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生态文学的价值诉求
2020-03-13汪树东
汪树东
当今时代,工业化、城市化、市场化的浪潮无远弗届,人们日益沉湎于物质极大丰裕、生活高度便利的消费主义生活中,总以为现代科技的迅猛发展会带来乌托邦般的新生活。然而,大自然的整体溃败,全球性生态危机的日益弥散,正给人类未来投下了浓重的阴影,人类纪时代的到来需要我们重新反思文明,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当代生态文学正是因应生态危机而起的文学,它重新想象描绘大自然,关注人与自然的诸多关系,追问现代文明的新可能。张炜、姜戎、陈应松、贾平凹、迟子建、胡发云、雪漠、阿来、红柯、杨志军、赵德发、赵本夫等作家的生态小说,于坚、李松涛、吉狄马加、华海、侯良学、红豆、哨兵、李少君、倮伍拉且等作家的生态诗歌,苇岸、韩少功、蒋子丹、徐刚、李青松、马丽华、周涛、刘亮程、李存葆、周晓枫等作家的生态散文,高行健、杨利民、过士行等作家的生态话剧,刘先平、沈石溪、金曾豪、蔺瑾、黑鹤等作家的生态儿童文学,早已经给当代文学注入一股大自然的清新之风,并呼唤着国人生态意识的觉醒。整体考察当代生态文学,我们可以看到其中表现出鲜明的三重价值诉求——
第一重价值诉求,是对现代文明中泛滥的欲望化、城市化、科技崇拜和人类中心主义等倾向的无情批判,为受伤的大自然发出深情的呼告,企盼现代人摆脱自然冷漠症。
现代文明和华夏传统文化中的少私寡欲的思想背道而驰,它不但论证了人的世俗欲望满足的合法性,而且把欲望视为文明的发展动力。然而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无限的欲望指向有限的大自然时,大自然的溃败就无法避免。因此,当代生态文学对现代文明欲望化倾向的生态批判也势在必行。李存葆曾说:“人类的文明史,实际上是一部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的历史。”这是多么直击要害的论断,当我们剥除文明史表层的涂饰后,我们还能看到什么东西像人的欲望如此膨胀吗!可悲的是欲望的满足必然要摧毁大自然的丰饶和自在。
诗人华海对现代文明欲望化倾向的批判也非常严厉。他在诗歌《悬崖上的红灯》中写道:“你们以为这是一只狼的眼睛 /一朵花的嘴巴 / 狼的眼睛早就瞎了 / 花的嘴巴也已枯了 / 这只是在荒野点燃的 / 一盏风中的灯 愤怒的灯 / 呼叫的灯 // 一盏灯的呼叫 / 并不能让‘欲望号快车停下 ……”华海把现代文明视为一列“欲望号”快车,在它的碾压下,所有自然生命都死无葬身之地,诗人不愿意自诩为现代文明的拥有者,而自愿地站在树木、鸟兽一边,奋力呼喊,告诉人们当大自然陷入生态危机时,“欲望号”列车也只能堕入悬崖,人类也只能自食其果。大自然和人的关系,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现代文明的欲望化根源还是城市化。城市化带来的生态问题非常多,城市本身的空气污染、水污染、土地污染、垃圾泛滥且不说,城市人和大自然处于相对隔绝的状态,城市人巨大的消费欲望会给大自然造成覆巢般的灭顶之灾。张炜曾说:“城市真像是前线,是挣扎之地,苦斗之地,是随时都能遭遇什么的不测之地。人类的大多数恐惧都集中在城市里。”也正是这种恐惧扭曲着人性,使现代城市成为粗暴和野蛮的发源地。因此张炜的绝大部分小说,如《能不忆蜀葵》、《怀念与追记》、《外省书》、《远河远山》等,都存在一个逃离城市的主题叙事。赵本夫的长篇小说《无土时代》叙述的也是一个渴望逃离城市的生态故事。
欲望化和科技崇拜相辅相成,正是因为现代人的欲望化倾向,才会促使现代人崇拜科技,也正是因为现代人的科技崇拜,才会使得现代人的欲望化生存如火如荼。正如詹克明所言,“人类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永不满足地追求享乐。科学发展使得这种贪婪的欲望受到激发,简直达到了极度奢侈的病态程度以及难以制约的疯狂程度。”的确,现代人的欲望化和科技崇拜都近乎疯狂,因此对现代人科技崇拜症的批判也是当代生态文学题中之义。
无论是欲望化、城市化还是科技崇拜,最终都与人类中心主义密切相关。现代文明坚持明确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因此才会不顾其他自然生命的合理利益,不顾地球生态的合理利益,依赖突飞猛进的现代科技,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以满足现代人永无餍足的欲望为鹄的,大力推进城市化,最终促使生态危机频频爆发。针对强硬的人类中心主义,徐刚曾说:“人在自然生态中的位置,与一粒微尘、一只甲虫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人从来就索取更多、需要更多、破坏力最大,而且最残暴。微尘凝结成雨核,甲虫默默无闻地劳作,森林稳固土地,而人欲横流却迫使大地退隐、家园不再……人只是一种存在,和大自然中所有存在物一样的存在,人因为大自然的存在而存在,大自然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这是在价值论上对人的重新定位,他要求人不要再把自己的利益和需要肆意地凌驾于大自然之上。
