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溶編纂明季史書考*
——兼論清初“貳臣”的立言選擇
2020-03-16張宗友
栗 娜 張宗友
關鍵詞:曹溶;明史;贰臣
曹溶(1613—1685),字秋嶽,又字潔躬,號倦圃、鉏菜翁,浙江秀水人。明崇禎十年丁丑科進士,明清易代後出仕清朝,晚年絶意仕途,潛心著書。溶工詩擅詞,在當時即與龔鼎孳齊名,又好藏書,觀其《静惕堂書目》,宋元琳琅,蔚爲大觀。曹溶著述頗富,有《倦圃蒔植記》《續獻徵録》《學海類編》《静惕堂詩詞集》等。同清初名儒顧炎武等俱有交往;爲官期間,幕下曾聚集朱彝尊等名士。在文學上,開浙西詞派之先聲;在學術上,收集、刊印了大量典籍,對明史纂修貢獻頗著。在清初士林中,曹溶堪稱核心人物之一,在古典文獻之交流、傳承方面,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近年來,學界對曹溶的研究頗爲深入,涵蓋了諸多方面。關於曹溶生平事行的研究,有曹秀蘭《清初詞人曹溶大同裁缺歸里時間辨正》和《曹溶榕城之役時間考》(1)曹秀蘭:《清初詞人曹溶大同裁缺歸里時間辨正》,《晋陽學刊》,2008年第4期,第121—122頁;《曹溶榕城之役時間考》,《嘉興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25—28頁。等;關於曹溶往來交遊的研究,有謝正光《顧炎武、曹溶論交始末——明遺民與清初大吏交遊初探》《清初貳臣曹溶及其“遺民門客”》等(2)謝正光:《清初詩文與士人交遊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22—329頁。。除此之外,關於曹溶的討論更多地集中在曹氏詞學成就方面,特别是對其詞風與浙西詞派形成之間的聯繫問題,陳雪軍、李碧華、唐先進等學者,都對此進行了細緻的探討(3)參見陳雪軍:《論曹溶的詞學觀及其在浙西詞派中的地位》,《文藝理論研究》2009年2期,第133—137頁;李碧華:《憤懣中的雄健與淡泊——淺析曹溶詞的内容、風格和詞學見解》,《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輯,2008年6期,第120—123頁;唐先进:《曹溶词研究》,西南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但是,在這些研究成果之外,曹溶的史學成就,尤其是于明史纂修上之貢獻,却尚未能留意或深入,頗有未發之覆。
事實上,曹溶在絶意仕進、隱居鄉里之後,將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收集明季逸史,編纂成書一事上。康熙二十二年(1683),浙江巡撫張國安奉詔纂修《浙江通志》,黄宗羲應邀與修,曹溶致劄一通志賀,云:
弟衰後始解讀書,薈蕞末年事七八種,得之親見,稍異剽聞。終苦雙腕頽唐,不稱頌揚之意。頻思刺舴艋,登著作之堂而請焉。萍踪飄摇,望先生如天上。近知絳帳東來,兩中丞公以通志相屬,借班馬之才,施之郡國,似爲小屈。然一鄉文獻,藉以不朽,所係甚大,太史方折衷於此,豈特各省修志者視律度爲步趨乎?(《與黄太冲》,《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上,第137通。(4)(清)曹溶撰,(清)胡泰選:《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雍正含暉閣刻本。按:本文所引曹溶書劄皆出此本,以下不再注出。)
劄中不僅提及曾著有七八種史籍,亦表明自己對黄氏與修官修通志的支持,其對明史修纂的熱忱可略窺一斑。但令人疑惑的是,儘管如此,康熙十七年清廷詔舉博學鴻儒,爲官修明史預備人才之時,多人舉薦,曹溶堅辭不往;康熙十九年被薦佐修《明史》時,曹氏亦辭而不赴。曹氏如此態度,與其積極致力於明史纂修的個人作爲相矛盾。本文試圖在研究曹溶致力修史的内在與外在動因,對造成這種矛盾現象的成因進行分析,藉以探討明末清初“貳臣”士人的生存狀態和其中透露出的幽微心理。
一、 曹溶明季史書撰述考
康熙十七年(1678),詔舉博學鴻儒,時任保和殿大學士的李霨與杜立德、馮溥合薦曹溶,曹溶婉拒。在致李霨的復劄中,曹溶提及自己撰述明史並請募刻一事:
迂僻如某,咿唔一生,妄有論撰。拙稿以外,所輯明史事實六種、選定宋元詩文秘集五種,就塵篋中,飽蠹魚之腹。自傷冉冉老矣,窘阨日甚,而幸深辱閣下之知。不因此時有所陳請,則湮没者抱恨無窮。伏惟垂念拙學之苦,於在外大僚,能任刻書費者,以此事諄告之,使鄙志得伸,姓名藉以傳後,真莫大之榮,過賜爵執珪百倍也。(《又(與李高陽)》,《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上,第7通。)
信中提到其所著明史事實六種,然則尚未刊刻。又康熙二十二年,徐旭齡出任山東巡撫,曹溶致劄相賀,又提及募刻所著史書一事,中云:
弟老而無成,與世日隔,惟尚存秃管,撰造不休。除無所關係之外,中間編綴故明末年之書,已進二種,未進尚五六種。歲月有限,今將擇絶無忌諱者,先刻《續獻徵録》一書,計六十卷,所記皆名臣事蹟。自傷貧薄,不能鳩工,平生交舊,惟老先生不以衰廢見輕,或可捐助刻資,以爲諸老之倡。使一生苦志,不致銷沉,莫大之感也。(《與徐敬庵》,《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上,第20通。)
既云“已進二種,未進尚五六種”,曹溶所著明史著作當在七八種間,與前文提及曹溶於康熙二十二年致黄宗羲劄云“薈蕞末年事七八種”數相合。致張遺劄云:
故國故人,白雲在望。弟早衰善病,懼朝露及之。將募刻《傳諭録》《崇禎疏鈔》《續獻徵録》三書,近始有見商者,未卜成就何如,是以久棲於此。弟生來具蠹魚癖,野史尚有六七種涉忌諱者,藏敗簏中,不敢以問世也。(《與張瑶皇》,《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上,第136通。按:皇,當爲星之誤。)
其中所言“野史尚有六七種涉忌諱者”,當不包括前文所言已募刻之三書。綜上而言,曹溶所著明季史著,當在八九種之間。而其中見於官修目録史志者不過三四種,《清史稿·藝文志》載有傳記類《崇禎五十宰相傳》一卷並附表一卷,《明漕運志》一卷兩種;《四庫全書總目》則收録有《崇禎五十宰相傳》一卷、《劉豫事蹟》一卷、《明漕運志》一卷及《金石表》一卷。其中《明漕運志》、《劉豫事蹟》二種尚有可疑之處。
《四庫全書總目·明漕運志提要》云:“舊本題國朝曹溶撰……此書溶自載於所輯《學海類編》中。今考其文與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河漕轉運篇》無一字之異,溶斷斷不至如此,知《學海類編》决非溶家原本也。”(5)(清)永瑢、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八十四,武英殿本,《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册,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749—750頁。四庫館臣認爲《明漕運志》乃後人將谷應泰之文誤入曹溶所修《學海類編》之中,並非曹溶所作。此説頗有理據:一者,《學海類編》雖輯成於康熙年間,但並無刊本,後世僅有鈔本流傳,被篡改的可能性很大;二者,《四庫全書總目·學海類編提要》中指出,其書“爲書四百二十二種,而真本僅十之一,僞本乃十之九。或改頭换面,别立書名,或移甲爲乙,僞題作者,顛倒謬妄,不可殫述”,與其書序所言“是編皆本來完秩,選擇精嚴,無濫收者”並不相符,故而其書或已經人改竄。故暫不將其列入曹溶明史著作之中。
而《劉豫事蹟》一書,按《清文獻通考·劉豫事蹟提要》云:“宋楊克弼有《僞豫傳》,溶本其説,復雜採他書,輯成是編,考訂較爲詳悉。”(6)(清)張廷玉、嵇璜、刘墉等:《清朝文獻通考》卷二百二十,《十通》第九種第二册,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6829頁。按是説,曹氏此書乃考訂楊克弼《僞豫傳》而成。雖然曹溶《劉豫事蹟》是基於《僞豫傳》而成書的,但是在此基礎上,曹氏又雜取衆家之説,輯成一編,加以考訂。按曹溶既有所加工創作,此書當可算作其著作。但其中所考,俱宋金之事,不列入其明史著作之内。
即便加上確鑿無疑的《崇禎五十宰相傳》,可見官修目録與官方正史中所列出曹溶之史學著作,不過兩種。按曹溶信中既言“尚存秃管,撰造不休”“雖神志日衰,不敢手廢丹墨”“一生精力,專在故明史書,種類頗多”,則其史著當不止此二種。
具體考之,除上述二種外,書名可考者,《與張瑶星》中所提及之《傳諭録》《崇禎疏鈔》《續獻徵録》當在其中。錢林《文獻徵存録》稱:“其《崇禎疏鈔》《傳諭録》上史館。”(7)(清)錢林:《文獻徵存録》卷十,見周駿富編《清代傳記叢刊》第11册,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671頁。曹溶在《與徐元文》一信中也提到“出以所纂輯末年雜事,重加參訂,釐爲數書,敬于仲冬恭上史館”,“進局二種,已呈臺覽”之事,則此二書當時應已有輯本,故能上呈史局。至於《續獻徵録》一書,據曹溶自言,乃其“頗竭一生心力”所出,堪爲“正史之附翼”(《與湯潛葊(斌)》)。在曹氏描述中,此書“起萬曆中葉,訖崇禎甲申。卷爲六十,編載名臣事蹟,靡有缺遺”(《與徐立齋(元文)》),“列傳五百有奇”(《與湯潛葊(斌)》),又不似《五十輔臣傳》“譏切過多,未敢輕出”(《與徐健庵(乾學)》)。觀曹溶書劄,提及借金刻書之事時,多言及此書,但依信中所言,雖曾有人欲刊刻之,但最終應未能成書,阮元《儒林集傳録存》中載:“(曹溶)又著《續獻徵録》《五十輔臣傳》,俱未刊行。”(8)(清)阮元:《儒林集傳録存》壬集卷第二十三,見周駿富編《清代傳記叢刊》第13册,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484頁。正應此事。
