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锁
2020-03-13南在南方
南在南方
日本作家妹尾河童说,他收集的中国清朝时期的锁和韩国李朝时期的锁,可以用同一把钥匙轻松打开。
想起来一桩旧事。有一位朋友家里有个薄薄的木匣,是他的老祖母的嫁妆,漆面依然有光泽度,边角或是因长久摩挲,有了包浆。木匣被一把细圆的铜锁锁着,老祖母早已去世,钥匙也不见了,就那样放了几十年,他们都不晓得匣子里头藏的是啥,拿起来摇晃,有响动。
看了他发来的照片,锁孔是“一”字形的,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削个薄竹片捅捅就开了。”他半信半疑,没想到真的打开了,里头有一个小小的绸袋儿,装了一枚花钱,正面印着“风花雪月”几个字,是旧时新嫁女子压在箱底的小物件。另外,那个小绸袋儿也不简单,因为绣着一只麒麟,含着“麒麟送子”的祝愿。
我小时候见过几种旧锁,除一个小小的长命银锁,其余都是铜的。锁孔有三种,“一”字形最常见,它的钥匙都是一个长片儿。另外两种,一种是“上”字形,一种是“工”字形,钥匙不一样,也不易打开。后来看一本书,知道古锁锁孔还有“喜”字形、“古”字形、“尚”字形,名堂很多。
我见的那些锁,也是祖上用的,那时家里倒是有几个箱子,都是空的,铜锁没啥用处,我们拿着当玩具,玩着玩着就不见了。
半大小子时,我才见着新式锁。那时老家通了公路,不用脚夫肩挑背驮了,汽车拉到供销社里很多东西,其中就有大大小小的挂锁,上面写着“永固”,里面像是有弹簧,钥匙一拧,一声脆响,锁梁就弹了起来。
那一年,村里有个女子要出嫁,她家里请了木匠做嫁妆。一张八仙桌,一张小方桌,还有太师椅、条桌、睡柜、箱子、四门柜、火盆架,等等。家具做好了,不知从哪里请来了漆匠,漆匠手艺高,会画梅兰竹菊,画牡丹,画鸳鸯戏水,红红绿绿,土屋一下亮堂起来,那女子好像也明媚起来,更别说她倚在门口,闲闲地撕一绺儿没有褪色的红联,放在唇上抿一下,那嘴唇突然红得有些妖艳。
等漆好了,那些箱子、柜子整整齐齐地挂着新锁,那些新锁却是圆的,鼓着肚子,锁孔在中间。
这些物件都是空的,得准备东西来配,门类繁多,小的如筷子酒盅,再小的如针头线脑,都得备上。日子定下来了,我们那儿兴“添箱”,就是添嫁妆的意思。我见过一本礼簿,上写:某某,黄豆一升;某某,白米六斤。或者“某某,被单一床,洋瓷盆一个”,等等。因为嫁妆里总会有好几个箱子,得要东西来装,至于板柜,自然也要东西来装。添箱这事,大多是妇女去,小孩儿是甩不掉的尾巴,跟着去吃个油嘴。
新郎一行人扛着红轿杠来,鞭炮声大作,行礼,入席。然后就是嫁妆一样一样出门。这里头有个行家里手,会用细红绳将配件一样一样襻住,就像八仙桌,得襻八双筷子、八个酒盅、八个盘子、一个酒壶,要稳稳当当才行。一般来说,嫁妆先抬着走,前面有引娘,后面有送亲的人,新娘夹在中间,依依不舍却还是要走,母亲要提着一大串系着五颜六色的绳子的钥匙,交给女儿。从前新娘要哭出声来,哭远离家乡,如何如何舍不得。我听祖母说,光哭也不行,得有哭词儿,就像对哥嫂哭:“哥嫂待我千般好,为我操心又操劳,大恩我还没有报,我就这样出门了,爹娘代我多行孝……”那一回,我看新娘没哭,只是眼睛有点湿,那一串钥匙拿在她手里,叮当响。
这个印象很深。其实,那时我们那儿的门都不用锁,大人种庄稼、收庄稼,门拉着,门扣那里用根细绳儿绑根树棍,插上就行了。家里来了客人,在门外会大声吆喝一声,大人应着:“门没锁咧,先到屋里喝水。”那时,人好像有些讲究,端端正正地坐在門外等。
一晃,我们就长大了,跟随那时的风气,我有了一本带着一把小锁的日记本,至于内容,如今没有一点儿记忆,因为日记本不知所终了。再后来,我们背井离乡,心里始终有一把钥匙,盼着找到一扇门,能够打开它,内心和身体都要栖居于此。我见过许多同心锁,不管是在名山大川,还是系于寻常栏杆,都要行个注目礼,想着冥冥之中的一些话语,还依然新鲜,没有生锈。
木心说:“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这是一种心境,还有一种心境是顾城的:“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奇怪的是,我们在这两种心境里来来回回,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吴可摘自《读者·原创版》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