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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玛丽的玫瑰花园

2020-03-13樊健军

上海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玛丽

樊健军

一夜惊悚的梦。

同一个梦境播放了三次。

她被这个没来由的梦境困扰了好多天,仿佛被关进了囚笼,无门无窗,连老鼠出入的洞口都找不到。她做过不少梦,在梦里多次哭醒过。那些梦境虽有不同,或在雪地里赤足狂奔,或被狗、被陌生的脸玩命地追赶,或在像迷宫般的森林中走投无路,可穷根究底,总能为潜意识里不可捉摸的波诡云谲找到穿凿附会的缘由。特别是她的父亲——冯继业去世后,那些梦境一次又一次纠缠于她。

或许冥冥中有神灵在暗示她,提醒她。她琢磨不透其中的意思。在梦里她变成了一件瓷器,每寸肌肤都有着细密的裂纹釉。只要一想起那些裂纹,她的身体就像受到重压的冰块般嘎嘎作响,是不是暗示她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她因此有过短暂的悲观,一定是身体的原因,如果不是,还能是别的什么呢?

她想把内心的疑问说给蔡先娥听,毕竟这套房子里就她们俩是成年人,女儿蓓蓓才上小学二年级,说给女儿听,女儿顶多眨巴几下眼睛,一脸无辜地反问,为什么会做梦呢?那模样就像追问十万个为什么那样天真可笑。女儿体会不到她内心的恐惧,若真能体会到,又怕吓着她。换成蔡先娥,可能是另种反应,她会用那潜伏着两颗小田螺似的鼻孔哼哼两声,再用凹陷下去的双眼斜睨她一眼,不无轻蔑地说,多大个事哎!不就做个梦么?哪个人不做梦,有啥大惊小怪的,别像个老是长不大的小不点。

她受不得她妈的轻蔑,打小就不受她妈待见,好像她不是她妈的亲生女儿。她不想自取其辱。想同她妈说梦的念头不过一闪之间,就掐灭了。

既然她妈这扇窗户关闭了,她只有另开一扇窗。以前在另开的窗户外站立的男人叫马骆骆,现在换成了刘大可,一个长着络腮胡嗓音有些沙哑带点侉腔的湖北男人。她将梦里的情形讲给刘大可听时,有意控制自己的语调,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到她内心的起伏。她不想让对方误以为她需要安慰或者保护,而她只不过需要听众,以便把心底的疑惑倾吐出来。刘大可也很配合,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安安静静听她把话说完,甚至连眼皮底下的水杯都没碰一下。

话说完后现场出现了一小段空白。刘大可将水杯递给她,示意她喝口水,润润嗓子。她抿了口水,放下水杯时瞥了眼他,后者的双手正搁在台面上,像两只搏斗中的小动物似的绞在了一块。

她的额头隐隐爬上了几缕失望。

要我说……你为什么做这么个梦……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只是我的猜测。他的双手绞得更死了,声音断断续续,有时我也会这样……你的皮肤是不是有点儿干燥?

他的话对女人来说是个禁忌。皮肤干燥滋生裂纹,其实也是对衰老的恐惧。他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暗忖,同马骆骆离婚后日子虽然有些潦草,但不至于落到自暴自弃的境地。睡眠不足是有的,出门时她补了眼影,以掩饰梦境带来的困倦,还朝脸上喷了点水,在外表应该看不到任何破绽。

我觉得不是你说的问题。她否定了他的猜测。

他愕然了一下,拿手挠了挠头,像要挠去一脸的窘态。

后来,他的一番话让她沉默了。

你确定不是身体的原因吗?那就剩下另一种解释,只有另一种解释,是心理的魔怔,一定是心理的魔怔。世界本来就是不完整的,你看,秋夜的流星、春花的凋零、维纳斯的断臂、梵高残缺的耳朵、马里亚纳海沟、雪地上的脚印、白痴、八十回的《红楼梦》、婴儿结束母乳哺喂瘪下去的乳房……哪一样是完整的?哪一样不留下叹惜和遗憾?还有爆炸、垮塌、焚毁、断裂、碰撞、消融、熄灭、沉没、失踪……还有地震、地裂、火山喷发、海啸、台风、雪崩、坠机、习以为常的车祸、司空见惯的疾病……我们,你和我,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碎片化的世界。如果你,我,是完整的,还用得着寻死觅活去寻

找另一半?今天咱们在这兒说着梦,明天或后天,或许你就只能在梦里见到我。破碎是真实的,完整和圆满,才是假象。有点儿破碎感很正常,犯不着吃惊,也不必担心和惧怕,我们本来就是堆碎片,每个人都是一块游离的碎片,孤独的碎片。我们的肉身看起来完美无缺,可谁也逃不脱破碎的命运。我们距离破碎只有半小时、半分钟,甚至只有半秒。

