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憩园”的巴金如何“反封建”
——论《憩园》重建人伦模式的构想
2020-03-16杨洋
杨 洋
(贵州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巴金是一位擅长“讲真话”,却不太会讲漂亮话,尤其不善于为自己说漂亮话的作家。他关于自己的一些表述常常会加深别人对他的误解,“我多么希望我的小说同一切封建主义的流毒早日消亡!彻底消亡!”[1]687-688“要反封建主义,不管它穿什么样的新式服装,封建主义总是封建主义,衙内总是衙内”[2]54。从他早年对自己的期许到晚年高举的旗帜,再加上《激流三部曲》的文学史定位,“五四”之子巴金似乎与“反封建”难舍难分。当我们习惯于将“反封建”理所当然地简化为对封建制度的颠覆时,随之带来的往往是对巴金“反封建”意蕴的肤浅理解。
中篇小说《憩园》是巴金的《人间三部曲》之一,标志着巴金创作风格的转型。当《憩园》被视为《激流三部曲》的收尾之作时,就激情的饱满度而言,它远不如《灭亡》及“激流三部曲”来得酣畅淋漓、动人心魄;而作为《人间三部曲》的开头之作时,就挖掘社会黑暗的深度及悲剧性而言,似乎又不及《寒夜》更深入骨髓。然而,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如果说巴金从《灭亡》开始,到《激流三部曲》的创作像一个文学战士一样在时代洪流里冲锋陷阵的话,《憩园》则更像是巴金暂时退出时代洪流,在岸边的驻足小憩。这时候,巴金得以静下心来倾听自己的心声,反思过去,是巴金忠于自己内心诉求进行的创作。那么,回归“憩园”的巴金将如何“反封建”呢?而巴金的“反封建”与其重建人伦模式的构想之间又将建立怎样的关联?
一、回归“憩园”:为自己写作
“作家也有为自己写作的时候,我写这些人,可以说是为我自己留一个纪念品”[3]506。巴金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了要为自己写作的想法的?“这些人”指的是哪些人?为自己写作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关联?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有必要简单地回顾一下巴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情况。从《家》到《憩园》的巴金首先经历了理智与情感的矛盾冲突。
巴金曾说:当初“只是想到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全拿出来,满肚子话全吐出来,要用自己的感情打动别人”[4]677,才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的。巴金急需要倾诉和宣泄的思想感情恰恰源于他无法通过社会活动实现的理想和信仰——追求不断完善的人格实现生命价值的最大化。巴金从创作之初起就曾多次强调过他的“理想和信仰”,“保得住的倒是在某一些人看来极渺茫极空虚的东西——理想同信仰”[5]375。日本学者山口守先生曾说:“为什么要写?为什么想写?这一文学创作的出发点,与写出来的文学究竟有何种价值?这一归着点不时地发生对立,面对着这类似自相矛盾的苦恼,巴金坚持文学创作,而这也作为一个安那其主义者与作家之间往复运动的振幅得以表现出来。”[6]当然,这里并不是说巴金在两者间平行位移,而是指身为“作家”的巴金骨子里是他作为“安那其主义者”所坚持的信仰。巴金对于理想和信仰如何实现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结合当时中国的社会状况,如何才能一步步走向人格的不断完善实现生命价值的最大化呢?他认为首先要破除传统礼教对人的精神束缚,也就是巴金的“反封建”,批判封建礼教。批判封建礼教的理性话语要嵌入文学文本必然得用文学的方式来进行演绎,具体到小说文本则涉及叙事结构、场景时空和人物形象等方面,这就需要作家充分调动自己人生经历中最熟悉的人和事作为创作素材,进行艺术加工。以小说《家》为例,巴金最熟悉的便是他曾经在成都高公馆的人生经历。然而,当那些人和事被激活时,同时被召唤出来的还有巴金基于生命体验的个人情绪记忆,就像巴金所说的,那些人和事“会在我的脑子里活动起来,像演戏一般地使许多旧事在我的眼前重现。是回忆,是怀念,是惋惜,常常使我的心落在无可补偿的过去的悲剧里再受一次煎熬”[7]。这就意味着,巴金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常常会受到理性认知和个人情绪的影响。对于这种个人情绪的无可奈何,巴金曾有明确的表述:“我说没有一点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做到这样。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也就是这留恋伴随着那更大的愤怒,才鼓舞起我来写一部旧家庭的历史。”[7]这里的问题就在于,留恋会产生情绪的逆流和记忆的回溯,当这种逆流和回溯被呈现在文本中时,其逆时针的叙事轨迹往往与巴金当时对封建大家族的理性认知产生方向性的悖离。如此一来,年轻的巴金在写作中陷入一种理智与情感的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了。事实上,巴金最想描写的就是他曾经最熟悉的旧家庭中的人和事,但巴金始终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化解这种理智和情感的冲突,同时这种冲突又是不可能消失的。然而,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这种理智和情感的冲突能否消失,恰恰在于年轻的巴金还没能正视自己对于旧家庭的情感,特别是当巴金将关注点集中在批判封建礼教这一层面上时,主要还是为了实现对礼教束缚的“破除”,显然留恋的情感回溯与破旧的思维所产生的方向性悖离让年轻的巴金有些无措。那么,巴金在《憩园》里是不是写了他最想写的人和事呢?巴金所留恋的“过去”到底是什么?巴金对过去的那种留恋是与什么思维产生了契合呢?
