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脱靴札记(二章)
2020-03-13王平
王平
少年不识情滋味
倒脱靴十号前头院子的两间杂屋上面,有个别致的晒楼。面朝堂屋,隔院临街,面积约二十多平米,有红砖砌就的栏杆,伸手可触及院子里那棵玉兰花树的枝叶。这个晒楼是我几乎整个苦涩的青少年时期,尚可借此逃避现实、独自伤心又独自排遣的地方。固然有些时候也给我带来些微的快乐。譬如夏天傍晚,先从后院井里扯一桶井水,摇摇晃晃提上晒楼,将地面泼凉,到夜里再摊张席子,摆开大字睡个通宵;冬天,若下雪,则在晒楼上堆雪菩萨,或用雪球偷袭在晒楼下经过的细妹子;初春时节,常常用晒衣的竹叉折玉兰花。
秋天做过些什么,不记得了。
我是个对花不感兴趣的人,尽管所有的花开起来都好看。但玉兰花除外。不仅喜欢,还深怀情感。因为倒脱靴家的院子里,有两棵看着我长大的玉兰花树。小时候在花开时节,母亲常让我折几朵花苞,插在家里一只通体深褐、貌似黑陶的短颈圆肚花瓶內。不到半天,硕大如饭碗的花便洁白地盛开了,满屋子的幽香。可惜玉兰花开得快,谢得也快,令人有些忧伤。
那只花瓶亦可说一说,因为是祖父当年从日本留学时带回来的。造型极简,瓶身无任何图案。看去光滑如陶器,其实材质是古铜,且年代愈久色泽愈深,几近于黑。无奈1960年代初过“苦日子”,有段时间家里几乎揭不开锅,母亲将它掂了掂,好像有点重量,便将其当作废铜,卖了。那收废品的老头开始居然不相信是铜的。拿秤砣在瓶身上使劲划了好几道印子,细细辨认一番才确认,过秤后又顺手几秤砣捶扁,丢进箩筐里挑走了。
如似有若无的玉兰花香气一般,我也有过一段难说深浅的、短暂的少年情感时光。跟一个比我小一岁的细妹子,叫佘志纯。
晒楼也是我跟佘志纯最喜欢待的地方。两个人背靠砖栏坐在地上,东一句西一句聊天,恍若有遁世之感。我还把我躲在晒楼上写的几首短诗念给佘志纯听过,企图引起她的共鸣。不料她听完后哈哈大笑,连声说不懂不懂,令我狼狈透顶。不过佘志纯喜欢唱歌,当然那时候只有革命歌曲可唱。她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歌名我早忘了,但词曲仍记得清清楚楚:
毛主席,说的话,好像春雷响天下。
战士听见心花开,敌人听见害了怕。
……
这首歌至今我都觉得非常亲切。音乐真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神奇之物啊。原本一首激情燃烧得一塌糊涂的革命歌曲,比如其中还有些“听了主席的话,我武器手中拿,听了主席的话,我天天把枪擦”之类的豪言壮语,被佘志纯用细细柔柔的喉咙一唱,竟然变得抒情味十足了。
在晒楼上还可以朝东远眺天心阁,可以看见天心阁下的旧城墙。我与佘志纯间或也去玩玩,离倒脱靴不远。出巷口右拐,沿磨盘湾、一步两搭桥,经县正街到高正街,穿和乐街到火药局,则是天心阁下最背僻的一大截围墙了。因其隐蔽,有多处坍塌未经修葺。那时进天心阁就已经要收两分钱门票了,我们舍不得花这冤枉钱,往往选定一处破损的围墙,当然是我先爬上墙头,再弯腰把她拉扯上去。偶尔也故意吓唬她,拉到一半说拉不住了拉不住了,吓得她放肆尖叫。每次登上天心阁的城墙,俩人必定要坐在城墙垛上,放眼寻找倒脱靴,寻找倒脱靴十号的屋顶。