碎片化理论并非刘大可的独创,拿语文教师冯玛丽的眼光来看,他不过是鹦鹉学舌,抄袭人家的作文而已。作为九年级多年来的把关教师,冯玛丽承祧了蔡先娥的某些优点,每年中考都会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教学之余,她经常引导学生阅读经典,培养他们的文学修养。而她自己,顶多算半个文学爱好者,偶尔会参加本城的一些文学活动。虽然不引人注目,但不妨碍她对文学讲座及旁人高谈阔论的关注和倾听。在后几排的座位或某个不显眼的角落,她不只一次听到过“碎片化”一词,及同“碎片化”有关的言论。碎片化不只是文学的,也是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因为我们身处碎片化的时代。

蔡先娥同样无法规避“碎片化”,她的世界是从三年前开始破碎的。这只是冯玛丽反思后的时间节点,实际发生的时间可能要早很多。三年前的暮春,落红化泥,冯继业在省城医院确诊为淋巴癌晚期,蔡先娥的世界就爆开了一条噬人的裂缝,眼见得好大一块就要掉落了。那种断裂的哳哳声不绝于耳,每声爆响过后,裂缝的血盆大口就要张开一些。后来,这种哳哳声中又加进了另一种响声,那种装有杜冷丁的小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响声渐渐密集,随着冯继业的呻吟声停止,世界骤然坍塌了。之后,是一段漫长的空洞的死寂,烟尘弥漫,那些更细小的碎片蜉蝣般在半空中悬浮。

冯继业去世后,冯玛丽和她哥哥冯小义不放心蔡先娥一个人生活,让她妈在兄妹俩之间做出选择。冯玛丽以为,这种选择无非走个形式,她妈百分之百会选择冯小义,依照本城的惯例理该如此,对照现状更应该如此。冯玛丽的婚姻已是残缺不全,只身带着女儿混日子,而她哥除了是长子外,还有一点比她优越——他的婚姻很牢靠,至少一时半会不会爆出什么花絮,不会闹出破铜烂镜的乱子。可她妈对谁也没有应允,只说要静一静,让兄妹俩该干嘛干嘛去,不要苍蝇似的围着她嗡嗡飞舞就行。寡居半年后,夏日的某个早晨,冯玛丽送蓓蓓去上学,开门就见她妈立在过道的玻璃窗前。她妈穿着黑底带暗花的长裙,一条洁白的丝巾包裹着头,让她眼妒的是她妈的身材,虽然年逾花甲,可身材半点没走样,加之个子高挑,从背后看更能激发偷窥者的想像。她妈听到开门的响动,转过身来。她妈的脸比之前更为白晳,几乎看不见多少血色。蓓蓓,来,外婆送你去上学。冯玛丽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妈就把手上拎着的皮箱交给了她,顺带掳走了蓓蓓的书包。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冯玛丽的意料,意外之余还有点感动,说明她在她妈心中是有位置的,当妈的不糊涂,儿子和女儿,哪个更需要帮衬,一眼分明。她妈不是来享清福的。从这以后,蓓蓓的饮食起居,上学接送,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所有的家务活全让她妈给包揽了。她妈就像个称职的保姆,寡言少语,总是善解人意地料理着一切。她为此有过愧疚,但转而一想,她妈手头忙碌些,内心就会少些念想,日子简单而充实。她也就释然了,唯一让她不安的是她妈像被锡焊封了嘴,幽灵似的悄无声息。蓓蓓同外婆说话,外婆回应的不过片言只语,更多时候只是无声地微笑一下。如此下去,她妈会不会染上自闭症,或神经质,而且她妈同蓓蓓在一起的时候多,这种潜在的不健康会不会传导给蓓蓓,给蓓蓓带来心理上的阴影,冯玛丽不无担心。

