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短篇小说)
2020-03-13张英俊
1
4月,村里的杨树终于吐出了翠绿的叶,太阳从山那边升起后,就跑到绿叶上闪闪发亮。参差不齐的庄廓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既明净又温馨。
村子前面的油菜地里,一白一黑的两个女人在拔草。菜地边是绿色的草地,一条小溪在草地里叮咚叮咚地唱着歌。溪边,水晶晶开着粉红的花,由于开得多,绿的草地就有了一片红。草地边,细长绳拴着的花牛犊,正对着村子哞哞地叫,它在找家,找它的妈妈。
初升的太阳还没晒干地里的露水,晶莹的水珠滚动在油菜苗、娘子菜、铲铲菜的叶子上,两个女人的手上于是沾满了黑色的泥巴。黑女人脸黑手也黑,泥土沾在手上不那么显眼,白女人的脸是没有血丝的苍白,白的手沾了黑的土,黑白分明,手指变得臃肿,看了,就觉得累。
黑女人叫刘嬷嬷,白女人叫田阿姨,听称呼,好像岁数相差很多,其实,两人同岁,属猴,63岁了。45年前的正月里,两驾苫着红毛毯的马车,把18岁的她们,先后从不同的村子娶到这里。在这里,她们從姑娘变成了小媳妇,然后生儿育女,然后忙碌在土地上,春来时播种,夏来时拔草,秋风吹开时收割,寒风刮着时打碾……年复一年,脸上便有了皱纹,头上就有了白发。
这里的人不直呼其名,自从她们有了儿女,便跟着晚辈的称呼,叫刘嬷嬷,叫田阿姨。娘家父母起的兰啊花的名字,一如她们青春的脸庞,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再被提起。
田阿姨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家明在家种田,小儿子家辉在城里当老师,后来到一个局里当了秘书。现在,别人把田阿姨的儿子叫田主任。儿子说主任不是官,就是个管办公室的。那这主任到底有多大权呢?田阿姨不知道。
刘嬷嬷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同样在家种田,女儿在县上税务局上班。两个人的老大孩子都没考上学,人们说这民办教师教书就是不行,幸亏来了公办老师,要不然……言下之意,要不然,跟这两个孩子同样。民办老师是田阿姨的男人,田老师对此愤愤不平,说怎么怪我?我教的别人家的孩子不也有考上走了的吗?孩子笨,怎能怪老师?何况一个人管三个年级的学生,教三个年级的语文数学……
世上好多的事说不清。
一如现在,刘嬷嬷问田阿姨,“他阿姨,你打算住几天后回城里去?”田阿姨这就说不清。说不清就不接话,低着头抖娘子菜根上的土。刘嬷嬷接着说,“你多住两天,我把这块菜地的草拔了,我俩待在家里说一天话……”话没说完,又笑了,“哪能光说话啊,我家屋后有荨麻长出来了,我们做荨麻饼吃。”
“好多年没跟你一块做荨麻饼了。”田阿姨挪一下屁股,把手里的草丢到了脚下。
“哎哟哟!”刘嬷嬷扑哧笑了,“你呀,一到城里就忘了庄稼人的寒苦,草别乱扔,晚上我还背回家喂牲口呢。”
“哦呀呀!”田阿姨苦笑一下,忙着捡拾身后的野草,“哪能忘哩,不是没注意嘛。”说话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2
前天下午,田阿姨坐上了从县城开往山里的班车。
满车的乡音,上车来的一进车门就跟车上熟悉的人大声打着招呼,那份自在,就像在自家门口。田阿姨听着,心里有些慌,闭了眼,假装睡觉,耳朵却仔细地分辨着一个个声音,还好,似乎没有村里人。