此外,尚有《五十輔臣傳》一種,曹溶致徐乾學劄中亦提及此書,前文阮元認爲此書同《續獻徵録》皆未成書,此説不確。《五十輔臣傳》全稱當爲《崇禎五十輔臣傳》,《四庫總目》中亦有收録,但衹存編年録殘本一卷。提要云:
不著撰人名氏。版心有“檇李曹氏倦圃藏書”字,蓋曹溶家舊本。疑溶嘗作《崇禎五十輔臣傳》,此其稿本之一册爾。始於天啓七年八月,中惟崇禎元年一月差詳,崇禎二年則惟韓爌調停沈維炳薛國觀申救任贊一事。書中文理斷續,率不可讀。繕寫惡劣,亦幾不成字。(9)《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册,第383—384頁。
《崇禎五十宰相傳》與《五十輔臣傳編年録殘本》於《四庫全書》中皆僅有存目。考光緒《知服齋叢書》本《崇禎五十宰相傳》,其年表部分始於天啓七年十一月,崇禎二年亦不載韓爌申救任贊事,與《四庫總目》所載《五十輔臣傳編年録殘本》有所不同。該本題倦圃老人重訂本,後附有曹溶門生陶樾整理之初稿及説明文字,識語云:“原稿久置高閣,零殘失次,其孫承宗、韓爌、李國[木普]三傳竟不可得矣。今與重訂本較對,事蹟詳略間有不同,特並録之。”觀其體例與内容與重訂本不合,而與《編年録》提要所云亦不相符。則傳世本《崇禎五十宰相傳》當爲重訂之定本,而《編年録》或爲初稿前的資料長編,或爲初稿與定本間的某一版本之部分。總而言之,二者實爲同一著作。既然《崇禎五十宰相傳》尚存,那麽阮元所言便有可疑之處,但是不管是未能刊行,抑或刊行後亡佚,曹氏曾著《崇禎疏鈔》與《傳諭録》二書一事是確鑿無疑的。
綜上,曹溶之史著,可見於傳記史籍者,僅《金石録》一卷、《崇禎五十宰相傳》一卷、《續獻徵録》六十卷、《傳諭録》、《崇禎疏鈔》五種。前文所及,曹溶輯明末之事實成史者,至少在八九種之間,但書名可考者,已僅有前文所言五種;而文本傳至今日,能爲後人所見者,則衹有《崇禎五十宰相傳》一種而已。
總而言之,曹溶輯明末事跡而成史著者,約在十數,再加上不載明末之事之《劉豫事跡》、《靖康要録》,不載史實而言目録之《金石表》,則曹溶史學著述之豐碩,不言而喻。由此可見,曹溶對於修史一事,極爲用心。作爲出仕清廷之“貳臣”,曹溶如此汲汲于明史之纂修,其間原委,頗值深究。
二、 曹溶編撰明季史書的條件與動因
曹溶一生,極爲坎坷。《孟子·萬章下》有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10)(清)焦循等著:《孟子正義》,《雕菰樓經學九種》中册,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1620頁。論世而知人,欲探究曹氏纂修明史的動因,自然需聯繫其所處之時代。明清之際,正是一個深刻影響明季士人,甚至後代學術風氣的獨特社會階段。處於易代動蕩之際的曹溶,爲何能取得如此豐碩的明史纂修成果?
(一) 修纂明史的條件
明末清初,正是風雲際會之時。一方面,易代之際,最易出英雄,正如曹溶致黄宗羲信中所言,“歷觀前史,人才莫盛于斷續之交,霜雪侵陵,勁節乃顯。”(《與黄太冲》,《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上,第137通。)故而其時産生了爲數衆多的英雄人物,催生了一批爲這些人物作傳的史家。另一方面,曹溶自身正經歷了這一鼎革時期,自然能够接觸到第一手的史料。其間原因,一者,曹溶于崇禎朝任河南道御史,入清後仍任原官,而明清之時,監察御史掌照刷磨勘文卷之職(11)參見《明會典·照刷文卷》。(明)李東陽等撰,(明)申時行等重修:《明會典》卷二百一十,《續修四庫全書》第79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99頁。,爲曹溶獲得史料提供了便利;二者,曹氏所處時代,較易接觸到明季士人。而其仕清之後,遍及廣東、山西、福建等地的爲官經歷,亦使曹溶能更廣泛地與各地遺民及其後人産生交集,獲得第一手材料。曹氏《與劉賡拜》一劄云:
丁丑同籍,於今四十有七年,其中名不磨滅者數人,令祖爲之冠。久欲採行事入《續獻徵録》,道遠不可得,忽見足下,有意外喜。一喜堂構之托,令祖不亡;又私喜拙著有令祖,其書傳世勿疑也。寓邸大江之麓,耄夫不能從。得冬月授使者書,及明春垂訪約。小分手不足恨,自念附同籍矣,又識其賢子孫,以墓志見托,使遺山野史,於末年事該載有據,益鼓努不倦,足下蓋有助焉。文章事業,隨世變遷,惟忠孝節義,不以異代分。近觀明史之編,尚表章而除忌諱,藏書畢出,宜在此時。聞令伯富於搜羅,幸察千里同心,録副本寄我,徐當有以報。(《與劉賡拜》,《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上,第30通。)
劉賡拜不可考,但其祖當爲崇禎十年丁丑科狀元劉同升,故曹溶言其爲丁丑同科者之冠。劉庚拜請曹溶爲其祖撰寫墓志銘,必然帶來行狀一類文字,曹氏因此喜出望外,以採入《續獻徵録》一書,使其書“該載有據”,即是曹溶自傳主後人處采得直接史料之據。正因曹溶身處於風雲際會的社會動蕩時期,使其能更爲直接地接觸到當時的史料。曹溶藏書收書的癖好,則爲其整理史料,修纂史書奠定了更堅實的基礎。