《憩园》开头写道:“我在外面混了十五年,最近才回到家乡来。”(1)本文所引《憩园》的原文均出自巴金:《憩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年,不再一一作注。这一句交待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阔别家乡十五年的“我”回来了。巴金曾介绍过关于《憩园》的创作情况,1941年巴金在离开家乡十八年之后重新踏上了故土,让他感慨万千的所见所闻后来促成了《憩园》的创作。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似乎出现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同构关系,离开家乡十八年的作家(巴金)踏上故土后,写下了一个阔别家乡十五年的作家“我”回到家乡的故事。更有意思的是,这篇《憩园》与小说《家》的创作恰恰也相隔了十多年,这似乎也为我们呈现出这样一个关于巴金的创作轨迹,创作《家》的巴金曾经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而十多年之后“离家出走”的巴金却选择回归“憩园”。由此,文本叙事与作家创作和现实人生都共同构成了“出走——归来”的轨迹。于是,有研究者借此将文中的“我”等同为巴金本人,将“憩园”等同于高公馆。那么,我们将如何理解巴金的这种“回返”的姿态?这种“回返”的姿态是表达了作者对过往的惋惜留恋,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指向和意义?回到家乡的“我”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呢?
《憩园》开篇第一段所写的,仿佛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少年正倾吐着内心的不满。当然,相比较于《家》的那种浓烈、稠密、急切、激昂的情绪状态,《憩园》显得更沉稳、宁静、从容得多。文中归来的游子(作家)与“生长的地方”(家乡)呈现出一种极不和谐的关系状态。文中的“我”不仅没有近乡情怯的激动,反而感受到来自家乡的排斥抵触。事实上,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归来的游子与家乡的不和谐关系往往会发生在求学归来的知识分子身上。通常情况下,求学归来的知识分子以新文化、新思想、新观念所赋予的眼光打量家乡时,会发现家乡的老旧、落后甚至愚昧。这里的不和谐关系实际上是新思想与旧观念、进步与落后的对立状态造成的,既体现了时代转型期文化思想的矛盾冲突,同时也是进化论历史观的一种思维方式的深刻影响。但显然在《憩园》的这段叙述里,并没有出现上述的对立状态。因为“窄小光滑的石板道”变成了“宽马路”,“僻静的街巷”更“热闹”了,还出现了“崭新的私家包车”“豪华的门面”,种种变化都表明在“我”的眼里如今的家乡变得更繁荣了。这就消解了通常情况下关于知识分子与家乡的新与旧、先进与落后、文明与愚昧的对立性叙述。正是由于家乡给我造成的陌生感和不愉快,“我”反而获得了一种“异乡人”的疏离姿态和全新视角,让身为作家的“我”能隔着适当的距离对接下来遇到的人和事产生好奇心并进行追问。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以作家的身份进入憩园,“我”不再是《家》里那种全知全能的视角,在《憩园》中“我”不仅是叙述者,而且还参与到整个故事的发展过程中。随着“那篆体的‘憩园’”二字的多次出现,“我”的敏感和好奇心被挑逗起来。从这里开始,正因为有了“我”对于“憩园”的好奇和身为作家的敏感,“我”与憩园的旧主人杨梦痴、新主人姚国栋之间引发的情感纠葛,才构成了推进故事情节得以层层剥开的叙事动力。