班车一路摇晃,车窗玻璃吱吱扭扭地响。在满车的喧哗中,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司机身后的黑匣子中可劲地唱: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
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
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在男人溢满幸福的歌声中,田阿姨麻木地望着窗外闪过的村庄、树木,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后来,班车终于停下来,把田阿姨吐在了车外。
夕阳悬在西边的山顶,杨树掩映的村子就在夕阳下面的土台上,一条白花花的土路从村子里伸出,伸到田阿姨脚下,可田阿姨有些迈不动步。
怎么会这样呢?田阿姨有些恍惚。儿子,还有儿媳妇,他们还能接纳我这个老阿奶——他们的阿妈吗?田阿姨心里实在没底。当初,她可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个家,可这能怪她吗?两个儿子,哪个不是阿妈的心头肉,难道家明不是?田阿姨这样一想,心里又有了底气。
可是,可是,事情出乎田阿姨的想象。儿子家明在院里看到大门口出现的田阿姨,愣了一下,像是张了张嘴。田阿姨带着笑,就像当初闯了祸的家明看到她时的笑——藏着胆怯,带着讨好。“家明……”田阿姨叫了儿子一声,但声音像个蚊子,飞到耳边才听得惊心。而这时,家明丢下手中的扫帚,转身进了厨房。
田阿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往屋里进,还是该站着不动。正尴尬时,儿媳妇抬着一双面手迎出来,“是阿妈呀?”脸上是惊诧的笑,伸手接了田阿姨手里的纤维袋和挎在肩上的小包。田阿姨鼻子发酸,吸了一下,鼻孔中什么也没有,便吸出了一个空洞的声响,“我……不用不用,不重……”儿子躲了,倒是儿媳妇像是亲人般迎过来,眼泪,这就不听话地涌出,喷满了眼眶。
儿媳妇把田阿姨让进上房,把田阿姨带来的东西当做亲戚们带着的礼物那般,要往大红柜上放。田阿姨忙伸手拦住,指着纤维袋说,“这个你拿到厨房去,几斤肉,几样水果,再是给孙子们的小吃。”指指小包,“那里面,那里面……”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便住了口。
“娃娃不到星期六不回来。”儿媳妇笑道,“来就是了,还带什么东西哩——快上炕缓会儿。”
田阿姨嗯嗯地应着,心里觉得不是味。怎么这么生分呢?这完全是对亲戚们的说词啊,田阿姨心里又没底了。
晚饭是面片,田阿姨在炕上吃。儿媳妇双手端给她,有些抱歉地说,“阿妈吃惯了城里的饭,这饭也不知吃得惯不。”
田阿姨饭还没吃一口,就慌忙回应,“嗯,吃得惯,吃得惯,香着哩。”语气带着明显的卑谦。田阿姨从窗户看见家明在院里台阶上吃,再看儿媳妇,也蹲在了屋子一角。
田阿姨挤出些笑说:“上炕来吃么。”
“不了,屋里热。”儿媳妇望着碗里的饭回答田阿姨。
房子是重新盖的,国家好,盖房给补助,家家都拆了旧房盖新房,原先十八板白土墙打成的黄泥土屋都变成了红砖红瓦大窗户、地面铺着花瓷砖的新屋。家明修这屋的时候,田阿姨让田老师来帮忙,男人在这里帮了一个多月,回来对田阿姨说,“我把两个月的退休工资给了家明,你不会埋怨我吧?”田阿姨摸着田老师少了肌肉的胸说,“我不埋怨,我们亏欠了大儿子,当初,我们的家是那么穷,我没办法呀,想起来,我就想哭一场……”
