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死亡医学化
2020-03-15李京儒
李京儒,林 玲
“新兴医学工程伦理与治理”专刊
反思死亡医学化
李京儒1,林 玲2
(1. 新西兰奥塔哥大学 生命伦理学中心,达尼丁 9016;2. 北京协和医学院 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05)
20世纪60年代,一批社会学家提出“医学化”的概念,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死亡医学化”,呼吁人们反思是否应该完全由医学来决定人何时死亡、以何种形式死亡,甚至是否死亡。着眼于死亡医学化这一概念,首先对医学化的概念和相关理论的演变加以介绍,进而对死亡医学化的定义和产生的影响进行简要分析,认为死亡医学化带来的影响包括死亡的机构化、死亡仪式的弱化以及加剧拒绝死亡的社会文化。在此基础上,提出对死亡医学化加以反思,要认识到医学的局限性,不要再继续营造拒绝死亡的社会文化,并且要善于利用死亡的社会属性和文化属性帮助临终者更好地度过临终期,帮助亡者家属更好地度过哀伤期。最后,呼吁医务工作者和医学工程研究者关注患者除医学外的其他需求,避免唯科学论和唯技术论。
死亡医学化;福柯;死亡文化;医学工程
20世纪60年代的一批美国社会学家提出了“医学化”(Medicalization)的概念,并对医学化进行了深刻的讨论和批评[1]。关于医学化的定义有不同的说法,本文选取的是著名医学社会学家彼得·康拉德(Peter Conrad)的定义,即一些原本不被认为是医学问题的行为或被医学术语定义,或者被医学语言描述,或被放在医学框架下理解,或者被医学手段所“解决”[2]。学者在这一概念的基础上提出了“死亡医学化”(Medicalization of Death),意思是死亡被医学的价值观、准则、医学所接受的行为和医师主导角色的规定和限制[3]。由此导致的后果是医学控制了死亡的过程,战胜死亡成为现代医学发展的重要目标之一。在这种理念的驱使下,医学工程发展出了诸如脑起搏器、心脏起搏器、基因编辑工程和生命维持设施等一系列试图战胜死亡的工程技术。然而,是否应该完全由医学来决定人何时死亡,以何种形式死亡,甚至是否死亡?死亡的医学化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影响,我们又应该如何回应这些影响?本文聚焦于死亡医学化这一主题,首先介绍医学化概念的发展脉络及相关理论,进而讨论死亡医学化的定义及产生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对死亡医学化进行反思。借由这些反思,作者希望对医学和医学工程的发展方向带去一些启发意义。
1 医学化的概念和理论发展
医学从未如此有效地降低死亡率,让不计其数的患者重获新生。医疗技术的发展带动了医疗工程的进步,惠及普通百姓的生活:疫苗的出现显著降低了因瘟疫造成大规模人口死亡的频率;维生设备的出现让很多原本没有存活机会的患者得以延缓死亡的到来;心脏起搏器的出现延长了大量心脏疾病患者的寿命,等等。人们对医学和医学工程的崇拜随之而逐渐达到高峰。医学逐渐成为指导人们生活方式的新准则:医学可以决定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是否是正常的,我们自己却说了不算。在这样的情境下,一些学者提出了反对医学化的主张。
医学化一词首次出现在1968年出版的《国际社会科学百科全书》(International Encyclopaedia of Social Sciences)一书中[1]。对医学化最早期的研究集中在“异常的医学化”(the medicalization of deviance),即一些原本被认为是越轨的社会问题或行为问题被当作医学问题而提出和解决。例如,酗酒、成瘾、学习障碍等就是被医学化的社会问题[2]。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和伊凡·伊里奇(Ivan Illich)等学者提出,病理学适用范围的制定以及对人身体和行为的规训,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建构[4]。他们反对用“医学模型”来解读社会行为。他们认为医学所定义的“异常”将某一群体从人群中分离了出来,而把医学当作可以诊断和治疗社会和个人的“顽疾”的观点不仅是错误的,更会造成进一步的社会分化,导致有些原本属于社会和政治的问题被个人化,最终个人不得不为社会问题买单[5]。