这种状态绵延了好长一段日子,期间冯玛丽努力寻找机会,编织种种话题,试图打开蔡先娥的心扉,但收效甚微。每次说话,她妈都离她远远的,好像她的话语是无形的暗刺,稍微靠近就会刺伤她。她留意到一些细节,她妈老是停留在背光的地方。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妈突然从幽暗中消逝了,就像演员谢幕后人去楼空,就剩天鹅绒的幕布在飘荡。她妈后来的变化证明她纯属瞎操心。事情发生在另一年的春末,也许更早一些就有了变化,只是她不曾察觉。星期天,冯玛丽起来得晚些,平时睡眠不足,正好趁周末补充一下。待她起床,蓓蓓已吃了早餐,在书房里写作业。蔡先娥呢,居然在对着镜子画眉毛,她的眉毛很淡,有必要做些修整。冯玛丽怔住了,眼见得她妈那两弯疏淡的眉毛在眉笔的滋补下,像柳叶般丰润了,有了灵性,眼见得她妈收了眉笔,换了口红,原本枯涩的嘴唇焕发出了光彩,有了放肆的性感。她爸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她妈打扮自己,且就在她的跟前,她忘记了回避,她妈也不在意她的旁观。蔡先娥拾掇妆容后,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对不满意的地方做了些点缀,才返回她的卧室,再出来时一袭大红长裙,收了腰,她的腰本来就瘦小,这一收更衬托得臀部丰满浑圆。肩头挎了只小包,头上一顶洁白的遮阳帽。这季节还没到穿裙子的时候,街头就算有人穿了,也不过是几个青苹果似的丫头,撒个野,卖个疯,她妈的这身妆扮让冯玛丽觉得有几分不稳重。

蔡先娥穿过客厅,到鞋橱里拿出双白色高跟鞋换上后说,我中午不在家吃饭,电高压锅里煲着汤,蓓蓓想吃鱼香肉丝,肉丝切好了,在碟子里装着呢。

大红长裙的漫反射照得冯玛丽有些发晕,眼前红彤彤一片。她摇晃了下脑袋,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通向室外的门关上了,蔡先娥不见了踪影。她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末了长吐口气,那股郁积多日的沉闷似乎借助呼气排出了体外。轻松之余,她又有那么一点纳闷,她妈要去怎样的场合,去见些什么人,敢于如此穿着打扮。

从这以后,蔡先娥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破茧成蛾般,扑闪扑闪飞向外面的世界。逮上周末,冯玛丽休息,蓓蓓不需要上课,蔡先娥就一袭大红,或一身素白,变幻着色彩,朝霞般出去,晚霞般归来。她似乎要把失去的那几年变本加厉地抢回来。时光在她身上呈现出倒流状态,她好像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不,不只是年轻,更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慢慢地,蔡先娥身上有了更多细微的变化。有一天,冯玛丽听见她妈的卧室里传来音乐声,声音极低,听到仔细处才明白是支舞曲,慢三,是童安格唱红的那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大概是用手机播放的,音质不怎么入耳。她萌发了好奇心,又不敢去敲她妈的门,便怂恿蓓蓓去,没想蓓蓓还给她一个白眼,您干嘛不自己去?得罪外婆的事我可干不來。蓓蓓一扭身不理睬她了,她悻悻然,只得忍住了。过几天,从她妈的卧室里飞扬出来的乐曲声就脱胎换骨了,她妈买了只蓝牙小音箱,音乐声饱满而悠扬,整套房子都被慢三的舞曲充盈了。再看看她妈平常的步调,每一步都踩着节奏,好像她的耳边有只无形的小音箱,乐曲声从未中断过。更有甚者,又一天,冯玛丽撞见她妈在厨房里的灶台前,一手握着锅铲,一手举着小汤勺,闭着眼,旋转着。好像那锅铲,那汤勺,就是她配合默契的舞伴。铁锅里爆炒青椒的声音欻啦响着,像在给她鼓掌。

冯玛丽的内心像有根琴弦,被她妈手中的锅铲和汤勺狠狠地拨动了一下。

同刘大可的第一次约会是在老橡树咖啡馆,咖啡馆傍着一家大型购物超市。它的主人挑选这个地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每个毛孔都像自来水管漏水般渗透着不自信。这是刘大可后来喷出来的“毒舌”。但见面的地点是冯玛丽选定的,印象中咖啡馆是个幽静、浪漫、有情调的地方,黑色的大理石桌面,梦幻般的灯光,矜持的男男女女面目模糊,压着嗓子说话,拿手掩饰暧昧而虚伪的笑容。老橡树咖啡馆刚开张时,间或有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一头大波浪的女孩操着小提琴,拉上一曲《梁祝》,或马斯奈的《沉思》。拉小提琴的女孩没来,就会有个穿黑色西服、一头卷发的男人弹上一支钢琴曲。没过多久,拉小提琴的女孩不见了,那个卷发男人也没再出现,钢琴盖上落了层灰尘,一摸一个手指印。

