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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虫子书

2020-03-13古岳

青海湖 2020年1期

编者按 对一个作家来说,文字背后的私密性是难以言状的,尤其当书写触及个人现实生活的时候更是如此,甚至书写本身的隐秘意义远远大于文学。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岳的《与虫子书——一只虫子与一个作家的合著》也许会带给你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这也许正是这部作品的文本价值所在。非虚构语境下的叙事表达往往会让隐秘呈现它原本的诗意和思想深度。假如一个作家的文字也有故土,那应该也是文学的故乡,而从出生地开始的书写也许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这也是本刊开辟《走笔》专栏的初衷和美好愿景,使有深度、有温度且植根大地的表达成为一种自觉。

2019年3月17日 小雪转晴

3月13日开始休假。

14日回到老家,准备父亲3周年祭日。

16日,父亲祭日。

17日,开始琢磨盖房子的事。

早上送走妹夫、儿子及两个外甥,之后与两个弟弟福来和永春去木材市场进行简单考察,发现不用走远,附近的官亭镇就能找到所需要的所有木材。顺道把屋檐的花槽都预订好了,共七层,说是15天之后交货,还付了1000元定金。看来,盖房子的事,这次终于变成实际行动了。感觉半个月之后,想象中的一排房子就要出现在眼前了。

老宅院里有西北两面房子,有十几间,都是传统的土木结构,间数是足够了。可北面那排木屋的房梁和檩子都是当地杨木,易遭虫蛀,每次回家时,地上到处都是木头的粉末,白白的一层。父母亲在世时,我就想重新修一下。他们不大赞成,并不是反对我修房子,主要是不想因此增加我的负担。

为了阻止虫子不停地啃噬,每隔一两年,父亲都会往屋子所有的木头上喷洒一次毒性很烈的农药。一喷完药,那些躲在木头里面的虫子便会消停一段时间。但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又会有白色粉末从那些虫蛀的小眼儿里落下来。一开始断断续续、不绝如缕,尔后是簌簌而下。感觉比以前更甚了。我担心,迟早那些白杨木的梁柱、檩子和椽子都会被虫子咬断,房子就会塌下来。

我见识过被虫子严重蛀蚀的杨木,密密麻麻的小虫洞布满了木头表面,假如在夜里它能透着光,那景象一定像灿烂星河。这样的杨木里面几乎已经被掏空了,虫洞、虫道纵横交错,一根原本结实的木头成了一堆絮状碎屑,用手指轻轻一掰,就会四分五裂。那一小块放在手心里轻轻一揉,即可化作粉末。这时,你可能会看到虫子——蛀虫,看上去其貌不扬,一只蛀虫体型再大也大不过一粒小黄米,不过是灰白色的,圆嘟嘟的,像一个小球。细看,你才会发现它也有嘴脸腿脚,甚至触须。因为那些腿脚触须太过纤细,如不仔细分辨,很难发现。可就是这碎屑虫子,却能在几年时间里咬断一根粗壮的杨木。所以,在我老家,只要条件允许,都会选用松木盖房,如果是用杨木盖房,那一定是迫不得已。回想起来,盖这面房子,已是我工作多年以后的事,即便手头再拮据,再想想办法,把它盖好一点,想来也是能做到的。要是那样,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事了。

除非,我再也不回这老宅院了,否则,这房子和房子木头里生活着的一群虫子,迟早是个事情。而我从内心里割舍不下这个小院,即便有一天父母亲都不在了,我还是要回来的,因为记忆还在。

后来,母亲和父亲相继过世,且都走得突然,修房子的事也只好放下了。父亲走的那一年,料理完后事,我曾提过修房子的事,可几个妹妹说,父亲还不满周年便大兴土木,村里的人会有闲话,最好过一阵子再说。我觉得,她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虽然父母亲都不在了,也不能落下个不孝的罪名。于是,不再提盖房子的事,此后,我又忙别的事,一两年没顾上。

现在,母亲走了快四年了,父亲也满3周年了,该把修房子的事提到日程上来了。于是,乘父亲3周年忌日,我休了一次假,单位人事部门的人一天一天数了数,说我可以休到4月17日,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盖房子足够了。尽管,有一些内部装修的活可能还会推后一段时间,但房子一定是能盖好的。

如此决定之后——其实,此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主要是把这一面房子盖成什么样子,还将平日里的一些构想做了笔记,甚至还画了简单的草图,所以,已经有一个比较成熟的想法。回到老家之后,便与福来商量这事——因为随后的很多具体事宜还得由他来操心。这些年,但凡老家有什么我自己干不了的活,都是他操心的。

我的想法是,还是盖成木头房,只在局部细节问题上稍做改进。比如屋檐走廊的屋顶,不一定上房土,再抹上一层草泥——我们老家叫房泥,椽子上面也不铺设榻子(细木条),而是间隔性铺上几道木条,像百页窗那样,最上面直接用钢化玻璃,这样阳光可以直接洒落在屋檐下,坐在屋檐的阳光下喝茶、看书、写字都是一件乐事。屋檐下尚可养几株绿叶植物。

可是,福来不大同意我的意见。他说,这跟以前的房子没多大区别,还是挡不住老鼠的骚扰,也不会热。我依然坚持说,自己还是喜欢木头房子。他还是反对,要盖就盖好一点。最后,我们各退一步,折中了一下,一半(堂屋部分)按他的意见,用混凝土浇筑,一半——屋檐部分则用木头建造,屋顶还是采用钢化玻璃。包括,北房与厨房之间,我曾考虑留下一个过道,过道屋顶也用钢化玻璃,以解决厨房的采光问题。这样,基本方案已经形成。明后天把屋内的杂物清理出来,即可动工了。