在巴金的小说中,叙述者往往会成为巴金真情实感和人生体验的代言人,就像巴金自己所言:“我是为了申诉,为了纪念才拿笔写小说的。”[8]242作为一个“情感型”作家,巴金往往会在不经意间以他个人内心的体验和感受去捕捉人物的生命情绪,“我写文章,尤其是写短篇小说的时候,我只感到一种热情要发泄出来,一种悲哀要倾吐出来”[8]242。所以,从“叙述者”切入,能帮助我们窥见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动机。《家》主要采用“全知全能型”第三人称叙事,从“叙述者”与高公馆所代表的家族之间的关系来看,小说里的“家”是外在于作者“自我”的“他者”,作者对家是一种外在的俯瞰式视角。小说《憩园》以“憩园”勾连出杨家和姚家两个家庭的故事,并将其平行展开,叙述者“我”进入憩园参与到两个家庭的生活中,小说的视角聚焦在家庭内部,这就意味着作者接下来关于杨家和姚家的所有思考都是从家庭内部生发出来的。
《憩园》里的“我”有着多重身份:叙述者、倾听者、参与者。“我”采取的是第一人称“限知视角”,文中还有其他叙述者,当其他叙述者发言时,“我”就转变为倾听者。由“我”牵引出三个不同时空的情节线索:一是憩园旧主人杨梦痴的兴亡史;二是憩园新主人姚国栋的家庭史;三是“我”在进入憩园后创作同名小说《憩园》,写一个车夫和盲眼女人之间的情感故事。巴金在创作《憩园》时,文本里的“我”也正在创作《憩园》,巴金的创作与“我”的创作是同时进行的,这就使得文本内外形成了关于作者在创作中的价值判断、情感认同的同构关系,在这种同构的过程中,作者从容、畅快地满足了自己内心的诉求。回归“憩园”的巴金书写了自己曾经最熟悉的旧家庭中的人和事,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回归“憩园”的巴金不再“反封建”了呢?
二、重建人伦模式的构想
《憩园》中的杨家因为杨老太爷若隐若现的权威存在仍被视为旧式的家庭,憩园的新主人姚国栋一家可以算是一个新式的“家庭”存在。小说对姚国栋的家庭史以现在进行的时态展开。对于杨家父子,小说不仅交待其家庭现在的状况,而且通过闪回的手法倒叙杨梦痴的过去。那么,两个家庭故事的平行展开,在相互印证中到底透露了哪些信息呢?
在《憩园》中,像高老太爷和冯乐山那样的家族秩序的“绝对权威”基本上不存在了。关于旧家庭中杨梦痴的堕落和新式家庭中姚少爷正在堕落的原因,我们很容易在文本中找到答案——“长宜子孙”的观念。小说在写“我”进憩园的时候就有提到,白色照壁上就出现了土红色篆字“长宜子孙”,“我的眼光正定在它上面,车就转弯了”。关于“长宜子孙”,巴金在他的散文《爱尔克的灯光》(2)本文所引《爱尔克的灯光》的原文均出自巴金:《爱尔克的灯光》,《巴金散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不再一一作注。里有非常详细的叙述:
“大门开着,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
“我不会像我的一个姑母或者嫂嫂,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的老树垂泪,慨叹着一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没有跟着那些人走一条路,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几次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见的还只有那四个字:‘长宜子孙’。”
“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
“‘长宜子孙’,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字!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这就是‘家’!”