冯玛丽选定这儿见面是内在的惯性使然。马骆骆去深圳后,她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冯继业看出了她的窘迫,让她将蓓蓓交给老俩口照管。她没有接受她爸的好意,她妈没开口,她爸说了也是白说,她不想让他为难。她也不想让她妈觉得,她在赖着他们。蓓蓓那会儿已经上幼儿园了,就给办了全托,多少省点事儿。冯玛丽第一次上老橡树咖啡馆,是带着女儿来购物的。买好东西,蓓蓓嚷嚷着要喝牛奶,超市的二楼同咖啡馆是连通的,她抱着女儿气喘吁吁地进去了。以后就成了一种习惯,母女俩每次逛完超市,就会拐到咖啡馆歇上一会儿。

同冯玛丽一样有着相同习惯的妇女不是一两个,老橡树咖啡馆很快沦落了,成了中年妇女们的歇脚站,同农贸市场没什么区别,孩子的嬉闹声就像放二踢脚般乱冲乱撞,将原有的宁静搅扰得支离破碎。冯玛丽皱了皱眉头,才发觉把约会地点选在这儿是个错误。穿着蓝底碎白花围裙的服务员可能察觉了她的不满,抛着笑容引导她说,三楼有雅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服务员的身后上了三楼。老橡树咖啡馆的二楼和三楼,成了她生活中两种截然不同的隐喻,二楼是真实的嘈杂的现实,是弥漫烟火气的人间,三楼呢,该怎么说,是她渴望温情的天堂,还是躲避人间的桃源之地?她突然觉得让刘大可看见这些没什么不妥。

三楼的确是个清静之地,除了两名服务员外,走廊上空空荡荡的,看不到人影。雅间的摆设很简单,但关上门就是个独立的小世界。一百八十八元的最低消费还是让冯玛丽肉疼了一下。换成她和蓓蓓,她肯定不上这儿来。马骆骆出去后几乎没给女儿寄过生活费,母女俩的日子全靠她一个人的工资强撑着,可是独木难支,冯继业暗地里接济过她不少。

因有最低消费垫底,她就点了份牛排,七分熟,刘大可也跟着点了牛排,同样七分熟。她不由自主瞧了他一眼,他向她笑了笑,笑容有些忧郁,还挟带着些许固执。他在以趋同的方式博取她的好感,这让她有些慌乱。为什么答应同他见面呢?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向自己解释。此前,她同他仅仅一面之缘,那次移动公司举行积分兑换礼品的活动,得知消息后她去了移动公司的营业厅,报上手机号,负责兑换的营业员却告诉她,她的积分清零了。什么意思?她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瞅着对方。那个长着一双吊梢眼的女营业员没再看她,而是向着别的方向冷冷地说,兑换了才会清零。她总算明白了清零的意思,还听出了对方话语背后藏着的鄙夷。积分兑换不过几包洗衣粉,或洗手液什么的,她被那个吊梢眼伤着了,被抹黑成了个爱占小便宜的人。她要理论,要对方解释,她的积分怎么会清零。少见多怪!生活中被清零的事情还少吗?!对方却不吃她这一套,牙尖嘴利的,一招比一招凌厉,尔后变成了对她人格上的攻击和侮辱。冯玛丽的嘴巴不利索了,很快落于下风,刘大可就是在她的眼泪快要滚出来时来到现场的。他呵斥了吊梢眼几句,让她闭了嘴。又好言劝走了围观者,才将尚在委屈中的冯玛丽拽到远离柜台的一角,了解事情的原委。冯玛丽猜不到突然出现的和事佬是个什么身份,但内心免不了对他的感激,是他解除了她的难堪,将她从人堆里解救了出来。她对吊梢眼的气愤不可能那么快消除,也不好在一个和事佬跟前发作。刘大可的态度非常诚恳,代表移动公司向她赔礼道歉,又自我检讨了一番,承诺一定调查清楚她的积分问题,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后来,事情不了了之,他没给出什么答案,她也没追问。

事后不久,她收到刘大可的短信,是个冷笑话,具体内容记不得了,笑过之后就忘了。再往后,隔三差五收到他的短信,有时是个笑话,有时是几句暖人心的话,大概他也是转发的,是移动公司编出来赚用户短信费的那种。收到的次数多了,她怕给人家留下不礼貌的印象,有时会简单回复几个字,比如谢谢、好温馨之类的话。短信往来一段时间后,突然有天,她收到他的短信,要请她吃饭。那会儿,她同马骆骆的婚姻正游走在破裂的边缘,如果马骆骆不回来,真的有可能结束了。要不要赴约呢,她有过一番挣扎,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老橡树咖啡馆。

