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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外一篇)

2020-03-13朱立新

青海湖 2020年1期
关键词:社火庙里小青

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经历,就是小时候陪着父亲在村庙的医疗室给村民们看病。

从记事起,父亲在生活中扮演过很多角色:民办老师、大队会计、农科所技术员、大队赤脚医生、广播员等,其中大队赤脚医生和会计当的时间最长。父亲1997年去世时,腰间还挂着一大串包括医疗室房门在内的钥匙。人们津津乐道交口称赞的也多是父亲做会计的细致认真和做医生的热心敬业。而正是大队赤脚医生这一行当,使父亲感到很体面和光彩,因此,他把所有家务活都推给了母亲,除回家吃三顿饭,三更半夜回家睡觉外,他所有时间几乎都待在庙里的医疗室。即使没有病人,他也枯坐到很晚很晚。为此,母亲没少跟父亲吵架,但父亲依然我行我素。直到现在,我依然体会不出当时在那样一间毫无趣味可言的房间里,父亲是如何打发漫漫时光的。有病人时,我就异常兴奋,好奇地观察父亲把听诊器放在手心焐焐,然后塞进病人衣服里,左右上下移动着,仿佛在掏什么东西。听毕,从几种大小各异的玻璃瓶里倒出药片,熟练地在废报纸裁成的小方块纸里包成五边形药包,收钱,叮嘱药的服法。当病人虔诚地收好药,脚步消失在庙院里时,一切又重归单调寂寞。于是我开始打盹,开始催父亲回家,但他似乎没听见,或者偶尔嗔怒地回一句:明晚在家乖乖给我待着。我不敢顶嘴,就在只铺了一条牛毛沙毡的硬床上睡着了……这几乎成了我和父亲每夜的固定流程。

父亲每天每夜依然到医疗室里,我依旧每夜去陪父亲。

我不知道大队医疗室为什么会设在庙里,就像我没细探听过1960年生活紧张时把集体食堂,之后又把小学校设在庙里一样。如果非要有一个说法,那只能归咎于庙宇得天独厚的优势,空着也是空着,不用怪可惜的。——在我小的时候,庙宇其实就是另一个田垄,村民们在这里播撒下含着生和死的种子,在这里获取或悲或喜的五谷,同时在青砖铺就的台阶上静观天象悉知时令。而对于我,庙宇再次成为考验我胆量和能耐的场所。每天夜里,我吃过饭,给黑驴添过夜草,写完作业,然后穿过比平时还黑还长的庙院,去西北角被一个小拱门隔开的医疗室。每次我得踮着脚尖,大声唱歌,头从不回地匆匆穿过,直到看见昏黄的灯光和灯光下的父亲。如果我和父亲一块去,我也会紧紧拽着他的手或衣角,不敢丝毫放松,仿佛一松手,就会被黑夜巨大的口吞没。好在,夜里只要有出诊,父亲就会提上马灯,从不含糊。漆黑的夜里,一盏马灯在我和父亲手里传递,重重灯影里父亲急行的身影那么具体而高大,以至完全盖住了我的身影。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对于视力极好的父亲,他是借助马灯的光亮能够迅速抵达患者跟前,另一个原因是让打开大门、在家门口焦急翘望的家属远远从灯光里踏实下来……

父亲就像马灯的光束,照耀和安抚着贫困孱弱的村庄。人们深知这一点,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谢意。在他们看来,不管大病小病,只要身子哪儿不舒坦,去庙里找父亲,就是对父亲最大的信任和支持,就像他们一辈子精心伺候土地,其实是信任和爱戴土地、感恩土地一样。

有一天,巷道里流传着一件事:公社卫生院的田大夫把一个病人给一针打死了;又有一天,庄子里传出另一件事:县城一家医院的大夫给病人开了三服中药,回家熬服后,病人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一时间,患了病的大人娃娃们惊恐。父亲也担心会流失好多病人,但令父亲惊喜的是,仍然有病人来庙里看病。他们说:“朱医生,没事,我们的命就像猫一样,大着哩。文昌爷的眼皮底下能出啥事?”他们说得很轻松,就像在谈论来年自家地里还种萝卜白菜一样。父亲也就笑笑,然后一如从前地给他们把脉、量体温、开药、扎针、叮嘱药的服法……一丝不苟的样子,我只在他收割麦子时的挥镰、打麦捆腰巴、垛捆子、翻晒麦捆时见到过。