“不哭啊,”田老师握住田阿姨的手不住地咳,咳了半天,喘着气说,“我再节省点,先存够我们养老的钱,再帮家明不迟。”
现在,田阿姨的包里就放着一张银行卡,里面有16万元钱,大头是男人存下的,再有,是男人火化后政府给的补助,还有一部分是给田阿姨的抚恤金。男人一直咳,咯血,人也瘦了,一检查,是肺癌晚期。男人的肺像破旧的风箱,身体像被风雨洞穿的老屋,可男人坚决不住院,当生命快要结束的最后时刻,又要求去住院。男人对田阿姨说,“死在外面好。”临咽气那天,男人无力地抓着田阿姨的手,耳语般地说,“我不行了。我走了,放心不下你。把我拉去火化,政府有补助,知道了吧?收好银行卡,答应我。”田阿姨嗯嗯地答应着,泪眼模糊中男人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嘘一口气,脸霎时变成了黄纸般的颜色……
男人死后卡里果然来了几笔钱,之后,再也没有增加一分。田阿姨在城里捡废塑料瓶、废纸,卖废品的钱,一部分给孙女买零食,一部分买些便宜的菜。儿媳妇对此很是不满,“以后别给孩子买垃圾食品,还有,那菜,能吃吗?”谁不知道小袋袋食品让孩子没了吃饭的胃口,谁不知道细菜好吃?可孙女撅着小屁股,拉着她的手硬要买个小吃时,她心就软了。细菜好吃价钱贵,不是不想买,她手里没有这么多钱,再说,青菜萝卜也不是不能吃。一天,家辉说,“阿妈,你儿子大小在政府里上着班,你别捡了好不好?”田阿姨知道一定是儿媳妇让儿子这么说的,就嗯嗯地答应不再捡废品。
“阿妈,”儿媳妇给田阿姨铺了炕,拉开被说,“要是冷,开了电褥子。”田阿姨说,“不冷不冷。”扭头看屋外,不见儿子家明进屋。
田阿姨要对儿子儿媳妇说,这次回来,她就不准备回城里。她想着自己留下3万块钱,把卡里的13万元给儿子儿媳妇。当年亏欠了他们,这是给他们的补偿。可这样的机会,儿子就是不给。
那一年,田阿姨决绝地提出分家,财产要按三份分,大儿子家明一份,小儿子家辉一份,她和她男人一份。养的三十多只羊,留给家明六只,算做放羊的工资,其余的也分成了三份;房屋九间,各得三间,家明只分得三间,房子拆不得卖不得,田阿姨给六间房屋作了价,让家明出钱。家明没有这么多钱,田阿姨就叫家明卖羊给钱。这一折腾,一群羊全到了田阿姨手中。村前屋后的杨树也分成三份,几天后,田阿姨把家辉和她分得的杨树,卖给了镇上的木器加工厂。
这一晚,田阿姨睡不着,过去的事不断在眼前闪出,头里越来越清醒,后来耳朵吱地响,头也有些晕,心也跳得快了。田阿姨知道老毛病又犯了,悄悄下炕,从包里掏出药瓶,取了两片药,没有水,就凑合着干吞了。
“阿妈,回去了记着吃药。”田阿姨临走,家辉给她装了药。想到城里的家辉,田阿姨的眼睛又湿了。
3
“哎哟,缓一缓,腿麻了。”刘嬷嬷屁股落地,伸长双腿,一双手敲打着膝盖。
田阿姨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阳光刺得眯了眼,腿一伸,如刘嬷嬷那样一屁股坐到了菜地上,“好好,缓一会儿,好好晒晒太阳。”
天很蓝,阳光很暖和,空气也格外新鲜。“四子贵久久——”地头的两棵榆树上,从南方飞来的头红胸也红的麻鹩子一声声嘹亮地叫。
两个女人在一块,本有说不完的话题,可田阿姨话不多,刘嬷嬷呢?知道田阿姨失去了男人,也闭口不提自家的男人。当初田阿姨跟大儿子家明的事,她也知道一些,这些也不好说,于是就说自家的难,说儿子两口如何如何在外打工,去年老板欠了半年的工资不给,小两口没要上,今年换了另一家。说孙女跟你们家明的丫头一块在山外镇上念高中,每星期回来就缠着她,阿奶,我要吃炒面片,阿奶,我要吃你烙的韭菜合,你要不答应,就拉着你的胳膊摇……田阿姨搓着手上干了的泥巴不吭声,刘嬷嬷这就住了口。