封闭的雅间给他们创造了交流的空间,可冯玛丽记得那天他们没有说多少话,她不知該说些什么,他好像也有些口拙,不能有效打破笼罩他们的沉闷。她由此得出结论,他不是个很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她知道了他是移动公司的副经理,营业厅刚好是他分管的业务范围。十多年前他放弃了留在市区工作的机会,主动要求下调到这座偏僻的小城。她很纳闷,小城里的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往外跑,极少听说有倒流的。听到后面就更不理解了,市区同他的老家黄梅仅一江之隔,为什么舍近求远呢。面对她的疑问,他只是淡然一笑说,我父亲在这儿待了大半辈子。在她听来,这像理由,又不像理由。她不好再追问什么,他们的对话出现了尴尬的停顿。稍后,他补充说,其实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说了个地名,是个偏远的小镇,她听说过的。

她没过问他是否已婚,也没将她的婚姻状况透露给他。她同他,都不应该那么轻易地闯入对方的隐私区域。他第二次约她吃饭时,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地点仍旧定在了老橡树咖啡馆。如此爽快地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再次邀请,是不是太不矜持了?是不是有些不知羞耻?好像没朝这方面想过,除了马骆骆之外,她从来都没有在私下场合同任何一个男人约会过。后来,每当回想及此,她都将缘由归结于马骆骆的不在场,她的生活塌陷了,失重了,需要寻求一种平衡,寻求一种完整,或者她太寂寞了,太孤单了,渴望有人陪伴,至于陪伴的对象,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都可以。有了前次的铺垫,这回他们放松了许多,聊的都是发生在各自身边的一些小事,他的话题不怎么吸引人,也没让她讨厌。她纠正了之前对他的误判,他不是口拙,是腼腆,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竟然孩子似的腼腆,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他接近她的方式有限,就两种,一种是请吃饭,另一种是上下班接送她。前一种,不可能天天发生,而后一种,只要不在周末,只要她不拒绝,每天都可以。她的确拒绝过,小城是个巴掌大的地方,不能不有所顾忌。但他的接送解决了许多麻烦,早上不必慌慌张张去挤公交,可以多睡一小会儿,碰上雨雪天,更是免遭了许多罪。遇上他出差或不方便时,她会感觉不习惯,会生出些许怅然。后来的一次,他给她唱过几句黄梅戏,估计是他勉强拿得出手的情趣——《桃花扇》里的选段。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吹歌绕画舫。他的嗓音带着侉腔和几分沙哑,有种特别的韵味,换成几年前也许会吸引她,但现在她在意的是另外的东西,他好像是镇静剂,能带给她无限的安全感,就像那天她同吊梢眼争辩时,他的出现忽然让她安静了,那股即将喷发的愤怒顷刻随风而散。

冯玛丽依稀记得,当年在那所乡村中学,每逢有重大活动,比如庆祝国庆节、元旦晚会,蔡先娥就成了中心人物。她指导学生排练节目,购买服装道具,主持晚会,一场活动下来整个人像被刀削般瘦了一大圈,可眼睛依旧晶亮晶亮的,像是镶嵌了两颗星光。待到冯玛丽能够登台表演时,她妈反而不闻不问,不再凑那个热闹。她妈除了全心扑在教学上外,对其他事情忽然失去了兴趣,像个味觉麻木的人,任何美味佳肴都提振不了她的食欲。她妈重新喜欢上跳舞,在冯玛丽看来,是在重温旧梦,好像又不只是重温旧梦这么简单。她的热情过度了,像在表演,观众呢,除了冯玛丽母女俩,还能有谁?

她妈的夸张让冯玛丽有些不适,有些反感。冯继业才去世多久,失去亲人的痛苦呢,失去爱人的悲伤呢,怎么眨眼就烟消云散了?他可是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她妈不该如此放纵自己。冯玛丽在内心替她爸抱不平,可回过头想,又不愿看到她妈倒回往日的幽暗中,日子长着呢,被悲伤围困该怎么活。或许这也是冯继业希望看到的,她宽慰自己。有一天,蓓蓓突然说,外婆在上老年大学呢。她才松了口气,释然了。一个半月后,她妈捧回来一张奖状,老年大学举行了什么活动,她在双人舞的表演中表现出色,获得了金奖。那天晚上,她妈炒了一桌子菜,还开了瓶红葡萄酒,喝得双颊都绯红了。

冯玛丽以为她妈该消停一会儿,可不想,一纸奖状并未使她妈满足,只不过激发了她妈沉睡已久的好胜心。她照旧用那只蓝牙小音箱播放舞曲,舞厅不再局限于她的卧室,有时挪到了客厅里,阳台上。蓓蓓也受到了她的影响,冷不防就会来上几个动作。有时还充当外婆的小舞伴,祖孙俩在音乐声中嘻嘻哈哈的,完全将冯玛丽冷却到了一边。遇上双休日,蓓蓓完成了功课,当外婆的出门还会捎带上外孙女。后来的一天,蓓蓓撺掇冯玛丽说,外婆同那个胡爷爷的舞跳得可好了,都给那些爷爷奶奶当示范了,您不去看看?冯玛丽莫名滚过一阵心慌,瞥了眼女儿问,哪个胡爷爷?蓓蓓挠了挠脑袋说,是外婆在老年大学的同学吧。