还给新落成的房子和整个宅院想了一个名字:古岳书院。

3月18日

今天再访华尖寺。

寺位于黄河出青海的地方,再往下数十里便是著名的炳灵寺石窟,两寺之间便是寺沟峡。以前,我就注意到寺院门牌汉语名字之下还有一行藏文字,以为是藏文译名。一次,陪文扎與扎多两位好友前往观瞻,立于门牌下,盯着那一行藏文字,他们读出声来:“森格多杰。”这几个字的意思,我也是知道的,便随口译出:“狮子金刚。”他们都转过身来,看我一眼说,是的。猜想,这并非真名,而是教内“雅号”,类似于江湖上的称呼。至于这号称“狮子金刚”者究竟是谁,或者森格多杰与华尖寺有什么关系,未及细考。

想来,他应该是一位奇僧,说不定还曾名满天下,否则,就不配拥有“狮子金刚”这等名号。这一点从民间传说中也得到印证,当地民间一般称其为“森格桑”。藏语人名之后如缀有“桑”字,是为敬语,依我之见,有“贤者”之意,森格桑有狮子贤者的意思。有关森格桑之名的由来,亦有传说,说一代奇僧多杰年轻时,就已经有非常高的佛学修为。欲更上层楼,便往雪域佛学中心拉萨游学。恰逢一年一度的辩经大会,高僧云集,机会难得,只身前往,想通过辩经来验证自己的修为。可是,一到那里,没人搭理他。从人们投来的眼神,他感受到了鄙夷和轻蔑。伫立良久,尔后,愤然离去。出得门来,心犹不甘,回头望了望,看见门前的一对石狮子,灵光一闪。他摘下自己的僧帽,戴在一头石狮子的头上,摆出一副跟这石狮子辩经的架势。他向后跨出一步,身子向前一倾,很夸张地高高扬起右臂,左手掌朝上伸出,尔后,用右手掌猛击左手掌,发出一声巨响,像晴天霹雳。只见那石狮子摇了摇头,僧帽抖落在地的一瞬,石狮子也奋力向后退了好几步,像是很害怕的样子。这一幕恰好被门里面辩经的僧人看了个真切。消息不胫而走,森格桑、森格多杰之名从此传遍雪域佛界,威震四方。

华尖寺是一座很小的寺院,近些年虽几经扩建,规模依然很小,与当今的很多寺院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僧人也很少,仅有十余人,最近几次去,均未见有僧人在,今天也一样。前面是黄河,后面是河岸山坡与崖壁,这里有座寺院,也当是森格多杰离开此地很久以后的事。很久以后,也许又有另一位高僧循着他的足迹一路而来,并告知附近路人,曾有一代奇僧狮子金刚在此修行。于是,有人来拜。于是,才有了寺院。至于森格多杰最初从何而来,我依然觉得与炳灵寺有关。自西秦而后,甘青交界处这一段黄河谷地所有与佛教有关的事,都不可能离开炳灵寺,它的辉煌灿烂足以照耀整条河谷。因有所想所感,遂记之以备忘。仅此而已。

从华尖寺回到老家宅院,满脑子还是森格多杰,便写发了一条微信。不一会儿,众亲友点赞或留言。主修藏语的另一位好友尕玛才让先生留言说,那四个藏文字,译为“森格修行处”更為妥帖。后又补充道:“修行之地,在以前,多半人迹罕至,除了修行洞,很少有建筑物存在。不过现在很多著名的修行地,也都有建筑物。”后世很多著名的佛教寺院就是这样形成的。算是佛教史上的一个普遍现象,似乎已成规律。于是,回复尕玛:如此则好理解了。他这句话使我想起,华尖寺原本还有一个名字,叫“森格静房”。于是,一切归于原处,归于宁静,归于自在。

3月19日 晴

昨晚喝了两茬浓茶,水喝多了,前半夜睡得不踏实,起了几次夜。

早上7点多被院里说话的声音吵醒来。昨天福来让另一个兄弟永龙叫两个人来帮着拆房子,还叫了一台挖掘机,想必是他们已经到了,便起来。看到永龙和两个人正在抬东西,挖掘机还没来。正抬东西时,挖掘机师傅打电话来,说他早上家族里宰牛,来不了,下午才能来。于是,原本想直接用挖掘机干的活,由人工来干了,比如那些铺地坪的红砖,本不想费力气拆下来,直接当垫层。现在,机器来不了,叫来的人拆掉门窗和电线等,没事可干,就把红砖也拆下来了。也好,红砖还可以用。

看来,拆房、盖房已成事实,无法更改。昨天去华尖寺,回来时想起,一个同学家就在那附近,几年前也盖了房子,便去看了看。他老母亲一个人在家,我以前见过老人家,可她并不记得我。只好自报家门,说我是您儿子的同学,我们见过的,因为是临时决定,没有准备,两手空空,不好意思,急忙掏两百元钱塞到老人衣兜里,老人坚决不收,好说歹说,才不再推辞,心里才安稳了一些。

他家的房子的确不同凡响,既传统又现代,那气派我是做不到的,但是也很受启发,尤其是那门窗的样子,正好也是我想要的样子,拿来用便是。就又去挖花槽的匠人那里,把屋檐的花草部分增加了两层,从七层增至九层。因为有此改动,福来又坚持在屋檐上铺设一道灰瓦,屋檐窗户下也用灰砖,保留灰砖本色,勾线即可。这样,至少房子的屋檐部分有了一个传统的基调。现在,拿不定主意的就剩屋檐的门了,从心里我还是喜欢用实木,可福来想用市场上卖的防盗门。昨晚,我还叫了一个自己熟悉的木匠,明天来,到时候在一起商量一下,看怎样做好。

正在这时,挖掘机马师傅来电话,他过来了。现在的时间是上午11点零2分,可能要不了一个小时,十五六年以前,我们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最终建好的这座房子,将不复存在——那里一直是我的卧室兼客厅。同时要推倒的还有已经存在了半个多世纪的那面夯土的老院墙。