根据上面的叙述,我们可以做如下推断:在巴金看来,“长宜子孙”能消磨人的理想意志,摧毁自由的灵魂,是“人”的精神牢笼,这样的观念不仅根深蒂固,还会代代因袭。正是这种观念对人的毒害,导致了杨梦痴和姚少爷的堕落。到这里,我们很容易就能得出观念误人的判断,那么,作者的反思是不是到此就结束了呢?并没有,从前文对这个词的描述来看,当这四个字醒目地出现在“憩园”的照壁上时,我们会发现,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作者并没有情绪的过分外露,也没有像《爱尔克的灯光》里对这个词的深恶痛绝,《憩园》中反而采取了一种相对节制、冷静的叙述。这个词更多地出现在关于杨老太爷对杨梦痴的教育和姚国栋对姚少爷的教育的相关描述中,这说明在作者看来,人的堕落主要源于父辈给孩子制造的精神牢笼,在这层意义上,作者似乎提出了一个关于家庭教育的问题,同时,也与鲁迅所呼吁的“救救孩子”相呼应。然而,这并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家庭教育的问题,因为在这两个情节线索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安排了两种巧妙的对比,在杨家父子与姚家父子的对比中,引出了一种作者认为最理想的父子人伦模式,这集中体现在杨家父子尤其是杨梦痴这个父亲的形象上。那么,杨梦痴这个形象为什么会这么矛盾?他虽然曾经是旧家庭的败家子,但在与杨少爷的父子关系中又体现了一种理想的父子人伦模式。“我”和杨家人的相遇算得上是一个有趣且美丽的开始。见到杨少爷之前,“憩园”这个名字就已经引起了“我”的好奇,此时,杨少爷以“憩园”旧主人孩子的身份与新主人发生冲突,而且只是为了想要几朵山茶花,这不仅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而且以山茶花开启了“我”和杨家人的交往。
“我弯下身去拾了两片花瓣拿在手里抚摩。玉兰树是我的老朋友。我小时候也有过一个花园,玉兰花是我做小孩时最喜欢的东西。我不知不觉地把花瓣放到鼻端去。我忽然惊醒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忍不住要笑我自己这种奇怪的举动。我丢开了花瓣。但是我又想:那个小孩的心情大约也跟我现在的差不多罢。这么一想,我倒觉得先前没有跑去把小孩拉回来询问一番,倒是很可惜的事情了。”(《憩园》)
显然,杨少爷与“我”之间已经拥有关于美好记忆的共鸣体验。在接下来的叙述里,作者的安排可谓用心良苦,叙述者“我”变成了倾听者,从不同的叙述者姚国栋和老文那里听到了关于杨少爷的不同评价,两相比较,再加上姚少爷给“我”留下的不好印象,“我”自然更愿意相信一个与杨家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老文的评价。后来又有李老汉的述说,还有我所看到的杨梦痴与杨太太、杨大少爷现实处境的极大反差。在杨家父子的故事逐渐明了的过程中,“我”几乎没有扮演过叙述者,这就使得故事情节更真实、自然。最后,在“我”和杨家人的这段关系中,“我”已经不只是一个好奇的倾听者、收集素材的小说家,更是成为一个满怀真诚和关爱的参与者,换句话说,“我”已介入杨家父子后来的生活中,“我”已成为关于杨家父子故事情节中的一个人物。在接下来的叙述里,杨梦痴给“我”留下了这样一些印象:生活异常窘迫仍坚持读线装书,枯萎的茶花仍舍不得扔掉。《憩园》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是值得注意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保存着一点点旧日的记忆,可是过去的爱和恨在我的眼里还凝成一根链子,把他们跟那个人套在一起。我一个陌生人忘不掉他们那种关系。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来裁判他们,然而他们的笑声引起了我的反感。”
“银幕上映出来一个和睦家庭的生活,一个安静、美丽的乡村环境。然后是一连串朴素的悲痛的故事。我的心为那些善良人的命运痛苦。”
显然,杨家父子谜一样的故事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最初的印象:和睦家庭的生活、朴素悲痛的故事、善良人悲苦的命运。后来,关于杨梦痴不堪的过去,也是通过杨少爷的叙述揭开的。“我”并没有一开始就把杨梦痴的不堪交待出来,而是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慢慢揭开,这就极大地缓冲了杨梦痴过去的恶劣行径给听者带来的道德冲击力。于是,“我”眼中的杨梦痴,尽管有着非常不堪的过去,但他后来的悔过、对孩子的爱以及为了不拖累家人的牺牲行为,都让“我”为他的离去心痛不已。那么,问题就来了,同样都取材于巴金的五叔李道沛,《家》中的高克定与《憩园》里的杨梦痴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形象差别?或者说,《憩园》从语言风格到思维方式与《家》相比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原因何在?