福柯甚至提出罪犯是标签化的受害者,疯子只不过是探索心灵自由的人,医生包括精神科医生才是真正的恶人,因为他们运用自己的知识和权利将某些人诊断为病态状态,不断加固社会对某些人的成见,使得他们被隔绝在社会之外[5]。医生群体和医学专业也因而受到强烈抨击。部分学者指出,正是医生在不断地制造疾病,导致被诊断为“有病”的人越来越多。例如,伊凡·伊里奇在他的著作《医学的局限:医学的复仇》(Limits to Medicine: Medical Nemesis)中指出,医疗机构制造了临床、社会和文化的“医源性疾病”(iatrogenesis),这些医源性疾病已经“威胁了健康”[6, 7]。在他看来,西方医学把治愈、衰老和临终的问题看作是疾病,这使得人类生活被“医学化”,让个人和社会无法面对这些自然过程[7]。
但后来,一些学者逐渐意识到,医生和医学专业在医学化中扮演的角色并不像他们之前假设的那样一直处于主导地位。医生有时不得不被动接受医学化,他们甚至会扮演反对医学化的角色。例如,酗酒被当作疾病治疗其实是社会建构和政治建构的结果,而非医学化的产物,在这种情境下,美国医学会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担起对酗酒患者的治疗[8]。
之后有关医学化的研究转向医学管辖权,其中米歇尔·福柯的观点极大地影响了医学化向现代内涵的转变[4, 9]。福柯在1974年的演讲《社会医学的诞生》(“The Birth of Social Medicine”)中首次提到“医学化”一词。他讲到:“自18世纪起,人类的存在、人类的行为、人类的身体都被带入到一个越来越紧密和重要的医学化的网络之中,越来越少的事物能够从这个网中逃离出去。”[10]他指出,德国的“国家医学”(state medicine)是利用医学警察来增加国家的集体力量;法国的隔离制度和对抗瘟疫的经验,让卫生机构学会观察和区别对待患者,并通过管理那些可能携带疾病的水和空气来管理患者,从而形成“政治医学的理想模型”(politico-medical ideal);而英国“劳动力医学”(labour force medicine)的出现则是为了确保劳动力的健康和资产阶级的政治安全。
然而,后来对于医学管辖权的观点也发生了变化。福柯等学者不再认为医学化是通过自上而下的国家政策完成的,而是出现在医学社会主体(social body)的方方面面。医学不再以专制的形式治理民众,而是在公民自发的支持下完成。福柯和他的追随者认为,公民对于法律的不平等会产生强烈抵制,但对于打着健康旗号的不平等,公民则不仅会忍受甚至会推动它[11]。例如,女性患者在推动分娩福利和激素治疗等医学化过程中其实起到主导地位[1]。还有其他学者提出,推动医学化的力量除了医生和患者,还有医药公司、保险公司、政府等其他机构[2, 5]。相比其他群体,医生已经不再是医学化的主要推动者。
之后,对医学化的批判声中开始渐渐出现呼吁反思的声音。有学者指出,“医学化”论调有过度批判的嫌疑,医学并不像被批判的那样有如此大的权力[5]。此外也有学者提出,医学化不是静态的,而是一个过程,在此过程中,有医学化,也有去医学化(demedicalization)[2]。去医学化是指,那些原本被认为属于医学范畴的问题不再用医学术语来定义,或用治疗方案加以处理。比如,同性恋原本被认为是一种精神疾病,现在则被当作一种生活方式。此外,有些学者指出医学化所产生的结果并不都是坏的,医学化也可能对患者有利,如对慢性疲劳综合症的医学化可以让患者更好地管理自己的疾病[12]。
目前国内对医学化的研究属于起步阶段,研究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人自然生命进程的医学化,如孕产行为的医学化;二是对越轨行为医学化的研究,如网瘾行为的医学化;三是对医学化涵义及发展历史的梳理。其中,有关“分娩医学化”与“网络成瘾医学化”的研究论文占了近一半的体量,因而有学者认为我国关于医学化的研究主题过于单一[13]。我国现有有关死亡医学化的文献主要集中在过度治疗或医学技术化对死亡质量的影响方面[14-16]。本文同样着眼于医学技术化的当下社会,但更多关注的是死亡的本质和属性等本体论问题,并试图通过伦理论证的方式指出死亡医学化的弊端。
2 死亡医学化的定义及产生的影响