院墙根儿里,有五六棵杨树,有两棵已成参天大树,以前这两棵树上都有喜鹊窝。我曾写过一篇散文《屋后树上有鹊巢》,写的就是这几棵杨树和树上的喜鹊窝。后来,一棵树上的喜鹊窝搬走了,只剩最西头那棵最大的树上还有一个喜鹊窝,前些日子还在,这次回来也不见了。原来,我一直担心盖房子会影响到喜鹊的生活,如果喜鹊窝一直在,我已决定,宁肯像以前一样将房子盖得小一些,也不会动有鹊巢的树。现在好了,喜鹊好像事先已经知道我要盖房子的事,并选好了日子,早早把窝搬走了。如此,虽然我不用再担心喜鹊的安危,把那几棵杨树都放了,将房子盖得宽敞一点,但是,又开始牵挂那喜鹊的去向。

不知道,等房子盖好以后,它们是否还回来?如果它们不肯回来,我也许会一直心存亏欠。也许它们早就打定主意要搬走了,可毕竟是选在我盖房子之前搬走的,总感觉它们的离去与我盖房子有某种联系。其实,我从未想过要让它们搬走,偶尔想起盖房子的事,也只是想我得把房子盖小一点了,难道喜鹊早已洞察一切,想成全我把房子盖大一点?无论怎样,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对那几只喜鹊心生感念。

除了喜鹊,北房屋檐下以前还住着几只鸽子,每晚都在。每次回家时,我都看到屋檐下的地上有一层鸽子粪。有几次福来说,屋檐上罩一层网,让鸽子进不去,地上会干净一点,我没同意。此后,再没人提这事,每次离开家时,几个妹妹会在地上铺一块纸板或单子,让鸽子把粪拉在上面。这下,那几只鸽子也回不来了。即使回来了,北房的屋檐也不在了,那么,这些晚上,它们会栖身何处?

如此。北房和那几棵杨树都不见了之后,整个宅院北面一片空旷,剩下一片临时的废墟。随后,废墟又被一座新的房子所替代,我又将住在里面——也许每年有几个月时间是住在这里的,也许会更长一些。因而希望,喜鹊和鸽子都能回来。它们在,我不孤单。

3月20日 阴

昨夜下了一阵小雨,早上,天还阴着。我8点多才起床,起来时,永龙带着两个人已经在挖屋檐的地基。这时,住在邻村的挖掘机师傅也来了,今天他的任务是挖好院墙的地基。我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帮不上什么忙,就回到自己屋里写日记。

这时,《中国作家》(纪实版)编辑部副主任佟鑫女士来微信说,《冻土笔记——达森草原的前世今生》本期上,需要请位名家写100字的推荐语,还嘱咐,最好找熟悉我且读过我作品的人。我回复,认识的名家不多,我先问问。后又补充道,因为是新作,读过的人很少——在我眼里,他们自然也是名家,只是不敢肯定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否也在名家之列。或者,请她费心约请。之后,给吉狄马加先生发短信,说了这事,并坦言,我首先想到了他。马加先生当然是举世公认的名家,世界级的华语诗人,可他并未读过我这部作品。不过,在他这个级别的中国作家中,他也许是唯一读过我作品的人——也许还有几位,但不确定。从马加先生的言谈判断,他至少读过我早年出版的《谁为人类忏悔》一书,曾多次当面赞许。这是一本从人类文明史的宏阔背景下写青藏高原生态环境,并探索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品,自认为是当代中国此类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马加先生在青海工作多年,因掌管宣传文化系统的缘故,是我所在单位青海日报社的主管领导,有两年,还以省委领导的身份联系过我,曾到舍下慰问看望。加之,他妹夫是我大学同班同学,情谊深厚,而且,我身边有好几位朋友也与他交往密切,他在青期间,私下也多有接触,离开青海之后,也一直有联系。还因为我也喜欢他的诗歌,从早年一直持续关注过他的诗歌创作,每每遇见,我们都会谈论诗歌。这样几层关系在这里,缘分不浅,便以朋友自居,他似乎也并未反对。

佟鑫原来说是5月份那一期刊出,作品研讨会同期举行,不知道她说的本期是4月这期还是5月那期。总之,列入文扎“源文化系列丛书”出版计划的这个作品是要先于书发出来了,近11万字,算是个长篇非虚构作品,是我“喜马拉雅北麓非虚构作品”中的一部新作。

忙过这些之后,出去看時,主体地基已经基本挖好。看来,地基今天就能挖好,剩下的就是浇筑地基了,之后,砌墙、盖房,想象中的新房似乎快要立起来了。

下午3点左右,挖掘机作业结束。几间屋子的地基,一台挖掘机挖了近12个小时,按11个小时计,每小时200元,我身上没有现金,用微信支付了2200元。

回到屋里,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提示,是马加先生发来的,说愿写推荐语,让我把文稿中的重要章节发至他邮箱。我便斟酌着选了几章拙文发给了他。

此时,白成忠先生打电话来,告诉我,一会儿,他工地上的一个项目经理来,给我测算一下大概需要多少沙石料和混凝土。正是雪中送炭。发完邮件,我便出去招呼大家。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都很顺利。

不日,收到马加先生的短信:“‘我在来世的路上,想起前世的歌谣。据我的观察,古岳《冻土笔记——达森草原的前世今生》,既延续了作家一贯的主题表达,又在叙事策略上有了新的突破。作品地域色调浓郁,思想视野开阔,诗意书写与深刻思考臻与纯然自在,堪称人与自然和谐与共的时代绝唱。”

看着马加先生对我的溢美之词,感激涕零的同时,心里也有些惶恐。马加先生显然是细心读了我发去的文字,并结合我之前写过的一些文字,深思熟虑之后写下了这段话。放下手机,我用双手捂着脸,思忖片刻,感觉“突破”两个字还是有些过誉,如若写成“探索”两个字,我还可能担当的起。随后又想,既然是名家推荐语,如此恰好,总不能写一大堆挑毛病的话吧?如此想着,心里也平和起来。至少有关青藏高原人与自然关系的书写,我也许比圈内的大多数人要走得远一点,也深一点。毕竟,我为此已经持续书写了三十余年。而且,这侧文字的后半段,与佟鑫对拙作的评语高度吻合。于是,坦然。

