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学传人杨时的交游与诗歌创作*
2020-03-16王利民
王利民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北宋末年,南方是洛学传播的主流方向。二程洛学的南方传人主要是杨时和游酢。就诗歌创作而言,游酢的作品很少,其诗人面目也不清晰;而写诗是杨时的基本生存方式之一,其诗作数量既多,在诗坛的交游亦广,加上程氏洛学正宗传人的地位,他自然成为南方理学诗人群体的中心人物。
一
杨时八岁能赋诗属文,九岁能作赋。稍长,与蔡元方同学于家乡的含云寺。《龟山集》中有《送蔡安礼》云:“结欢自童稚,分比胶投漆。”[1]卷三十八蔡元方,字安礼,南剑州将乐人。杨时与蔡安礼既为同乡,又为同年,关系非同一般。
杨时与蔡安礼常以诗文互赠。杨时《安礼以宏词见勉奉寄》云:“吏部文章世所珍,终惭无补费精神。浮名肤外赠余赘,薄宦戈头寄此身。养志吾方同邴曼,谈书谁复问山宾。自怜坐顷三遗矢,衰晚那能用楚人。”韩愈文章由于欧阳修的推崇,被宋代文人视为文章之圣、文章之宗,宋人赠诗赠词多以“吏部文章”相期许。揆其诗意,蔡安礼“宏词”中有勉励杨时在文章上下功夫的内容。但杨时大不以为然,他认为韩愈为文也是“终惭无补费精神”。王安石《韩子》诗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杨时之句盖本于此。从杨时《安礼以宏词见勉奉寄》中间四联看,蔡安礼“宏词”中尚有勉励杨时仕途进取的内容,而杨时视身外浮名为累赘,视宦海生涯为险途,表示要以汉代居官不肯过六百石的邴曼容为榜样,淡泊功名,乐居小官。诗末“自怜坐顷三遗矢,衰晚那能用楚人”两句则是以年老体弱为遁词。杨时还有《安礼以宏词见勉因成绝句奉寄》云:“万钟身外一牛毛,斗禄纷纷漫自劳。穷涸宁为獱獭笑,未容仰首试鸣号。”此诗亦如前诗,意在表明自己对富贵荣华、功名利禄的态度。诗中后两句语出韩愈《应科目时与韦舍人书》。韩愈此信写于贞元九年应博学宏辞试前,信中虽表示自己不愿作“俛首帖耳揺尾而乞怜”之态,但其目的正是乞求韦舍人施予援手,使其得一官职而出仕。杨时反其意而用之,表示自己宁愿为仕途顺遂者所笑,而不肯仰首鸣号,向达官贵人乞怜。杨时寄给蔡安礼的这两首诗可以说是针对韩愈“诗酒浮华,志在利禄”的“叹息之辞”。
熙宁六年,杨时与游酢同应礼部试,下第后同补太学生。杨时在太学卓荦不凡,颇为引人注目。《二程外书》卷十云:“观太学诸生数千人,今日之学要之亦无有自信者,如游酢、杨时等二三人游其间,诸人遂为之警动,敬而远之。”杨时在太学还与同学邵武人李夔、陈瓘挟策考疑,时相过从。陈瓘与杨时的关系处在师友之间,与二程当世未能相知,后私淑程门。杨时《此日不再得示同学》或即写给李夔、陈瓘、游酢等人。 李夔,字师和。元丰三年登进士第,为华亭尉。李夔长子李纲即生于华亭县尉厅的折桂阁,后李纲为北宋一代名臣。李纲为镇江教官时,李夔就养于子舍。及李纲为尚书郎,又迎养李夔于京师。李夔著有文集二十卷、《礼记义》十卷。
陈瓘,字莹中,自号了翁,南剑州沙县人。少好读书,不慕进取。元丰二年中进士甲科。陈瓘《了斋自警六首》是代表其道学精神之自觉与成熟的一组诗歌。其一云:“本无一字尧夫易,八十一篇扬子玄。今古是非那复辨,仲尼尤不废韦编。”此诗反映了陈瓘的易学取向。“本无一字尧夫易”语出邵雍《先天吟》“若问先天一字无”。邵雍易学的特点是“尊先天之学,通画前之易”,以奇谲精微的图式寓其象数。陈瓘治《易》,首先从邵雍象数之说入门,屏绝一切义理。“八十一篇扬子玄”是指扬雄模拟《周易》所创的太玄八十一首。邵雍构拟其象数受到扬雄作《太玄》的启发。邵雍之数是二进制的数理模式,《太玄》之数是三进制的数理模式,两者都内含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宇宙生成模式。《太玄》是一分为三法,一玄分为三方,三三相乘转为九州,运而为二十七部、八十一家。因此,《太玄》由描述一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的八十一篇组成。陈瓘《了斋自警六首》的开篇两句实际上是自道其易学渊源。杨时于崇宁三年作《和陈莹中了斋自警六绝》,其一云:“画前有易方知易,历上求玄恐未玄。白首纷如成底事,蠹鱼徒自老青编。”大易之道、天地阴阳之道在卦画出现之前就已然存在。这就是邵雍所说的“画前有易”。杨时赞同画前有易之说。有人问杨时:“邵尧夫云‘谁信画前元有易,自从删后更无诗。’画前有易何以见?”杨时说:“画前有易,其理甚微。然即用孔子之已发明者言之,未有画前,盖可见也。如云‘神农氏之耒耜,盖取诸《益》;日中为市,盖取诸《噬嗑》;黄帝尧舜之舟楫,盖取诸《涣》;服牛乘马,盖取诸《随》。’《益》《噬嗑》《涣》《随》,重卦也。当神农黄帝尧舜之时,重卦未画。此理真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故通变以宜民,而易之道得矣。然则非画前元有易乎?”[1]卷十一杨时对邵雍其人也是甚为仰慕,他说过:“康节先生,某少尝闻其风矣,毎恨不及见。”[1]卷十九“历上求玄”是指扬雄在洛下闳等将“四分法”的颛顼历改造为“八十一分法”的《太初历》的基础上,准《太初历》作《太玄》。邵雍非常欣赏扬雄对卦与历法的数理模式的整合。陈瓘也说《太玄》知历之理。而杨时所谓“历上求玄恐未玄”是对扬雄于历法上求玄理的批评。杨时说:“扬雄作《太玄》准易,此最为诳后学。后之人徒见其言艰深,其数汗漫,遂谓雄真有得于易。故不敢轻议。其实雄未尝知易。”[1]卷十一这是杨时后期讲学时的观点。