死亡医学化指死亡原本作为人类社会的一部分被构建成为医学问题,并被用医学的语言去解读和解决。作为最早提出“医学化”理论的学者,伊里奇对死亡医学化采取了严厉批判的态度:“像工业社会的所有其他主要仪式一样,医学在实践中以比赛的形式出现。医生的主要职责是裁判员。他是社会主体的代理人或代表,有责任保证每个人按规则比赛。当然,规则就是禁止离开比赛和禁止以任何未被裁判规定的方式死亡。死亡不再发生,除非作为药师的自证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而出现。”[3]他甚至写道:“现代医学终结了自然死亡。”[17]伊里奇担心,当法律学家和伦理学家为防止加速死亡而忙着设置条条框框的时候,他们其实忽略了医学化对延长死亡的影响[3]。也许伊里奇对医学的态度显得过分消极,但如果我们放眼临床,却不难发现现代医学工程和技术的发展的确正在加剧死亡的医学化。死亡被构建成为医学问题,被当作一种可以被医学定义的异常状况,而不再被当作生命过程的一个正常环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讣告上看到越来越多“因病抢救无效死亡”的表述。面对如此等等的场景,舒缓医疗专家斯蒂芬·康纳(Stephen Connor)在他的著作中写道:“贯穿整个20世纪,现代医学已经把死亡的体验从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转变成高技术的活动。二战以后医学取得长足进步。很多药物制剂被发明出来,用于治疗疾病;很多医疗技术被发明出来,用来防止死亡。一个似乎没有人察觉到的目标就是消除死亡。人们在医疗机构中死去,而不是在家里。”[18]
具体而言,笔者认为死亡医学化带来的影响至少包括以下三点。
一是死亡的机构化。多项调查显示,50%到86%的患者在医院、临终机构或其他护理机构去世,尽管其实50%~70%的患者更愿意在家中离世[19,20]。在现代医学没有出现和普及的年代,当一个人被诊断为临终状态,他(她)不会被送到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相反,他会在家中、在家人的陪伴和照料之下离开人世。现如今,随着现代医学工程的进步,医学的科学理念深入人心,医学成为人类社会的新“圣经”。医学不仅以拯救众生的面貌出现,还成为解释各种生命形态的最终答案。很多人坚信医学的神圣性,并将对抗死亡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医学上。越来越多的个体在面临不可避免的死亡时,被亲友家人送到医疗机构中接受治疗,直至被宣布治疗失败。很多临终患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经受着胸外按压、电击除颤等无效的治疗手段,同死神做最后一搏。
二是死亡仪式的弱化。当医学被认为是唯一可以合理解释死亡的话语,死亡原本具有的自然和社会属性慢慢弱化,人们对死亡仪式的认识也因此发生改变。在科学至上的主流文化影响下,死亡仪式被认为不符合科学精神、背离科学,是封建迷信的理念。受此影响,很多现代中国人主动简化死亡仪式,久而久之死亡仪式被边缘化,甚至被摒弃。哪怕是在那些较为完整地保留死亡仪式的群体中,人们的参与感也越来越低,多数是为了尊重传统而不得不为之,以至于仪式本身流于形式,丧失了原本丰富的人文内涵。
三是拒绝死亡。很多西方学者认为,西方社会已经形成“拒绝死亡”的社会文化[21,22]。但其实不只是在西方社会,拒绝死亡的社会文化对我国民众面对死亡的态度也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中国患者在临终时被送到医院接受创伤性大又无法扭转死亡进程的治疗手段。在拒绝死亡的文化情境下,无论是医生还是家属都对死亡闭口不谈,仿佛这样患者就能够躲过死神的追捕。人类学家杰弗里·格勒(GeoffreyGorer)生动地将死亡的禁忌文化称为“死亡的色情”(“pornography of death”)——死亡就像不能拿到台面的色情文化一样,尽管是个人对自然过程的体验,但却不能够与他人讨论[23]。列夫·托尔斯泰在中篇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就描述了这种场景:每当伊里奇想要同医生和家人讨论死亡的时候,他们总是告诉他“你会好的”,但伊里奇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他知道自己离死亡不远了。书中写道:“最折磨伊凡·伊里奇的是欺骗,是谎言,是不知为何他们都认为他不是快死了,他只是生病而已,只要他可以安安静静的并接受治疗,就一定会有一个好结果……他们只希望强迫他参与这个谎言……”[24]。
3 对死亡医学化的几点反思