3月21日 阴转多云

早上没人来干活。吃过早饭,两个妹妹去买菜,我去把几天前挖出来的一棵云杉栽好了。原以为地还冻着,栽树时发现,朝阳的土地都很松软,应该早就解冻了。快中午时,白成忠先生工地上的人打电话来说,一会儿送水泥和石头的人就到了。我就给福来打电话,他说,永龙一会儿来看,我也出去等。出去时,拉水泥的车已经在门口了,是一辆小型货车,他们把水泥卸在门口就走了,说还有事。我在村口等拉石头的车时,永龙已经到了,我们商量石头卸到什么地方。拉石头的车是一辆双桥大货车,村里的路上掉不过头,得走很远去掉头。

正说着,我叔父也走了过来。他年轻时视力就不好,岁数大了,越发看不见了。幼时,不大明白事理,只知道叔父眼睛不好。等明白事理了,知道他患的是白内障,有一年想带他去手术,一检查,说已经长过头了,错过了手术的时机。无奈,只得一天天由光明走向黑暗——我无法体会,也许是从黑暗走向更加的黑暗。虽然我也有白内障,与他不同的是,医生说,我的白内障还没长熟,不到手术的时候。而且,多年以前,叔父的耳朵也聋了。

一开始,戴着一个助听器,他说效果很好,什么都能听见。后来又不见戴了,一问才知道坏了——也可能并没坏,只是电池没电了,他自己也这么说。我一个中学同学在县残联,对这些很在行,便给他打电话,让他帮着给配一个质量好点的。约好了日期,原本我要陪着去,可母亲病危,我把同学的电话给他女儿我堂妹,让她陪着去。堂妹从县城打电话来,说等检查结果时,我母亲刚刚离开人世。我虽然强忍悲痛问了一下结果,但已记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助听器是配上了,一开始也说效果很好,可没过几天又不见戴了。一问,他在上衣兜里掏半天,取出来,拿在手里说,因为自己看不见,不知道怎么调,有时候,听到的全是杂音。这样过了一年多,几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每次跟他说话,即使大声喊叫,他都听不清你在说啥。每次,我感觉全村人都听到我说的话了,他还是听不清。

他不仅从光明的世界不断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也从有声音的世界不断走进了一个悄无声息的世界。他的世界既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今天下午,他说的一句话,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他说:“我已经跟死了没什么分别,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我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他是在看到我拆掉的那一面房子时说这话的,我明白叔父的心思,他是想告诉我,自己的亲侄儿拆房盖房他都没听到消息,这个世界上其他的消息他还能听得见吗?可是,我无言以对。我知道,他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更无意质问,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出于对侄儿的在意——其实,我想说的是比在意、比牵挂、比关切更能戳心的一个词,可是,我绞尽脑汁,搜寻半晌也没有找到。

他是我父亲唯一的亲弟弟,也是现在唯一比我年长的父辈男丁了。虽然,整个家族,比他辈分高、年岁也大的人还有好几位,甚至他一个爷爷也还在世,但是,他这一辈的男人就他岁数最大了,其余都比他小。他这一辈比他岁数大的女人也只剩一位了,那就是我伯母,身体也很不好。他同辈中,我们这一门,还有一个阿姨跟我同岁,还有一个叔叔和阿姨,都比我小。自从父亲母亲走了之后,我就觉得,我这个叔父和伯母,就成了我的老人,所以,每次见到他们都格外亲切,真有见一次少一次的感觉。每见一次,都像是永别。尤其是近一年多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离我远去,再也见不到了。有时候,我当然也会想,等他们都不在了,我这一辈的族人中就数我岁数最大了。那时,我就是一个老人了。

所以,我给永龙说,石头的事你操心着,我陪叔到家里坐坐。一进屋,见亲叔来了,妹妹赶紧倒茶,可是他坚决不让。最终,茶还是端到他面前了,但是,他一口没喝。妹妹正好烙了韭菜合子,切好了端上来,他还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像是我们在给他吃毒药。我哄了半天,他才答应吃一小块儿。之后,坐着说了几句话,我说了些什么,他一句没听见。

坐着坐着,我突然想起了那些石头。由石头也想起来一句老话:父母的心都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却在石头上。顿觉,有如五雷轰顶。

3月22日 阴冷

今天,工地上的活主要是往地基底层填大石头。昨晚,从村庄附近山沟拉了两车大石头,是用装载机装到车上拉来的,今早又拉了两车。有这些大石头垫底,看上去,那地基也不显得那么深了。粗石子儿和细沙子也拉来了两车,卸在族内一个堂叔的屋后院子里,尔后,用装载机端到家门口堆着,明天可能要搅拌成混凝土砂浆开始地基的浇筑了。门前不远处原来有一个猪圈和草房,已经没什么用了,前两天也已经拆了。现在干的这些活用到我的地方不多,所以,一上午,我都在屋子里,没出去。出去时快中午了,装载机把拆草房和猪圈留下的建筑垃圾也都清理完了。那里原来有一个储存马铃薯(我们叫洋芋,偶尔也叫土豆)的地窖,还半张着口,午饭后,我就扛了一把铁锨用土把它给填满了。当然,肯定没垫瓷实,这事儿也得交给机械来完成。

干完这些活,我出去看了看沙石料,发现门口到村头的水泥路面有不少地方被运沙石料的机械给压坏了。我想,这些修修补补的活,只能等房子盖好以后再做了。完了,我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到村庄附近的两条山沟里看了看,发现大部分地方都有树,大多是杨树,但也还有一些空地方可以种树,除了零散的几片荒滩之外,农田边缘地带还有几块撂荒的耕地,想必是早年的退耕还林地,却不见有树木生长。

这也正是我去看这两条山沟的目的。去年春上,我自己掏钱雇了一台挖掘机,把一条堆满垃圾的臭水沟整理成了一片四五亩的林地,并设法运来一两车云杉树苗,种上了树,成活率和长势比想象的好。树种好之后,我还从家里拿了一捆铁丝网,拉上了围栏。云杉是常绿针叶树种,冬天也是绿的,而除了云杉、青杄、柏树、杜鹃等极少的几个树种之外,整个漫长的冬季,青海再也见不到绿色。因而,青海绝大部分地方的冬天不见绿色。能为之添一抹绿,便是造化。