《家》主要采用“全知全能型”第三人称叙事,这样的“叙述者”由于无所不知,往往会时不时地发表感悟、预告情节发展,但并不是小说中的人物。为了实现对封建家族制度和秩序的批判,对于年轻且充满激情的巴金而言,《家》里的高公馆所代表的封建家族更像是外在于作者“自我”的“他者”。创作《家》时的巴金不到30岁,在这种情况下,当作者要对这个“他者”进行价值判断和批判时,难免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加入大量想象性的成分。如此一来,作者在处理人物关系、塑造人物形象时难免会片面化、脸谱化。1941年,巴金在阔别家乡18年之后重新踏上故土,故居早已物是人非,曾经最熟悉的石狮子、大石缸都踪迹全无,但童年的种种趣事、故居的很多记忆却不断涌现,巴金百感交集,“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9]278。父辈亲人的离去触发了人世沧桑之感,即将步入中年的巴金感慨万千。“我也有斗争的时候,我跟我自己的缺点、我的温情作斗争,因为我动了感情,我爱上了小说中的人物,我替姚太太和杨家小儿子想得太多。我更偏袒杨家小儿子,由于他,我对他父亲也很宽大了”[3]501。自此便不难理解巴金在《憩园》中对人和事的种种描写,为什么会如此用心良苦地安排作家黎先生“我”的出现。“我”不再只是出于好奇和搜集写作素材,而是真正参与到杨家父子的生活中。“我”透过他们会想到自己的童年生活,而“我”对故园的眷恋意味着“我”与他们有着相同的人生体验。这个时候,杨家父子的人生对于“我”而言就不再是无关紧要的“他者”。“我”能体会到他们的人生疾苦,“我”对他们的看法不再是为了写作的想象,而是来自于“我”的切身体验。作者还通过“我”感受到了杨梦痴与杨少爷父子之间那种深沉的天性之爱,这就完全改变了之前家长作为封建大家庭的权威与叛逆青年的对立关系。
可以说,《憩园》彰显了巴金的成熟,这样的成熟就体现在巴金不再以新旧对立的思维来看待传统经验,或者说,《憩园》里的巴金已跳出了早年的“线性进化观”,辩证地看待自己的过去和过去的那个家庭以及传统文化。小说中杨少爷是一个理想的孩子形象,杨少爷的善良、懂事,得益于父亲杨梦痴给他的爱,而杨梦痴之所以浪子回头,同样与孩子的爱有着重要关系。而姚少爷之所以会渐渐堕落,主要原因还在于姚家父子之间所遵循的传统人伦模式缺乏一种天性之爱。其实,在巴金眼里,这种父母与孩子的天性之爱,家庭成员之间的爱与理解是重构人伦模式极其重要的一环。
文中的“我”正在写“车夫与瞎眼女人”的故事,这个情节对于我们解读作品是非常关键的。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姚家女主人因为这个故事对“我”提出的创作要求;二是“我”因为姚家女主人的要求进行的反思、修改;三是“车夫与瞎眼女人”的作品最后被改名为“憩园”,这条情节线索就构成了文本之外向文本内的映射。首先,姚家女主人因为这个写作不断向“我”表达她的想法,对“我”说出许多心里话:
“她却站住望着我,迟疑一下,终于对我说了出来:‘黎先生,你为什么不让那个老车夫跟瞎眼女人得到幸福?人世间的事情纵然苦多乐少,不见得事事如意。可是你们写小说的人却可以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要是我能够写的话,我一定不让那个瞎眼女人跳水死,不让那个老车夫发疯,’她恳求般地说,声音里充满着同情和怜悯。”(《憩园》)
而“我”对此事的反应:
“‘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这句话不停地反复在我的耳边响着。后来我的心给它抓住了。在我面前突然现出一个新的眼界。我第一次看见我自己的无能与失败。我的半生、我的著作、我的计划全是浪费。我给人间增加苦恼,我让一些纯洁的眼睛充满泪水。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上我没有带来一声欢笑。我把自己关在我所选定的小世界里,我自私地活着,把年轻的生命消耗在白纸上,整天唠唠叨叨地对人讲说那些悲惨的故事。我叫善良的人受苦,热诚的人灭亡,给不幸的人增添不幸;我让好心的瞎眼女人投江,正直的老车夫发狂,纯洁的少女割断自己的生命。为什么我不能伸出手去揩干旁人的眼泪?为什么我不能发散一点点热力减少这人世的饥寒?她的话照亮了我的内心,使我第一次看到那里的空虚。全是空虚,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作品。”(《憩园》)
“我在梦里也否定了我自己。”(《憩园》)
“我越写越快。我疯狂地写着。我满头淌着汗,不停地一直往下写。好像有人用鞭子在后面打我似的,我不能放下我的笔。最后那个给人打伤腿不能再拉车的老车夫犯了盗窃行为被捉到衙门里去了,瞎眼女人由一个邻居小孩陪伴着去看他,答应等着他从牢里出来团聚。……‘六个月,六个月快得很,一眨眼儿就过去了!’老车夫高兴地想着,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女人回过头拿她的瞎眼来望他的情景。他想笑,可是他的眼泪淌了下来。……”(《憩园》)