天心阁是长沙城南地势最高的地方。那时候居高临下俯瞰长沙城区,鲜见高楼,满眼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瓦屋顶,各色树木参差于其间,且常有鸽群从眼底呼哨掠过。一位瘦小少年的悒郁胸襟,顿时明亮而开阔起来。因为看得多,倒脱靴的大致方位很快就能找到。而赖以精确定位的标志,则是倒脱靴十号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玉兰花树了。那棵树的形态与周围其他黑瓦屋间冒出的树木迥然有别,气质完全不同,绿得尤其浓郁。枝干和叶子不像其他树木散漫而无规矩,不用费劲便可看出。
“文革”初期,大概是1967年吧,天心阁上起过一次大火。我们都跑到晒楼上去看。远远只见城墙上火光冲天。渐渐地,一栋偌大建筑在大火中毫无声响地坍塌了,像极了无声电影里的慢镜头。起火原因不明。最近我试图在网上搜索一下看是否有此事的记载,结果令人失望。只有抗战期间长沙文夕大火的文章连篇累牍,说天心阁曾在那次大火中付之一炬。据了解,天心阁重建竣工,已经是1983年的事了。那么,“文革”时期天心阁大火烧掉的是什么建筑,为什么找不到记载?抑或是一种虚幻的记忆?迄今还真是个不大不小的谜团。
严格说来,佘志纯并不属巷子里的妹子。她家住在巷尾的一栋老屋里,老屋的后门在倒脱靴,并无门牌号。正门是在另外一条叫上晏家塘的巷子里。所以大屋的地名属上晏家塘而不属倒脱靴。晏家塘是条比倒脱靴更加古老的巷子,清嘉庆年间善化县城图上就有记载了。年轻时我在城南路的一家街道工厂上班,从大屋后门进前门出,抄此近路再穿过益仁巷到城南路,大约可省四五分钟时间。
这栋大屋结构古怪,有两层。一楼是砖墙,二楼是板壁。既不像永久建筑,也不像临时建筑,大而无当,格局毫无章法。究其历史,亦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印象时已成了正圆机械厂(红旗内燃机厂的前身)的一栋工人宿舍。人多时至少住了十几户家属,楼上还有几间空房,低矮阴暗,几乎终年不见阳光。有一回佘志纯带我如探险一般,吱吱呀呀蹬上楼梯,进了其中一间糊满旧报纸的房间。俩人靠板壁坐着,忽然无话可说,呼吸就有些急促,不敢正眼看对方。我便去撕板壁上的报纸,一层一层,慢慢细细撕。居然从解放后撕到了解放前,从简体字撕出了繁体字来。蓦然间一则花边广告映入眼帘:“七彩翡翠爱情巨片:出水芙蓉。五千美女齐出浴,万条玉腿一齐飞。”开始俩人没转过神来,继而几乎魂飞魄散,逃一般跑下楼去。
其实老长沙还有不少类似倒脱靴的小巷。从某家后门进前门出,即到了另一条街上,如今回想起来真算得上是老城特色。譬如离我家不远的县正街和平巷子,从巷尾那户人家后门进去,几弯几拐出大门就到了都正街。更近则有吊马庄、云泉里,都可穿过某户人家抄近路,到另一条小巷去。读小学时,放學后常常与同学串巷子玩,成群结队,从这些人家那些人家的大门进小门出,正门进后门出,一边在院子里、走廊下吆喝喧天,搞得人家不胜其烦,甚至被扫帚追打。印象尤深者,乃是从小古道巷里的南墙巷子插近路,从一栋旧公馆的后门进,前门出,去晏家塘横街的公茅厕蹲点。