终于有一天,冯玛丽偶遇了蓓蓓说的胡爷爷,胡爷爷骑着电驴子,蔡先娥坐在后座,双手扶在胡爷爷腰间。眼看要迎头撞上了,她慌忙闪到街边的一棵梧桐树后,避过了他们。那张一晃而过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阵,有个模糊的影子,怎么也抓不住。那张脸在她的内心生了个核,核还会生长,一天天膨胀,肿瘤般。

某个周日,蔡先娥照例理云鬓,贴花黄,侍弄妥帖后出了门。冯玛丽借口扔垃圾,哄过蓓蓓,紧跟着追了出去。在小区东门的街道边,冯玛丽又见到了蓓蓓说的那个胡爷爷,他跨在电驴子上,双脚支着地,一双眼睛朝小区里头张望着。她妈照旧上了电驴子的后座,双手扶住胡爷爷的腰,电驴子启动,加速,转个弯,朝北走了。她这次看得真切,胡爷爷的脸似曾相识,可依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后来,她又跟踪过好几回,有一回,隔着铁栅栏,在老年大学的小广场上,她妈搂着姓胡的老头翩翩起舞。围观的都是与他们年龄不相上下的长者,眼神不乏羡慕和嫉妒。起舞者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世界,周围的一切与他们无关,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就是世界的中心,是彼此眼中唯一的存在。眼红个啥,他们玩的可是黄昏恋。人群中有人嘀咕。什么叫情人易找,舞伴难觅,那一瞬间,她被那声酸溜溜的嘀咕炸醒了,她妈在恋爱。

一阵空白之后,冯玛丽堕入了无边的悲哀中。起初她的悲哀是为冯继业生发的,她爸才去世多久啊,她妈就另觅新欢了。这种事情以前都是听别人在说,她所在的学校有个退休的男同事,妻子瘫痪在床,请了个保姆照顾,他妻子离世后不到一个月,退休的男同事就同保姆结婚了。冯玛丽的悲哀继而蔓延到了自己身上,她同马骆骆一起生活了四年,有了女儿蓓蓓,可他说走就走,一去不复回。这个世界何其荒诞,何其虚无,到底什么留得住,什么是亘久不变的?她给学生们讲过林黛玉的《葬花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恍惚间,好像有个声音在她的头顶、背后,在某个无形的角落窃笑。

知晓秘密后,她就不知该如何与她妈相处,接下来的日子,她有意躲避她妈,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幸好有蓓蓓,碰上不得不沟通的事情,就让蓓蓓充当信使,把她要说的话告诉蔡先娥。她们一天相处的时间不多,周一到周五,冯玛丽起早摸黑,奔波在学校与家的路上,到了周末,照顾蓓蓓的事交还了冯玛丽,蔡先娥就自由自在了,舞场变情场,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黏住她的情郎哥。冯玛丽同刘大可的约会也受到了影响,她不可能带着女儿去赴约。她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她妈,这些年,她自己不是也一直同刘大可在交往。说到羞耻,那该是她自身的,同马骆骆没离婚之前,她就同别的男人扯上了暧昧。如果她妈同那个姓胡的老头关系再进一步,结婚了,同她和蓓蓓一块儿生活,她该怎么面对,该怎么处理同胡老头的关系,至少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她妈的这个变化,不只是她要面对,她哥哥冯小义也要面对。冯小义在公安局上班,是个小警察,每天忙着抓赌捉嫖,扫黑除恶,兄妹俩一年难得见两三次面。别的兄妹都是哥哥罩着妹妹,可冯小义呢,从不过问她的事情,好像压根就不存在这个妹妹。她至今记得小时候有次他嘲笑她,你这个超生的瓜娃子!傻倭瓜!那年月还没放开二胎政策,像冯小义一般年纪的都是独生子女。当时小镇上有个四川女人,经常当街骂人瓜娃子,冯玛丽长得有点胖,特别是脸蛋,的确同倭瓜有相似的地方。冯小义为那次嘲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挨了冯继业狠狠一巴掌,嘴角都被扇出血了。由此引发他们父母间的战争,她妈警告她爸,如果他胆敢再碰冯小义一指头,她就同他离婚,战火绵延了大半年,最终以她爸的妥协而收场。