这也是我之所以选云杉的缘故。一来,云杉——我选的都是青海云杉——为当地树种,不存在水土问题;二来,当地苗木资源丰富,避免远距离运输对苗木的损伤。但是,村里有些牲口,在见不到一点绿色的漫长冬季,喜欢啃食绿绿的云杉针叶,会伤到树头,而云杉一旦伤了树头,则再也长不高了。所以,才拉了围栏,属权宜之计,等树长高些,牲口够不到树头的时候,围栏即可拆除。林地应该呈现全开放的形态,那才是生态原本该有的天然风貌。

只是去年夏秋雨水出奇的多,在林地里又冲开了一条水沟。下大雨那几天,我回不来,很是担心。堂弟永元是我们社的社长,算是行政村以下一个村民合作社的负责人。我给他打电话,问有没有冲坏树林?他说,没冲坏,只拉开了一道口子。便叮嘱,找几个人,在林子边上开挖一条水渠,让水有地方去,否则,那道口子会越冲越大。过了些日子,我回来时,雨季已经过去,林地里确实冲开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像伤口,却看不见水渠。本想找永元说几句,想想又算了。好在那片林地还在,所有栽种的树木也在。

受此启发,今年春上,我想把步子迈得更大一点,心中已经有一个计划,想争取县林业部门的支持,在这里实施一个“生态示范村”建设项目。具体设想是,由县林业部门支持,村民参与配合,我来推进实施——主要是协调省林业部门在苗木以及造林投入上给予政策性扶持。这是后话。

我曾不止一次地给林业部门建议,无论单位、组织、团体还是个人,只要有造林种树的积极性,政府就应该大力支持。也不管什么地方,只要适宜造林种树,也应该大力支持。天下莫非王土,但凡有人愿意种树,政府就应该免费提供树苗,即便有人把树苗扛回了自己家,也不要紧,只要种活了,种在任何地方,都是国土绿化。这样做有利于带动全社会的参与,而只有全社会的参与,一个绿色中国的梦想才有可能变成现实。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事儿似乎与我毫无关系。我一介书生、一个记者,怎么会越俎代庖,管起造林绿化的事来了。我想说的是,这正是我们的问题所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之所以没有办好,就是因为很多人都觉得事不关己之故。结果,说的人多,做的人少。我想从自己做起。作为一个记者,我把绿化国土的话挂在嘴上,已经喊了几十年了,收效几何?不敢妄言,也说不上,但我要是种活一棵树,那却是看得见的,真真切切。我也确实种过树,而且每年都种,大大小小加起来,几十年间至少也种了上千棵树。我敢说,全中国呼吁造林绿化的记者一定不止成千上万,但种过上千棵树的记者也肯定没有几个。我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更愿意做一个国土绿化的实践者和行动者,而非仅仅是一个鼓吹者和教化者,以为那会更加实在。

所以,我才去看那两条山沟。其实,此前我已经察看过很多次了,看的次数越多,信心也越大,觉得我能把这事做好。我大半生以写字为生,说实话,在创造一篇文字时,自己的信心还从未如此坚定过。从那山沟里回家的路上,遇见好几个也在回家的村里人,其中,有我家族内的一位爷爷,他告诉我,后天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他们先后都问我同样一个问题:到哪儿去了?我也都回答:“我到沟里转了转。”

他们当然清楚我所说的“沟”指的是哪里,却不再问我去沟里干什么去了。村里人一般都喜欢只问一个问题,像是彼此遇见的一个仪式,越简单越好,而不喜欢刨根问底。除非一群喜欢开玩笑的人遇见一个也喜欢开玩笑的人。要是那样,他们就会问,你到沟里瞎转啥呢?这时,你最好不要接话茬,否则,他们一定有辦法把你再次带回“沟”里。显然,我遇见的人和他们遇见的人都不在其列。

我回家。他们也回家。

3月23日 半晴半阴

房子地基开始灌浆了,中午时,屋檐的地基差不多已经浇筑好了。因为,挖地基形成的沟槽太深,运送砂浆的手推车过不去,院墙和隔墙的灌浆可能得等到屋檐的地基凝固以后才能进行。

福来昨天去了一趟西宁,把寄给我的书带过来了。于是,一早上,我都在一边喝茶,一边浏览这些新到的书,感觉有好茶和好书作伴的时光是一种享受。

有一本是李汉荣的《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是百花文艺的鲍伯霞女士寄来的。我想在“百花”出一本散文选,书稿都整理好了,她看了说,前一阵,他们出过两本“自然散文”,除李汉荣这本,另一本是鲍尔吉·原野的《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想把我这本也列入这套书里出,设计样子也差不多,还是由张森先生设计。只是这样得对原来选定的篇目做些删减和调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只有好好配合。

今天早上,她又发来微信说,需要一张照片,设计封面用,因不在西宁,从手机相册里挑了几幅发过去了。她回复说,可以。并告知,本月底她返聘到期,我这本书是她的收官之作,所以,责任编辑已让刘勇担任,她作为特约编辑参与编辑出版工作。听得此言,多少有点伤感。我复:“好缘分!5月《中国作家》有个我作品研讨会,完了,我去看看鲍老师。现在但凡出去都围着青藏高原,很少再往远处跑。”她复:“是吗,好的。过去几年五到十月我都在美国女儿家,今年正好不打算过去了。”随后,我又补发了一条:“闲下来了,夏天到青海走走,我在乡村有个院子可避暑休息。”其实,我早应该去看看她的。从我发在《散文》上的第一篇习作算起,已整整过去30年了,其间,我发在《散文》上的大部分散文作品,责任编辑都是鲍伯霞,可以说,她为我那些文字付出了巨大心血,而我们还从不曾谋面。