医疗室前不大的空地上,长着一棵两人合抱粗壮的沙枣树。这是庙里唯一的植物。它跟庙宇相比显得轻浮而另类,以至于我多次幻想有一天一阵雷电将它劈倒,不复存在。然而,沙枣树不但没被击倒,反而日复一日蓬勃生长着,巨大的树冠直抵庙大殿马脊梁屋顶。有风刮来时,枝梢不停地扫着屋脊的青瓦块,发出零乱的、类似一个人学拉没调准音的二胡一样的吱吱声,听上去使人烦躁和阴冷。只有到了端午前后,树上开滿细碎的黄花,并向庙宇释放出某种执着于幸福的不屈不挠的活气和馨香来,才觉得沙枣树只配在这里扎根坚守,生生不息。

童年时候我们并不害怕冒险,怕的是没有可冒险的地方。这时候,上房揭瓦就成了我们最简单而着迷的游戏。我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游戏——趁父亲不注意,我溜出医疗室,绕过庙院,登上庙门道里用砖砌成的天梯,再从房顶绕到高出半米的大殿房顶前,迟疑估摸一会儿,然后鼓劲一步蹿上大殿房顶,弓着腰踩着一排排钢琴键盘般的凹槽,直达屋脊折沙枣花。起先爬上这高高的屋脊,的确是心惊胆战的,稍有不慎,就没有抓手的地方,只任身子在马脊梁瓦块上往下滑跌。但后面爬了三四次,已是轻车熟路,胆子也大起来,到屋脊不再是弓腰,而是直起身段疾行了。正在得意时,父亲看见了高高在上的我,顿时勃然大怒,边在庙院里团团转,边破口大骂:“屁胆子还大着不成,敢骑在文昌爷头顶上了……”只见他手持一根不知从哪里捡到的木棍,直愣愣站在院里盯着我。我不敢下去,互相僵持了半天,最终还是下去了——弱小的力量在这里暴露无遗,它最直白地显示出在一切强于自身的对象面前,和解的唯一方法就是两个字:妥协。妥协的结果当然是遭受了父亲棍棒的教训。那是父亲有生以来对我发的最大一次火,也是打得手最重的一次。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爬上过大殿屋脊,沙枣树的花香也再没有在我手心留下过余香。直到现在,我常常只能仰望它们,而不能从高处的穹顶俯视周围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二十多年后,父亲永远地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中。在他去世后不几天,村干部叫我们四兄妹去处理医疗室内父亲的物品。当我弯腰通过通往医疗室必经路上的那道拱门时,首先看到了那棵粗壮的沙枣树。虽然岁月磨砺、风雨侵袭,它依然挺拔有力,浑身散发着不朽的力量。只是再沿着它身躯往上看,曾经巨大的树冠变得稀疏无序,此时的它更像一位头发稀少、目光无神、心事重重的老人一样,保持着惯常的镇定和沉默。端详着它,我的心情变得格外复杂起来。

当我们拾掇完父亲的遗物:消毒盒、针管、血压测量仪、药箱、算盘、钢笔、茶杯……走出房门时,看见一堆废弃的空玻璃药瓶,被尘土半隐半现覆盖着,在庙大殿和沙枣树共同构成的阴暗角落里堆放着。我走过去,用脚尖轻轻一踢,那些空药瓶发出一声脆响……

回到寂静中去

起先听见锣鼓镲钹激越的“咚嚓”声,紧接着是三三两两手执道具的男人沉闷杂乱的脚步声,再是一帮孩子嬉闹奔跑的声音,最后是几个老人说话的嗡嗡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咳嗽——20世纪80年代初的腊月里,每天都会听见这些声音——男人们是去村庙里排练社火的,老人和孩子们是去看热闹消磨时间的。