上文对死亡医学化的基本概念及影响进行了介绍,在此基础之上,笔者希望对死亡医学化做出一些反思。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指出医学化对死亡的消极影响,并提出对死亡医学化进行反思,并不代表作者否认现代医学和医学工程在降低死亡率方面做出的贡献。例如在本次的新冠肺炎疫情中,呼吸机在拯救重症患者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相反,本文更希望引发对一种绝对性论调的思考,例如认为只有医学才能界定、解读和认定死亡,或者认为死亡是可以被医学解决的一个“问题”。
首先要认识到医学的局限性。人们习惯性地用医学定义和解读死亡,死亡被简单地用医学解释为“机体作为一个整体的功能永久性停止”[25]。但其实医学本身并不完美,从“心肺死亡”标准转变为“脑死亡”标准才不过短短几十年的事情。哪怕到现在,医学科学也未能完全搞清死亡的机理机制。关于死亡,医学仍然有很多无法解释的难题。如果简单地认定医学对死亡的定义和解读就是真理,实际上就已经堕入到唯科学论的泥沼。其实医学不仅在定义和解读死亡方面不完美,更不可能完全“解决死亡”。无论是医疗从业者,还是普通老百姓,都应该认识到:医学对于死亡的解释也许在无限接近真相,但不管未来我们的医学如何发展,医学工程如何进步,医学都不可能阻止死亡的到来。如果我们不能改变理念,不能认识到医疗的局限性,仍然认为医学可以解决所有问题,那我们必然无法坦然地接受死亡。如果执拗地认为死亡是可以被医学解决的一个问题,医学工程的发展必将忽视患者人性上的需求,“基因编辑”婴儿等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也将不足为奇。所以,未来医学和医学工程的发展不能够仅仅关注科学性和技术性,更要注重人性。
其次,不要再继续营造“拒绝死亡”的文化环境。“拒绝死亡”的文化不仅不能够缓解患者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可能加重患者的恐惧。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Elisabeth Kübler-Ross)及很多专家的研究都表明,很多重症患者或者临终患者其实有谈论死亡的欲望,但是“拒绝死亡”的文化导致他们一开口就被打断,患者不得不独自排解恐惧[2, 9]。除了加重患者心理负担,“拒绝死亡”带来的另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因为对治疗效果不满意而引发的伤医事件。由于对医学抱有过高期待和幻想,很多家属认为死亡是可以通过治疗而被避免的,他们因而不愿意承认死亡,拒绝接受死亡,他们认为死亡是治疗失败的后果。当医务人员未能挽救患者生命时,家属认为医务人员应该为患者的死亡承担责任,进而为了给患者讨回“公道”而诉诸暴力。过度医疗也是“拒绝死亡”的后果之一,不仅降低临终患者的死亡质量,也给患者家庭带去很大的经济负担。所以不要继续营造“拒绝死亡”的文化环境迫在眉睫。
很多人可能认为拒绝死亡是人类的本性,不是一种文化现象,所以是无法被克服的,也无需改变。但实际上,人类拥有高于其他生物的思考能力,这种能力决定了人类对死亡的认识不是仅仅停留在本能上,而必定是超越其他生物的,人类从古至今对死亡的丰富讨论就是证据。尽管今人认为恐惧和拒绝死亡是一种常态,其实古人对死亡的态度远比今人更加豁达。首先以西方文化为例,死亡在西方文化中并非一直以可怕的形象出现。菲利普·阿里耶斯(Philippe Ariès)在其关于西方社会对死亡态度变迁的史学研究著作《面对死亡的人》(“Western Attitudes toward Death: 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Present”)中把西方社会对死亡的态度分为四个阶段:“被驯服的死亡”、“自身之死”、“你之死亡”、“被禁止的死亡”[26]。其中,在第一阶段“被驯服的死亡”期间,受到宗教思想的影响,无论是临终者还是临终者所处的团体,都对死亡非常熟悉。他们不仅不害怕死亡,反而欢迎将死亡视为走向永恒的转变,所以死亡是被“驯服”的。第三个阶段“你之死亡”是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人们病态地迷恋死亡,甚至给予它浪漫的钦慕,死亡被人类戏剧化。所以其实一直到第四阶段才是我们目前推崇的“被禁止的死亡”,死亡才开始变得面目可憎,令人痛恨。