曹溶素有藏書之好。王士禛在《池北偶談·宋元人集目》中稱:“好收宋元人文集,嘗見其《静惕堂書目》,所載宋集,自《柳河東集》已下,凡一百八十家;元集自耶律楚材《湛然集》已下,凡一百十有五家,可謂富矣。”(12)(清)王士禛撰,勒斯仁點校:《池北偶談》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86頁。阮元在《儒林集傳録存》亦云:“(曹溶)官京師日,堂上列書六七千册,人多至其家借鈔。”(13)《儒林集傳録存》壬集卷第二十三,第484頁。曹溶在京師做官,最晚不超過順治十二年,堂上藏書之數已然如此可觀。曹氏晚年致蔣鬱書劄中又言其“老作蠧魚,癖思奇籍,曾請良教,願見秘藏”(《與蔣文從》,《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下,第64通),可見仍在不斷擴大藏書數量,其一生藏書之宏富可知矣。
曹溶身爲藏書大家,藏書理念亦遠邁前修,對其纂修史著,亦有深遠影響。《絳雲樓書目》題詞云:“偕同志申借書約,以書不杜門爲期,第兩人各列其所欲得.時代先後、卷帙多寡相敵者,彼此各自覓工寫之,寫畢,各以本歸。”(14)(清)錢謙益撰,(清)陳景雲注:《絳雲樓書目》,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頁。又進一步撰寫《流通古書約》,爲書籍之流通借鈔提供了一個較爲成熟的原則。曹溶之友人多受其影響,借鈔一事,一時蔚然成風。曹溶曾向張遺求見其所著史籍,信中道:“足下盛代之典型,熟於掌故,又才筆宏贍,取捨劃然。曾睹《謏聞二筆》,深服辨定精審,於國事有裨益。足下山中多暇,考據詳明,紀事之書,當滿笥篋。”張遺,字瑶星,金陵遺民,王士禛《香祖筆記》載其“著書十餘種,有一書紀南渡時事,可裨史乘”(15)(清)王士禛撰,湛之點校:《香祖筆記》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43頁。,可知張遺亦是史家,曹溶求其“記事之書”,除豐富自己的史學收藏之外,亦爲明史纂修增添材料。正因曹溶有搜史之便,又有藏書之志,方爲其修著史書提供了充分的條件。
曹溶廣泛的人際交遊亦是其搜羅材料編輯史籍之便利條件之一。曹溶交遊之廣,由其書劄便可略窺一斑:《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收書劄近七百封,其中所涉之人,不下三百之數,而《倦圃尺牘》亦不過僅收録其晚年書信,足見曹溶交遊圈之大。曹溶本性闊達,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云“好結納,富藏書,爲一時勝流所歸”(16)(清)鄧之誠:《清詩記事初編》卷七,見周駿富編《清代傳記叢刊》第20册,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741頁。。是以曹溶與人交往,重才學而輕身份,使得其交遊遍佈朝野,兼有重臣隱士。這種遍及清初各類士人的交友圈,對其編纂明季史書,無疑大有助益。
順治十年(1653),曹溶補太僕寺少卿,入京任職,其時談遷正受朱之錫所聘入京爲其記室。而此前談遷初次所著《國榷》手稿被盗,第二次手稿方纔寫就。故而其於此時入京,亦有尋訪故明史事、重新充實其書之意。朱之錫與曹溶同朝爲官,亦有往來。談遷充任記室時,曾代朱之錫撰寫《賀御史中丞曹秋壑榮任序》等文致賀曹溶,二人或於其間便有交集,甚至亦已談及修史之事。是以談遷在其《上太僕曹秋壑書》中開篇即云:“日枉駕過存,款語殷恰,此自門下隆詣,非鯫生所敢望也。蒙諭史例,矜其愚瞽,許爲搜示,私衷銜切,靡可言喻。”(17)(清)談遷撰,汪北平點校:《北遊録》,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66頁。可見二人或已討論過修纂史書之體例等問題。此外,談遷前劄亦提及:“先朝召對事述,云在朱都諫子美處。及秘録、公卿年表等,萬乞留意。祠曹或素所厚善者,於宗室薨賻、大臣賁恤,月日可詳,特難於萃輯耳。希望萬一。”便是希望曹溶在搜羅史籍上給予幫助,而曹溶自是欣然應允,此後二人多有往來。談遷《北遊録》中記載了多次往曹溶宅借書之事,如《北遊録·記郵上》曾提到:“四月戊寅,展抄邸報。”此處之邸報,當指前文所及曹溶所藏《崇禎邸報》,乃是曹溶晚年進獻宫中之書,其價值無須贅述。而曹溶能將此借予談遷,他們二人在明史修纂上的交流之深入可見一斑,曹溶與遺民史家交往之密切亦可管窺。
