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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彻(随笔)

2020-03-13李静

青海湖 2020年1期
关键词:风里龙卷风原野

青海冬天的凌晨5点夜色黏稠,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睡意。我起床,站在窗前看天,然后出发,向西而行。

路上鲜见车辆,有几辆拉着货物的重型卡车哼哧哼哧地吐著白烟前行,被我们超越,前方又出现货车,再超越。

头顶星星闪烁,如天空的眼睛。那些在城市深处隐去的星星聚集在原野之上,如小小的萤火虫儿发出的光亮,看着看着,内心深处难免生出喜悦来。我无端猜想,会不会在遥远的星球有一双温润的眼正盯着我看,她亦看到我眼里的欣喜。四目相对,熟识已久。后面友人说那时天空的星星像极了银色的小雀斑,一粒粒镶嵌在深色幕布般的辽阔天空中,我觉得也很贴切。

窗外的颜色一点点变得浅淡,天空有隐约的亮白色。草原空旷,视野所及处有无数盏红色醒目的灯火时亮时灭。地图定位的地方名叫加什大冬窝,属海南州。友人说“加什大”在藏语里是红柳的意思。想必夏天此地的红柳繁盛,长满绿色的叶子,而在冬天,枝叶又悉数落尽。

冬天萧瑟,青海西部的冬天更是如此。越是往西就越是萧瑟。窗外风声四起,隔着窗户似乎就能听到风狂野的“砰砰砰”声。

那些时亮时灭的红色灯火离自己愈来愈近,如长焦的镜头逐渐从远处拉向近旁。黑暗中看不清楚这漫山遍野的红色灯火究竟以什么作为载体,只是觉得壮阔。便不断望向窗外,嘱咐师傅将车开慢点。

再行,头顶星星隐匿,窗外空间不透明,充填着雾、岚、烟气、稀薄的气体。看不到远山,天空微蓝。我终于看清楚那一大片闪耀着的红色灯火正是来自矗立在原野上的风力发电机的顶端。它们用间隔相等的时间亮了又熄,再亮再灭。

我忍不住下车。我要去欣赏这些漫山遍野闪耀着的星光。

四周风声呼啸,震耳欲聋,哨子一样尖利。风力劲道,似是要将人吹到几米开外。气温低得匪夷所思,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结成霜。可我爱这辽阔草原,爱这冬日草原的空旷与不羁,喜欢这草原上怒吼的风声,还喜欢草原上屹立的风力发电机带给我的震撼。它们极力地将触角伸至四野,触摸风,也被风触摸。它们跟着风的力量一圈一圈地转动,然后变成电,被输送至远方。

远眺,看不到边的红色灯火裹挟着强劲的风在原野上蔓延,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侧。我处在原野中央,那些星光将我包围,我是群星中唯一不会发光的小小的星,但它们在我眼眸深处投下光亮,闪烁、跳跃,无拘无束。我恍若置身在遥远的外太空,和无数颗星星一起流浪。我们前赴后继,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将流浪当成狂欢。

近旁的草木在风里左右摇摆,看上去满是倔强又任性的样子。似乎正在拼尽全力阐释“疾风知劲草”的意思。旷野上的风似是要吹彻这辽阔无边的草原,在某处碰触到障碍物后又去向别处。

青海西部的风一直很有名,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它们在原野里横行,将小颗粒的石子吹到别处,将大块的石头吹没棱角,它们推动沙丘,将许多顶帽子吹跑。它们不分昼夜,只管“呼呼呼”地叫嚣,似一头愤怒又有力的小兽,要挣断捆绑它的绳子,撒开腿奔跑。

小时记忆里的西北风一刮就是十多天,呼呼作响,用力撞击着木门。村庄里犬吠声此起彼伏,似有庞然大物入侵。风从木格的窗户缝里肆无忌惮地闯进来,窗户纸“啪啪啪”地响到天亮。此时,天空比往日蔚蓝,远处的山如水洗过般鲜亮。

“又是一个风天。”父亲说。

远处山上的风裹挟树叶和草枝向近处移动,形成小小的龙卷风。龙卷风卷起纸片在操场上逗留,有胆大的男孩脱下鞋子追着打龙卷风,说那是邪恶之风,里面有鬼魅和巨大的力量。这一波龙卷风走了,下一波龙卷风又来了,不知那个男生要花多大的力气要去征服那些作怪的鬼魅。我们便在身后大声地喊,为他助威,但龙卷风没有就地消散,它在操场转个圈留下轻蔑的身影就浩浩荡荡赶往别处去了。

如今很久不见龙卷风,城市多了高大的建筑物,风少了声音,除去寒冷,有时也少了力度。但西部原野的风应该是它原来的模样,只因这里没有遮挡,可以有自己的原形,可以有不羁的模样,如野马般由着自己的性子。