那旧公馆的前主人是个资本家,既不敢怒也不敢言,所以成就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方便”之道。尤其每天清早,小古道巷的居民通过此巷抄近路,出入那栋旧公馆去如厕者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屡有结伴而行的堂客们、细妹子鱼贯而入,每人挑一副扁担,前头挂只马桶后头挂只水桶,水桶里清一色插支马桶刷把,摇摇晃晃有讲有笑,去晏家塘横街的公厕里倒马桶、涮马桶,只叫南墙巷子里的居民臭不堪言。
可值一提的是,至今南墙巷子尤在,老屋尤在,公厕尤在。而那些颇具妙趣,画图一般的市井风情,只能作为不可再得的历史陈迹,永远留存在记忆里了。
我一直搞不清佘志纯为什么对我好。她家是正宗的工人阶级,我家却是地道的“黑五类”,“文革”初期抄家抄得一塌糊涂。那段日子里我成天到晚失魂落魄的,一副倒霉样范。所以最初尽管隐隐感觉到了佘志纯的意思,心里却不敢确认。直到有一回,我们一起在小饭桌上玩“飞啪子”(一种早已失传的少年游戏,纸折而成,尖头方尾,互相对吹,吹翻对方者为赢)。我认真地与她对吹,低着头一门心思想着把她的“飞啪子”吹翻。不料忽然感到有阵微风朝我脸上吹来,抬头一看,她竟然没有吹“飞啪子”,而是轻轻朝我脸上吹气。我有点懵然,说,你朝我脸上吹什么?她顿时满脸通红,起身跑回家去了。
我这才隐隐觉得,佘志纯似乎真的喜欢我。不过非但不敢高兴,甚至还有几分惶恐,担心遭人非议。“文革”初期,像我们这种“黑五类”子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尤其是街道治保组长的儿子李三反(搞“三反”“五反”运动那年生的,其父故给他取名李三反),最看不得佘志纯与我亲近。其实本来我跟他是小学同班同学,玩得还算可以,下军棋他比我厉害,下象棋我比他厉害。两个人都喜欢集邮票,间或还斢换几张。但“文革”开始后明显跟我划清界线了,我对他亦只能避而远之了。
但是我知道自己喜欢佘志纯,当然仅仅止于暗中喜欢而已。佘志纯长得不算漂亮,脸上还有些雀斑,可是我喜欢她的姿态,喜欢她害羞红脸的样子,喜欢看她穿那件红灯芯绒衣服。还有,她妈妈蒸的馒头也实在好吃。且因为我吃相太难看,佘志纯总嗔怪我,就跟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
长沙妹子若喜欢一个伢子,屡屡比伢子勇敢,我深有感触。佘志纯就是这样一个妹子,尽管看上去显得柔弱。相比之下,我也为自己曾经的怯懦而不无羞愧。
“文革”初期那两年,我父亲被单位隔离审查。每到国庆前夕,街道革委会便会在巷口张贴一张勒令,将辖区内所有“黑五类”的家属集中起来,通通关进白沙街小学的一间教室里,统一学习两天,不准其乱说乱动。我母亲理所当然厕身其中。但街道革委会却不管吃,每餐由各家子女送饭。第一天中午我去送饭,提着网兜低头出门,如同做了亏心事一般,不愿见人。不料恰巧碰上佘志纯。她一眼识破我的窘迫,说,我陪你去。我不作声,兀自急步朝前走。佘志纯便跟着我走。快走出巷口时,又偏偏碰见了李三反。他见佘志纯跟我一起,又瞥见我网兜里的铝饭盒,便明知故问地奚落我:给哪个送饭去啊?我本能地打算将网兜换到另一只手上,不想让他再看。哪想被佘志纯抢先夺过,对着李三反高高举起:给他妈妈送饭去!