我那时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存留着农村娃固有的质朴、怯懦和好奇。在村干部父亲的“关照”下,我成了近五十人的社火队中年龄最小的演员,这使许多伙伴羡慕不已。要知道,在业余生活和物质同样贫乏的时代,再次盛行起来的社火就成了人们生活里唯一鲜亮光彩的精神归属和情感依托,即便在整个社火身子里充当一个鼓手、扛旗者、背道具的,或者如我一般在贤孝《杀狗劝妻》中现二十秒“狗身”,只要脸上涂了油彩,内心就会蹁跹着与生俱来的自恋与抒情,这无关乎传承的需求特质,或许使一个人的祖辈脸上都有了难以掩饰的自豪和神圣。

我注意到村里的小青,正是在那年腊月庙里排练社火的时候。

小青比我大三岁,初中没上完就辍学跟父母下地劳动了。拿她父亲的话说:一个丫头家念书不会有啥出息。于是,抵不过父亲的执拗,小青便每天跟随母亲叹息的背影出没于厨房、菜畦和田间地头。

那天黄昏,我正与大人们在庙南房排练节目,无意瞥见小青的头影在虚掩的门前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我疑心她是来找人的,并没在意。直到排练结束准备回家时,看见小青站在庙院来来往往的人缝隙间,低垂着头,双手抚弄着搭在右肩的大辫子,神色看上去很凝重。她身边站着村支部书记和负责社火的“乡老”宁家阿爷,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很局促的样子。第二天清晨,我们照例在一阵锣鼓声的叫唤中去庙里排练。走进庙门,又看见小青站在一片阳光下,不时东张西望着,好像在等人,而神色依然沉重,又多了几分倦意。不一会儿,她父亲带着村支书和宁家阿爷,走到跟前,开始交谈着、比画着,仿佛在定夺一件棘手而重大的事情。这时候,我看见一直默默站立的小青,迅速地抹了一把泪。

原来,小青是想加入到社火队里,随便担个角色。可社火是有讲究的,不允许女人担任角色,如果剧情需要也是男扮女装的。比如眉户戏《张连卖布》《小姑贤》《花亭相会》的女性,就是挑选出清秀点的男人去扮演的。可小青执意想说服村支书和宁家阿爷给自己一个角色。小青的父亲也来求情,他的理由更现实:现在的年轻人迷恋跳迪斯科,社火后继乏人,他指望他们满足一下丫头的愿望。他相信,聪明又爱好文艺的女儿不会给任何人丢脸。

可争执的结果是,小青最终没能如愿。

接下来的几天,我看见小青在庙院里此起彼伏的歌声琴声吆喝声中徘徊着,就像海浪中时隐时现的小舟,一会儿漂到南房前伫足,一会儿漂到北房窗前侧耳。直到正月初三我们的社火正式出庙,走村串户到别处去演出时,她的影子才被高大的庙门关闭了。

四五年后,村里不再耍社火了,腊月正月的庙院又回到寂静中。每当踏进庙门,我总能听见社火里的锣鼓声、吹拉弹唱声、嬉笑怒骂声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也在眼前会浮现甩袖一瞥、桃花带泪的“桂英”,手执扇子、低眉浅唱的“登云”,涂脂抹粉、诙谐疾走的“胖婆娘”们出神入化的演技。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心中只有乡村、只有社火的小青,想起有着如莺初啼般的纯粹音色、轻风拂柳般的袅娜身段和怀揣梦想、敏感自尊的小青。也许,她是遗落民间土壤里的一朵明艳夺目的鲜花,只是,独自过早地黯然枯萎了。这对今天的小青而言,是一生当中最大的心头病。人一生能有几个两腮嫣红、口吐莺声、百般妩媚地登上舞台的机会?何况,她现在已在红斑狼疮的侵袭下,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三年。她已彻底退缩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再也不曾向谁打开过心扉,她拒绝住院治疗,拒见亲朋好友,她整天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静候日子一天一天地在窗外流逝。那咯血般的痛楚,那不甘命运的嗟叹,只交付和安顿在了无尽的回忆中……