扬雄学问渊博,道德纯粹,历代备受推崇。北宋以前,学者大抵以为扬雄为孟、荀之亚。扬雄在历史上的地位因洛学道统说的出现而空前降低。杨时一生前后期对扬雄《太玄经》的看法是有所变化的。他虽然承二程之说把扬雄排斥在道统之外,但他早期对扬雄的评价其实是相当高的。他甚至视扬雄为自汉至唐的学者中的第一人,认为其成就超过了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司马相如。其《哀明道先生》曰:“孟子没千有余岁,更汉历唐,士之名世,扬雄氏而止耳。雄之自择,所处于义命犹有未尽。自雄而下,其智足以窥圣学门墙者,盖不可一二数也。”[1]卷二十八杨时在早期所作的一篇策问中把扬雄拟圣人而作的《太玄》和诸子异端之学区别开来,并对汉代未究《太玄》之实而妄加讥议者作了批评。在这篇策问中,他赞扬《太玄》道:“观雄之书,三摹四分九据极八十首七百二十九赞,其用自天元推,一昼一夜,阴阳气候,星日度数,律历之纪,无不备具。其闳意妙旨,驰骋乎有无之际。可谓至矣。”[1]卷十五明乎此,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杨时诗歌中对扬雄所寄予的同情。如其《秋晚偶成二首》曰:“寂寞一廛吾自适,《客嘲》从更议扬雄。”《寄练子安教授》曰:“又不见扬雄寂寞守《太玄》,弃捐覆瓿真可怜。”《寄题环翠楼》曰:“子云终须守一廛,诛茅结屋才数椽。”从这些诗句中所表现出的热肠来看,“白首纷如成底事,蠹鱼徒自老青编”的冷眼中也有着悲悯的意味。杨时《和陈莹中了斋自警六绝》其二也是针对扬雄而写的,诗云:“八荒同宇混车书,一视那知更有渠。凭轼自应由砥道,径蹊无处问归欤。”意思是说,秦统一以后,道统失传,放眼世上,犹有扬雄之学。但欲求圣人之学,自应遵循洛学道统论所规划的平坦大路,扬雄之学的蹊径不是大道所归。杨时和诗中还指出陈瓘个性中的弱点——过于狂达,希望引起他的警惕。陈瓘得诗后,“深喜所言中其病,乃复书称以先生”。[2]陈瓘对杨时的和诗极表赞赏,以致杨时又复信谦虚了一番。(1)杨时《答陈莹中》其五曰:“恶诗非敢自附于贤者之作,厚意不可虚辱,故勉强继之,重蒙称与过当,徒用增愧。”
杨时从太学回乡后,讲学于含云寺。熙宁七年,杨时在含云寺作《礼记解义》,并作《此日不再得示同学》,诗云:“此日不再得,颓波注扶桑。跹跹黄小群,毛发忽已苍。愿言绩学子,共惜此日光。术业贵及时,勉之在青阳。行己慎所之,戒哉畏迷方。舜跖善利间,所差亦毫芒。富贵如浮云,苟得非所臧。贫贱岂吾羞,逐物乃自戕。胼胝奏艰食,一瓢甘糟糠。所逢义适然,未殊行与藏。斯人已云没,简编有遗芳。希颜亦颜徒,要在用心刚。譬犹适千里,驾言勿徊徨。驱马日云远,谁谓阻且长。末流学多岐,倚门诵韩庄。出入方寸间,雕镌事辞章。学成欲何用,奔趋利名场。挟策博塞游,异趣均亡羊。我懒心意衰,抚事多遗忘。念子方妙龄,壮图宜自彊。至宝在高深,不惮勤梯航。茫茫定何求,所得安能常。万物备吾身,求得舍即亡。鸡犬犹知寻,自弃良可伤。欲为君子儒,勿谓予言狂。”此诗主旨在于说明青年学子习学术、励德业应及早确立正确的方向。开头八句照应题面,说时光飞逝如海水注入扶桑势不可挽,戏舞跹跹的黄毛小儿转眼间即成为毛发青苍的学子,勉励同学珍惜时光,在青春之年努力向学。黃震《黄氏日抄》说此首章“足以警惰”。[3]“行己慎所之”以下四句认为圣人与盗贼、为善与为利的区别在毫芒之间。杨时《答胡康侯其二》引孟子之言说:“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舜之徒也;孳孳为利,跖之徒也。舜跖之相去远矣,而其分乃在乎善利之间。”杨时对道德沉沦始终保持着恐惧和警惕。“富贵如浮云”以下八句表明自己视富贵如浮云的人生态度,认为贫贱不为羞耻,而奔逐物欲乃自戕天性。他要以劳苦手足、播奏百谷的大禹和一瓢自乐、甘味糟糠的颜回为榜样,以义之所在为进退,用之则行为大禹,舍之则藏为颜回。“斯人已云没”以下八句说,大禹和颜回都已消逝,但简籍具载,犹有余芳。希慕颜子即为颜子之徒,大要只在用心刚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驱马日远一日,谁能说道路阻隔修长。杨时在这里强调了主体意志的重要性。“末流学多岐”以下八句批评末流之学导致学风不正,学子只知倚门诵习韩愈、庄周之文,以雕琢辞章为能事,而学成文艺,不过是奔逐利名之场。《庄子》中有臧、谷两位牧羊人,臧贪于读书,谷贪于博弈,都丢失了羊。杨时认为读书图名之人与博弈图利之人,其志趣虽异,结果都是失其所守。“我懒心意衰”两句是杨时科举下第的失意之情的流露。“念子方妙龄”以下勉励同学趁年轻自强其志。他用至贵之宝在山高水深处比喻天理高深,希望人们于高处勤于用梯,深处勤于用航,强力而求。他引孟子之言为理据,指出天赋万善,备在吾身,操之即存,舍之即亡。最后,杨时树立起“君子儒”的目标,归结于理学的义利之分。(2)朱熹编《论语精义》卷三下载杨时之言:“君子小人之分,义利之间而已。”这首诗甚为后来学者重视,明代陈献章游太学,应祭酒邢让之命,作《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由此而名震京师。
熙宁八年,杨时与游酢同预太学荐。熙宁九年,杨时登状元徐铎榜成进士。调汀州司戸,因病寻医不赴任,在家著《列子解》。元丰三年,赴调,作《别西斋诸友》云:“浮云如积酥,凉飚劲弦疾。溶溶渺天末,飘忽易相失。悬弧四方志,匏系非予匹。平生结欢久,始愿胶投漆。别离伤素怀,此分任萍迹。”于此可见,杨时是抱着大丈夫悬弧四方的志向步入仕途的,而同时有《离家作二首》抒写了游子北征、厌于羁旅的幽怀。
二
熙宁、元丰之际,二程讲学,名声甚著,河洛之士翕然从师。建州林志宁出入文彦博门下,文彦博说:“此中无以相益,有二程先生者可往从之。”林志宁将此语告知游酢和杨时。元丰四年,他们和谢良佐同往颍昌,以师礼见程颢。后来,杨时有《酬林志宁》诗云:“君不见昔时卜年公,坼龟食墨瀍涧东。伊流洛水环紫宫,广轮千里天地中。真人一往不复见,鼎湖弓剑空遗踪。阴阳所交风雨会,和气自古生英雄。迩来百千岁,零落多奇穷。鸣皋少室峥嵘倚天阙,下有回渊万仞蟠双龙,蒸云结雨气蒙蒙。惟有苍髯紫颔包玄珠,时发光焰凌烟虹。成周太平郁余策,但令洙泗生清风。羡君妙龄有仙骨,乘槎暗与天潢通。万里不一息,去若孤征鸿。决开银河浪,分出一派悬秋空。顾予山野姿,未老心已慵。谬从君子游,营道术偶同。有如退之与东野,自惭青蒿倚长松。感君惠然抵山谷,开谈冰雪清吾胸。高堂黑发颜如童,未须念此心忡忡。幸有山前清泉冷可酌,与君啜甘茹草忘春冬。”此诗开头用周成王欲以洛邑为都,使召公相宅卜居的故事,说明伊洛文化源远流长。“阴阳所交风雨会,和气自古生英雄”两句,赞美南北文化在河洛地区交融构生的中和之气造就了无数英才。“双龙”喻指二程,“乘槎暗与天潢通”指林志宁之从学二程。韩愈《醉留东野》诗云:“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4]卷五从杨时以孟郊喻林志宁、自比韩愈来看,当时林志宁乃是仕途失意之人。因此,杨时于诗末用酌清泉、啜甘茹草这种了无尘俗的生活方式相慰藉,用保持高洁脱俗的人格以实现人生的价值。