李三反顿时目瞪口呆。
倒脱靴离白沙街小学有些远。但有佘志纯陪我,心情好了许多,路也不觉得远了。给母亲送完饭后,我跟佘志纯说,既然到了白沙街,一起去白沙井玩玩不?佘志纯说好呀好呀,我还没去过呢。
白沙街是条地道的麻石老街,长约两三百米,中段高,两头低,呈缓缓的拱坡形状。自明清两代起就有人从此路去白沙井挑沙水,因而得名。挑沙水的人整天络驿不绝,哪怕大晴天路面也湿漉漉的,从未完全干过。白沙街东边的尽头则是纵贯城区、朝南北两向蜿蜒远去的京广铁路。跨过几根用旧枕木铺就的道口,在一些杂树簇拥之中,便是闻名遐迩的白沙古井了。
那天,佘志纯穿的就是那件红灯芯绒衣服。我们两人蹲在井边,用双手掬井水喝,还洗了几把脸。佘志纯眉尖上挂着的几颗小小水珠,在阳光下晶亮晶亮。
后来我俩又沿着铁路朝南走。我说带她去偷彩色粉笔,她显得极为兴奋。先前我曾与别人偷过多次。那时候这段铁路沿线有家粉笔厂,各色粉笔制好后须放在一个个长方形木条盘内,沿铁路两侧空地摆开,晾晒。每个条盘放一种颜色,上百个条盘沿铁轨五彩缤纷地逶迤远去,蔚为壮观,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我领着佘志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嘴脸,各种颜色都偷了好几支。佘志纯比我紧张,脸涨得通红,东张西望后也顺了几支。我们沿着铁路继续朝南走,一人走一条铁轨,比谁快。佘志纯的平衡能力居然比我强,屡屡走在我的前面,掉下铁轨的次数也比我少得多。忽然间她停住了,趁我不备用粉笔在我身上划了一下,褪了色的蓝学生装胸前顿时一道黄色。我岂能示弱,掏出粉笔也在她那件红灯芯绒衣服上划了一道。俩人一发而不可收拾,你一道来我一道去,边追边划,且换着颜色划,俩人的衣服都被划得五彩缤纷,彼此划得哈哈大笑。后来佘志纯终于划不过我,索性在铁轨上坐下来,将头埋在臂弯,一动不动,任由我划。我更加放肆,在她身上蓝的绿的红的黄的又划了个痛快。
不料忽然间,佘志纯却大哭起来,继而站起身,揪着我的衣服将我一顿乱捶。旋即又奪过我口袋里的全部粉笔,加上她自己的粉笔,天上地下四处乱扔,搞得我惊诧莫名,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变得那么快,只好一脸懵然地站着,任由她发泄,再不敢吱声。那时候的我怎么能细腻地懂得,一个十五岁细妹子的微妙心理呢。
忽然某一天,佘志纯家那栋老屋的后门关闭了。开始倒脱靴巷子里无人在意,因为此前但凡巷子里有人与大屋里的人闹矛盾,大屋里的人便屡屡关闭后门,以示断绝跟倒脱靴的来往,但不到三两天又打开了。因为毕竟断了一条互岔的近路,双方都不太方便。这次却有些反常。有人约我跟车去株洲与衡阳搞了几天水泥装卸,兴高采烈赚了十几块钱,走进巷子里却发现那张后门仍然紧闭。我忽然记起早些天听佘志纯说过,她们就要搬家。当时我正想着别的事,所以仅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她又说整个大屋的人都要搬,搬到树木岭的新厂去。我还是“哦”了一声,没有细问,老在想自己的事。后来回想,佘志纯好像有点不高兴。
这样一想,我有些紧张了。进屋匆匆洗了把脸,越想越不对劲。返身蹿出家门冲出巷口,从小古道巷穿过晏家塘横街直奔上晏家塘,气喘吁吁跑到佘志纯家大屋的正门口,撞了进去。
一切为时已晚。大屋里的十几户人家已全部搬空。
我心里也空落落的,却又心存侥幸,过些天她会来找我吧。但她一直没有来。我呢,犹豫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勇气去找她。时间愈久,愈加不敢,且总以为,她会来找我的。又想,她是不是也总以为我会去找她呢?就这样,她没来,我没去,最终居然失去了联系。多年以后听谁说过,佘志纯被招工进了长沙红星纽扣厂,但我早就没有再去找她的心情了。直到上了些年纪,在回忆倒脱靴往事时,她又时远时近地出现在我心里。当然,如今更不会想去找她,尤其在镜子里无意看到一副老男人沧桑的嘴脸之后。
