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敦煌学的新时代,让敦煌学规范健康地发展
2020-03-15荣新江
荣新江
以2019年8月19号习近平总书记到敦煌视察为标志,可以说敦煌学迎来了一个“新时代”,我特别要强调这个“新时代”。身在大漠之中默默奉献的莫高人,得到了党中央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高度评价,引发了各个部门对敦煌学的关注和关爱,各个部门进入敦煌学领域,必然给敦煌学带来一个新的时代。
随着国家领导人的直接关注,一定有大量的、各个领域的,不是敦煌学领域的人进入到敦煌学领域。所以就为敦煌学的发展,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课题,也提出了一系列新的挑战。不是敦煌学的学界的介入,会带来很好的一些资源、方法、理念,但同时怎么做,当然也要面临一个个的挑战,就是敦煌学如何接受非敦煌学的介入。这是个好事,全国人民都关注是好事,但也存在问题,就像敦煌的旅游一样,游客都来了我们可以多赚钱,但是多赚钱也会对文物遗产有损害。为什么日本正仓院只开放那么一段时间呢?就是这个道理。开放和保护都是有矛盾的,所以我们要迎接这个令人兴奋的新时代的到来,但也要面临着这样一个新的挑战。
敦煌学研究者和工作者既为此感到骄傲和光荣,也感到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为了应对新时代敦煌学给予我们的机遇和挑战,敦煌学从业者应当怎样来做呢?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当然更重要的重担是敦煌研究院的领导肩负的。我们在北京也不断地参加各种如文化部、国家文物局等单位召集的相关会议,会议不少,但是具体怎么做,有时候你在会上出了一堆主意,其实完全没有用,白浪费工夫。当然有时候有可能会对某些方面有很大的推进,或者一下子抓到一个大财主,可以帮助我们敦煌学完成一件事。比如说像印度收藏的敦煌文物问题,我们曾建议文化部、外交部等有能力的单位,把印度藏的斯坦因拿走的那些敦煌的画给复制回来,敦煌学界花了二三十年努力,也没有办法复制回来这些东西,能不能通过外交途径来进行呢,这个建议就没有后话。是机遇也是挑战,这是我说的第一点,就是敦煌学随着总书记的来到敦煌,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敦煌学的新时代。
第二点我想谈谈新时代的敦煌学内涵的扩大问题。一般来说,敦煌学是以1900年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为标志的,在敦煌研究院也开过纪念敦煌藏经洞发现100周年的学术会议。因为一门学问什么时候开始需要找到一个起点,敦煌学界就是以敦煌藏经洞发现为起点。其实敦煌藏经洞发现的时候,先是落入王道士之手,哪有学术可言?但我们说一门学问的开始,总要有一个起点,所以大家都是以1900年作为敦煌学的开始点,其实这只是一个带有明确年代标志的时间点。
敦煌学实际上是和现代学术发展一脉相承的,就是敦煌学的发生是跟整个现代学术紧密相关的。虽然敦煌莫高窟原来一直存在,但是,随着敦煌莫高窟、瓜州榆林窟为学术界所发现,才开始用现代的学术观点和方法来认识敦煌艺术和敦煌藏经洞文献,这正是20世纪初叶的事。举例说,楼兰城一直在罗布泊畔耸立,如果斯文·赫定不去,楼兰城仍然在,所以你可以说楼兰不是斯文·赫定发现的,当然不是。但是楼兰的科学发现那就只能归于斯文·赫定,因为斯文·赫定从楼兰回去之后,八本科学考察报告就出版了,在此之前千年来耸立在那里的楼兰城,是没有这个八本科学报告的。敦煌也是一样,敦煌自从20世纪初被学术发现后,就不断地有各种考古报告出来。虽然斯坦因是我们很痛恨的文化强盗,但是他的著作却都是一本一本的考古报告,那真是写得精细,这是我们不能够否认的。因此说是敦煌藏经洞的开启,为20世纪初叶蒸蒸日上的现代学术提供了丰富的资料,这些资料大力地推动了学者们对宗教史、历史学、考古学、美术史、语言文字、科技史、东西文化交流、丝绸之路,以及建筑、音乐、舞蹈、印刷、造纸术等学科或专题研究的进步。几乎现代科学的许多涉及中国的篇章都离不开敦煌。比如说李约瑟写《中国科学技术史》,其实他原书的名字叫《中国的科学与文明》,讲中国文明史的时候,很多都离不开敦煌。他讲到天文,就用的是藏经洞的天文图;讲到印刷,当然有咸通九年(868)的《金刚经》,等等,其中有不少具有世界第一意义的东西都是敦煌出来的,敦煌为现代的学术提供了大量的丰富资料,填补了许多学术领域的空白。如果没有敦煌的资料,可以说就无法进入相关的学术大厦。