冯玛丽考虑再三给冯小义打了电话,无人接听。这是他做小警察后养成的恶习,每次打电话都这样,要么无人接听,要么立马掐断。放在以往,她不会打第二次了。她同他之间一直都有某种间隙存在,说不上为什么。有时他又莫名其妙地仗义,马骆骆嚷嚷着出去时就被他教训了一顿,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很意外,过了半小时,冯小义回电问,什么事?他带着机械音的腔调,像是在讯问犯罪嫌疑人。她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故作调侃问,母后的事你听说了吗?她哥似乎在电话那端皱起了眉头,她能有什么事?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有种锐利感,好像她在说谎,他要立刻戳穿她的谎言。她静默了一下说,假如,假如她给你找个……后爸呢?

该找还得找!只要她身体健康,幸福快乐,没什么不可以的!他没有她想像中的惊讶,且丝毫不隐瞒他的观点,还不忘埋汰她几句,我说小妹啊,有那个闲心还是多推销一下你自己,别把自个砸自个手上。

馮玛丽受了她哥的寒碜,气得说不出话来。再面对蔡先娥,越发不是滋味,可又不能把情绪表现在脸上。憋屈了好些天,才要舒口气,不料她妈给她来了个火上浇油。恰逢周五,吃过晚饭,她妈郑重其事将她叫到跟前说,玛丽啊,妈妈相中了个老伴,明天让你和小义同他见见面,要是没什么意见,我们过几天就去登记。那一刻,她彻底蒙了,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回复。再看她妈,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话时语速不疾不缓,好像谈论油盐酱醋一类的琐碎事。简直恬不知耻!冯玛丽终于爆发了,喊叫时嗓子像被愤怒削尖了,见个鬼面!您爱同谁登记同谁登记!爱同谁结婚同谁结婚!关我屁事!

多次约会之后,冯玛丽同刘大可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对此,她是仓皇的,矛盾的,心理上尚未完全割舍马骆骆,又尚未完全接受刘大可。她像骑在门槛上,后退一步就倒回室内了,跨出一步就到了门外的世界。她对刘大可有过想像,他性感的厚嘴唇,宽厚的胸脯,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和感受。她认定她是无耻的,如果他提出那方面的要求,无耻就无耻吧,她豁出去了。她的身体和内心都干涸了,枯渴得生了裂缝,需要一场雨来浇灌。可是,当他抱起她,将她放在床铺上时,她的感觉是猝不及防的,她在内心哀求,有个人赶快把她救出去,不管是谁,不管多么粗鲁。别这样。她闭着眼睛对他说。她的内心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你能不能热烈点?摘掉面具,摒弃矜持。她渴望野蛮是潜意识里对马骆骆的怀恋,是身体本能的对马骆骆的记忆。

造访刘大可的宿舍前,她给马骆骆打过一次电话。他们极少通电话,刚开始马骆骆三天两头会打电话回来,虽然远隔千里,他的声音依旧是冲动的、滚烫的。手机发热,她的耳朵根也在发烧。她被他调动起来了,他描绘的未来就在眼前,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会有他们的房子,会有他们的花园。后来,他的电话慢慢少了,那份滚烫不见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从一周一个电话,到半个月一个电话,再到一个月一个电话。她憧憬的花园从姹紫嫣红到落霞满地,最后就剩一块切断了电源的荧光屏。往后,马骆骆就没电话了,对女儿蓓蓓也不再过问。

铃声响了七八下,才有人接听,冯玛丽却突然无话了。上次通话是什么时候?大概在半年前吧。你还好吗?好半天她才吱声。还好。他的声音很低,很虚弱。很久之后,她才偶然得知,那会儿他正在病中。你会回来吗?她接着问。他哑然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要聽到他亲口说出来。

你会回来吗?她追着问。

不回来。

她握着电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疲惫到了极点。她不知马骆骆在深圳遭遇了什么,他不回来,也没说让她过去。她被名存实亡的婚姻困住了,眼见得要破碎,却又抱着幻想维持着。当初,她同他恋爱时,冯继业曾提醒说,他不适合你。当她怀上蓓蓓时,她爸又问,你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吗?当爸的只是嘴上劝说,并没有强行阻挠。哪里不适合?她追问过她爸。他是座活火山。这是当爸的回答。她理解错了其中的隐喻,活火山,多么有爆发力,喷发时的火焰多么壮观,多么绚烂。对于活火山的不稳定性,对于它的无法约束,她茫然无知。她认定了,在这座令人窒息的小城,马骆骆就是她的光亮。她要璀璨地活着。她内心的火山被马骆骆掀动了,奔涌的熔岩吞没了她的理智。

