵御资本主义、立足本土建构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层政治文化的主要构成,也是弘扬中华优秀的“家国同构”文化、集体主义组织观的必然进程,更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和正义性的时代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