談遷《北遊録·記郵上》“甲午”一條下記載:“丁亥,陰,過曹太僕借書,出劉若愚《酌中志》三袠,孫侍郎北海(承澤)《崇禎事跡》一袠。……侍郎輯崇禎事若干卷,不輕示人。又著《春明夢餘録》若干卷。並秘之。”(18)《北遊録》,第55頁。其中所提及自曹溶宅借孫承澤秘本一事,正從某個側面反映出曹溶與“貳臣”史家的交遊情况。孫承澤于明清之際的仕宦生涯與曹溶大抵類似,且二人自明至清皆同朝爲官,相互之間也多有唱和,孫承澤去世後,曹溶還作《挽孫北海少宰》以紀之。雖然二人于修史上之交流並無直接記載,但通過上文言及談遷《北遊録》所記,亦可略見端倪。二人於此事必多探討,書未成時便有互相呈遞,以資參考修改之事;而每成一書,定然也多相贈相商,故而曹溶可家藏有孫承澤“不輕示人”的《崇禎事跡》,以及當時尚未成書之《春明夢餘録》若干卷。由此看來,曹溶與所謂“貳臣”史家的交流,較之一般遺民,顯然更爲深入。這種與“貳臣”及遺民史家的交遊往來,不僅對曹溶本人修史提供了很大幫助,在廣闊的意義上,對整個明清易代之際史料的保留、史書的編修、史學的發展,都産生了一定的影響。
(二) 修纂明史的動因
除客觀條件的便利外,曹溶修纂明史的更深層次動機,更應歸結到其主觀意願之上。這種動因大致可分爲三個層次,其一便是對明亡的反思。這種觀念,在其《崇禎五十宰相傳》序言中已表露無遺,其結語云:“‘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帝不專爲相臣言也,而以言相臣,豈有辭焉?爰自即位之初,迄於殉難之日,凡備顧問、歷殿閣者,一一考載之,今後之人君有以觀覽云爾。”(19)(清)曹溶撰:《崇禎五十宰相傳》,《明代傳記叢刊》第42册,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768頁。即表露出曹氏修史之因,在於點出“前事之鑒”,以備“後事之師”。正是因爲對明朝覆滅的反思,才使得曹溶有這種爲史以備後人鏡照的觀念,而這種觀念正是促使其修纂明史的一大原因。
此外,修史的行爲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曹溶對立言的追求。《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謂:“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20)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88頁。這正是中國古代文人的終極追求,曹溶自不例外。其《途中雜詩》其一曾云:“禄仕乘壯齒,躑躅不顧家。黄鵠自生翼,何能不天涯?”(21)(清)曹溶:《静惕堂詩集》卷二,《清代詩文集彙編》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39頁。以黄鵠自比,離家遠役亦不可懼。其對於求取功名的渴望可知矣。但出仕兩朝,名列“貳臣”之中,立德一途已完全斷絶。而犧牲“立德”前景换來的亦非其所期待的遠大前程,清廷對“貳臣”的曖昧態度,使得曹溶於官場“屢躓屢起”,最終淪没衆人,“立功”的理想也愈發遥不可及。在這種情况下,曹溶衹能選擇“立言”作爲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的道路,正如其《除夕與陸叔度談藝有述》一詩中所言,“努力衣德言,淪没動深警”。
考察曹溶之藏書,其中故明文獻甚多。而其借鈔活動,亦多有搜集故國遺籍之舉。這種著意收藏故國舊本、前明史籍的行爲,事實上與曹溶堅持纂修明史的動因是異道同因的,就其本質而言,都是在故國之思的驅使下,對儒家傳統的一種本能追逐,也是曹溶作爲“貳臣”尋求一種儒學上的身份認同的方式。也就是説,曹溶的著史與藏書相類,都有儒家傳統的忠君愛國思想作爲内在動因的一方面。
曹溶纂修明史根本的動因,是其對文獻傳承的主動擔當。《與黄虞稷》一劄中,曹溶寫道:“末年之書,最易散失,一經鑒賞,當與流傳。”這正是其收集前人事跡、纂修明末記事的緣由,乃在於保留文獻的意識。另一方面,這種擔當亦體現在曹溶對於他人修史的鼓勵與幫助上。前文所及曹溶與黄宗羲、談遷交往之事,正是印證。除了對私修明史及地方史籍的支持外,曹溶對於清廷官修明史的態度也十分積極。康熙十八年(1679),朱彝尊參加博學鴻儒科並得入明史館之後,曹溶作《朱錫鬯授簡討寄懷二首》勉勵之,其一云:“定識千秋傳信史,勿令列聖憾宏謨。”(22)《静惕堂詩集》卷三十六,第517頁。按:“簡討”,當作“檢討”,蓋避崇禎帝(朱由檢)諱。還在致汪森的信劄中提到:“海昌人携到談冠若《國榷》一部,係纂修明史必資之書,前欲購送錫兄,以索價過高而止。今其書尚留郡中,莫有售者,與之定值四兩,其書六册,約七百紙,老年翁如欲得之,則命使者來取。”(《又(與汪晋賢)》,《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上,第223通)乃是爲朱彝尊、汪森二位明史館臣購書薦書事。曹溶不僅自撰明史,也爲其他或官修或私修的明史提供文獻支撑,其對保存有明一代人事文獻的歷史責任感可知矣。
使人困惑的是,既然曹溶以纂修明史爲己任,而對入明史館也没有表現出强烈的不贊同。况且作爲“貳臣”,事實上曹溶已無入清爲官十數年的前提下保存名節的必要,其不入明史館參與纂修的原因何在?