因为气质之相近,程颢于门下之士中最欣赏杨时,程颐最欣赏谢良佐。程颢曾说:“杨君最会得容易。”杨时南归,程颢说:“吾道南矣。”谢良佐为人诚实,但聪悟不及杨时。杨时离开颍昌时,有《别游定夫》诗云:“黾勉吾将仕,谋身力已分。漆雕惭未信,子夏又离群。惨淡交情重,间关道路勤。至言宜远寄,孤陋愿频闻。”诗中说自己与不汲汲于荣禄的漆雕开相比,感到惭愧。孔子让漆雕开出仕,漆雕开志于学道,不欲仕进,婉称自己学业未精,不能为民所信,不堪出仕。而杨时为了谋生的需要,不得不离开师友,踏上仕途。别后,杨时又写了两首诗寄赠尚在颍昌的游酢,《寄游定夫》云:
绛帷燕侍每从容,一听微言万虑空。却愧犹悬三釜乐,未能终此挹清风。
萧条清颍一茅庐,魂梦长怀与子俱。五里桥西杨柳路,可能鞭马复来无。
这两首诗又见于《游廌山集》卷四,题为《在颍昌寄中立》,只是第二首末句作“至今车马往来疏”。从诗中“却愧犹悬三釜乐”一句可以推断出,杨时是这两首诗的作者。“三釜乐”典出《庄子·外物》中曾子所言“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杨时和游酢在颍昌燕侍程颢是元丰四年。这时杨时已授徐州司法,因为要出仕养亲,杨时不能久侍在明道先生身旁。而游酢是元丰五年才登黄裳榜成进士,元丰四年时还谈不上三釜之乐。杨时在诗文中多次用到“三釜乐”的典故。杨时少作《书怀》诗云:“敝裘千里北风寒,还忆箪瓢陋巷安。位重金多非所慕,直缘三釜慰亲欢。”杨时友人唐氏作环翠楼以奉亲,杨时有《寄题环翠楼》诗云:“喜君妙龄谢世喧,萱堂慈颜白盈颠。儿童牵衣戏蹁跹,优哉此乐谁与先。嗟予昔以三釜悬,投身世网百虑煎。”[1]卷四十二元祐四年,杨时在答复推荐他为县令的《谢太守》启中说:“如某者驽骀下乘,樗栎散材。自惟衔辔之难驱,敢希匠石之或顾。徒守过庭之训,耻为趋世之谋。一瓢屡空,方慕颜渊之好学;三釜而乐,又怀曾子之及亲。”[1]卷二十三而《游廌山集》中,除《在颍昌寄中立》诗外,未见“三釜”之语。《四库全书·游廌山集提要》说此集“盖后人掇拾重编,不但非其原本,且并非完书矣。《春日山行》诗中有‘风咏舞雩正此日,雪飘伊洛是何年’之句,自用程门立雪故实。似亦不类酢作。以其为宋儒遗书,别无他本。姑录之以备一家焉。”[5]《游廌山集》中掺入的杨时作品还有《归雁》《感事》。
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卷二十二曰:“延平蕞尔土也。自龟山先生载道而南,一时从游若吴国华、陈了翁、陈知默诸贤同时讲明正学。……而四贤者,同时同郡,仔肩往圣道脉,抑又盛焉。”杨时与吴国华、陈瓘、陈渊诸人不仅是道学讲友,而且也是诗友。
吴国华,名仪,自号审律,时称审律先生。世为延平人。吴仪不仅好学有守,介而能通,而且雅擅文章,(3)范祖禹《范太史集》卷五十五:“吴仪,传正侄极称其文。”诗人气质浓厚。他常隐居于橘溪之上,时或行歌于松蹊竹疃之间。其家有钓台、咏归堂等亭馆。自古以来的题钓台诗多取材于严濑,多以赞美严子陵“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6]的高风亮节为题旨,而杨时的《题赠吴国华钓台》根据吴仪自作《钓台记》不取严陵的主题取向,作了一篇翻案文章,诗云:“君不见钓璜溪上白发翁,一竿西去追冥鸿。田车同载非罴熊,鹰扬烈飞如飘风。又不见羊裘石濑垂纶叟,爽概凌天动星斗。万乘故人亲访求,卧对銮舆忍回首。圣贤遇合自有时,洁身乱伦非所知。高风寥寥古已往,较然得失知者谁。君有钓台临橘水,橘溪不与桐溪比。收身欲摄渭老踪,笑抚长髯照清泚。澄潭夜月秋光浮,撇波短艇沿汀洲。长绳巨石不能系,飞帆片席归蓬丘。巨钩沉饵牵九牛,一钓直掣金鳌头。修鳞摆鬣浪山起,云鹏飞翻忽千里。跨云凭翼上青冥,一点孤光厕箕尾。”开头四句写吕尚钓于磻溪而遇文王,接下来写严子陵钓于严濑而得汉光武帝的访求。在璜溪与严濑对起之后,以“圣贤遇合自有时”评吕尚,以“洁身乱伦非所知”论严子陵。杨时把严子陵之隐看成是洁身乱伦、矫激沽名之行,是坐视天下之滔滔而不救的逆理反常之举。“收身欲摄渭老踪”是表示立身行己要效法吕尚。“巨钩沉饵牵九牛”是用《庄子·外物》中任公子为大钩巨缁钓大鱼的寓言来隐喻经邦济世的宏伟事业。诗的末尾用《庄子·大宗师》所载武丁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的传说来形容儒家功业理想的极致。吴仪当时声名甚著,“为士人依归”,[1]卷十七杨时对其政治前途期望甚殷。
杨时《藏春峡六咏》序云:“国华先生得幽谷于剑水之东,去其所居仅一里余。负山之巅,辟地西向为堂,名曰咏归堂;堂下有亭,曰老圃;亭之前有迹穿数畦,其南北有茅亭,南植梅数株,名曰暗香;北种紫竹数竿,名曰虚心;又其南有一石窦,其下可容数人,名曰照岩;合而名之藏春峡。”《藏春峡六咏》在描述吴仪的隐逸生活的同时,注入了儒家的入世精神及理学的人生意趣。《容照岩》云:“清时投迹在嵚崟,一穴晴光破晚阴。刺草未容忘魏阙,故应长有子牟心。”从“刺草”一词可知,(4)汉郑氏注、唐陆德明音义、贾公彦疏《仪礼注疏》卷三:“凡自称于君,士大夫则曰下臣;宅者在邦,则曰市井之臣;在野,则曰草茅之臣;庶人则曰刺草之臣。”吴仪尚未入仕。“子牟”是魏国的公子,封中山,名牟。“子牟心”在《庄子》中本指荣贵之念。后世文人逐渐将其理解为臣子恋阙庭、贤者不忘君的惓惓之心。孟浩然《初下浙江舟中口号》有“回瞻魏阙路,无复子牟心”,[7]杨时反其意而用之,认为布衣之士,身处江湖之上,应该心在魏阙之下,抱有儒家的功业理想。《藏春峡》云:“山衔幽径碧如环,一壑风烟自往还。不似武陵流出水,残红那得到人间。”此诗将文化气息渗入山水描写之中,把儒家的入世理念作了诗意化、象征化的表现。《咏归堂》云:“结庐东山阿,屹然俯全闽。下有黄龙渊,浮光抱层云。彼美谷口翁,杖策来往频。明月自为友,顾影相为邻。撷芷佩芳兰,不与麋鹿群。虚堂发辉素,黄卷日相亲。采薇芼晨羹,弋凫侑清樽。曝日负岩窦,为童浴溪濆。微吟曳双屐,踏破青苔纹。归与自乐只,此意将谁论。点狂圣所与,聊欲继余芬。”