我国传统文化不仅不拒绝死亡,甚至对于死亡表现出一种辩证和多元的态度。例如,对我国民众影响最深刻的儒家思想承认人具有爱惜生命的天性,因而孟子提出“生亦我所欲”,而“死亦我所恶”;荀子提出,“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27]。但儒家更强调的是“杀身以成仁”和“舍生而取义也”,即为了追求仁和义而放弃生命,这也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地方[28]。可见,我国古代儒家思想提倡超越人类对死亡恐惧的本性,利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仁义。除了儒家思想,老庄的道家思想对死亡的态度比儒家思想更加豁达。例如,庄子在《大宗师》里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意思是生死只是昼夜的交替,不过是天道的运作方式而已[29]。佛教思想不仅不惧怕死亡,甚至欢迎死亡。他们将死亡视作因缘际会的产物,提倡将死亡观作无常,将死亡视作远离轮回之苦的关键道路[30]。
值得指出的是,国内已有一些人士开始对“拒绝死亡”的文化环境加以反思,受此影响,一些医院利用网络平台对公众进行死亡教育,个别大学开展死亡教育课程,一些公众媒体也会利用清明节这样的特殊日子讨论与死亡相关的主题[31-33]。这些都是引导公众开始正视死亡、谈论死亡,乃至坦然面对死亡的良好开端。谈论死亡对于医学生尤其重要。笔者之一所在的新西兰奥塔哥大学会专门为医学生安排一节课谈论死亡。这节课通常安排在他们结束第一次人体解剖实验之后,内容是邀请学生谈论他们曾经历过的死亡,他们身处的文化系统中有哪些关于死亡的文化,以及他们第一次人体解剖实验的感受等。这样的课程可以让医学生充分地谈论死亡,学会尊重逝者和逝者的死亡文化。
最后,利用死亡的社会和文化属性帮助临终患者更平静地度过临终期,帮助家属更顺利地度过哀伤期。死亡医学化让患者从群体中被分离出来,不得不独立面对死亡,死亡因此变成一种个人的私密行为,死亡的社会和文化属性被弱化。死亡的私密化会加重死者和家属对死亡的恐惧感和焦虑感,进而更加排斥和拒绝死亡。在此,笔者从上文提到的死亡的机构化和死亡仪式弱化两个方面为例,进一步说明如何利用死亡的社会和文化属性帮助临终患者和家属。
很多临终患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送到抢救室或者重症监护室,在那里有最先进的仪器设备和药物帮助他们对抗死亡:死亡正在逐渐被机构化。死亡的机构化将临终患者置身在陌生的环境当中,让临终患者不得不离开他所熟悉的生活常态。特别是重症监护室对于访客有严格的要求,家属想要探视患者必须要严格遵守医院制度。这种空间的距离将患者与家属分离开,无形中增加了临终患者的焦虑感。访客探视制度规定当然是出于医学考虑:避免交叉感染,让患者有更好的休息和情绪,方便医务人员治疗和护理,等等。但这种制度却不可避免地将患者隔离在他熟悉的社会关系之外,让患者无法与他熟悉的家人有更亲密的沟通。实际上在这个时候,与亲人的沟通可能对临终患者来说更为重要。有研究显示,73%的晚期恶性肿瘤患者希望有家人的陪伴,而机构化的死亡不一定是患者最需要的死亡方式[34,35]。当临终患者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的时候,患者很可能感到个体被异化,感到被当作不受社会欢迎的个体,甚至感到被社会抛弃。这些情绪都可能进一步加重患者的焦虑情绪。此外,死亡的医学化和机构化将患者隔离在社会之外,死亡成为一种极为秘密的行为[36]。除了医护人员和患者,没有人真正知道抢救室或ICU里发生了什么。家属对于死亡只能借由想象,而永远无法知道它以何种方式呈现,对死亡的未知进一步加重社会对死亡的恐惧。
其实在过去,死亡是一个公开的、具有很强社会和文化属性的活动。当家中老人处于临终状态时,他的家人会安排亲友邻居对他告别。在这个过程中,临终者完成了与世界的告别,而生者则见证了临终者的死亡。死者去世之后,家属会举办一场合乎礼仪的葬礼。死亡仪式其实是生者经历丧亲之痛的疗愈过程[37]。除此之外,死亡仪式的公开性让死亡变成一种普通而熟悉的社会活动。又因为人们对死亡很熟悉,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人们不会因毫无准备而过分焦虑。死亡医学化导致死亡仪式的弱化乃至缺失,进而阻止了人们通过社会活动减弱和消除丧亲之痛。人们不得不求助于医疗手段疗愈丧亲之痛,然而仅仅依靠医疗能否真正使他们的哀伤得到缓解?