我只愿在心里永远留存她那张世上最单纯的少女容颜。倘若她还记得我呢,亦永远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懵懂模样。
老街巷里的高干子弟
严格说来,我跟谢小陆虽然有过一段比较密切的交往,但谈不上有很深的友谊。跟他姐姐谢小梅就更只能算附带有点交往了。
按照现在的标准,如果还有人说谢小陆是高干子弟,他的脑袋肯定进了水。谢小陆的父亲当时不过是部队里的正团级,在地方上就相当于正处。如今在我混饭吃的单位,若是说谁谁谁好多年还没混上个处级,人家就会用异样的心态揣度他。屡屡在上班下班时,劈面可见局的局级处的处级,虽不能讲一扫帚可扫出一门角弯,但实在是司空见惯。
不过在“文革”时期,在我们那班整天游手好闲、混迹于南门口一带街头巷尾的市井少年眼里,谢小陆就是高干子弟,而且是正宗的、地地道道的高干子弟。那时候别说团级干部,就是营级连级排级,我们都难得一见。
谢小陆长得高高瘦瘦,头发很硬,牙齿整整齐齐,很白,有两粒犬齿。戴一顶军帽。不是那种帽檐梆硬梆硬的军帽,而是那种帽檐微微上翘,且踩着一圈圈细密而均匀的针脚的老式草绿色军帽。穿的则是1950年代那种有肩章绊的军装,当然还有一双回力鞋。而且谢小陆喜欢把帽檐压得很低,这副样范轻而易举地产生了俯视我们兼而矮化我们的效果。无庸讳言,那时候,只要在街上碰见谢小陆,我们谁都有几分压抑,几分自卑,肩膀也不由自主地耷了。
尤其有一回,当我们亲眼看见谢小陆跟在他的穿四个口袋军装的父亲后面,气宇轩昂地从一辆北京军用吉普里跳下来,旁若无人地走进座落在小古道巷里的“三三一”招待所时,我,还有后来介绍我认识谢小陆的老五鳖,用现在的流行语表达,即彻底地“羨慕嫉妒恨”了——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样一个父亲呢?
“文革”初期,谢小陆的父亲就是株洲“三三一”厂的一个分厂厂长了。“三三一”在当时是绝对使人产生敬畏之心的了不起的秘密军工厂。有人说专门制造坦克,又有人说是专门制造飞机发动机跟导弹。而该厂驻长沙招待所就设在我们街道上的一幢颇有气派、却不知来头的旧式公馆里。
在没有认识谢小陆之前的好多年里,“三三一”招待所是赫然矗立在我们面前的一个神秘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另类世界。除非偶尔有军用吉普或军用边三轮摩托开进去或开出来,一扇黑漆大门几乎永远关得铁紧。平时进出都是走黑漆大门上另开的一扇小门,而且也是随即开随即关。那小门上还装有一个黑色的电铃。
那时候我们街上的调皮角色,大都有过偷偷去按那电铃的冒险经历。按了就跑,然后躲得远远地看动静,把那个专门负责招待所接待工作的扁嘴巴气得要命。其实我算个老实伢子,有回却忍不住手痒,麻起胆子偷偷也去按了一次,却偏偏就遭扁嘴巴逮了个正着,当即将我扭送到街道派出所,且把其他人的账全栽在我一个人头上了,还威胁要把我当成现行反革命破坏分子处理,把我嚇得一脸寡白。那年头只要满十六岁就够资格打成“现行反革命”了,幸亏那年我还未满十六岁。
记得谢小陆比我还小一岁,他的姐姐谢小梅跟我同龄。后来才知道是他们父亲不想让他们在株洲读中学,把姐弟俩安顿到长沙市二中来读中学。住就住在“三三一”招待所,过马路进学院街就是学校。他们姐弟俩的自立能力很强,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他们父母也放心,隔两三个月才来看他们一次,住上几天。
在那段短暂而特殊的日子里,谢小陆跟他姐姐因此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王国。他们竟然还养了两只狗,一只叫团团,一只叫花花。他们姐弟俩有时一起进出,有时单独进出。但大多情形下,两只狗总是前前后后跟着他们,揺头摆尾地欢跑。