咏归堂之名得自曾点描绘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暮春逸游图。曾皙是狂放纵逸之士,其思想意识近似于庄周,但他所描绘的生活图景具有高远的意境,“令人消得无限利禄鄙吝之心”,[8]因而深受孔子的赞叹。杨时诗末显示了“吾与点也”之意,嗣续了濂洛风雅一脉相承的余芬。再如《老圃亭》云:“昔君居隐鳞,投竿拂珊瑚。今来寓谷口,结亭事春锄。亭下十余畦,蔚蔚富嘉蔬。野果衔朱蕤,蔓实垂青桴。篱根有蹲鸱,晨炊胜雕胡。岂惟充君腹,邻里亦厌余。疏泉动地脉,硗确成膏腴。谅彼汉阴人,假修匪吾徒。避俗柴桑翁,不复叹荒芜。卷怀经纶手,治此一亩居。知子非隐沦,聊以寓壮图。人生出处分,礼义安可逾。兹谋异樊须,甘事小人儒。”古代文人在营建园林时,为了体验一种栖居田园、贴近自然的乐趣,往往以农圃点缀其间。然而儒家先师是鄙视农业劳作的,《论语·子路》记载说:“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孔子认为儒生应该唯先王典籍、礼义道德之是务,而不应从事于学稼学圃这类小人的行当。关于樊须学稼学圃的目的,历代诠释《论语》的儒生大致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樊须所趋惟利,如司马光《与王介甫书》云:“樊须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如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末利乎。”(5)《司马温公文集》卷十。一种认为樊须欲以此为政。二程门下如谢良佐、杨时、侯仲良辈多持后一种看法。杨时说:“樊迟学稼圃,盖欲为神农之言,非有利心也。岂闻先事后得、先难后获之说误而为此乎?孟子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稼圃,小民之事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此特对大人为言耳,故以礼义信发之。然樊须游圣人之门而问稼圃,志则陋矣。辞而辟之,可也。待其出而后言其非,何也?盖于其问也,夫子自谓农圃之不如,则拒之者至矣。须之学疑不及此而不能问,举一隅不以三隅反,故不复及。其既出,则惧其终弗喻也,求老农老圃而学焉,则其失远矣。故言之,使知所谓不如老农老圃者意有在也。”[9]在杨时看来,樊须学稼学圃不是为了逐利,而是出于农家的政治主张,与后世提倡君主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的许行轨辙相同。樊须游圣人之门舍礼义之大而不为,却请学农圃这类小民之事,可见他志意寡陋,见识卑浅。在杨时这辈理学家的心目中,寓志农圃有揆离礼义之嫌。因此,《老圃亭》的后半部分是对吴仪“结亭事春锄”的行为的辩护。杨时以知音的口吻说,吴仪躬耕陇亩是因为不能为国施展经纶手,而“聊以寓壮图”,即把务农作为一种人生志意的寄托。其用意和樊须“甘为小人儒”完全不同。理学家们基于仲尼鄙樊须、孟轲辟许行所形成的鄙视农圃之事的价值观念,把学稼学圃看成是君子人格和小人人格的分野。他们在诗中涉及到农圃题材时,往往会自觉地维护自己的儒士身份,坚决与樊须划清界限。而理学门庭之外的宋代文人则较少这种人格的焦虑,他们不认为步樊须之后尘会真正造成道德的堕落或人生理想的失范。
吴仪还曾集录其父遗文数百篇,写信请杨时作序。杨时有《田曹吴公文集序》曰:“其平居暇日,有动于中而形诸外者,一见于诗。其偶俪应用之文,亦皆有典则。其辞直而文,质而不俚。优游自适,有高人逸士之气。故其流风余韵足以遗其子孙、化其乡人。皆可见也。”[1]卷二十五从这篇序言可以看出吴仪在诗文方面的家学渊源。
陈知默,名渊,初名渐,字几叟,南剑州沙县人,陈瓘兄长之孙。陈渊最初受业于程门。元符二年,开始投书问学于扬时。杨时称赞陈渊深识圣贤旨趣,妻以长女。陈渊在《祭龟山先生文》中自道其与杨时的关系说:“自我识公建之东阳,从公荆州,转于浙江。久客念归,各旋故里。多合鲜离,前后三纪。衣之食之,援而抚之,教之诲之,诱而与之,如工之造器,刻雕琢磨,而冀其用如农之养苗,灌溉薅芸以俟其实。曾厚德之未酬,忽莫知其所适。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其能不以为戚耶?”[10]胡寅认为陈渊之在杨门如颜渊与闵子骞之在孔门。
崇宁五年,杨时初知余杭,有《送陈几叟南归三首》,诗云:
连墙东郭倦追寻,高卧毗耶老病侵。自愧屠龙真拙技,漫令吾子费千金。
霾风霪雨湿征裾,隔雨楼台半有无。南去定逢韩阁老,归愚当见问夷途。
几年梦想到亲闱,身逐行云万里飞。苕水未殊沂上乐,春风无负舞雩归。
诗中并没有渲染离别之情,却津津于师友间的讲论之益。第一首说自己的学术是屠龙之术,不能让陈渊从中有所收益。这既是谦虚的话头,又是对洛学非利禄之途的点示。第二首自注曰:“是时几叟过四明,见了翁。”是说陈渊要到四明问学于陈瓘,之所以称陈瓘为韩阁老,因为末句源出韩愈《秋怀诗》中的“归愚识夷涂,汲古得修绠”。[4]卷一第三首写的是曾点之乐的主题,流露出理学风味和头巾习气。陈渊《黙堂集》中有《存诚斋夏日呈龟山先生二首》和《奉陪龟山先生观修城》,反映了他师从杨时的一些情况。钱陈群《宋百家诗存题词》其三十六品评陈渊道:“传得龟山一盏灯,立朝风裁自棱棱。无功乡里安居客,诗卷他年属友朋。”[11]在洛学派诗人中,陈渊的诗歌颇为可观。