三、 曹溶爲何不應徵博學鴻儒
關於曹溶不赴鴻博徵,不入明史館的原因,《嘉興府志》稱其 “因疾不赴”(23)(清)吴仰賢等纂,(清)許瑶光修:《(光緒)嘉興府志》卷五十二《秀水列傳》,《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第十三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第487頁。,而《清史稿·文苑傳》則“以丁憂未赴”(24)(清)趙爾巽等:《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327頁。。曹溶確於康熙十七年丁母憂由福建軍幕返鄉,觀其詩詞,末年亦頗有苦疾之句。但詔舉鴻博之時,以丁憂不赴或亦疾辭者衆多,其中大部分只是托詞。曹溶雖確有此情,但《清史稿》又云:“部議俟服滿牒送史館。”若其有意入館,機會尚存,而曹溶最終選擇了放棄這條道路,是以疾病與丁憂不過是表面緣由。究其内在,曹溶不赴明史館的原因,事實上應歸結於兩個方面:一是對仕途的心灰意冷,二是道德上的沉重壓力。
首先,曹溶于“立功”一事執念頗深,其《贈龔芝麓三首》中曾云:“黄鵠凌高翮,厥志在廣路。良非咫尺趍,鄙士曷能慕。”(25)《静惕堂詩集》卷四,第253頁。仕進於曹溶而言乃是人生的必然抉擇。但事與願違,曹氏仕途可説是極爲不順。曹溶入清爲官,上書言事,可謂兢兢業業(詳《清史稿》本傳)。即便如此,仍屢遭降調,爲官之所遠達嶺南、雲中,環境之惡劣自不必言。這種惡劣的環境與仕途起落、心理落差交織在曹溶心中,必然動摇了“立功”的執念。《静惕堂詩集》中,自順治三年曹溶首次被降職始,類似“昔爲柱下史,今爲丘中民。一身數遭躓,曷能拯世屯”(26)《正月十七夜小飲三首》,《静惕堂詩集》卷三,第248頁。、“仕宦不益人,衹覺田園荒”(27)《送芝麓還朝四首》,《静惕堂詩集》卷五,第257頁。、“莫爲故人尋淚碣,匡扶壯志已成灰”(28)《答文公粤中見懷》,《静惕堂詩集》卷三十五,第503頁。之類的詩句便頻頻出現,並且隨着曹溶前程的漸漸灰暗,這種心灰意冷之感也愈發明顯。康熙十三年時,曹溶赴福建軍幕。《檇李詩繫》載,康熙十六年,曹溶“丁母憂,未受職而返”(29)(清)沈季友撰:《檇李詩繫》卷二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5册,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520頁。。從軍之舉,是曹溶於仕途的最後一次嘗試,但亦無所成,故其不受職而返鄉,並且此後再不復出。考察曹溶的爲官經歷,雖然早早降清,亦未有任何大逆不道之舉,但由於其尷尬的身份,以及隨之而來的與遺民甚至“反賊”的交遊,必然導致了清廷的猜忌。加之清廷對漢官的防範從未放鬆,是以雖然曹溶一直不甘寂寞,想要達到建功立業的理想,但得到的却多是貶謫、借調、革職。在這樣的情况下,即便是曹溶這樣汲汲營營於官場之人,也難免心生退意。這便極可能是清廷多次徵召,而曹溶都堅辭不往的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對曹溶打擊最大的兩次降職,均與朝中黨争不無關係。順治十一年陳名夏被彈劾論死,同爲南党的曹溶自然免不了被牽連,其摯友龔鼎孳更是坐事被連降八級。其時,曹溶與龔鼎孳同被發往廣東,相和之時,已有“謇謇道莫施,讒言遂狓猖”之言。第二年,曹溶又坐陳之遴被劾案,再一次被降職,並調往山西。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言:“(曹溶)又與陳之遴同年相善,其降職正坐党陳也。”(30)《清詩紀事初編》卷七,第741頁。這次降調,有如流放,曹溶於康熙二年到達雲中(今大同),康熙六年,又因裁缺回鄉。五年的邊塞生活,對曹溶的打擊毋庸置疑。在雲中時,其致倪長圩劄云:“弟浪跡邊地,荏苒三年,奇窘奇寒,百苦交逼,平生倡狂習氣,摧折無餘。”(《又(與倪伯屏)》,《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下,第91通)雖然曹溶安慰自己“於冷淡之中,時有入處,以奉義命自慰,忘其困窮”,但終究還是“行且謀歸,從年兄于烟水之上,不復苦役此身,空無補於蒼生尺寸也”。塞北荒蕪寒苦,朝中又黨同伐異,自然讓曹溶消沉不已。在福建軍幕中,曹溶亦寫道:“我見順時者,高步贊帷幄。其次效疆埸,披表舞長矟。下位難爲工,努力懼謡諑。”(31)《婁邑丞施則威轉餉來閩以史測質我於其還作詩送之》,《静惕堂詩集》卷八,第280頁。甚至在其《崇禎五十宰相傳》中亦作長文論及党禍與國亡的聯繫,可見官場傾軋對其心態的影響。正因如此,曹溶雖然鼓勵朱彝尊在國史館勤修明史,但同時也提醒朱氏“起居舊例文難襲,門户微詞事易誣”(32)《朱錫鬯授簡討寄懷二首》,《静惕堂詩集》卷三十六,第517頁。。這正是曹氏多年官宦生涯所得到的教訓,也是其再不願入仕的重要原因。