在有闲暇心情的时候,我间或会忆及与谢小陆相处的那些时光。虽说好多事记不太清楚了。开头说过,我跟他的交情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甚至在彼此内心深处,还隐隐藏得有一些互相排斥的地方。但是谢小陆敏感而且聪明,不太露痕迹。我对他的态度也尽量不亢不卑。因此一般说来,相处得还算愉快。谢小陆有些喜欢捉弄老五鳖,倒是显而易见,不过他也并无什么坏心眼。正所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何况人家谢小陆是个高干子弟,老五鳖的出身是小资本家呢。当然我的出身也不好,旧社会里父亲读高中时集体加入“三青团”,读大学再接再厉集体加入国民党,理所当然属“历史反革命”。
我与老五鳖同住一条巷子,从小一起长大,又曾在同一家街道工厂做工,迄今仍有来往。老五鳖比我也小一岁,为人确实憨厚,吃得起亏,尤其愿意帮朋友的忙。后来他成了一位手艺极高的木工師傅,我结婚时的整房家具,即是他利用业余时间给我做的,且分文不取。老五鳖从小动手能力就颇强,曾经无师自通,做出过一把填充式铳枪,工艺非常精致,枪管用的是从废品收购站偷的一截高压无缝钢管。我跟老五鳖一起去藩城堤买回铁砂子,初次填进火药装上铁砂子试射,竟然将十米开外的一只蒸钵射出十数个密集的透穿眼。后来我也仿制了一把,虽说手艺相去甚远,威力倒是相差无几。这也是令谢小陆不得不暗中佩服我跟老五鳖的地方。
但是谢小陆有一把汽枪,汽枪的实用性更强。我跟老五鳖自制的铳枪虽说威力强大,但操作复杂,且填充火药时有相当大的危险性,“轰”地一声枪响更是惊扰四邻,难得有用武之地。汽枪则不然,使用方便得多,射击时亦只发出“啪”的一声,很轻。与谢小陆结识后,我们三人经常背着那把汽枪走街串巷打麻雀,兼打门牌号码,比眼法。趁人不备偶尔打两盏路灯。就眼法而言,我只能老实承认,谢小陆第一,老五鳖第二,我第三。
多年后我回老家倒脱靴,尚可发现不少旧门牌号上的汽枪弹痕,引我回忆。
谢小陆和老五鳖是二中的初中同班同学,两个人上学放学经常走在一起,这样久而久之成了好朋友。后来学校停课闹革命,闲来无事,两人在一起玩得更多。
那段时期老五鳖受了谢小陆不少影响,学了一些高干子弟派头。比方说穿一条裤裆大得不得了的军裤,配一双白塑料底懒鞋,剃一个小平头,还竟然时不时冒出几句塑料普通话来。这也是屡遭谢小陆嘲笑之处。长沙话很多字的发音与普通话区别又实在太大。比如“灰”“飞”音同,“去”“处”同音等等。谢小陆就经常因此打趣老五鳖,说,老五鳖,我们到大托铺“灰”机场“处”看“灰”机“处”不?老五鳖因此很恼火。
谢小陆其实对老五鳖不错,还给过老五鳖一顶正宗草绿军帽。老五鳖也学着谢小陆的样子,帽檐压得低低地戴,连眉毛都看不见了。不过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有一天老五鳖蹲在磨盘湾的公茅厕里解大手,满脸憋红正待运丹田之气,军帽突然被人从上空一把抢去。老五鳖裤子未曾捉稳起身就追,两瓣肥白屁股相当抢眼,可惜没追上。我在边上笑得要死,说老五鳖,你还冒刮屁眼的吧?
那时候我和老五鳖好得屙屎都要邀伴。后来认识了谢小陆,只要是公茅厕排长队,我和老五鳖就借口找谢小陆,溜到“三三一”招待所的厕所里去屙。那是我最早见到的最高级、最卫生的厕所。有四个蹲坑,间板和墙上都贴了雪白的瓷砖。更令人叫绝的是每个蹲坑上方都有一個白瓷蓄水器,有根绳子悬下来,屙完屎一扯,哗啦啦——厕坑冲得干干净净。与街道上臭气熏天的公茅厕简直是天壤之别。乃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三三一”的厕所里屙过屎,是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
不过谢小陆也在磨盘湾的公茅厕里留下了他的杰作,即墙壁上的两只回力鞋印。那时候,几乎没有哪个公茅厕的墙上没有大大小小、不同尺码的回力鞋印,这也可称为一个大时代的小特征吧。当然,这与我跟老五鳖无关,我们属于穿不起回力鞋的那一类人。
谢小陆、老五鳖和我,就是在“三三一”及磨盘湾的厕所里学会了抽烟。谢小陆的烟最好,经常有“大前门”抽,老五鳖也时不时买几根“岳麓山”的零烟。那时候,长沙市的小南货铺里,烟酒都可拆零卖。只有我最穷,顶多偷点父亲的旱烟丝,三个人躲在厕所里用报纸卷喇叭筒抽,呛得青筋直暴,还乐此不疲。还记得,最早学会从鼻孔里往外头冒烟的,也是谢小陆。