元丰六年,杨时赴任徐州司法,而前一年八月贺铸已到徐州担任监督铸钱的宝丰监钱官。贺铸、王拙、张谋父、寇元弼、王文举等结有彭城诗社,作为贺铸的同僚,杨时也极有可能参加了诗社的活动。元丰六年十二月,杨时、贺铸、李昭玘同登戏马台之麓的飞鸣亭。元祐五年十二月,贺铸在金陵,便中以诗墨寄杨时。其《寄墨代书赠杨时》末句云:“君家清风宜世传,不特谈玄须草玄。”[12]贺铸把杨时家的清风追溯到扬雄,希望杨时不仅要讲学,而且要著书。可见,贺铸对杨时的儒学造诣有相当程度的认识,但他对杨时与濂洛之学的渊源不甚了了。自金陵寄诗墨以后,杨时和贺铸声迹不相闻。直到政和四年八月,杨时自京师回余杭,途中经过平江,才有机会与贺铸相见。是年十一月,杨时自余杭徙居毗陵,道过吴江,在舟中写下了《跋贺方回鉴湖集》,此跋说:“政和甲午秋八月,予还自京师,过平江,谒方回,披腹道旧,相视惘然如昨梦耳。方回之诗,予见之旧矣。复出《鉴湖集》示予,其托物引类,辞义清远,不见雕绘之迹,浑然天成,殆非前日诗也。方回自少有奇才,若仪、秦之辩,良、平之画,皆其胸中餍饫者,意谓其功名可必也。世变屡更,流落州郡不少振。岂诗真能穷人耶?然方回诗益工,名日益高,足以传不朽矣。与世之酣豢富贵与草木同腐者,岂可同日议哉?以此易彼,亦可自释也。”[1]卷二十六跋中说明贺铸的诗歌前后期有很大的变化。杨时“见之旧矣”的贺诗,可以贺铸在徐州期间写的《登黄楼有怀苏眉山》《燕子楼》《快哉亭》《飞鸣亭》《读李益诗》《拟温飞卿》等诗为代表。这些诗歌表现出追踪唐人、希慕苏轼的诗学轨迹。贺铸后期诗歌如《送章邦杰移家余杭包家山》《题陶靖节集后》《黄鹤楼》《鹦鹉洲》等文辞朴雅,有古乐府之风。杨时对贺铸后期诗歌的揄扬与贺铸关于诗歌创作方法的夫子自道可以互相印证。据《王直方诗话》记载,贺铸曾自言:“学诗于前辈得八句法: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尽心于诗,守此勿失。”[13]“平澹”“浑然”的诗风是贺铸和杨时所共同崇尚的。
元祐三年,杨时奉调为虔州司法,有《席上别蔡安礼》云:“故里相看眼暂明,一尊聊此话平生。杜陵苦被微官缚,元亮今为世网撄。长路关山吾北去,春风梅岭子南征。结邻莫负当时约,早晚沧浪共濯缨。”中间两联是指杨时奉命赴阙,蔡安礼授博罗县令,即将赴任。在杨时看来,双方的离别之痛是官宦生涯所付出的代价。诗中最后两句希望蔡安礼莫负当年之约,早晚携手归隐。杨时和蔡安礼的其他赠答倡酬诗一再流露出恬退之思、归隐之念,如杨时《次韵安礼见寄》诗中云:“宦路竞羞关柝吏,劳生谁息利名身?我惭抱瓮无机械,幽兴惟思水石滨。”他慨叹追逐功名利禄的社会风气,表达了摆脱机心、逍遥山林的愿望。“抱瓮”典故的使用,说明杨时受到了老庄思想的洗礼。杨时当筮仕之年,就一直对自己的退隐生活充满想象,期望着“幅巾杖屦,徜徉龟山之阴,与田夫野老相从于此。枕石潄流,窃自比于舞雩之下”。[1]卷十同时,杨时始终把自己的人生归宿和蔡安礼联系在一起。他不仅与蔡安礼结邻有约,而且他生前自相的墓地也与蔡安礼墓相对。
杨时与虔州知府楚潜相处甚欢,“虔守楚潜议法平允,而通判杨增多刻深。(杨时)先生毎从潜议,增以先生为附太守轻己。及潜去,后守林某议不持平。先生力与之争,方知先生能有守也。”[14]卷十楚潜曾向朝廷保举杨时,杨时《谢楚大夫》慨叹世道沦丧,私谒肆行,“茍非先容,孰匪弃物。如某者赋材疏拙,禀性顽愚,徒闻师友之绪言,罔窥圣贤之遗学。麞头鼠目之贱,何意求官;牛溲马勃之污,宁堪待用。已绝凌霄之望,方图祭灶之安。欲为辙鲋之呼,逆知无济;忍效冶金之跃,自取不祥。岂谓未遑竿牍之修,遽玷齿牙之论。终怀直道,窃希东国之臣;已附青云,不作西陵之饿。”[1]卷二十三从中可以看出,杨时对楚潜深怀知遇之感。元祐四年,杨时在《送虔守楚大夫》诗中把这种知遇之感表现得更为强烈:“象纬辰心次,雄都水浊时。经天浮瑞彩,绝代出英姿。厚德千金璧,虚怀万顷陂。霜蹄来汉苑,云翮上天池。籍籍才猷美,皇皇使节驰。飞书腾众吻,横穽置通逵。剖竹章流远,还车蜀道巇。秦庭徒被指,赵璧本无亏。黄霸初勤细,裴公可范规。惠流三郡俗,名掩四贤祠。大厦资梁栋,承祧赖鼎彝。会须纡衮绣,宁久驻旌麾。画航行空挽,甘棠去益思。烟波迎棹急,江柳拂墙低。贱士行藏拙,参军秩序卑。生涯惟蠹简,事业付毛锥。懒惰文园病,伶仃曼倩饥。自甘同跛鳖,未忍舍灵龟。朽质难雕绘,余生辱品题。寒荄回暖律,阴壑得晴曦。终愧麞头贱,难酬国士知。两行渊客泪,感激自沾颐。”此诗颂楚潜才德无疑用了许多过誉之词。从现有材料来看,楚潜并非卓荦之才。苏辙上《论差除监司不当状》曰:“臣窃观近日所命,颇未得人,博采公言,略见一二。如李之纪、楚潜、王公仪皆碌碌凡材,无善可名,不知何以获用。”[15]苏辙指责朝廷差除楚潜等碌碌凡材当监司之任属于措置失宜。
虔州进士杨孝本学博行高。杨时与之交厚,曾通过楚潜向朝廷推荐杨孝本。其《代虔守荐杨孝本》曰:“伏见虔州进士杨孝本学富行纯,为舆论信服。曩游京师,一时忠义之士多从之学。裋褐不完,饭疏饮水,而束修之馈悉以市书,捆载而归。自晦岩穴,不求仕进。乡闾故旧怜其贫,协力周之,非其义不受也。此虽古人操履无以过之。”杨孝本,字行先,号玉岩居士,居于虔州城西一座幽邃的园圃中。苏轼谪惠州,“过而爱之,为留月余”。[16]卷上杨孝本家贫而好收藏图书,“晩得妾,生二子。每拊其首曰:吾惟有书数千卷遗汝。”[16]卷上杨时曾从杨孝本处得到《春秋公子血脉谱》一书。[1]卷二十六
杨时任虔州司法,虽烛理精深,晓习律令,能立断疑狱,但对“簿书扰扰日羁缠”的微官生涯颇有不满。此间所写《感怀寄乡友》云:“朱公漫有千金璧,季子初无二顷田。篱下蹲鸱余晚实,云间紫鳌奋新拳。”他生活清贫,只能用芋魁作晚餐,而心中却孕育着青云直上的志向。诗中用苏秦的典故,说明了他淹留寸禄、为贫而仕的无奈。杨时《答练子安书》曰:“古之为贫者,岂特耕稼陶渔而已。今使吾徒耕稼能之乎?不能也;使之陶渔,能之乎?不能也。今是数者不能,将坐待为沟中瘠而可乎?不然,则未免有求于人如墦间之为也。与其屈己以求人,孰若以义受禄于吾君为安乎?”(6)黄震《黄氏日抄》卷四十一《读本朝诸儒理学书·龟山先生文集》。“以义受禄”是杨时解决生计问题的唯一方法。
元祐八年,游酢被范纯仁援引,官太学博士。绍圣元年,章惇拜右相,新党纷纷回朝,而旧党相继被逐。范纯仁也被罢免。杨时寄信给游酢道:“主上睿圣,方进退大臣以兴复太平之功。元丰丕绩,计指日可望。政令一新,但恐疏愚无以奉承耳。学中长贰为谁?近不闻报。苏季明向除博士,曾到任否?京师非食贫之地,公聚口颇众,度其势能久居否?趋舍之方,宜审处也。”[1]卷十九信中提到的苏季明,即苏昞。苏昞始学于张载,后师事二程。元祐末,经吕大中推荐,起布衣为太常博士。杨时对洛学同门的进退非常关心。他希望游酢与绍圣更化保持距离,以免卷入党争的旋涡之中。在寄给游酢的《归雁》《感事》二诗中,杨时以“泽岸多缯弋,云间乏稻梁”“风急鹰鹯迅,霜残草木黄”告诫游酢,要他警惕新党的迫害。游酢得书信,即求补外,得除签书齐州判官厅公事。