《憩园》中还写道:“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这句话刺激到了“我”,“我”开始反省自己过去的写作。这里不仅表达了巴金的一种人道主义关怀,其实还涉及到一个关于“文学”之用的问题。巴金借“我”与万昭华对写作的讨论,表达了他对“文学”的思考。巴金在翻译《迟开的蔷薇》时谈道:希望这样的作品“对一些劳瘁的心灵,着清丽的文笔,简单的结构,纯真的感情也许可以给人少许安慰吧!”[10]到了《憩园》这里,巴金再次谈到文学的功用。直到1956年,巴金明确了“文学是为了什么”的思考,他在谈论高尔基的小说时借用了高尔基回答陌生读者的话:“一般人都承认文学的目的是要使人变得更好。”[11]后来过了很多年后,历经了时代劫难的巴金再次重申了上面的观点:“文学艺术的作用、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一生都在想这样的问题。通过创作实践,我越来越理解高尔基的一句名言:‘一般人都承认文学的目的是要使人变得更好。’”[12]在巴金看来,文学的目的和价值在于“为了使人变得更好”,而这里的“好”“美”以及“幸福”指的决不是让人沉溺于享受,而是指文学能净化、塑造人的灵魂,让人“有机会发挥和贡献自己力量创造或帮助创造美好的生活”[13]。这意味着文学应该赋予人一种灵魂的力量。这里巴金关于文学的看法实际上涉及到巴金关于“人”的思考,而这也是巴金一直以来通过自己的创作想要实现的理想,那就是做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一个有追求、有理想、有信仰的人。巴金还明确谈到,所谓“拜金主义的洪流”只会“把人变成金钱的奴隶而已”[14]。
到这里我们也就明白,巴金关于文学、关于理想和信仰、关于同情和怜悯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促进“人”的发展。那么,这里的“人”又有什么具体的内涵呢?《憩园》中写道:
“牺牲是最大的幸福。我从前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才明白了。帮助人,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人家,让哭的发笑,饿的饱足,冷的温暖。那些笑声和喜色不就是最好的酬劳!”
当我对万昭华说,不要只想着别人也应该想着自己时,万昭华回答道:“我哪儿是忘了我自己,这其实是在扩大我自己。这还是一部外国小说里面的说法。我会在旁人的笑里、哭里看见我自己。旁人的幸福里有我,旁人的日常生活里有我,旁人的思想里、记忆里也有我。要是能够做到这样,多么好!”她脸上的微笑是多么灿烂,我仿佛见到了秋夜的星空。”
这里的“人”还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一味追求个性自由解放的人,而是有理想、有信仰、有爱心、能给别人提供真心的帮助,甚至还有牺牲精神的人。巴金对理想人格的信仰与对人伦模式的反思和重建始终紧密相连,并成为巴金坚持一生的人生和创作追求。有了良好的社会精神秩序,个人、家庭、社会才会处于一种良性互动的发展状态。
三、巴金如何“反封建”
“家”既是一个空间单位,也是一种社会组织形式。在传统宗族制社会的历史语境下,“家”是传统社会维系存在的基石。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家”即使是指封建“家族”,它也不是以冰冷的、抽象的政权制度的形式存在着,它是由人与人的相互关系构建起来的。这就意味着,封建阶级的政权组织和专制制度具体到“家族”这内部,则主要表现为伦理意义上的等级观念和家族秩序,比如以“家长”权威制统摄整个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以维系封建阶级的政权。这种封建伦理就包含了我们常说的封建礼教。“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倡导者对“家”的批判,其实正是立足于“家国同构”的逻辑所进行的伦理革命的表现,它要变革的是“以等级制为基础的人伦模式”,以重新确立“人”的存在价值。这显然不能等同于政治革命和权力斗争。
在巴金重构人伦模式的构想中,理解、同情、爱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事实上,我们纠结于巴金到底反不“反封建”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关键还在于对巴金的“反封建”该如何理解?巴金的伦理体验与其“反封建”主张的提出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他又是基于怎样的思想资源提出了“反封建”的呢?