哦,再讲讲老五鳖介绍我跟谢小陆最初结识的经过吧。这应该算作印象最深的记忆,并且也可以一起说说谢小梅了。
记得那是个冬天的中午,先天刚刚下完一场大雪。老五鳖问我敢不敢去跟他的同学谢小陆下军棋。我说怎么不敢?后来才晓得老五鳖跟谢小陆下军棋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才在谢小陆面前使激将法,把我抬出来替他报仇雪恨。此前谢小陆除了跟老五鳖是同学关系有交情之外,从来不用正眼看街道上任何其他伢子,将其统统视为路人,概不往来。说实话,我一直觉得憋气。
不过这次跟在老五鳖的屁股后头,看他名正言顺、人模狗样地按门铃,我的手板心还是紧张得出汗。幸好那位扁嘴巴竟然也没有认出我来,努努扁嘴把我俩放进那扇开在大门上的小门内,随手将门“砰”地一关。忽然间,我产生了一种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陌生感。与外头喧哗的市声相比,周围显得异常安静。不大的院子里左右各种一棵巨大的玉兰花树。有只鸟忽地从树上飞走,震落些许雪花,恰巧落入我的颈脖,令我打了个冷噤。在右边的那棵玉兰花树下,还停放着一辆用军绿色油布罩得严严实实的三轮摩托车,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从那纹丝不动的静穆当中,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袭人的威严。
谢小陆家住在二楼。老五鳖带领我穿过一条两边全是高墙的狭窄过道,忽然往右一转,迎面就是楼梯。上楼进门就是一间很大的房子,里头还有一间小一点的。大房间呈多边形,窗户上方呈半圆形,很高大,墨绿色的绒窗帘分开得整整齐齐,垂在两边。正面靠墙壁的五屉柜上,端放着一尊毛泽东的石膏胸像。另一面墙上的镜框内嵌着的一张合影,应该是谢小陆的父母吧,样子很年轻,都穿着臃肿的棉军装,胸徽上“中国人民志愿军”几个字清清楚楚。
其实我跟老五鳖未来之前,谢小陆就已经将棋盘摊放在茶几上虚位以待了。我们就在其中一个有阳光照进来的窗户边上开始下军棋。也没多说话,毕竟初次见面开始都有点拘谨。又无意瞅见小陆的姐姐谢小梅在那间小房里看书,赶紧掉开眼光。不料第一盘我几乎没反应过来就输了,弄得我大为尴尬。老五鳖在一边急得要命。
我感觉谢小陆下军棋完全不按常理。事后分析,他第一盘采用的是闪电战加人肉战。中线总司令身先士卒,再将几乎所有兵力集中于左翼,军长后面跟炸弹,炸弹后面跟师长,师长后面又跟炸弹,不计死活一路强攻。打算拚它个弹尽粮绝。右翼则完全空虚,最后两排连埋三个地雷。行营内仅派一个排长保护,专门对付挖地雷的工兵,并同时造成军旗在此的假象。实则军旗埋在左边亳无保护。如此这般要么大赢要么大输,纯粹靠胆量与运气。我先前从未见过此等阵式,猝不及防,当然输掉第一盘。第二盘我摸清套路,以牙还牙,居然赢了。
余下几盘双方就是打心理战了,彼此各有胜负,与技法几无干系,何况本来军棋就谈不上有何不得了的技法。老五鳖暗地里当然巴不得我盘盘赢。他姐姐谢小梅在小房里出来看我们下了一盘,说要跟我下。我说好。结果她竟然连赢我两盘。直到第三盘我才赢了她,好歹挽回了一点面子。谢小梅极有意思。赢我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说再来一盘。输了之后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发现她跟谢小陆一样,也有两粒犬齿。谢小梅谈不上长得很漂亮,但眼角稍稍上挑,有点丹凤眼,倒是好看。且正值刚刚成熟的少女年龄,眉宇间藏有一种几分纯朴、几分任性的动人气质,我想看她却不敢多看。
下完棋已是下午三点多钟,谢小陆朝我和老五鳖使了个眼色,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跟着他爬出一扇窗户,窗下原来就是那条狭窄的过道。谢小陆用力一跳,从过道上空跃过,落在对面的屋顶平台上。我和老五鳖也麻着胆子跳过去。谢小陆说,敢不敢?脱光了晒日光浴?我跟老五鳖犹豫了一下,说,这有什么不敢?