绍圣三年,杨时在知潭州浏阳县任上,于县圃作飞鷃亭,又在县宇西北墉之隅的废址上建归鸿阁。其《浏阳五咏》中有《归鸿阁》《飞鷃亭》二咏。这两首诗不仅写出了诗人的悠然自得之趣,而且反映出他所受到的老庄道家思想含有较浓的玄学性质。《飞鷃亭》云:“芙蓉凋尽蕙兰芳,杖履翛然一漫郎。凫鹤短长宁复问,但知鹏鷃两相忘。”杨时“仁厚宽大,能容物”“不为崖异绝俗之行”,[17]为人得中行之道,而唐代诗人元结性不谐俗,迹涉诡激,近于狂者。他们两人在性格上可谓大相径庭。诗中杨时自比为元结,乃是有取于元结高洁的制行。杨时《归鸿阁记》言“飞鷃亭”和“归鸿阁”命名之义道:“客有曰:‘异乎哉!子之名阁也。始子以飞鷃名其亭,殆将有志乎蓬蒿之间也。’今又以归鸿名其阁,尔之中无乃觳觫而受变于物欤。予傲然不答,隐几而卧,俄而曰:‘噫嘻!居,吾语汝。今人履步刃之丘,居环堵之室,虽有离朱之明,视不过寻常,逾阈之外则不能瞩。及夫登泰山之崖,游昆仑之墟,下临虞渊,观日之出入,则六合为小矣。夫阁非有加损也,而所寓不同,见亦随异焉。其所以见者,虽晋朦不亡也,物亦恶能变哉。且鸿之冥冥,乘飞云,御泠风,上窥青天,子其以是为高乎?鷃之腾跃而上,不过数仭而下,子其以是为卑乎?是未知各适其适也。物各适其适,则天地之滨犹蓬蒿也,恶睹其异哉。盖天地之间,一气而万形,一息而成古。今达观之士会物于一已,通昼夜而知,则虽死生之变无怛矣。又况其凡乎?惟世之人舞智自私,而其明不足以窥天人之蕴,故物我异观,而肝胆之间楚越矣。又恶足与语天理哉?”[1]卷二十四这段话是以庄子的相对论和郭象《庄子注》“各以得性为至”[18]的观念为思想资源的,其中的“天理”既来自程颢,又来自郭象《庄子注》,包含着自然之理的意味。在这一点上,杨时表现出“心学派”理学家的理论倾向。《飞鷃亭》所谓“凫鹤短长宁复问,但知鹏鷃两相忘”就是任鸢飞鱼跃、凫短鹤长,各适其适,以全其天。杨时《荆州书事二首》其二云:“勿问鸡虫闲得失,但知鹏鷃各逍遥”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浏阳五咏》中有咏孙思邈遗迹者。《洞阳孙思邈修真所》云:“圣童去后水云闲,陈迹难寻草木间。独有微言传逸史,洞天寂寂在人寰。”圣童指孙思邈,洛州总管独孤信曾见孙思邈而叹为“圣童”。[19]杨时是通过卢肇《逸史》来追寻孙思邈的微言的,因而在他心目中,孙思邈是一位炼丹的道士、道教的真人。
杨时知潭州浏阳县时,安抚使张舜民非常敬重杨时,两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张舜民是张载门人、陈师道姊夫,邠州新平人。张舜民为人擅诗文,尚气节,才气秀异,议论雄迈。蔡京姻家胡师文为湖南漕使,与张舜民异趣不协,忌恨杨时与张舜民交好。正值发生饥荒,官府着手赈济工作。胡师文劾杨时不催积欠,坐此冲替。杨时《寄长沙簿孙昭远》对此有所反映:“阳城衰晚拙催科,阖寝空惭罪亦多。祭灶请邻君自适,载醪祛惑我谁过。猗猗庭有兰堪佩,寂寂门无雀可罗。归去好寻溪上侣,为投缨绂换渔蓑。”
绍圣四年,鄜延经略使吕惠卿遣将官王愍攻破宥州,不久以筑威戎、威羗二城,加银青光禄大夫,拜保宁、武胜两军节度使。杨时为之作《安西闻捷》,诗云:
鹰扬塞外得非熊,万里金城一箭通。玉帐投壶随燕豆,坐看飞将缚骁戎。
将军新拥节旄闲,紫塞云浮豹尾班。白首边城休怅望,马蹄未出玉门关。
雅歌不待来天马,谢质今应闭玉门。早勒勋名上彝鼎,放回春色满乾坤。
这3首诗表现了对持节临边的吕惠卿的由衷赞美,诗中完全看不出新旧党人的政治斗争所造成的心理隔阂,也没有掺入君子小人之分所引发的道德评价。洛学派人士对吕惠卿的学术和为人多有抨击,但对他的才干还是相当佩服的。
元符元年九月十六日,杨时游武夷山,泛小舟至鸡窠岩而还,又游冲佑观,遍览异景,作《游武夷》。十月十五日,在钱塘搭詹司业的船到京师,作有《谢詹司业送酒》和《戏赠詹安世》。《戏赠詹安世》曰:“彩舟驻阊门,初与子相识。长空翥秋隼,爽气横八极。摛辞镂圭璋,吐论森剑戟。邓侯不愿仕,志在书竹帛。长缨系单于,落落蕴奇策。气吞流沙外,意无燕然北。虎牙有余勇,戎虏非强敌。会当朔风劲,仗钺控鸣镝。老夫渐衰谢,见子徒感激。平生谬经纶,此意已寥寂。信哉功名会,事道古难必。穷通付时命,未足为悦戚。余生如鼹鼠,满腹微分毕。行矣脱簪缨,翛然适吾适。”詹安世乃詹司业之子,年少尚未受官,善于谈兵,羡慕耿弇之为人,因此,杨时有“虎牙有余勇,戎虏非强敌”之句。
元符二年是杨时诗歌创作最为丰富的一年。九月,他从京师南归,一路作诗17首。这些诗歌以审美化、诗意化的笔致描绘了他的旅途见闻和感受。如《言溪早起》云:“短日催征辔,听鸡踏晓霜。远山频入望,薄酒漫搜肠。湘浦蓴丝滑,吴淞鲙缕长。何时一疏放,把钓卧沧浪。”诗人超旷疏放的风度中不杂一丝方巾气。可以说,自然和诗歌的融合造就了另一个不戴道学面具的杨时。
崇宁二年,杨时在荆州教授任上,和荆南府节度判官向子韶以诗酬答。杨时《向和卿览余诗见赠次韵奉酬》诗云:“杜陵头白长昏昏,海图旧绣冬不温。更遭恶卧布衾裂,尽室受冻忧黎元。诗人穷愁自古尔,岂若种艺依青门。嗟予老懒世不用,穷巷久雨无高轩。虫鸣鸟噪感时节,嫠不恤纬羞前言。残章断简弃不录,自愧潢潦无根源。君胡衮字富褒饰,三复妙语将谁论。知君独负青云器,欲使饥者名长存。”[1]卷三十九向子韶,字和卿,开封人。神宗皇后的再从侄。向子韶为人操守坚正,有徇国爱民之心。建炎二年,金人犯淮宁,向子韶亲擐甲胄,誓以死守,城陷后不屈遇害,杨时为之作《忠毅向公墓志铭》。据杨时此诗诗意推测,向子韶的赠诗对杨氏之诗大为褒奖。而杨时其志不在做一位诗人,他对自己沉沦下僚,心有戚戚,未能以“孔颜乐处”的精神,在穷愁潦倒中保持恒常的愉悦心境,字里行间反而流露出灰暗的情绪。
崇宁三年,向子韶任满,离开荆南,杨时《送向和卿还京》诗云:“江湖多秋风,惝恍夜不眠。念子将北归,起视明星悬。君平翠虬姿,耸身苍梧渊。高步隘八区,凌风上青天。妙质蕴荆璞,宁须事磨镌。赠言以为别,妄意追前贤。圣言乃常珍,含咀真味全。奇辞暂时好,过眼如飞烟。洁身忌廉洁,触物冥虚船。吾方病羸苶,市药还自怜。明日隔长陂,相望空惘然。”诗中希望向子韶多含咀儒家经典中的真味,而少花精力于诗文。“奇辞暂时好”一句逗露出向子韶此时的诗学好尚。向子韶和黄庭坚是诗友。他在荆南期间和黄庭坚亦有倡酬。向子韶之好“奇辞”,无疑是受黄庭坚的影响。后来,向子韶“发为辞章,典雅温厚,有唐词人之风”,[1]卷三十五大概是得理学熏沐之力。