但是,敦煌石窟以及敦煌传统文献毕竟是一种古代的文化遗产,因此文物保护越来越成为敦煌学研究者面临的一项重要课题,这也是今天这个会议的主要议题。敦煌研究院率先与国内外文物保护单位合作,引进最先进的技术,进行了石窟壁画、石窟环境等许多方面的文物保护的新探索,取得了国际瞩目的成绩,为敦煌学开拓了新的领域。
对于这些保护研究,我完全是外行,我是做历史学研究的。我经常来敦煌,所以跟这些文物专家有接触,特别是前几年在美国盖蒂基金会召开了一次“樊锦诗从事敦煌研究50年”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就是300多人聚集在一个大屋子里为樊院长在美国举办一个这样规模的会议。会议前的筹备阶段,盖蒂基金会的阿根纽先生和倪密女士拿着我的英文本《敦煌学十八讲》到北京找我,让我去做主题发言。我认为樊院长对敦煌学贡献非常大,所以我也非常勇敢地面对300人用英文演讲了一番。这实际上是国际上对于敦煌在文物保护方面所做成绩的一种肯定,其实我们在这方面已经走在了前头,敦煌成为文化遗产保护的典范。
在敦煌学的新时代,必定要为敦煌学注入一系列新的内涵。在过去比较单科研究的基础上,产生了一系列跨学科的研究领域,这当然更多的是理科和文科的一些交流。文化遗产的保护,涵盖了敦煌石窟文物的科学与人文的许多方面,包括环境、物理、化学、计算机等多个学科方法进入人文领域,反之亦然。但是相互渗透还远远不够,比如那些真正搞科学研究的,当然他们有时候会读《敦煌学十八讲》,但这本书已经很老了,他们能不能跟上人文社科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同样的道理,做人文研究的人是不是会去关注那些理科的成果,这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要打折扣的。尽管如此,目前的交流已经大大扩展了敦煌学研究的内容。
从我目前主要研究的领域看,我觉得在丝绸之路和敦煌学的结合方面还有很多进一步扩大的空间。当然敦煌学的未来发展要说起来有很多内容,我在《敦煌学十八讲》中也展望了几个方面,刚才郝春文教授也说了更广阔的文献学涉及的方方面面。我只举一个例子,就是现在作为我们国策的“一带一路”和敦煌学研究也是密切相关的,因为敦煌就是丝绸之路上的咽喉之地。从丝绸之路的角度对敦煌资料做深入的研究,是敦煌学的一个重要的内涵。当然已经有很多学者在做,但这方面有巨大的拓展空间,比如说敦煌文献中的丝绸之路的记载,其實没有人做分类的整理。藏经洞出土文献中有各种各样的记录,甚至小到一个契约,都有敦煌学者在做工作,但丝路文献却没有人把它集合起来,其实可以由此整理出很多新资料,涵盖很多新内容,整理和阐释都有待进步。
在敦煌石窟和文书当中,都包含着大量的丝绸之路沿线的文化遗产。我想说的是,现在我们不能把敦煌只当作敦煌看待,敦煌是属于丝绸之路的敦煌,比如说有丝绸之路的粟特商人带来的粟特语文书,然后有他们经营的商贸往来的书信、账单,有佛教徒,有景教徒,有摩尼教徒等,传教士带来的经书和图像,我们现在都叫敦煌文书或敦煌遗书,其实里头有大量的都是长安文书、长安佛经,有洛阳的,有长安的,有山东的,有于阗的,有高昌的,有很多地方的,所以不能把敦煌的文献和文物局限在敦煌,而是应该把它扩大成丝绸之路的文献、丝绸之路的文物。其实包括莫高窟的营造,莫高窟营造时用的颜料、香料,制造石窟的很多材料,都不是莫高窟的,是别的地方运过来,然后组合在这里,而且莫高窟并不只是现在看到的实物建筑和壁画,其实也包括挂在上面的画幡,很多藏经洞出土的这些绢画、纸本画、图本,都是敦煌石窟的整体内容的组成部分。随着研究的深入,还可以不断地把敦煌学的内涵扩大化,我只是从丝绸之路的角度来举一个例子。