那天虽然天已放晴,但干冷干冷,墙角还有积雪。但是我们还是脱光了。三个人就这样屌胯泠光,赤条条地躺在屋顶平台上的一床破草席上,沐浴着冬天的太阳。谢小陆忽又起身,从脱掉的衣服口袋里翻出半包“大前门”,一人一支。正值吞云吐雾之际,突然听见窗台口传来谢小陆姐姐的一声尖叫,继而是椅子倒翻在地和茶杯摔碎的声音。原来是谢小梅不晓得我们爬到屋顶上搞什么名堂,想看看究竟。这下可好,吓了她也吓了我们,慌忙扔掉烟头,爬起来你推我搡,各各捂住自己的要紧处,都想躲到别人的背后去,只差没被挤下屋顶。
我们在谢小陆家吃的晚饭。厨房其实就是他家大房间里的阳台,朝南整个一排玻璃窗户,又亮堂又宽绰。谢小陆、老五鳖,还有我做下手,谢小梅掌勺。她炒菜手脚麻利,满脸绯红。几丝黑发被微汗粘住贴在鬓角,极为妩媚,令我又偷看了好几眼。谢小梅做了一盘莴芛脑壳炒豆豉辣椒,一盘芹菜炒香干子,还有一碗酸菜豆腐脑汤。四个人吃得嗒口嗒嘴,津津有味。他们家的两只狗,花花和团团,快快活活地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不断制造些小麻烦。谢小陆不断大声呵斥它们,它们却毫不在意。
告别时我又看了看谢小陆父母的那张合影。我说谢小陆,你长得好像你爸爸。谢小陆笑了笑没作声,谢小梅却在旁边说,哪里像?家里都说我长得像爸爸,小陆长得像妈妈!我再细细看看那张照片,居然觉得谢小陆也像他妈妈了。
反正我和老五鳖玩到很晚才回家。两个人走出“三三一”招待所,随即听到身后那扇小门“砰”地一关。出门的那一瞬间,眼里平时熟悉不过的街道,居然像我刚进门时一样,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陌生感,一种近乎做梦的感觉。直到老五鳖推了我一下,问我怎么了,这才回过神来。我抬起头,但见满天繁星闪烁。
就这样大概跟谢小陆交往了两年左右,记忆中还留存有夏天一起去湘江游过泳的印象。还很清楚地记得,谢小陆个子虽然不高,但体形很好,且有明显的两块胸肌。那一次他姐姐也去了。我们三个人用个大轮胎,护送她游过了湘江。谢小陆还把几根大前门跟一盒火柴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再用橡皮箍将口子箍紧,缠在腰上。我们在橘子洲头上了岸,头件事就是躺在沙滩上一人唆了根烟。后来又在洲上捉蝉帘子。谢小梅跟着我们跑上跑下,她没有游泳衣,就穿着普通女学生式样的浅花短袖衣,蓝色长裤子挽至膝盖。样子自自然然,但已隐隐呈现出少女的轮廓了。
我还跟谢小陆谢小梅交换过书看。当然都是些不能张扬,只能躲着偷偷看的毒草。印象中我借过一本有头无尾的《林海雪原》给谢小陆,他借给我什么书早忘了,但谢小梅借过我一本《牛虻》,还是繁体字版本,看得我激动不已。至今我仍然记得那句卷首语:
无论我活着
还是死去
我都是一只
快乐的大苍蝇
到底是什么时候谢小陆跟他姐姐搬走了,如今却丝毫也记不起来。几十年过去,更不知道谢小陆,还有他姐姐谢小梅,后来在哪里生活,生活得好不好。而他们姐弟俩曾经住过的“三三一”招待所,早些年随着小古道巷的棚户改造工程,被拆毁得一干二净,在这世界上已了无痕迹。
我呢,亦早就成了一只既谈不上什么快乐,也谈不上有多么忧伤的老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