崇宁元年年末,杨时到荆州,即与荆南教官胡安国交承,此后相与讲学。崇宁三年,胡安国提举湖南学事,杨时有《送胡康侯使湖南》诗云:“北溟有潜鳞,其广数千里。扬鬐厉东海,泛泛等蜉蚁。百川竞奔注,漫不见涯涘。奇之天地间,大泽礨空耳。胡侯荆山资,妙质久砻砥。飞声动旒冕,持节照湘水。功名与时会,事道从此始。骅骝驾轻车,夷路道九轨。朝燕暮腾越,快意未为喜。圣门学须强,一篑亏可耻。扩之天地宽,于道乃云迩。为士贵弘毅,无忘味斯旨。”胡安国曾对胡宏言道:“吾于谢、游、杨三公,皆义兼师友,实尊信之。”[14]卷十从杨时答胡安国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确实是在师友之间。杨时《答胡康侯》其一曰:“辱疏示所疑,非公敦朋友之义,不以贤自挟,何能如是?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士无此风久矣。乃今得吾康侯也。幸甚!以某之不肖,何足以知之,然不敢不尽所闻,以求切磋之益。言而是耶,固愿与朋友共之;言而非耶,亦愿公见告,庶乎其有警也。”此信写于两人相交之初,因此语气相当客气,态度相当谦逊。而《送胡康侯使湖南》诗写于两人熟稔以后,所以完全是导师对弟子的口吻。诗的开头以《庄子·逍遥游》中的“鲲”起兴,可见他对胡安国期望之远大。“飞声动旒冕”指胡安国廷试时,宋哲宗非常欣赏其策中推明《大学》、渐复三代的意旨,命人“再读之,注听称善者数四,亲擢为第三”。[20]“圣门学须强”是杨时教诲弟子的常用话头,其《和陈莹中了斋自警六绝》中也有“圣门事业学须强”的诗句。杨时希望其弟子盈科日进,不要功亏一篑。
绍兴二年,胡安国在给事中任内,因卷入右相秦桧和左相吕颐浩的相党之争,欲激流勇退。杨时希望胡安国能成为庙堂鼎实,遂作《渚宫观梅寄康侯》,劝胡安国留于琐闱,诗云:“欲驱残腊变春风,只有寒梅作选锋。莫把疏英轻斗雪,好藏清艳月明中。”杨时认为国家多难,驱腊变春,适逢其时。诗中用寒梅作为胡安国政治品格和文化品格的映象,艺术地描绘了胡安国萧然尘表的风度。谢良佐曾对朱震说:“胡康侯正如大冬严雪,百草萎死,而松柏挺然独秀也。”[14]卷十三谢良佐的话可以和杨时的诗相印证。杨时最欣赏的气度是温柔敦厚之气,他说“莫把疏英轻斗雪”,是要求胡安国将凛凛乎抗风斗雪的英严之气略作收敛。胡安国年轻时性格刚急,而晩年变得冲澹,正是理学养气之效。《渚宫观梅寄康侯》后来流传颇广,李侗就曾将此诗举示朱熹。
崇宁五年至大观二年,杨时任余杭知县。在此期间,本路提学郑季常特地迂路来见杨时,执礼甚恭,“龟山辞让久之,察其意果出于至诚。即问之曰:‘提学治《诗》否?’曰:‘然。’龟山曰:‘提学《治》诗,虽声满四海,然只恐未曾治。’季常曰:‘何以教之?’龟山曰:‘孔子云: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今诵诗三百篇,倘授之以政,果能达欤?使于四方,果能专对欤?倘能了此事,则可。不然,是原不曾治《诗》也。’季常不能对。”(7)施德操《北窗炙輠录》卷上,清刻奇晋斋从书本。郑季常是一位治《诗》的学者。杨时认为他治学方向有误,因而在问答中用儒家诗教的实践理性来规划郑季常未来的治学途径。《宋元学案》卷二十五曰:“郑修,字季常,不知何所人也?龟山语录中问答甚多,尝为太学正。”今查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二十七,知郑修为郑洙之孙,侯官人,元符三年李釜榜进士,曾提举两浙学事,任太学正,终承议郎、司门员外郎兼定王、嘉王记室。郑修祖父郑洙出仕之前,即以文才见重于士林。郑修承其家学,治《诗》或出于文学视野,因此受到杨时的批评。
杨时有《送郑季常赴大学正》云:“驱车出西城,眷言与君违。北顾临康衢,问子将焉之。赤骥度渥洼,终当饮瑶池。成都九轨道,一跃不可追。浮尘暗荆棘,捷径行多迷。长风战秋林,零露沾人衣。青松不改柯,期子清霜时。”诗中一方面对郑修的迁官表达了有限的激励,一方面以清明的理性告诫郑修“捷径行多迷”。诗末用凄清的氛围传达出深沉的别绪和重见的期待。
在余杭期间,杨时与绩溪县令赵企时有酬答。杨时《送赵循道赴都讲》云:“凤山郁崔嵬,下有千顷陂。峻极不可攀,浮光亘长鬐。晦冥滴风雨,澄淡含瓌奇。吸呼入君怀,万态罗心脾。吐辞丽金雘,焕若星斗垂。朅来荆渚游,红蕖照清漪。故宫久零落,一洒增余辉。惇族贵老成,尧言下丹墀。浮骖驾云帆,眷然成仳离。长裾曳王门,岂比困盐虀。骅骝踏长坂,万里谁能羁。”赵企,字循道,南陵人。神宗朝举进士。杨时诗中瞩目于赵企的文学才华,赞扬他“吐辞丽金雘,焕若星斗垂”。所谓“澄淡含瓌奇”,是指赵企诗风平易,格调全学白体。赵企以词得名,其《感皇恩》所云“满怀离恨,付与落花啼鸟”(8)曾慥编《乐府雅词拾遗》卷上,清嘉庆刻本。,是人所共称的名句。赵企与杨时交往,使得他的诗也染有道学的气息,如《泛舟晚出北关》所云“道在身从老,诗穷意觉闲”等。杨时大概在赵企诗词中读出了不少忧愁、衰老和潦倒,故而《送赵循道赴都讲》中有“困盐虀”之语。赵企荣迁都讲,无疑会和皇室宗亲往来频繁。但赵企本人不愿意凭作词曲的才能被朝廷当作御用文人,因此杨时劝慰他说:曳裾于王门岂是困于盐虀所比得上的,骏马从长坂起步,踏上万里征程,再也没有人能够羁勒。别后,杨时有《直舍大风书事寄循道》表达了对“维舟江上客”——赵循道的怀念。
三
理学诗人学佛入禅,往往是他们在人生蹉跌之余转向内省的标志。大观三年,杨时生了一场大病,其《病中作》流露出居士禅心态:“通衢隔辙断经过,门巷空无雀可罗。驱去儿童卧虚室,萧然惟一病维摩。”在佛经中,杨时比较欣赏《维摩诘所说经·菩萨品》,他曾说:“《维摩经》云:‘直心是道场。’儒佛至此,实无二理。”[1]卷十在《坛经》中,“直心”等同于“佛性”“真如”,是“无有执著”、一行三昧”的关键。杨时认为儒家治心养气、接物应事都讲求“直”,“直”是进德的条件。在这一点上,儒佛是一致的。其实,杨时更欣赏的是维摩诘居士的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及其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的智慧。因此,他在自己的养病生活中也想寻觅禅悦的趣味。如《赠医者邓献匡》云“嗟予羸苶苦多病,维摩丈室方肃然”,也是用居士禅的修行氛围来形容自己的生活环境,暗示自己生活态度的潇洒。杨时的日常生活也确实具有居士禅的超然之意,他曾自言:“某穷居下邑,与世不相闻,出无所之,行无所从,闭门一室,聊以自娱,俯仰几席之间,游泳乎诗书之渊,虽鄙钝无所得,然与世之竞纷华、冒声色以昏聋其耳目者较之,其亦足乐矣。”[1]卷十七杨时与僧侣如庆真、惟觉、惠康、永璘辈时有交往,并应他们所请作有《含云寺真祠遗像记》《乾明寺修造记》《资圣院记》等文章。
