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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被经验为一个奇迹(评论)

2020-03-13祁发慧

青海湖 2020年1期
关键词:意象经验想象

祁发慧

预想的无敌力量

已将局部全部麻醉

我们的失败在自我指涉中

纯净得接近幼年的物

——题 记

在从容明快的口语写作之后,近几年德乾恒美的诗歌不再有缓慢的节奏和澄澈的温度,沉思与修辞、经验与超验之类的思考焦虑成为他继续书写的动力。从诗歌中能看到德乾恒美与藏地各种元素之间的张力关系,他在现实生活中某些不知所措的尴尬不仅增加了他写作中想象力的喷发,也突出了他作为诗人的敏感和洞察力。当然,他也是通过想象力本身感受诗意的陌生与熟悉,以此获得他对现实生活的领悟。正如他在《一匹形式的马》中的叙述:

炮声隆隆,马嘶鸣

一匹阿拉伯马,站在硝烟的阵地

爆炸声淹没了天女弹拨竖琴的琶音

1991年,科威特皇家花园里一只幸存的鸟

抬不起翅膀,满身油污,其声嘶哑

烈焰喷薄。一头牛藏在山坳,哀嚎不断

贝都因人的羊群惊魂四散

一匹形式的马,让火势更猛

马的鬃毛,尾巴,睫毛熊熊燃烧

德乾恒美喜欢用日常信息构成写作中的原始材料,琐碎的时间或斑驳的所见都会成为他诗歌中混杂的斑点,“炮声”“阿拉伯马”“天女”“竖琴”“鸟”“贝都因人”“牛”“羊群”这些跨越的意象确保了某些经验的真实性,而其跨度之大也恰恰构成了诗人与现实本身形成的冲突、分离和征服关系,并形成意象符号在物质层面上的脱离与超越。当然,这种脱离客观存在物的诗化存在也使其诗歌质地具有意象坚实的效果,以具象的温和的可触摸的具体来理解和创造个体之外发生的经验,并将它们集中在穿越现实的物——形式的马——这一再创造的意象。用意象集合的方式释放个体观察之后如释重负的思考是德乾恒美写作的特点之一,他时刻准备用这种方式为想象准备可能的写作土壤,在写作的场域内将天与地、人与神、远与近网罗在一起,将精神与感觉、肉体与非肉体、神与人以“大链条” 的内交流形式发起一个言语事件,他在《皇宫》一诗中这样写道:

一条鱼终于搁浅,在城市隐秘的皇宫

汽车飞驰过高架桥,它们像杂草拧在一起

像这座城市的胃,反刍白天的事物和思想

……

风掠过野草,发出撕咬的声音

一群群迷途的鸟儿,蜷缩在锈色斑斑的金属巢穴

以鱼自拟的开头预设了德乾恒美作为写作者面临的诗思状态下的分裂,想象在现实状态中的颠倒有些自相矛盾的味道,“皇宫”的隐喻意味则揭开了表述之外自我经历在认同上的困难。其原因在于,作为现状的当代生活经验并不配套于基因袭承的荒野记忆,存在于日常感性和日常理性中的全部现实并不等同于想象中的真实,想象只能作为写作中的交流条件构成写作经验中的形象。“皇宫”在作为诗歌意象的同时成为了诗人视觉感受下的形象,它集合了诗人对所见所闻的体验和承担,“夜空”“獠牙”“羽毛蛇神”这类暗色调的意象以及诗歌結尾处以“迷途的鸟儿”感叹出的某种遗憾的哀怨,都从侧面说明他对当代某些经验价值的否定和怀疑,但又无法把经验错置在自身之外来回应某些确定性的消逝。在此意义上,诗人作为体验者在当下获取的经验对于作为想象内容的旧经验或古老经验而言,不是单纯的景观和现象而是对确定性和信念的疑虑。也正是如此,主观的感受和想象同时作为变化着的经验引导德乾恒美作为写作主体的变化,持续的写作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作为写作者的成熟。

在德乾恒美的写作中,语言并没有成为帮助诗歌向上提升的力量,反倒是不经意间现身的物以及关于物的铺散的联想深入着诗歌的道路,比如这首《果壳》:

轮椅上

耷拉的脑袋

像教堂

高悬的时钟

……

精致的佛龛

安置在菩提树下

专事冥想

一个病态的柔弱形象被刻画为剥离出来的果实之壳,“果壳”作为被掏空或剥离的“物”暗示着某种变化和遥远,也将生命过程作为一种主体再现的精神现实。德乾恒美通过“教堂”“佛龛”这类宗教性意象勾连的意义,把弱者的生命作为精神过程的场所而感知个人生命经历的变化。因此,对于已有的生活和生命契约而言,诗人必须根据能够得到满足的变化不断加强、改变和重新调整方向,他说:

世界的

动机最重要

你梦到什么

……

俯冲下大地

而草地上

奔跑着一只撒欢的兔子

——《现象与念头》

想象在成为日常实践的同时完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德乾恒美与他的诗处于同一空间,同时奔赴一项又一项任务。确如诗歌中鹰与兔子构成的对立式隐喻,情绪的暗流在想象的天与地之间涌动,附带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激越搏动与当下纠缠不清的心绪一同隐匿,正如“落下”和“俯冲”带有退让的意义,诗人自己在情感境遇中跳跃的静默最终成为“鹰捕兔子”的客观现实,而非“捕获”的结果。不得不说德乾恒美在写作中对于情绪的依赖,诸如急躁、低落、哀怨、狂喜等大幅度的情绪在他的诗歌中占有大量的存在空间。

在安静的夜里

梦想获得神明的启示

他会在公鸡打鸣前挣扎着爬起

……

不再迷恋人间的美味

不再梦想能睡个好觉

——他要领受饥饿和劳苦

对他的膜拜和下跪

——《法自然》

文字描摹的梦境其实是一种不稳定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德乾恒美试图通过复述梦境中的真实而获得现实经验之外的超越。因此他将主体归入某一单一的精神诉求之中,对领悟到的实质内容加以先验主体的处理或心理意识的处理,从而在诗歌中有意识地塑造具有生命热度的安逸生活。可是这种被构想的生活其实是时间与事物的同时落空,所以德乾恒美的诗歌中时常显露时间向度中的紧张和疼痛,作为经验自我的写作主体也时常自动退回经验本身,转而在清醒中内敛想象的承载物。所谓“法自然”是诗人意识到单一主体中经验双重性的组合,而且梦境与现实的经验差距也让他认识到先验的我在认识自身时存在的困难和不可能。梦境激活的诗语《因果不虚》中他这样写道:

凡此种种——

事物的连续动作

最终发展成什么果

他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日常想象绝不是不真实的东西,其全部现实就存在于日常状态下感性和理性的交流中。因此,诗人的面前总有另外一个诗人作为需求的主体,而这种需求本身不过是他自身欲望的反面和本质他性的总和,德乾恒美意识到了经验的触目惊心转而借用宗教理念穿透现实性,把自我悬置在内在经验的纯粹流动之中。悬置的自我其实是诗人有意制造的距离,他通过这种距离来重新审视和感受可见或不可见的事物,借由未知的结果观照“因果”逻辑中的失败或成功、不幸或圆满。单一主体中双重性的结合对诗人而言,与自己保持制造的距离是在不经意间完成的。因为他时常把自己代入某些现实中初露端倪而未真正发生的可能性中,而这些可能性或许源自一些遥远的事物或经验:

大师端坐于古旧的庙宇,酥油灯火,不曾示寂

牧人牵马,路过安多某个浮屠丛林,在一万盏佛灯前

躬身面西,菩提低语,德干高原的季风刮来和煦的风

……

河神沐风招展,雪山威怖,幽暗大堂内怒目的金刚

一头鹿,悠闲地采食裸原上尚未发育完全的草皮

久违了,一场大雨,倾泻而下,浇透了你肥硕的皮袍

——《掐指》

用诗思跨越安多大地和德干高原是德乾恒美对经验的拆解和组合,游牧社会?民族的自然形象则具有充实的象征意义,他从自己的族群文化中意识到了测度世界文化共通性的尺度,从而用地理上的穿越开放有限的自身经验,用丛林、雪山等高地特有的自然景观缩小经验的差距,这是他写作中对日常生活的超越。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通过对自身经验的变形和穿越,可以窥见世界的内在秩序和不可见事物自身的契机,这是德乾恒美诗歌写作中的存在感。我将此定义为他为自己写作假定的某种潜能形式和精神特质,因为德乾恒美的写作中经验的界限并不明晰,或者说他的写作中经验与科学、人文知识与神秘体验并不是分离的,对不可经验的经验,他所做的尝试是接近,并费尽心思地理解这种接近的国度,而这一过程是诗人另一个自我得到展现的过程,在自身中把独立的智慧和经验结合起来,同时也是将人文知识和神秘体验结合,这让他的诗歌具备一种神秘经验或前科学的表述,这一点在提前感知或预言式的书写中表现得更加明显:

当有一天,我闻到了腐朽

如秃鹫

灵敏的鼻息,它洞察万物事相

……

倾听,这夜的造物主的足音

她们操持着风的去向

变换着巨大的魔力

——《后事未卜》

德乾恒美的写作足够敏感和深入,更多时候他的写作像描摹或复制心中、大脑中印象派的画作,凭借足够多的细节用深描的方式进行扩充和丰富。他尝试在诗歌中呈现人类与自然、人类与宇宙、人类与农耕游牧生活之间的关系,勾勒曾经的世界、曾经的时代。因此,他的诗歌中的宗教象征体系是一种真实普遍的存在,他试图用想象性的语言归附逐渐隐退的象征,用语言虚拟一个可能被体验也可以被体验的虚幻世界以此来对抗真实的世界,也将现代人内心深处残存的复杂象征清晰化。除此,他也清楚自然景观的局限性会让观察主体进入审美的危机,所以他钟爱多元文化中的荒蛮要素,深信文化在整体上是一种混合物,地域或族裔只是某种情势下牢固的管辖和控制:

我们围拢在一起,席地而坐,面面相觑

语言退化,红铜一样的草,锈迹斑斑

像一组丢失父亲的孩子的群像

……

欧罗巴的热吻,阿米日嘎的啤酒,日耳曼的相机

撒克逊的紧身内衣,大和的SUV,阿拉伯的露脐装

丢弃于河之阴。阳光刺目,穿透冰冷的手指

——《掐指》

看似零碎、七拼八凑的意象贯穿着诗歌中叙述的力量,零散跳跃的语言主动解放“掐指”这一身势语统摄的词语和意象,实现词语在诗行与诗歌主题之间的自由通行,这使得德乾恒美的诗歌出现了异质性和混杂性,同样也折射出当代生活浸润的普遍焦虑。为了缓解或者遮盖这种焦虑,他用拼凑和跳跃的方式坚持着自我世界的完整,他建立了一个态度高傲的王国,这个王国一直悬在那儿用若隐若现的方式自觉地取消了来自现实的压力。因此,他的诗歌元素在空间和事项上都显得老迈,当他把截然不同的东西杂糅归置在一起时,组合的技艺下便深埋着语言表层之下深层的心意。对于想象力与语言经验的可能性的尝试是德乾恒美写作时重视的事实,他所思考的“物”是精神、灵魂、理性和智力,能思考的“物”是理解、否认、意愿和拒绝,衡量他思考之后说话和被说的东西不是声音也不是语法和记忆,而是超越经验本身的或自我经验范畴的先验,即超越先验之物又蕴含在每一个先验之物中的元先验。或许正是由于此,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想象的丰富性和延展性,而想象中的自我管理倾向也让他更能发现身体及感官中隐蔽和难以捉摸的幻象:

時间在分秒不差地耗尽江河和煤矿的汹涌和烈焰

我拿起搁在饭桌上的一杯白开水

一饮而尽

河水从胸口汩汩流下

——《宇宙》

德乾恒美偏爱从简单的日常生活场景入手,自由松散的语言会急迫地转入对超验事物秘密的探究和呈现之中,虽然他虚构的世界不是连贯和井然有序的,但是这种跨越也奠定了他写作中诗歌与世俗的距离,确如一杯水与整个宇宙之间的联系基于最基本的物质又远离这个物质本身。他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更为神秘和强大的力量左右着个体的感受和命运,也总在这种指认和确认中发现自我、认同自我。所以,有些时候他的叙述中会出现紧张的虚无感,因为超验的事物总是具有某种威慑力,膨胀的主体总会被某些自然之力制服,写作者的自信会自然而然地跌落在具体演绎的抽象中。这个过程中也会产生一种犹疑的力,即现实生活与个人体验的异质关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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