最后我想说的一点,就是敦煌学要健康发展,必须建立学术规范。从整体的学科发展来说,敦煌学是20世纪开始的一门新学科,跟物理学、化学、历史学、哲学相比,要年轻得多。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学者抱着巨大的爱国主义热情投入到敦煌学研究之中,但由于学科发展太快,一路前冲,虽然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仍然有很多不规范的学术成果,也打着敦煌学的名字被生产出来。为此要建立学术规范,建立敦煌学的学术规范,这也是新时期敦煌学的一个重要而艰巨的任务。
这个方面往往被学术界所忽视,有的学者只顾着往前冲,以为写得越多越快越好,不考虑所写是不是规范的东西。其实学术规范的第一条,就是要尊重前人的研究成果,不能重复劳动。现在敦煌学“成果”中,重复劳动太多。比如我们做中国历史的研究,有二十四史的标点本,敦煌的文献没有一个标准。例如郝春文教授正在努力做一个英藏敦煌文献的标准本,张涌泉教授正在做一个敦煌文献分类合集的标准本,但是敦煌文献是很难整理的东西,要做出一个大家认同的标准本子不容易。其实在没有标准本的时候,那写作的时候也得找一个最好的本子,可是现在敦煌学研究者在引用一个编号的写本时,往往随意注一个图版,给一个法藏、英藏敦煌文献图录的出处,但这篇文书的文字是他录的吗?根本不是!如果你让他不参考任何人的劳动成果而自己录文的话,一定会错误满篇的,他借助了很多人的录文,然后不提人家。这就属于非常不好的违反学术规范的例子,所以敦煌学还有很艰巨的任务来做,就是学术规范。
这个学术领域需要做很多工作,比如说敦煌壁画的研究,其实有很多前人的研究工作,但过去的研究主要是分主题来研究的,如金光明经变、法华经变,等等,但是这些经变都分散在各个洞窟里。有的人进入某个洞窟,想研究这幅经变画的时候,首先要知道谁研究过,没有一本目录告诉我们谁研究过。所以很多研究者以为是他自己研究的,实际上人家早就写过了,他不知道。这个学术史是全世界的,在研究某个窟的某幅画时,首先是要翻全世界范围发表的书和论文,英文、法文、德文、日文、中文,等等,包括博士论文,然后才能够知道已有的相关研究。这不是光靠电子检索就能发现的,这必须是敦煌学界的一个任务,就是要由敦煌学者自己编一个索引,就是哪个号的洞窟谁研究过。同样,哪个号的卷子谁研究过,哪个号的敦煌文书谁研究过了,也是需要敦煌学者编制索引。所以我认为敦煌学要避免炒冷饭,避免重复劳动的一个基本工作,是编纂按石窟编号的敦煌石窟研究目录,编纂按敦煌文献编号顺序的敦煌文献研究目录。其实我在研究敦煌文书的过程中,最大的工作就是抄卡片,每看一本新的敦煌学书,我就录入到我的一张卡片号上,谁做过就标注出来。我做了很多盒卡片,所以我看到一篇新的文章,如果没有新的卡片来抄录,那八成都是炒冷饭的。
所以,我们要用符合学术规范的方法推出敦煌学的新著作。樊院长主持的莫高窟考古报告给我们树立了一个符合规范的榜样,但是还有大量的这样的工作要做。这包括出版敦煌文献的新整理影印本,敦煌文献的校录本,都应该按新的学术规范来做。图版,特别是录文本,一定要交代清楚,前人都有谁录过,你都应该著录出来,才敢说自己超过了所有前人的工作。要是不敢把前人的所有的研究成果提示出来,那就是没有做到家。
敦煌学的发展,应当立足于敦煌学的深入研究,因此在熱闹的同时,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要促进敦煌学的进步,首先就是要推动敦煌研究的进步。要推出敦煌研究的最精深的研究成果,淘汰那些次品和赝品,要用严格的学术规范推进敦煌学的健康发展。我在学校里教一门“学术规范与论文写作”的课,就是每一个北大历史系中国古代史的研究生,必须通过这门课才能拿到学位,这是必修课,就是做研究的人必须学会的常识,从怎么写标点符号,怎么加注释,从《汉书·艺文志》一直到《四库全书》,要知道中国古代书是怎么构成的,怎样找材料,然后一直到每个标点符号、每个注释、每个参考文献、每个索引。敦煌学著作都应该有专名索引、文书和洞窟编号索引,没有索引就不是一部完整的敦煌学著作,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规范的学术著作。这方面的内容太琐碎,我就不讲了,希望今后我们学者、出版社和各方面的人都来监督。其实今天有一些高端媒体、高端科技公司在场,现在做索引已经很容易了,电子文本可以自动生成索引,只需要选择、选取和论述有关的条目即可。我们可以利用更新的科技手段把敦煌学的学术规范来建立起来,让规范使敦煌学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