直到有一天人们用重型卡车拉来白色的巨型叶片,将它们组装在一起,它们如士兵般屹立在高原腹地。如风车一般转动,不分昼夜。它们尽力地将自己的触角无限延长,触及风,随着风跑。

戈壁空空,除去低矮的蒿草,除去风,除去这些转动的风车。当然,我也可以忽略不计。站在风里感受着彻头彻尾的寒冷,听哨子般尖利的声音。浩荡的长风吹打着散布戈壁的石头,它们坚韧而硬气,在砾石和长得低矮的小灌木之间穿梭,倔强地往一个方向蔓延,似是要吹到遥远的天边。前几天的积雪被它们吹起来,形成小山坡。被风吹起的细雪游走在空气里,如弥漫的浓雾,看不清路线。

行走,依然向西。逆行的拖拉机冒着白烟,拉着几头牛羊,发出快要破掉的声音。司机头裹着围巾,露出眼睛。一条没有封冻的小溪流过河床裸露的河滩,四五条小溪流过河床裸露的河滩。一只羊踩着枯草和薄薄的雪赶来喝水,两三只羊一起喝水,一群羊都过来喝水。雪在阳光里波光粼粼。散落在田野的雪如女人面部抹得不均匀的粉底,透过粉底可看得见山的肤色:黝黑,冷峻。觅食的鸟雀飞来,一头撞在玻璃上,吓人一大跳。

先生在很多年前告诉我一些事情,说每次他去海北热水等地,总会有鸟雀飞来撞在玻璃上,那些鸟雀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生命在一瞬间损毁,哪怕将车开得再慢也是无济于事。

“看上去它们要比生活在城市里的鸟雀要笨拙些,它们不会躲避这些高速行驶的庞然大物,也许过几年,见惯了死亡,它们会变得聪明。”先生还说。

但过去那么多年,这次依然无法幸免于难。看上去并不如我们曾经期许的那般美好。

先生在说完那句话后沉默,我在心里波澜不惊,生不出些许涟漪。而在亲眼目睹这些幼小的生命突然被行驶的车窗玻璃带走而瞬间殒命时,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一个人的一句话经过了那么多年月,突然想起来依然给人以强烈的冲击感,那些复杂的情绪蔓延,无以言表。或许在前一秒钟它在宽阔的马路中央捡到一粒被大卡车遗漏的冰冻的粮食,格外兴奋,要急匆匆地赶回巢穴,而在后一秒又被路过的和它毫无关系的大块头带走生命。任它千百次地想,怕也是想不明白。

不知道鸟雀的世界里有没有“世事无常”这个词,若有,也应该和草原上的鹞子和雄鹰等扯上关系,而非汽车。看着它碰撞后留在玻璃上的印子,内心隐约生出疼痛来,下车查看,它小小的身體已被强劲的风吹走,羽毛散乱游弋,似是要被风带到天上去。想起一句不怎么应景的诗歌: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向西,旁边并行的皮卡车车厢里满载货物,妇女和孩子亦坐在车厢里,她们将自己包裹得严实,蜷曲着身体。司机铆足劲往前赶。一定非常冷,但她们一定不会接受我的邀请,她们一如那些风里的小灌木,倔强而勇敢。果然,司机师傅将车停下来时,他们已在远处。

左边的旷野里突然地冒出一片水域,大面积的深蓝色与这荒凉的戈壁形成反差,如镜面般平静的湖面闪耀着奇异光芒,再往前,湖面大面积结冰,部分封冻。有鸟雀在湖面上空滑翔,鸣啭出婉转动听的悦音,不是天鹅,天鹅在可鲁克湖,在每个冬日的早晨,当火红的朝阳升起时,它们引吭高歌,拍打着美丽的翅膀,尽显优雅姿态。

一棵落尽枝叶的树在离水域不远的地方沐浴阳光,回看左右,原野上只有这一棵树。另类,突兀,深扎泥土。

司机师傅说这里是尕海。但这个叫尕海的海看起来不是很小,在冬日阳光下,在干涸的青海西部,与大海比荡漾,显得更胜一筹。

友人曾说在他小时候,夏天下完雨之后就会去尕海附近的一棵树下挖锁阳,想必他说的就是这棵树。他说那时候欢乐多,锁阳长得结实,会换到一些纸币,纸币可买到一些糖果。无独有偶,多年以后他成了医学博士,说锁阳含花色甙、三萜皂甙、胡萝卜甙、熊果酸,其次含钾、钠、铁、锰、锌等15种元素,含有膳食纤维,亦含有门冬氨酸、脯氨酸等15种氨基酸……