大观四年,杨时有《次韵晁以道》诗云:“谁能载酒寻元亮,共寄无何作醉乡。便好收心事农圃,不须惊世露文章。壶中日月春长在,塞上烟尘客自忙。千里同风无远近,未分秦陇与潇湘。”晁以道,名说之,字以道,济州钜野人,元丰五年中进士。晁说之是杨时、谢良佐的道学讲友,《晁氏客语》中记有杨时论立身行己之道的语录五条。晁说之《景迂生集》有古诗《感事》一首,是寄给杨时、谢良佐等人“同趣归期”的,诗的前半部分即是对昔日冬夜讲学生活的回忆:“十年三冬时,柜火帘小室。读书似少疲,坐睡尘两膝。飞雪封我窗,号风过我壁。时有可语人,对之亦默默。”[21]晁说之与杨时相互赠答的诗篇当有所散佚。饶节《倚松诗集》卷二有《晁以道赠杨中立诗有谈禅诋毁之语盖以讽予因用其韵解嘲且开之云》一诗,其中提到的晁说之赠诗不见于今存《景迂生集》中。 政和元年三月,杨时到常州,寓居龟巢巷。在常州,杨时曾与钱世雄遍游名园古寺,抵暮至官园。其《和钱济明游官园》云:“虚舟触物本无意,看花得句惭非才。名园古寺寻春色,不荤勿鄙双鱼鳃。木奴千头比封户,秋实付与江风催。因思万点愁人处,何似洞庭金作堆。”《石渠宝笈》曰:“钱世雄,不详其履历。史亦无传。惟元祐中郑雍攻宰相刘挚,目世雄为挚党,且与刘安世诸公并列。而帖中自叙与后山友,必佳士也。”[22]今据《东坡全集》《参寥子集》《岘山志》《吴兴备志》考知,钱世雄,字济明,号冰华居士,常州晋陵人,钱公辅之子。曾任吴兴尉。其人好禅学,与苏轼、邹浩倡和最多。
政和二年,杨时好友邹浩去世。杨时作《邹公挽词二首》,诗云:
一代青蒲上,三年瘴海滨。泉甘不出户,客醉岂无神。
报国心常在,知恩志未伸。追怀垂绝语,空有泪盈巾。
旧德今谁在,凋零已不多。云天开日月,陆海自风波。
空叹与龄梦,难留曳杖歌。平生济川意,无处问施罗。
邹浩,字志完,自号道乡,常州晋陵人。元丰五年举进士。政和元年,邹浩瘴疾发作,“杨时往省之,仅存余息,犹眷眷以国事为问,语不及私。”(9)《江南通志》卷一百四十二。《邹公挽词》其二“泉甘不出户,客醉岂无神”说的是发生在邹浩身上的两件奇异之事。一是邹浩谪居昭州仙宫岭下,所居无水,庭中忽涌甘泉;二是邹浩在谪所,忽有醉客说,邹浩将归。次日,赦至,果得北归。
政和三年,杨时任萧山知县。罗从彦自延平徒步来萧山,从学于杨时。罗从彦,字仲素,南剑人。作为道学南传中的一代大儒,他的言行不仅后世“多湮没而无闻”,[23]即在当世,也因为他晦迹求志,而“人罕知者”。[24]他继承杨时“以主静为宗”的道德修养论,主张“静处观心”以操存养性,其诗也多以“养心”为主题,如《勉李愿中五首》其四云:“人心但得如空水,与物自然无怨恩。”《颜乐亭用陈默堂韵》云:“心斋肯与尘污染,陋巷宁容俗往还。”《再用韵送延年》云:“心源寂静映寒潭,每欲操存更养涵。”《观书有感》云:“静处观心尘不染,闲中稽古意尤深。周诚程敬应粗会,奥理休从此外寻。”诗中吟咏的就是杨时门下一脉相传的“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10)李侗《李延平集》卷三,正谊堂全书本。的诣诀。
建炎元年十二月,杨时至扬州行在,除工部侍郎。在扬州期间,杨时与江西诗派诗人曾几有交往,其《答胡康侯》其十四曰:“曾吉甫顷在维扬,亦尝相聚,但初未尝讲学耳。公既称其如此,士大夫间岂易得哉。若得其来时,亲其绪论,固所幸愿也。”[1]卷二十但《龟山集》中不见他与曾几倡酬的痕迹。这时,他忙于整理二程语录,撰写《三经义辨》以攻王氏新学“饰六艺以文奸言”(11)《宋史》卷四百二十八《道学二》。,因此,诗歌创作活动相对沉寂。
谢章铤《论诗绝句三十首序》论闽诗说:“道南启教,不重词华。”杨时一生主要事业在理学,诗乃其余事。他承袭了程颐的文道观,标举《六经》之“明天道、正人伦”,其《送吴子正序》虽然先从文学角度称赞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雄文大笔,驰骋古今,沛然如决江汉,浩无津涯,后虽有作者,未有能涉其波流也”,但转而以“道”为衡文的标准,批评“贾谊明申、韩,仲舒陈灾异,马迁之多爱,相如之浮侈,皆未足与议。惟扬雄为庶几于道,然尚恨其有未尽者。积至于唐,文籍之备,盖十百前古。元和之间,韩柳辈出,咸以古文名天下,然其论著不诡于圣人盖寡矣。自汉迄唐千余载,而士之名能文者,无过是数人,及考其所至,卒未有能倡明道学,窥圣人阃奥如古人者。”[1]卷二十五如此以道贬文,不啻取消了文学的独立价值。杨时与程颐一样,十分欣赏吕大临《送刘户曹》诗:“文如元凯徒成癖,赋似相如只类俳。唯有孔门无一事,止传颜子得心斋。”(12)郑方坤《全闽诗话》卷三:“吕与叔尝作诗云:‘文如元凯徒成癖,赋似相如只类俳。唯有孔门无一事,止传颜子得心斋。’杨中立云:‘知此诗,则可以读三百篇矣。’”认为专意于词章藻绘、宫徵靡曼之美,与俳优无异,只有“心斋”才是学道的唯一法门。从艺术上讲,杨时论诗文推重温柔敦厚的气象,否定诗歌的怨忿和讥刺,其律诗齐整有法,致心平易,没有兀傲奇崛的气骨,缺乏活泼流动的韵致。纪昀评《瀛奎律髓》所选杨时《寄长沙簿孙明远》道:“板实乏韵。宋儒诗格多如斯,究非风雅的派。徒以大儒而选之,未免依草附木之见。”因为追求诗歌新变的自立意识不强,杨时的律诗与通常认为是宋诗家法的拗折句法、生硬语汇基本无缘,其佳处仅在于对仗工稳、遣词熨贴而已。他的绝句和古诗较多地流宕出唐音的声情神味。徐 火勃 说:“杨龟山为吾闽道学之祖,世人但知其语录,而不知龟山之诗亦有可诵者。如《含云寺》诗云:‘山前咫尺市朝赊,垣屋萧条似隐家。过客不须携鼓吹,野塘终日有鸣蛙。’又云:‘竹间幽径草成围,藜杖穿云翠满衣。石上坐忘惊觉晚,山前明月伴人归。’又如《岳阳楼》长歌宛然唐响,绝无宋人习气。”[25]徐 火勃 所举的诗篇表现出比较鲜明的自然美意识和诗人雅适的情趣,显示了与宋代一般文人士大夫相似的寄情山水的精神意态。可以说,理学家的峨冠博带并没有完全遮蔽诗人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