刘嬷嬷突然笑着拍一下田阿姨的腿,“你看你看,地頭放着暖瓶,倒忘了喝口茶。”起身去取,去了,先到草地解了裤,亮着白屁股,在花牛犊身边尿了一泡尿,再到小溪里洗了手,这才提着暖瓶和装着馍馍的提袋走过来。
“你记着没?”走进地,刘嬷嬷一边取碗倒茶一边说,“生产队那会,我背着我家丫头,你背着家辉挣工分,一次你怕馍馍晒干了儿子吃不下,就把塑料袋包着的馍馍埋在地头,结果找不见了,家辉哭着踢你的屁股、扯你的头发,嘻嘻……”刘嬷嬷笑得说不下去了,停停,又说,“想不到现在这么有出息了,娶了城里的姑娘,还当了官……”
田阿姨说,“他哪里是官……”刘嬷嬷打断田阿姨的话,嗔怪道,“我家丫头可说了,家辉哥本事大,领导的讲话家辉哥写,领导坐哪个车由家辉哥安排,家辉哥去外面办事,秘书拿着家辉哥的包。不是官,谁给他拿包,对吧?”田阿姨支支吾吾一阵,到底没说出一句话,最后端起碗喝了一口。
茶是奶茶,很醇、很香。田阿姨由衷地说,“好多年没喝过这样的茶了。”
刘嬷嬷有些疼惜地看田阿姨,忍不住说,“你脸色越来越白,该不是有病吧?”
田阿姨说,“也没啥大病,你知道的,生家辉那次大出血后,一直就这个样,医生说是啥个贫血,有时头里晕……”
“那你得好好治治。”
“怎么治?有些病,治不好。”莫名地,田阿姨有了悲哀。
沿地边走来一个人,近了,是刘嬷嬷的男人。男人嗓门大,还没走近,声音就传了过来,“阿姨不把福享着,陪着我老阿奶下苦哩。”走过来放低了声,“前天回来的吧?”田阿姨挪了一下屁股点点头。男人说,“昨天去了坟上?”
“嗯嗯!”刘嬷嬷慌忙咳两声,拿眼瞪男人。男人知道失了口,又改口说,“我去山坡上转了转,看见家明媳妇背着喷雾器在麦子地里打杂草药……”
田阿姨有些慌,打断道:“就是,儿媳妇说油菜地下种时打了药,不用拔,麦子也不用拔,打一遍杂草药就行,这不我闲得慌么,就过来跟嬷嬷说会儿话。”
今天早上,家明终于过来跟田阿姨一块儿吃早饭了。吃饭时,田阿姨说,她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手上有十来万块钱,你要置办些什么东西就拿去用。家明低着头扒拉碗里的洋芋片,“当初家刚有了起色,你一下子分光了,卖的钱给了拿工资的家辉,老了,干不动了,又回来了吧?”
田阿姨有些生气,“谁干不动了?从今天起,我就下地干活。”
家明抬头看看田阿姨,“钱你拿着,活你也别干,庄子里的人会说,城里享福的人,一到大儿子家就让干农活,我丢不起这个人。”
这些话能给刘嬷嬷说吗?不能。事情到了说谎的份上,田阿姨好想伏在亲人怀里哭一场,可她不知亲人在哪里。昨天给男人上了一回坟,男人去年殁了,坟上只有几棵草,深知男人就在这座隆起的坟下面,可田阿姨没有泪,她觉得死了也是一件好事,活着,是这么的难,死了,就解脱了。田阿姨很平静地把一杯牛血般的清茶慢慢倒在男人的坟前,供品没有,水果啊什么的已经给了儿媳妇,也不好再拿。几刀黄纸是从小卖部买的,点着烧纸,火苗欢腾地跳跃,烧不尽的纸灰如黑蝴蝶在田阿姨眼前飞。疼她、爱她、包容着她的男人就在这里,田阿姨以磕头的姿势把头低下去,额头触到坟土,感到一种温暖,一种冰凉,霎时,田阿姨泪流满面……
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田阿姨下意识地摸手机,旁边,刘嬷嬷早已取出手机,手机里一个女人说,“阿妈,你干啥呢?”