这几天,不时收到她的微信,问我书稿中个别字词的表述有没有问题,可见,她一直在看我的书稿。昨天的微信里她问:“《坐在菩提树下听雨》里引用的,花开花败年年有,后面那句是‘人生才有几遭哩?吗?”我回复:“是‘人身材有几遭哩?身材,方言,是肉身的意思。”她就说,那原文是对的。

另外还有两大包书是广西师大出版社诗歌编辑刘春先生寄来的,共有二十余本。这些书是我看了他微信里的书目之后,自己掏钱买的,大多与诗歌有关。匆匆浏览一遍之后,我翻开邱华栋的《作家中的作家》读了几页,首篇写的是马塞尔·普鲁斯特,其最著名的作品是《追忆似水流年》。我读的几页,邱华栋一直在谈这部作品,见解独到,值得一读。别的书尚未及细看。

因为,我得不时地去看工地上的进展,尽管帮不上什么忙,却不能忘了有几个人还在帮我干活,隔一会儿,我得出去问一声,要不要喝点茶休息一下什么的,让他们感觉到我把他们的劳累也是放在心上的。

下午又拉来了四五车石头,都很大,人力无法撼动。只有用装载机,可机械毕竟是机械,用它往地基沟槽里倒石头,要么多了,要么不是地方。有一个地方一下堆多了,高出了地坪,人又挪不动,永龙就用铁锤砸,想砸碎一点了再挪地方。几大锤下去,石头纹丝不动,再砸,终于,一块大石头出现裂缝,再把钢钎放在裂缝里砸,才敲下来一小块……他们很辛苦!

人总是这样,大多辛苦都在辛苦的过程中才能体会,要是事先知道如何辛苦,很多事情也许就会事先放弃。比如,我要是事先知道如此辛苦,这房子也许就不盖了。因为,即使不盖这房子,日子也会照常继续。大不了,冬天,寒冷的时候,我就一直待在城里不回来。可我还想回来,还想住得舒服一点。父母在的时候,即使冬天,每次回来,屋里也是热的,自从父母亲走了之后,即便是夏天,屋里也透着阴冷。于是,才想盖几间新房,里面有暖气的那种。心想,如此,什么时候回来,屋里也应该是暖和的。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上。很多时候,也许冷暖并不在屋子,而在心里。

白成忠先生也来了,一遍遍叮嘱下水道、供电以及供暖设施一定要做好一点,还叮嘱身边的人,经常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解决的,务必尽力。感动莫名。他说,明天他们上坟,完了找地方一起坐坐,说美兰也来。我说,好。

3月24日 半晴半阴

早上,我是被说话的声音吵醒来的。听声音是嘎登,一个堂妹夫,便赶紧起床去招呼。他是一个土木建筑的匠人,福来打电话叫来,让他当大工,负责房子主体建造。他正在附近一个乡镇干活,今天一早过来,先看看让他干的活是什么样子。再一两天,他那边的活就完了,然后,过来帮我盖房子。永春也来了,他原本是一个不错的木工,这两年主要做内部装修,也干砖混结构的建筑活。有他俩在,就不用请别的工匠了,家族里还有一些泥瓦匠,自己有这样一支队伍,盖几间简单的砖混木头房子,绰绰有余。

因为还有一点地基上的粗活没有干完,而今天几个小工家里又都上坟,匠人的活还得等一半天,嘎登和永春他们先回去了。这样,今天家里的活得停一天,我也可乘机休息一下了。虽然,我没干什么重活苦活,但是,一直安静惯了,吵吵闹闹好几天,心里还是蛮累的。

正好,成忠昨天也回来了,还有几个乡亲也从远方回到乡里,需要招呼一下,因为家里正在大兴土木,不便招待客人,我让福来在黄河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一个小庭院,一下午将在那里度过。有张有弛,如此甚好。

也许是年龄的缘故,我越来越不喜欢吵闹的环境。从根源上讲,这也许是我为什么要在老家宅院里新盖这几间房子的缘故。如此,在城里呆烦了,或者想安静一下了,便可以躲在老家的宅院里住上些日子。不能说是修身养性,至少可放松一下心情。有兴致了,侍弄一下土地树木,还可到山野间漫无目的地游走,看看流云,闻闻花香,听听鸟鸣,再读几本喜欢的书,写一些喜欢的文字,平生足矣!我这等凡夫,人生所幸不过尔耳,夫复何求?

3月26日 晴转阴

因为前天晚上喝了点酒,昨天一天都没精神。原本要记一下继续打地基的事,最终还是一个字没写。到昨天晚上,地基基础部分已经基本告竣。这几天都在搬运大石头填地基坑,设法把大石头滚到开挖的沟槽里,尔后用小推车灌浆。晚上还拉来了90根钢筋,今天开始浇筑地基圈梁。今天的阳光也比前几天灿烂,这几天虽然也有阳光,天还是不够晴朗。是否有一层淡淡的云,我沒有留意。倒是留意过夜晚的天空,因为我看到过月亮,月亮周围确实有几道云彩,想来,白天的天空也是这个样子。

昨天晚上,鑫如芷水(佟鑫)发来微信说,《中国作家》与作协创研部联合开研讨会的事已获批准。说刊物4月底出来,研讨会等刊物出来办。我给青海几位想去参加研讨会的朋友也发了一条微信,告诉这事,并让他们写一句话的个人简介发给我,报名单用。之后就睡了。

一上午,他们还在浇筑地基,下午开始干钢筋活,圈梁浇筑即将进行,之后的活就是砌砖,明天还会来几个人,进度会加快。差不多一两天吧,除了屋顶,其余砖混部分的主体轮廓可能会出来。木工活得接上,明天,最迟后天得去进木料,我想把屋檐里面门窗以及书架和其他用项的木料一同进了,省得反复折腾。