对于巴金以及“五四”一代作家而言,无论是批判传统还是借鉴西方,其思考都生发于自身的体验和经验,并将其落实到自身的需求上。因为一个人的感受、想法、观念、思考不管受到外来因素怎样的刺激,它们都必然生发于这个人自身的生命体验和生活经验,并最终落实到自身的人生需求上,这才是一个人最正常、自然的生命逻辑。巴金“反封建”的对象,或者说他所“反”的“封建”并不是抽象的专制体制,其“反”更不是形同政治军事斗争以及阶级斗争的生死拼杀、你死我活,其“反封建”所依赖的思想资源恰恰是他在封建人伦关系中的切实的伦理体验。“反封建”就是“破旧立新”的伦理革命,五四青年的“破旧立新”同样基于自身的伦理体验和人生经验。而五四新青年不管接受了多少西方思想的刺激,不管表现出对西方观念多大程度的认同,必须承认的是,他们仍然是脱胎于传统伦理母体的青年,对传统伦理观念和人伦模式有着十分真切的体验,或者说,在他们还未能进入一种新的理想的人伦模式之前,他们的生命体验和人生经验主要还是来自于传统,因为一个社会的制度、器物层面的影响对于个人来说是抽象和模糊的,并且社会制度、器物层面的力量主要是通过相应的人伦模式作用于个人,也就是说,伦理观念、人伦模式才能嵌入个人最切实的生命体验中。他们本身就是旧伦理与新观念相互杂糅纠缠的个体。因此,他们“破旧”的思想资源和批判对象是传统人伦模式和观念,而他们“立新”的思想资源和借鉴对象同样主要还是传统人伦模式和观念,他们对西方的伦理观念并没有切实的生命体验,西方思想学说对他们来说首先只能是一种具有冲击力的认知参照,而真正在他们的精神体验中留下生命轨迹的仍然主要是他们从小生活在其中的传统伦理思想。关于五四新青年的通常表述是他们在接受了西方某种思想学说的影响之后,开始发现自我、追求思想解放和个性自由。这样的表述恰恰遮蔽了一个根本事实,那就是我们(有时也包括五四新青年本人)只看到甚至只意识到某种西方思想学说对青年个人的冲击和影响,并将这种冲击和影响视为导致个人思想发生转变的根本性因素,却忽略了如下追问:这种思想学说为什么会对这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冲击和影响?这种冲击和影响是这种思想学说本身造成的吗?答案显然不是。这种西方思想学说之所以会刺激青年个体,恰恰是由于它与个人基于传统伦理的生命体验和现实经验形成了极为有效、甚至是对立性的参照,没有传统伦理本体的存在,也就不可能形成这样的参照认知;同样,青年个体之所以对某一种西方思想学说产生莫大的认同感,恰恰是个人基于对传统伦理的体验和经验所生发的精神诉求与某种西方学说在某个方面产生了的契合与共鸣。因此,巴金提出“反封建”的思想,批判封建礼教,重构人伦模式的伦理革命主张以及一系列思想观念都不是诸如西方无政府主义或人道主义思想对他个人的直接作用,而是他在无政府主义、人道主义等学说中发现了与他个人体验和现实经验相契合的因素,而这些系统的理论主张有助于个人精神诉求的实现,换言之,巴金关于人伦模式重构的思考和诉求皆源于自身的伦理体验和现实人生经验,而不是基于无政府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潮。由此可知,巴金的“反封建”显然不是对传统完全、彻底的悖离,“反”所表现出的决绝、义无反顾的姿态,是针对传统礼教对个人身心束缚的顽固以及进化论历史观影响下所产生的一种情绪释放缓冲;是挣脱精神束缚、革新伦理观念的一种策略性手段,作为一种策略性的、情绪性的激烈批判,乃是“破旧”的有效途径,是一种批判、反思的思维方式——对话政治军事阶级层面的推翻、颠覆。五四新文学是伦理层面的革命,是情绪的、感性的表达。通过策略性的、情绪性的激烈批判产生“破旧”的心理效应之后,迫切需要“立新”,进入“立新”的建设层面,同样是对传统的批判性反思。巴金基于体验与经验产生了更成熟、理性的认知——摆脱线性进化的历史观,跳出新旧对立的二元思维模式,对人伦模式的重构有了更为成熟、理性的认知:伦理革命不是制度、器物层面的革命,不是以新的来取代旧的,其关键在于摈弃传统伦理观念中的糟粕,激活有利于人性健康发展的传统伦理基因,就这层意义上来说,也就无所谓新与旧的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