当代生态文学的第二重价值诉求,是充分呈现大自然的优美与壮美,承认自然生命的主体性和内在价值,为饱受侵凌的大自然复魅。如所周知,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居住于城市,远离大自然,对大自然之美日益缺乏敏感,自然冷漠症快速地弥漫于现代人的心灵天空,像雾霾一样令人窒息。与此相关,当代作家也日益丧失了描绘自然之美的意愿和能力,人事的纠缠和人性的破碎成为关注的焦点,他們少有能够融入自然的机会,因而也很难以自然之美震撼读者麻木的神经。但是在当代生态文学中,作家却致力充分呈现大自然的优美与壮美。例如周涛散文对自然之美的描绘就极为动人,而且在对自然万物的充满激情的描摹中体现出美妙的生态意识,例如著名的散文《巩乃斯的马》、《伊犁秋天的札记》等。因为有了对生态智慧的领悟,李存葆对自然之美的描绘同样下笔生花,诗意盎然,例如散文《绿色天书》、《净土上的狼毒花》等。
应该说,当生态作家以诗意的笔触呈现出自然生命的优美与壮美时,他们就有意地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立场,承认了其他自然生命的主体性和内在价值。姜戎的长篇小说《狼图腾》也是充分承认自然生命的主体性和内在价值的。在他笔下,额仑草原上的狼,野性勃勃,血性激烈,有勇有谋,敢作敢为,为宁静的草原带来无处不在的杀机,也催生出草原压抑不住的盎然生机。
现代文明的主要趋势之一就是对大自然的祛魅,剥夺大自然的主体性和内在价值,把自然生命还原为机械式的存在,从而导致大自然的魅力顿失。不过,针对这种趋向,当代生态作家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充分呈现大自然之美,展示其不可剥夺的主体性和内在价值,展示其自然生命的高贵和尊严,从而再次为大自然复魅。
当代生态文学的第三重价值诉求,是重建生态整体观,重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为现代文明的生态转型鸣锣开道。从生态危机审视现代文明,现代文明最致命的欠缺就在于对大自然的有机整体性以及人之生命的有机整体性的忽视。当现代文明牺牲了这种有机整体性,从长远来看,最追求效率的现代文明也许会成为最没有效率的文明,最追求理性的现代文明也许会成为最非理性的文明。
因此,确立生态意识,核心要义就是重建生态整体观。所谓生态整体观,就是要认识到自然界万事万物(人从根本上看也是自然中的一员)构成有机联系的整体,每一事物都占有一定的地位,相互联系,相互依存,不存在主次等级之分,共同维护着精美的地球生态系统,一方的败坏很可能潜伏着整体的败坏,而生态系统的兴盛必然要求所有部分的兴盛。
许多作家都已经重建了生态整体观。徐刚几十年来始终关注生态问题,他的《伐木者,醒来》《长江传》《地球传》《大森林》等生态报告文学声誉卓著,影响深远。他在生态散文中曾多次提到德国科学家乌·希普克把蔚蓝地球比作宇宙飞船,在茫茫宇宙中多么孤寂而脆弱。对于这艘地球号宇宙飞船而言,所有生命构成一个整体,不能轻易地为了人类利益而损害整体的利益。徐刚深深体会到自然生命与人同根连枝,一荣俱荣,一損俱损,“我们变得轻薄,是因为离开了土地;我们心灵枯槁,是因为我们看不见绿色;没有了危哉大山的险峻,脚下的路反而变得更加迷茫;失去清泉的滋润,又怎么能流淌出清泉一样般的智慧呢?”现代文明处境中,人的内在精神危机与自然的外在生态危机互为表里,唇亡齿寒。
李存葆在《鲸殇》中曾说:“山山林林的鹿鸣狼嗥虎啸猿啼,岩岩石石的蜥行虫跳蝎藏蛇匿,江江海海的鱼腾虾跃鲸驰鲨奔,土土缝缝的菇伞霉茸蚓动蚁爬,坡坡岭岭的蔬绿稻黄果香瓜甜,花花树树的蜂飞蝶舞鸟啾禽啁……生命无所不在,扑朔迷离的大自然,以其斑驳的万物摇曳的万有,构成了神奇的无限。冥冥中,天人合一物我难分,无限神奇里也包容着人类自己。”天人合一物我难分的前提就是所有生命的彼此关联,不但万有生命中包含着人,万有生命也互相包含,而人仅是万有生命中的一种,不可能永远凌驾于万有生命之上。李存葆还曾大声呼吁着人类的群体意识,这种群体意识不但超出部落、民族、国家,而且是超出人类中心主义的群体意识,它要求人以平等态度对待一切有情终生。
在《青海湖诗歌宣言》中,吉狄马加曾说:“在当今全球语境下,我们将致力于恢复自然伦理的完整性,我们将致力于达成文化的沟通和理解,我们将致力于维护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念,我们将致力于推荐人类之间的关爱和尊重,我们将致力于创建语言的纯洁和崇高……面对圣洁的青海湖承诺:我们将以诗的名义,把敬畏还给自然,把自由还给生命,把尊严还给文明,让诗歌重返人类生活。”吉狄马加把敬畏自然的生态意识揭示于世人面前,意义重大。这是未来生态文明的最核心理念,也是当代生态文学的崇拜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