再者,曹溶不應徵鴻博而積極致力于明史之修纂,也是投靠清廷的負疚感長期纍積的必然結果。這種負疚感,來自於身仕兩朝的自我追悔和兼濟家國的理想追求,而當仕途的不順徹底摧毁了所謂理想追求時,其對於自身身份的負疚感必然會更加强烈地爆發出來。
康熙二十一年,曹溶致書因病辭館歸里的沈珩云:
前見集中議國史甚核,以今遭逢,可補前作者之未遂,不意遽請急以歸,意殊不解。頃聞關中李天生,授官不半月,涕泣上書,求歸養母,既爲之三歎,年翁乃亦爾。聞之堯夫言,以急營葬故。二者雖皆義所當然,然易退乃人之所難,吴康齋、陳白沙就聘輒去,並起於處士,先生則何云哉?賢者真不可及,能無歎息仰止。(《與沈昭子》,《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下,第31通。)
言沈珩雖因營葬急歸,乃是人之常情,但是急流勇退亦是人之所難,而沈珩能爲人所難爲,曹溶自己唯有“歎息仰止”而已。此外,信中提及爲李天生三歎事。李因篤(1632—1692),字天生,明末遺民,康熙十八年赴鴻博徵。其後不過一月,便以奉養母親爲由請辭。曹溶得知此事後,作《李天生以修明史授檢討不拜請養歸秦寄懷四首》以紀,其一云:“入國乍疑毛義檄,潔身寧負□□恩。”將李因篤退出明史館的行爲稱作“潔身”,其對自我身份的否定已是顯而易見。觀《静惕堂詩集》,這種欲求“潔身”而不得的悵惘之語亦不少見。《詠文公室中冬蘭》中以冬蘭隱喻自身:“托根不盈尺,何意全微生……願終君子惠,暮節輸精誠。”(33)《静惕堂詩集》卷五,第262頁。《雲州有八月十五夜月》又云:“壯夫矜暮節,勵志懷馨香。”(34)《静惕堂詩集》卷六,第268頁。這種對“貳臣”身份的負疚表現於外,便是對自身身份的逃避,也必然會導向不入明史館的選擇。總而言之,仕途不順,名節未全,老來多病,家境不堪,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曹溶最終没有應徵參與官修《明史》的活動。通過曹溶在理想與現實兩難境地中的最終選擇,不難管窺清初“貳臣”立言的終極選擇。
四、 曹溶與清初“貳臣”的立言選擇
在清初的政治環境下,所有明季士人都面臨一個不可回避的選擇,是苟全性命以求“立功”,還是潔身自好以得“立德”,立德就意味着要遠離官場,棄身於郊野,而“立功”則意味着要遭受當代乃至後代無數人的唾棄與不齒。在這樣的兩難選擇中,選擇“立功”的雖不免私心,但亦有兼濟天下的理想寓於其中。在雲中荒塞五年,曹溶匡世濟民的理想尤爲凸顯。康熙三年,山西大旱,曹溶竭力挽救黎民,籌糧賑災,其時所作《憫荒五首》(35)《静惕堂詩集》卷七,第271頁。中,以“禾田盡槁死,陰井以塵生”、“丁男百遺一,散處如驚禽”、“村嫗土中出,兩肘肉正乾”的生動語言表達了對災民的深切同情,並提出了“我聞斯語悲,積儲古有箴。邊屯當急圖,無爲貴黄金”的解决措施。此後,除了上書請求减税之外,曹溶亦致信舊友冒襄求援:“顧早洩頻仍,南北相望,水經庵中,沉幾静理,必有洞察其微,爲救時良畫者,弟竊因嵋公請萬一,幸慨而教與。”(36)(清)冒襄撰:《巢民文集》卷三《會曹秋嶽先生詢救荒書》附《秋嶽先生來書》,萬久富、丁富生主編:《冒辟疆全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391頁。而冒襄也傾囊相助,是以旱災得以平安度過。此後,曹溶又致劄俞汝言云:“遭逢惡歲,米二鐶而鬻妻子者,接踵於道,竭力盡心,始畢賑事,地方晏然。”(《與俞汝言》,《倦圃曹秋嶽先生尺牘》卷上,第200通。)地方晏然,正是其所追求之目標。雖説曹溶之選擇免不了自身榮華欲望的驅使,但是這種撫民安邦的政治理想,也同樣是明末清初許多士人選擇一身仕二朝,成爲“貳臣”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這種政治理想,事實上是難以實現的。清廷爲了安撫民心,鞏固統治,選擇延攬大批前明官員入朝。但是,滿漢天然的矛盾,加之對漢族官僚(尤其曾身仕明廷者)的警惕,使得清廷一方面需要用漢人來滿足自己統治的需要,另一方面又不願漢臣勢力坐大,形成一個統一的集體,對“貳臣”就顯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曖昧態度。况且“貳臣”身上本身烙印有“不忠”標籤,即便在清廷之中亦備受歧視。在這種情况下,漢臣雖然在朝中殫精竭慮,如履薄冰,但是仍不免一時疏忽便導致萬劫不復的禍事。曹溶如此,龔鼎孳亦如此。龔氏的起降經歷,較之曹溶,更爲跌宕。順治三年,給事中孫垍齡上疏彈劾:“辱身流賊,蒙朝廷擢用,曾不聞夙夜在公,惟飲酒醉歌,俳優角逐,聞訃仍復歌飲,留連冀邀非分之典,虧行滅倫,莫此爲甚。”(37)《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四,第13325頁。部議降二級,得順治恩詔獲免;順治十一年,又以涉滿漢兩議被順治帝斥責:“朕每覽法司覆奏本章,龔鼎孳往往倡爲另議。若事係滿洲則同滿議,附會重律。事涉漢人,則多出兩議,曲引寬條。果係公忠爲國,豈肯如此?”(38)(清)王先謙撰:《東華録》卷一百九十四,清光緒十年長沙王氏刻本。事後被連降數級,調往廣東。龔鼎孳這兩次結局截然不同的被劾經歷,正顯示了清廷對漢臣摇擺不定的態度。而清初所謂“貳臣”,大多都處於這種空有濟世理想,却終究不被清廷重用,志向無由施展的兩難境地之中。