刘嬷嬷满脸的皱纹像是开着的菊花,“丫头,我和你田阿姨在菜地里拔草哩……”
“田阿姨回来了?”
“嗯,嗯,你看。”刘嬷嬷把手机对着田阿姨,手机里一个笑盈盈的女孩向田阿姨招着手,“田阿姨,你别累着……”
田阿姨慌慌地说,“累不着,丫头啊,你阿爸也在这,你们说。”慌忙把身子闪到了一边。
田阿姨的手机还握在手中。
前天晚上家辉来了一个电话,说要是不习惯,赶紧回来。田阿姨说我好着,你哥和你嫂子对我很好,你放心啊。这之后,谁也没给她打过电话。家明也有手机,可昨天到今天,手机一直沉默着。
“哦哟,”田阿姨掩饰地看一眼手机,“12点了哇。”
4
十年前,田阿姨去了一趟县城。
儿子家辉那时在县上一所学校上班。
田阿姨知道家辉当老师的学校有灶,有宿舍。到了县上,家辉说吃饭有机关灶,饭比外面饭馆的便宜,至于住的,他在外面租了房,挺好,什么都不缺。
真有这么好吗?田阿姨有些怀疑。田阿姨知道家辉有对象,也是个老师。田阿姨要见见儿媳妇,家辉那头笑着说,“阿妈你急啥,又不是你谈对象……”
田阿姨一听生了气,骂家辉,“什么混账话,阿妈不是为你着急吗?”
那时手机刚出现,还没有微信,租的房子好不好,田阿姨不知道。儿媳妇长的咋样,性格又怎样,田阿姨更不知道。田阿姨这就决定去县上亲眼看一看,晚上烙了几张鸡蛋韭菜的夹饼,灌了五斤鲜牛奶,临离开家时给家辉打了个电话,要家辉叫上对象,中午一块吃个饭。家辉一听急了,“阿妈,我今天要下乡。”田阿姨说,“我不管,我已坐上班车了。”
田阿姨骗着儿子,儿子也骗着她。班车快到县城时家辉打来电话,问这会在哪,告诉她在车站等他,他来接。儿子果然来了,见了田阿姨免不了一通埋怨,见她带的东西,又是一通埋怨,“这么远的路上带着,不累吗?”田阿姨满心欢喜地打量着儿子,儿子唇边有了一层黑胡茬,就想兒子终于长成大小伙,长成男人了。
可是一到出租房,田阿姨心乱了,厨房堆满了房主的杂物,厕所楼顶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家辉租的房,只有一张床的房间和那个滴水的厕所属于他。田阿姨这就心疼,“家辉啊,你把日子过成了啥啊!”家辉说,“没事的阿妈,不就我一个人吗?啥都不缺的房子有是有,可租金贵,我得存下钱了买房子,苦一点没关系的。”
这一天,田阿姨没见着家辉的对象,家辉说不是星期天,上课着。不过家辉给她看了对象的照片,姑娘个子不高,蘑菇形状的短发,一件淡蓝色的蝙蝠衫,一条红纱巾搭在脖子上,纱巾两头垂在胸前,脸上带着微笑。田阿姨有些不放心,“家辉啊,这姑娘从小在城里长大,父母又都有工作,跟我们家不一样,我怕……”家辉歪着头看一眼田阿姨,笑着打断了,“你就怕得多,怕这怕那,我现在没有房,有个房马上就可以领证结婚。”
田阿姨从县上回来,半夜半夜睡不着觉,最后提出分家。田阿姨对田老师说,“你没见家辉城里过的啥日子,没有房子就结不了婚,家明有房,有地,起码比家辉强。”
家分了,能变钱的都卖了。加上田老师的工资,凑了六万多块。城里房子有现成的,家辉用这笔钱交了首付,剩下的从银行贷了款,由家辉每月用工资还一部分。花了一万块不到简单装修了一下,就搬了进去。
既然分了家,田阿姨再不能,也没脸待在家明家。那时田老师还没退休,田阿姨让田老师跟家明一块过,田阿姨对男人说,“他俩不会嫌弃你,再说,早起晚夕你也能照顾上家,管管孩子的作业,我也就放心了。”
家辉要结婚,需要钱,田阿姨对男人说,“你媳妇现在就这么点能耐,像个蚂蚱,再蹦跶,也在那片草里,你还得帮一把,给家辉凑一万块钱。”田老师也没有这么多钱,跟几个同事借,凑了一万块。
家辉结婚后,田阿姨才知道城里人有这么多讲究,吃顿面片,要么西红柿凉拌,要么黄瓜凉拌,凉拌也有好多种,比如黄瓜,可用醋拌,可用糖拌。田阿姨跟在儿媳妇后面悄悄学,觉得这是学本事。家辉晚上加班多,儿媳妇有时会打来电话,“阿妈,家辉回来了没?”