在利用死亡的社会和文化属性这一点上,舒缓医疗的理念十分值得借鉴。世界卫生组织将舒缓医学定义为:一种改善病人(成人和儿童)及其家人生活质量的方法;它通过早期识别、正确评估和治疗疼痛及其他问题来预防和减轻痛苦,无论这些问题是身体上的、社会心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与其他医疗服务不同,舒缓医疗针对的不仅是患者,还有家属;此外,舒缓医疗不仅提供缓解身体不适的医疗服务,还会关照患者和家属在社会帮助、心理和灵性成长方面的需求,有时后者比前者更为关键。
4 结语
上文对医学化的概念和理论发展进行了简要介绍,对死亡医学化的概念和理论变迁进行了解读,在此基础上指出死亡医学化给人类带来的三个消极影响:死亡机构化、死亡仪式的弱化和强化“拒绝死亡”的文化环境。笔者认为应该对死亡医学化进行反思,认识到医学的局限性,鼓励民众开口谈论死亡,并且利用死亡的社会和文化属性安抚临终患者和家属。一如本文不断强调的,医学工程的确在延长寿命和降低死亡率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绩,只是当患者和家属面临死亡的时候,似乎没有哪个医学工程和技术能够帮助抚慰他们对死亡的恐惧感,让他们更好地接受死亡。当我们对医学过度崇拜和对技术过分依赖时,就容易忽视人性的需求。如果缺乏人性的关爱,医学不过是一堆冷冰冰的仪器,即使可以让患者暂时远离死亡,却无法帮助患者得到心灵的慰藉。特别是当医学无力转变死亡进程的时候,当患者面对死亡时,当家属面临亲人即将离世的时候,我们的医学和医学工程如何能够帮助他们缓解情绪,满足他们除医学外的其他需求,从而更好地面对死亡?这是需要每一个医务工作者和医学工程研究者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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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lection on the Medicalization of Death
Li Jingru1, Lin Ling2
(1. Bioethics Centre, University of Otago, Dunedin 9016, New Zealand;2.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 Beijing 100005, China)
In the 1960s, a group of sociologists proposed the concept of “medicalization.” They further proposed a concept of “the medicalization of death” and called for serious reflection. They questioned if medicine should decide when people should die, in what way, and if they are dead.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medicalization of death, and comprises three sections. In the first section, the concept of medicalization is introduced along with the evolutions of relevant theories. The second section introduces the concept of the medicalization of death and analyzes the impacts of the medicalization of death on human society, including institutionalized death, weakened death rituals, and an intensified culture of denial of death. In the third section, the medicalization of death is scrutinized and reflected on, and the following suggestions are proposed: first, humans should realize the limitations of medicine; second, the culture of “denial of death” should be stopped; and third, medical practitioners should utilize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nature of death to enable dying more appropriately and to help the family better cope with bereavement. In the end, an appeal is presented to medical practitioners and medical engineering researchers to pay attention to patients’ non-medical needs and to avoid scientism and technicalism.
medicalization of death; Foucault; culture ofdeath; medical engineering
2020–04–10;
2020–05–22
李京儒(1990–),女,博士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生命伦理学和医疗政策。E-mail:liji3617@student.otago.ac.nz(通讯作者)
林 玲(1990–),女,硕士,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神经伦理学。E-mail:linling714@163.com
R02;B82
A
1674-4969(2020)03-0309-08
10.3724/SP.J.1224.2020.0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