然而,生活仍在继续。粗糙或纤细的生活,总有人把它过得丰盈饱满。

演社火的那年头,能拉一手好二胡的石承瑛无疑是社火队里最风光的。每天在庙里排练节目前,人们央求他拉几曲,他也不推辞,随便找个凳子坐下来,从皮盒款款取出二胡,调试一下音质,然后就拉起来,都是些《满天星》《赛马》《花儿与少年》等时下流行的曲子。拉到动情处,他就微眯眼睛,头也像风吹瓜架下的葫芦一样左右摇晃,仿佛思绪完全被音乐画面带了进去。那些他指间流出的乐曲不仅使我们拍案叫绝赞叹不已,也使庙宇亮堂生动起来。如果某一天他不来了,庙里就显得格外沉闷死寂,即使社火里十八通鼓声和乐队集体合奏的音乐,再怎么宏大响亮、波澜壮阔,也抵不过石承瑛一人抚弄的紧张热闹或深情哀伤。正式演出时,他的二胡引领七八个人的乐队,拉什么曲子,定什么调子,什么时点起乐歇音,都由他掌控。只要他一点头一开弓,整个乡村就在他摁弦的指缝间飞扬灵动起来,他也如帝王一样,挺直腰杆,一派肃穆而神圣!然而,時光总不肯把好的精彩的一面更多地留给人们,总会适时地收敛起飞翔的翅膀,叫人意犹未尽怅然若失。现在,社火道具都封存在庙宇仓库里了,“帝王”的生活场景由庙台转换到村外的山梁梁上。这令我惊奇万分——我好多次见石承瑛在村外马家沟顶头的山梁梁上拉二胡,他的神态依然忘我陶醉,二胡的音质依然隽永婉转,丝毫不减当年社火队时的豪迈霸气。我不忍心上前惊扰他的那片世界,只是远远驻足聆听他把日子拉得悠长妩媚、澄明如水。那时,他的四周是一畦畦蓬勃疯长的庄稼,我恍惚觉得那些庄稼不是靠阳光雨水生长拔节,而是靠这音乐滋养着,由淡绿变成墨绿,由墨绿变成金黄的,以至于秋收后,我咀嚼第一口新麦面做的馍馍时,竟尝出了甜美、平和、明朗,且充满了气韵和心力……

我始终不明白,村民们对村庙的依赖和热衷为什么经久不衰?他们在家里受了多大的气,一到庙里,脸上就会流露出枯木逢春般的欣喜,他们在田地里累得直不起腰迈不开腿,而走进庙里,浑身就活泛起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劲道。他们谁也不愿缺席庙里的任何活动,就连年近80岁的安家阿奶,踮着不灵便的脚,抿着小嘴,天天跟在一帮村老年曲艺队的后面,学扇子舞,走十字步。更多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庙北房屋檐下,像一尊雕塑,观看其他人在眼前跳锅庄或演节目。这时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何止是安家阿奶,还有诸多几个曾在社火里扮演过主角、深得观众喜爱的老人,如解玉新、罗刚、张启兴、马生林等,他们也时常来庙里坐上一整天。他们对社火抱有的激情和预期,随着体质的衰竭而逐渐消散着,从而对流逝的往昔和正在走向没落的社火欲言又止。他们对村里年轻人编排的曲目嗤之以鼻,但只要在庙里排练或演出,他们必然每天带着复杂的别人很难捕捉到的表情来观看,从不耽搁。这种内心的纠结一定不比劳动轻松,但他们愿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做内心的远游——他们更愿意相信,在通往庙宇的路途上,心胸才会开朗通透起来,也会从庙大殿佛祖慈悲的脸庞上,映照出自己的脸庞。

事实上,一切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变化。看到渐渐黯淡的世俗色彩和渐渐老去的村民时,我才明白:我身后的村庙变得更加隐秘和幽深,无非是盈满了大大小小生命的真实寓意。而曾经夺人心魄的社火,便是村庙最尊贵最华丽最生动的一笔,尽管它存续了短短五年时间,却在道尽人世悲欢离合的同时,也侍奉了一个村庄的全部信仰……

作者简介:朱立新,青海贵德县人,写作多年,部分作品曾获得国家级及省内外奖励。部分作品入选《青海美文选》《中国文化:乡土散文选》等。出版有散文集《大河上的故乡》《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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