“还没,他说今晚加班哩。”
“那,我也有事,晚饭不在家吃,你自己做了吃。”
这样的事多了,田阿姨这才明白儿媳妇不愿同她一块儿吃饭。
有了孙女,儿媳妇定的规矩便多了。比如喂奶,大人不得用嘴吸奶嘴,“滴几滴在手背上,不感到烫也不感到凉,正好。”比如擦屁股,儿媳妇在小孙女屁股上示范给她,“看见了吧,不能乱擦,从中间往外……”
家辉几次悄悄问田阿姨,“丽华没给你受委屈吧?”田阿姨赶紧说,“没有没有,你媳妇好着哩。”
其实,田阿姨心里有着很多苦,饭菜一旦不合口,儿媳妇便说饱着,碗一撂进了卧室。洗菜、做饭、洗锅,都是田阿姨的事,家辉有时看不过,就说儿媳妇,“喂,你就不能洗一回锅吗?”“我要备课!”儿媳妇回答得很干脆。田阿姨这时忙笑着说,“没事没事,我闲着,三五下就收拾了。”家辉这就过来帮忙,田阿姨说,“你忙你的去,记住阿妈的话,两个人把日子好好地过。”
儿媳妇有同事或朋友来了,一屋子都是她的笑,自己炒几个菜,端了去卧室和客人一起吃。这时田阿姨就很尴尬,悄悄回了屋,呆呆地坐着。
孙女大了,要上幼儿园,田阿姨早上送,晚上接。“奶奶!”孙女一看到田阿姨,跑过来抱了田阿姨的腿,“奶奶,你背我。”田阿姨每天早晨给孙女穿衣,洗脸,梳头,孙女心情好时就在田阿姨脸上亲一口,心情不好时,噘着小嘴不去幼儿园,田阿姨有时哄有时吓,连哄带吓地背了孙女出门。
一次楼道灯坏了,田阿姨上楼时崴了脚,跌倒在台阶上,还差点摔了背上的孙女。扶着楼梯栏杆一步一挪地回到家,恰巧那天儿媳妇回来的早,孙女一见门口妈妈换下的鞋,便叫道,“妈妈,奶奶的脚崴了!”田阿姨想蹲下来给孙女换鞋,却一下子跌倒在地板上,孙女急了,“妈妈,奶奶摔倒了!”田阿姨额头上冒出了汗,心疼地拉住孙女的手,“奶奶缓会儿就好。”孙女拉田阿姨的手,拉不动,急得哭了,扭头叫“妈!”