古人最重忠義名節。滿洲以關外少數族群入主中原,本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大明臣子,却在皇帝選擇殉國的同時,自願投向了身爲寇仇的清王朝。當時世人眼中,清王朝又非正統的中原王朝,而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外族政權。在這種觀念影響下,“貳臣”所受社會壓力之沉重亦可以想見。曹溶晚年處境困窘,甚至刻書之費都難以凑出,是以書劄中多有籌措書費語,但即便如此,其著作仍少有流傳。曹氏早年開幕京師廣東等地,從遊者衆,又“性好獎藉後進”,交遊遍及士林,但晚年刻書竟致凄凉如此,究其根本,與曹溶的“貳臣”身份脱不了關係。曹溶於嶺南及雲中爲官時,對幕下遺民多有庇護,與不少遺民關係緊密。但是事實上,在這些群體包括多數世人的眼中,曹溶這種身仕兩朝的行爲無疑讓人不齒,在不經意間,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對其有所疏遠;而清廷新貴又無意與這類“貳臣”結交。正因如此,晚年的曹溶,交遊零落乃至無力刻書的境遇,是可以料想的。錢謙益晚年曾自述云:“少有四方之志,老而無成。海内知交,凋謝遒盡,及門之士,晨星相望,亦有棄我如遺跡者。”(39)(清)錢謙益撰,(清)錢曾箋注,錢仲聯校標:《牧齋有學集》卷二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36頁。摇擺不定的“貳臣”晚景凄凉,大抵如是。生活在移民團體與清廷的夾縫之中,“貳臣”所受的歧視可想而知。除了外界輿論帶來的壓力之外,“貳臣”自身的負罪感亦成爲痛苦來源。順治二年,“貳臣”朱徽辭官回鄉,曹溶作《送朱遂初都諫南還五首》相送,詩云:“失意各相親,綢繆在中路。烈士貴揚名,徒爲生所誤。子今雖得歸,顔色已非故。”(40)《静惕堂詩集》卷三,第244頁。正反映了“貳臣”“爲生所誤”以致“顔色非故”的痛苦。古人以節義爲重,背離忠義之路本身已是一個極艱難的選擇,而當這一背離的替代道路——“立功”的理想最終也未能實現之時,當初與道德理想相悖的痛苦就更加凸顯。外在的壓力持續地加重内心之煎熬,“貳臣”的悔愧自然也就越加深重,曹溶末年選擇隱居不出,也正是這樣的原因使然。
在“立德”和“立功”的道路上雙雙失敗的“貳臣”,終極的選擇惟有“立言”一途。一方面,“立言”而達經世致用,能在一定程度上拓展“立功”的途徑;另一方面,“立言”而至傳與後人,亦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道德的虧損,可謂一舉兩得。是以清初出現了士人修史的熱潮。更重要的是,對於這些“貳臣”而言,纂修明史不僅能够獲得“立言”的成就,也能够借此抒發他們的故國之思,同時亦是對内心背離道德理想的痛苦的一種掩蓋。故而不僅是曹溶有衆多的明史相關著作,清初“貳臣”著史已成風氣,曹溶之好友如孫承澤有《思陵勤政記》《春明夢餘録》,吴偉業有《綏寇紀略》《復社紀略》等。這是他們立言追求的共同的外在表現。
五、 結語
曹溶作爲清初人物,其經歷與選擇,正是明季衆多“貳臣”生活軌跡的縮影。出身江南人文薈萃之地,歷經明亡清興之變,被迫出仕二朝,交遊遍及貳臣、同僚與遺民,如此曲折之經歷,與曹溶内心的立言理想相呼應,使其能致力於明史纂修,並且取得頗豐碩的成績。但是,事實上曹溶所遭遇的宦海沉浮、知交零落、壯志難酬等種種現實,加之立德傳統所導致的内心煎熬,最終使其做出了不應鴻博之徵而勉力于私修明史的選擇。曹溶在立德與立功、出仕與隱居之間挣扎徘徊,最終所作出的這一看似矛盾的選擇,恰恰映射出由明入清的“貳臣”們獨特的生存與心理狀態,這種狀態,也爲我們進一步探討明季清初的士人生態以及政治文化等問題,提供了一個特殊的樣本。
曹溶是清初“貳臣”的一個典型代表,一位很獨特的文人。曹溶以其豐厚的藏書爲基礎所編輯出來的史書,因其親歷性而具有非常重要的史料價值,使得曹溶具有有别於一般“貳臣”的史家面孔。遺憾的是,因其晚境窘迫,所編史書大都亡佚,這對明史纂修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儘管如此,曹溶纂修明史之史實與動機,却是探討易代之際士人心靈史與政治史的一個獨特窗口,值得深入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