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看见遗嘱里的泪水(10首)
2020-03-13张常美
张常美
灯盏
摁灭高悬头顶的灯盏
我们才能结束这一天
睡去。如果哪一天
它彻夜亮着
不是因为我们有了难以了结的心事
就是想用尽了这一天的所有光明
我们太疲惫了……
在白天,如果那灯盏仍旧没有熄灭
不是因为我们的屋子太暗,就是因为
那个人还没有从昨天的黑暗里醒来
秋雨的告诫
深秋的雨,很细,很凉。落在皮肤上
有雪一样薄薄的边沿,或者锋刃
小区里,两个小女孩,一个六七岁
另一个更小一些
一支小伞上撑开的细碎花朵
在一片萧索之中奔跑
让人回忆起落在初春的雨
在这场模糊了时间的细雨里
姐姐是这样告诫妹妹的——
小心有泥坑,乱跑会摔倒……
轻柔的语气已近似于一个母亲
但她用不着弯下腰,妹妹也用不着仰起头
如果真有一部不用缴费的手机多好
母亲生前买过两部手机
起先是个老人机
大键盘,声音嘹亮
想给谁说话的母亲
会照着旧挂历上抄着的数字
一个一个使劲按下去
后来不灵了。看电视购物,又买了一部
据广告说,功能多,能上网
接打电话不花钱……
我回去的时候
母亲也央求我摆弄过几次
我们都劝她算了吧
老年人用不了
智能机。在临终前的两年里
这也成为父亲的笑柄之一
——直到现在,那部不必缴费的手机
还存放在那个包装盒里
直到现在,我也能回忆起这样的细节
——不甘心的母亲再一次取出它
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
一遍一遍试着拨打给几个孩子
渴望突然有谁接通了,喊一声妈妈
天底下……
顺着风,农民们在扬谷子
他们都知道,天空会把秕子挑出去
踩着木梯,把粮食晾上屋顶
每一粒都闪着光,都敢让老天爷瞧一瞧
牛羊们喊了也答应,那口子喊了也答应
在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声音没有秘密
信念
一支临时的老年乐队
在夕阳下
合唱一首老歌
声音缓慢而黏稠
像是从另一个时代淌过来的河流
浪花还不够整齐
仍需一遍一遍排练下去
这份执着让人感动
——曾经的澎湃平息多年之后
依然有什么东西
能够在暮年的堤岸边将他们集合起来
生命
有人以河养命,有人靠山为生
我曾见过住在地下的族类
他们做着一份更为危险工作
偷劈地狱的柴
卖于人间为火
每天,他们都会脱掉厚重的皮囊
洗净头脸。来人间寻欢作乐
有一次,我也试着问起过
卖命的银子,为何要如此挥霍
他们笑而不答
其中一個骨头漆黑的家伙
哭着喊了一声:
他想在太阳下端详自己的脸!
想看看自己的银子到底是什么颜色
其他人突然慌了……
又把他死死摁回一个烟斗里
北风肆虐的旷野中
两个熟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在说话
我跟他们也隔着差不多的距离
他们的面目很模糊,我看不清
大概,他们也看不清对方
两个磊落的农民
穿着老式的劳保棉衣裤
就这样站在旷野中
费尽所有力气,像投掷石块一样
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那声音逆着风,很模糊
依旧敲得人耳朵生疼
让我体会到从来没有过的力量
我从来不敢这样
站在空阔的地方,喊谁,喊什么……
尤其无关紧要的话
尤其刮着那么大的风
尤其那声音要刮到不知多远的地方
不知会落到谁的耳朵里
想要描写北方的一棵树
如果不是白杨、白桦、青松或者榆槐
至少也应该是枣树、杏树和梨树
想让它们落在你脑海的影像更清晰一些
就尽量放在平原深处
远望。或者,布满青石的山顶去仰视
能孤伶伶迎着风雪会更好一些吧
如果任它藏在童年的屋角,怎么喊
也不会轻易露出挂满露珠的脸
这是一种经验——
如今,它蜷曲在无人照看的瓦砾中
被不肯放弃天空的枯藤紧紧缠绕着
我是自己的愚公
我是最后一个
也是最轻松的愚公
这么多年过去了
祖先无尽的名誉
像群山被移完之后空出来的大片平原
四野苍茫,挥霍不尽。山神
已迁徙到了更远的地方
在无所事事中
我突然慌了
这么大的空无
我一个人怎么照料得过来
漫长余生
我怎样才能从无垠中摸到它蜷曲的边缘
好了没?好了
幼儿园老师这样问孩子们
而音乐已经响起
没有人会在意队列是否依旧凌乱
好了没?好了
这样的问答一直在持续
语气越来越严厉
问话者的面目却越来越模糊
而我们依旧这样回答
依旧没有准备好
——很少有遗嘱用来表达爱
——很少有人看见遗嘱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