儿媳妇终于出了屋,来了,摸一下孩子的头,牵了孩子的手,“啊?那不小心着。”看也不看田阿姨,倒是孙女一步一回头。
孙女要上一年级了,儿媳妇在自己教学的学校报了名,一块去,一块回,田阿姨倒闲了下来。这时,田老师已退休了。退休了的田老师这时也在这里住。城里,老人跟儿子儿媳妇们住一块儿的少,田老师说我们另买个房。儿媳妇知道后,脸上便有了笑容。可这时,田老师查出了肺癌晚期。知道是癌,田老师说什么也不住院,他要回山里家明家。田阿姨说,“我们把自己的那份全带到了家辉家,再也没脸回去,再说,家明两口忙,照顾不了你,你回去不是添麻烦?”
一见父亲瘦成这样,家辉心疼,要带田老师去住院,田老师仍不肯。儿媳妇在一邊听完父子的对话,冷着脸进了卧室。才过了一个月,田老师又提出要去住院。入院几天后,大夫对田阿姨说,“别再花钱了,回家吧,病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后事也准备一下。”田阿姨这时倒没流泪。她知道男人这回真的要走了,住院也是白花钱,可男人没有出院的意思,有一天晚上,田老师突然来了精神,抓着田阿姨的手说,“我死就死在医院,不给家辉两口找麻烦。家辉不是个吃劲的人,连家也治不好,以后你回老家,家明媳妇人厚道,不会难为你。”
这一晚,田阿姨和田老师说了好多话,田老师要田阿姨管好银行卡,“那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知道了吧?”田阿姨使劲点着头,田老师还说了一些,田阿姨答应了好几次,泪就出来了。在田阿姨的泪眼中,田老师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田老师一走,儿媳妇又冷了脸。这时候,家辉说,“阿妈,你别颇烦,不行,我离了她!”田阿姨这就生了气,“你就这么个本事吗?丫头呢?你想让我孙女少个亲爸或亲妈?”之后,家辉两口吵架的次数也多了。“你也上个班,我也上个班,”儿媳妇的声音很大,“凭啥孩子的作业我要管?”听不清家辉在说啥,声音像蚊子叫。“哦,哦,你加班,加班,”儿媳妇不依不饶,“你比我就多一分工资?凭什么我要伺候老的、伺候小的?”
这一夜,田阿姨睡不着觉。
她知道,她该离开这个家了。
5
西边天空出现了大片的云,太阳钻进云里,地上便刮开了风,紧一阵慢一阵,在田阿姨耳边呜呜叫。
“你回吧,田阿姨。”刘嬷嬷系上蓝头巾,看田阿姨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有些不忍心。
田阿姨看一眼西边大朵的云,说,“雨来不了,没事的。”
田阿姨不想回,家里太孤独,田阿姨怕孤独。
风吹了一会儿,云就散了。太阳一出,风就停了。温暖的阳光这时洒满大地,花牛犊开始哞哞地叫,地边榆树上的麻鹩子也一声接一声地开始啁啾……田阿姨和刘嬷嬷在地里又开始忙,忙碌时,太阳落下了山。接着,暮色从西面山沟浸融而来。“哎哟!”刘嬷嬷直了腰,“阿姨,你缓会儿,等我收了拔下的草,我们回。”
等到她们回时,天已黑了,村子有人家亮起了灯。田阿姨看到儿子家明家的灯也亮了,心里就有了一丝温暖。刘嬷嬷提了两篮菜,田阿姨解了拴着花牛犊的绳。花牛犊急着回家,蹦蹦跳跳地向前冲,细绳拽着田阿姨往前跑,跑着,就见儿子家明家的灯突然灭了。
怎么灭了?他们这是?田阿姨心里便有了慌乱,一慌,只听耳朵吱地响,头也发晕,眼前先是闪着几颗星,接着出现了更多的星。田阿姨仿佛又回到了儿子家辉住的城市,眼前万家灯火,一片辉煌……田阿姨腿一软,双膝跪倒在大地上。
这一刻,田阿姨的心中无比温暖。
作者简介:张英俊,青海大通人,小说、散文发表于《青海湖》《青海日报》《雪莲》等报刊;出版土族文化丛书《灵秀大通》;有小说收入《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