“没有一种锁阳比得上尕海树底下的锁阳。”末了,他会加一句。除了有无法避免的家乡情结在里面,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在冬天高寒、夏天干旱酷热的地方,蛰伏一季的锁阳如劫后重生,在雨水里齐刷刷地亮相,除了顶端有婴孩般粉嫩的肤色,大部分的根茎都被埋在沙粒深处,被一群准备换糖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孩子们有锁阳般的肤色,褐色,皴裂,但健康。

我在午时赶到德令哈,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德令哈之旅中,这个城市给我的印象就是干净、整洁、风大、人少、地广。海子说“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如果没有雨水和雪,这是一座阳光的城,强烈的阳光从蔚蓝深处倾泻而下。市区有高大的树和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河水冷清,不如夏天时奔涌向前。

我步行出城,向西,在宽阔马路上信步。我看到落尽枝叶的高大青杨和掩映在青杨之下的村舍,我看到青杨顶端用枯枝败草搭建的喜鹊窝和村舍之上漫不经心的炊烟,青色的烟雾被风吹得满天空跑。

我走到很远的地方再踩着积雪返回来,听“咯吱咯吱”的声音,一次一次做无意义的动作。一直觉得,自卑、敏感、忧伤和怯懦很久以前就长进我的骨头,并未随着时间的壮大而逐渐地离开。或者说,已在原来的根基上发出新的芽苗来,在世俗里,越来越强大。遇到挫折后,这种感觉越是强烈。而在风里,在空旷的田野里,在不断的行走中,它们会被稀释,浓度越来越低。

风在迎面,太阳在身后,前方影子越来越长,直到淹没在夜色里。

华灯初上,这个城市又开始热闹起来,往回走,突然从地面冒出许多人来,他们裹着大衣,戴着帽子,捂着口罩,像行走的火炉。我夹在他们的队伍里急匆匆向前。

电话铃响起,一个认识不久的人邀请我去吃暖锅。听到“暖锅”两字,便在这个有着大风的城市里生出暖意来。我没有拒绝。来吃暖锅的人很多,还有人要了啤酒。喝了酒的人们轻声浅唱,马头琴“咿咿呀呀”的声音回荡在有些逼仄的空间里,光线不明亮,蒙古长调高亢悠扬的旋律用一种只可意会的音调在光线不明亮的屋子里反复循环,有人脱下厚重的衣服开始跳舞,跳得忘情而疲惫。旁边的人将大块的羊肉捞到我的碗里,给我斟满酒。浅酌,泪光盈盈。

站在高处,又看到巴音河。除去海子的诗歌,巴音河已成为这个城市的代名词,霓虹点缀,巴音河亦如往日般绚丽。河面时绿时蓝,远处的摩天轮依然醒目。戈壁风声如歌,戈壁夜色撩人,夜色下的德令哈如烟花般绽放,璀璨无比。

一直觉得我是这个城市的路人甲,睡醒之后又要继续赶路。每次来回都是匆忙,来不及观看风景。此时,冬天,在万物萧瑟的季节,和邀请吃暖锅的人们挥手告别后,我站在高处俯瞰,看马路上车来车往,看灯火辉煌,看一个个在暗夜里行走的小火炉,心中无限感慨。夏季、秋季、冬季的德令哈都有着不同于往日的安静和繁华,这个城市年轻而活力四射,狂野的风在城市里游走,咆哮,徘徊,找一个出处……

清晨,看到曙光从东边升起来,染亮半边天,延伸到云朵,云彩瑰丽。远山洁净,被水洗过般鲜亮,楼下汽车鸣着喇叭,人们裹着厚重的衣服开始走动。或周而复始,或不同于往日,这个城市又开始忙碌。

我和一些人说再见。太阳升起来时,我已在返回途中。我经过那片空旷的原野,在回来的路上又看到一望无际在风里转动着的风力发电机,它们在原野里用明快的线条画出优美的弧度,迅速地闪退。我学着风的模样,将一株一株的风车用目光送向远方,再接再送。

恰逢日偏食,但只看一眼就被刺眼的阳光击退。冬天的原野依然还有成群的牛羊,蒿草长得茂盛的地方应该是牧民的冬窝子,两座小山之间有一两间若隐若现的房舍,行走的牛羊时时将车辆堵在路上。偶然出现的一两棵树悉数脱尽叶片,将虬曲苍劲的枝条裸露在风里,伸向空中。我站在河水流过的原野,看流云向西,如羽毛般游走,即便遇到日食,阳光依然明媚得史无前例。

想起一首友人写过的诗歌:

你的阳光对着我心头的冬天微笑,

我相信初见的感觉,如同相信,漫天飞雪,覆盖大地。

在这草原,我如同牛羊。而牛羊的幸福,总在四季,每个黎明和夜里歌唱。

行走在无边的路上,有你便是春天。

如果没有,

我便仰望星光。

那么,从今天起,我把怯懦还给怯懦,把忧伤丢在风里,我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你,也关心自己。

作者简介:李静,女,藏族,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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