上午,福来建议前面新铺一条路通往村庄主干道,以后进出,省得从别人家门口绕,还不好走。这当然是个好主意,对我们三四家人都好。但是这样,永祥家那十几棵钻天杨都得伐掉,那大多是我伯父种的,要砍伐,永祥不会反对,有好几次,他自己也说过要砍伐那几棵杨树的事。只因为有一排高大的杨树紧贴着尕魁家的院墙,而另一排杨树又紧挨着永祥家的羊棚,如果没有机械和一帮人共同努力,靠一两个人是无法做到的,现在正好是个机会,人多,还有机械。但是永祥不在家,你要去砍那些杨树,必须过我伯母这一关。因为是伯父种的,她可能会舍不得,加上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这事得慎重。

我对福来说,你先给尕良(永祥的乳名)打个电话,实话实说,然后再去找伯母,说尕良来电话,让我们乘着有机械和人手的时候,把那些树放了。看伯母怎么说,要是不太反对,就做,要是坚决反对,也不能硬来,惹伯母不高兴。福来给尕良打电话时,他不在服务区,后来,他打过来了,说了这事,他说好。现在,就剩伯母这一关了。

我也没啥事,下午又去看了看这条路线,确实不错,基本不需要挤占任何地方,路面经过的地方都是现成的,工程量也不大,只有一个地方需要用土石方垫高一点,完了,铺沙石,用混凝土浇筑路面即可。

回来时,我也仔细看了一下那些杨树,要砍伐确有难度,主要是挨着羊棚的那一排,弄不好会摧毁羊棚。有几棵杨树身上,有一些疤痕,像人的眼睛,很好看。还有几棵树上的疤痕像文字,细看,确实是字,顯然是一些顽皮的孩子多年以前刻上去的,后来长成了疤,因为树在不断长大,那些文字也变了形,但更有味道了,像是原本就长在上面的。有一个树上写着这样三个字:白羊树。应该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写上去的,那时他已经会写几个字了,也知道这是白杨树,却还不会组“白杨树”这个词。不过,我倒觉得,白羊树这个名字也好,好得让人立刻想到了一个星座。

昨晚,县林业局的朋友打电话说今天下午要来,我一直在等,正好可以商量“生态示范村”项目的事。可现在快下午5点了,还没到,也许不来了吧。随缘吧——这种事也只能随缘,强求不来。因为这并非你所能左右的事,尽力就好。

在村庄巷道里走走停停时,脑海中出现了一些画面,想写一首诗,正要着手,院子里喊,需要几颗钉子。眼前又出现了几颗钉子,脑海中的画面不见了,诗没写成。出去问时,说已经有人去买了。可脑海中的那些画面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钉子。满脑子全是钉子,或尖锐、或细长、或短小的钉子。

3月27日 阴转晴

开始浇筑底层圈梁了,到天黑时,底层圈梁都该好了。如果红砖今晚到,明天就要砌墙了。人多,砌墙快,估计一天就能砌好。发现北房东首的大墙比原来向外挪了半米,这样,大门也得跟着出去半米。好在把猪圈和草房都拆了,否则,以后门前停车有点紧张。

福来在寺沟峡工地上的活昨天干完了,尕元也从那里回来,今天到这里帮忙,有他和永龙都在这里,福来就轻松一些。尕元是我亲叔的独子,他原本还有一个弟弟,幼时夭折,我记得这事,比我小的弟弟妹妹们就未必记得了。尕元是乳名的昵称,本名是子元,因村里胡姓同辈之名皆从“永”字起,又取一学名“永元”。

我这一辈人的家名都是自己的爷爷取的,想来这是一个传统。

一般都在满月前的某一天早晨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当然要做一点好吃的,然后由父亲去请爷爷来,先款待一番,尔后,将襁褓中的孩子抱给爷爷。爷爷一般会思忖一会儿——可能他早就想好了,但还是得做做琢磨的样子,之后,叫出一个名字来。因为尚未满月,给我取名字的场景我自然不记得,但我记得给几个妹妹取名字的场景,记得最清楚的是给我最小的妹妹取名的事。她比我小一轮,我已经12岁了,记忆像昨天的事一样清晰。爷爷是早上请来的,等他吃完早饭,喝完茶,父亲也不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把我妹妹抱给他,爷爷自然是心领神会。只见他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道:“嗯,年都过完了,已经是春天了,又添一喜,就叫春喜吧。”那会儿,我就很佩服爷爷,觉得他很了不起。其实,在我爷爷起的名字中,春喜的名字并不是最好的,别的女孩的名字也并不怎么好。

在我爷爷取的所有名字中,最好的是我几个弟弟的名字,依次是子良、子魁、子元——尕良、尕魁、尕元都是他们的昵称。

一开始,我也并不知道这几个名字有多好,一次家中来了几个亲戚,都是老者,皆有学问。几杯酒下肚,开始高谈阔论,一人便高喊: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那个时候,我已经念了几年书,感觉他们几个是在以“鸿儒”自诩。我爷爷虽然目不识丁,但因德行好,在附近村庄稍有声望,且年长,居于首席。可能正是想到这一点,那老翁突然改口夸赞我爷爷:“还是阿吾(兄长或哥哥的意思)有学问……”话还没说完,我爷爷虚张声势地咳嗽了一下,他便不吭声了。我爷爷很有自知之明,也有风度,那风度是用恰到好处的谦和表现出来的。他尽管盘腿而坐,还是欠了欠身道:“我一个拾粪种地的,我要是有学问,要你们何用?”几位都感觉到了这话的厉害,便呵呵地笑了几声。我爷爷的妹夫我姑爷也在座,姓白,字中魁,号野鹤。从他们几位对他的谦让中,我能看得出来,他当是其中最有学问的一位。他接过话茬笑道:“单从你给几个孙子起的名字看,你就有学问,你看,子良、子魁、子元,一个比一个好。”我才知道,几个弟弟的名字好。

我姑爷夸赞的名字里没有我。我的乳名叫尚威,在我老家方言中与“上位”同音,也因此给我爷爷惹来了一些小灾祸。一次“运动”中,有人提出这名字有问题,并煽动广大贫下中农批斗我爷爷,我爷爷胆小,回家就给我改名:子夫,但名字一旦叫开了——哪怕是一个绰号,也不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一家人还叫尚威,甚至村上的贫下中农和社员同志们也还叫我尚威,家里人担心再惹事,便改了一个字叫:威威,是尚威的昵称。

我的子夫之名,没叫几天,便也不叫了——我弟弟妹妹们也未必知道我还有这样一个名字。我叫子夫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出生。等他们一个个相继来到人世的时候,我爷爷再也不敢以“尚”字起名,而是从已经没人叫的“子夫”两个字接着起。于是,才有了几个弟弟的好名字。

子良是伯父的独子,子魁是亲弟,子元是叔父的儿子——原本子元还有一个弟弟,因夭折,不提他名字。这样我这三个弟弟正好一家一个,都如亲弟——福来、永春、永龙,还有德德也一样。

福来和德德是我堂叔的儿子,因为以前堂叔的父亲——我三爷因祸入狱,几乎一生都在狱中度过,我三奶踮着个小脚一个人带着两儿两女,家境贫寒,两个姑姑倒不难,到了出嫁的时候自然会有人上门提亲,可两个叔却没条件娶妻。不得已,大堂叔倒插门入赘我母亲娘家,娶了我大姨,我又是我大姨带大的,如同乳娘。我大姨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儿子也因故早逝,另两个,一个是福来,一个是德德(为昵称,本名福德),女儿叫晓玲,亦如亲弟、亲妹。德德上完学在县上工作,晓玲早已出嫁。自从尕魁另立门户、我与父母亲一起生活之后,但凡家中有什么事,我多半都会让福来操心,这次盖房子也一样。拆房改房毕竟不是小事,耗费财力物力不说,还耗费很多精力,要不是他催促张罗,说不定,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3月28日 晴间多云

到昨天晚上收工时,地基全部好了。今天开始砌墙体,突然发现,工程进度一下快了,只半天时间,外墙已经整体起来了大半截。

也才发现,几乎所有参与施工的人都会干这活。十几个人,除两个是同村的乡邻,其余都是我的族人和亲戚,有两个堂弟,一个妹夫,还有一个是外甥,一个族内的姑父,一个族内的叔叔,另外,还有四五个人都是他们带来的,是他们的亲戚,算是远亲。

下午,我出去了一下,给他们买烟酒,不远处一个堂叔开的小卖部里沒人,去稍远处公路边的小卖部买,回来时,半圈砖墙又高了。给他们让完烟,喝了一口茶,到工地上用手机拍了两张砌墙的照片。我故意把砖墙的角度调成了一条斜线,像日本浮世绘那样。现代西方艺术史上,有好几位杰出的艺术家都曾受此影响,比如印象派大师莫奈、马奈和埃德加·德加等。它使画面出现了动感,因而使视觉效果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本想发到微信里炫耀一下,一看微信,一连好几条都在怀念海子——毫无疑问,他们都是诗人,这是一群诗人对一个诗人的怀念。感觉一进入3月,很多人都开始谈论海子了,虽然,往年的3月也在谈论,但没有今年这个3月这样有密度。同样是一进入3月,随着清明的日益临近,乡里上坟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清明与海子无关,但是,与一群诗人怀念一个诗人多少还是有联系的。于是,作罢。满世界都在怀念一个诗人,你却躲在乡下盖房子,煞风景,糟蹋了诗意的3月。

可转念一想,我也应该谈谈海子。虽然,他死得早,但我们毕竟是同一个年代的人,我甚至跟他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了好几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死的时候才25岁,还是一个孩子。一想到海子在25岁以前就写出了当代中国最好的诗,我比他多活了三十余年也没写出一首他那么好的诗,不禁汗颜。我为什么说是当代中国而不说是海子,我自己认为,海子自己最好的诗他还没来及写。他把最好的诗都带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为什么说是另一个世界而不说是天堂,因为我的先人们告诫过,一个用那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生命不可能进入天堂,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冷硬悲惨——尽管我是多么希望他进了天堂。

我记得,海子活着的时候,倒并没引起国人乃至诗坛应有的重视,所有的重视都是他死后的事。虽然,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或世界里,海子确实引人注目,比如在北京的大学生中。我最早读到的海子的诗,都刊登在几所大学学生创办的内部刊物上——至今我还保存着好几本那个时候的内部诗刊,比如《未名湖》《他们》《青藤》《星光》等。虽然,凭记忆,我一首也想不起来——除了唐诗宋词以及元曲,我从来不背诵别的诗歌作品,所能记忆的都是读一遍就能记住的那些句子,而海子早期的诗中至少我没读到这样的句子——但是,我喜欢他诗中那种单纯到圣洁的人性光辉,它能一下进到你心里。

这样的单纯在他的之前的当代诗人中,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不多的作品中才有所呈现,比如舒婷、顾城和北岛。倒是海子后来去过西藏之后,沿途写下的那些诗,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等,因而,我才记住了这样的诗句:“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但是,很显然,我不能在海子的世界里沉湎太久,工地上随时都会有人召唤我,它比诗来得更直接,也更粗暴无理。我无法让工地上的这一群人相信,一个叫海子的年轻人要比一座房子重要得多。我敢肯定,这一群人里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海子是谁。要是我告诉他们,那是一个诗人,一个杰出的诗人,也会有一大半人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即便有一两个年轻人的心里对“诗人”也有最基本的概念性认识,其分量也不会超过一个泥瓦匠。而此时此刻,我的世界里有好几位杰出的泥瓦匠。于是,也作罢。刚写到这里,我听到福来的声音,中午,他买来5袋面粉和一堆蔬菜之后,就不见了身影。我知道,今天他有很多事要处理,不知是否都已处理妥当,我得出去看看。只好别过海子,回头再说了。

诗都在远方,眼前都是现实。

作者简介: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自然书写者。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作品集《黑色圆舞曲》《坐在菩提树下听雨》《草与沙》等十余部。

本栏目责任编辑 龙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