她没有听从她爸的劝告,义无反顾地恋爱了,二十万人口的小城,她的眼里唯独剩下马骆骆。他们在同一所学校任教,出入成双,还没结婚俨然就成了对小夫妻。她教语文,他教历史兼音乐。最初她是被他的笛声吸引的,有一天,教师办公楼后的树林里传来悠扬的竹笛声,是那首经典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她对音乐的爱好同蔡先娥脱不了干系,在她幼小的时候,她妈用收录机播放过多少磁带,从流行歌曲到小提琴、钢琴曲、萨克斯。冯玛丽就守在办公室的窗口,直到树林里的笛声沉寂,一群孩子簇拥着马骆骆走出了树林。他穿着牛仔裤,上身也是牛仔服,头上却扎了条马尾辫。他的身材颀长,走一步,脑后的马尾辫就跟着晃荡一下。她几乎不敢相信他是学校的老师,他的马尾辫没被校方要求剪掉真是奇迹。

冯玛丽的内心多了架秋千,不论吃饭睡觉,都在摇来摆去,一刻也不停歇。她的某个地方被秋千撞疼了,无数个地方被撞疼了。她无可救药地同马骆骆恋爱了。她是只飞蛾,朝一座活火山扑了过去。她在火光中起舞,伴随着《牧羊姑娘》的笛声、《康定情歌》的笛声。一场场笛子独奏音乐会,演出场地哪儿都有,小树林、河边、山顶上。马骆骆一支一支曲子吹下去,就没有不会吹的曲调。他给她吹了整整一百首曲子,第一百首是《走西口》。后来回想,这首《走西口》仿佛成了谶语,只是她无法预知未来。那档儿,她好像化身成了他嘴边的那管竹笛,每个笛孔里淌出来的都是蜜汁。他吸食她的蜜汁时就像只贪婪的兽,有些野蛮,有些凶狠,要一食而尽。她体味到了他粗野中的危险性,可偏又痴迷那种带有危险的疼感。当他凌驾于她的身体之上时,她攥住了他的马尾辫,就像真的攥住了某种动物的鬃毛般,耳朵边呼呼响着的全是疾驰的风声。

他们闪电似的结了婚。

很快有了女儿蓓蓓。

像无数新组建的家庭那样,他们的生活进入了有着倾斜角度的下行轨道。速度是缓慢的,甚至觉察不到在运动,每天就下行那么一点点。有些东西在消耗,在磨损,被稀释,被侵蚀。婚姻在消耗自由,蓓蓓的欢笑替代了马骆骆的笛声,婴儿用品店和女儿的摇床驱逐了电影院和游戏厅,换尿不湿和哄女儿睡觉挤占了接吻做爱的美好时光。某一天,蓓蓓睡着了,室内恢复短暂的宁静,内心莫名就生出了一种空落感,这种空落是那些说不上的东西流失后留下的空洞。空洞是无形的,好像又有特别的形状,拿什么填补都不吻合,一个地方吻合了,另一个地方却被尖锐地硌了一下。谁也无法把那个缺陷的地方还原如初。

有一次,冯玛丽要求马骆骆把马尾辫剪掉,理由是他抱着女儿时,会扫到女儿的眼睛。他没理睬,也可能没听见。她放大音量重复了一遍,仍不见反应,他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了。

裂隙或许由此产生。这是她的猜测。

离开本城前的一段日子,马骆骆磨磨蹭蹭的,拿各种理由搪塞,躲着不回家。她打开壁橱,几根竹笛仍挂在那里。他空着手在外游荡,像个幽灵,随便被风刮向哪儿。即便回了家,他也沉默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我要窒息了!有一天他突然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她跟前痛哭,我要离开这里!一定得离开!不然我要死了!她被他的反常吓坏了,不知该怎么抚慰他波滚浪卷的情绪。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你不想剪辫子就留着好了。他淌着泪,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眼睛被暗淡的灰色遮蔽,像个白内障患者。她捧住他的脸说,你想吹笛子就去吹笛子好了。他说不是,真不是,这他妈的叫什么生活啊。她陪着他流泪,陪着他痛哭。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还是没能挽留住他。他说,咱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应该有更好的世界。别人有的,咱们有,别人没有的,咱们也应该有。她替他收拾行李,将竹笛装进行李箱,抱着女儿送他去汽车站,眼看着他上了车,他的马尾辫朝左边摆动一下,又朝右边摆动一下,车门合上,马尾辫不见了。

冲动过后,冯玛丽多少有些悔意,不该怒目金刚对着她妈,可叫她低眉顺眼,毕竟芥蒂在身,又按捺不下。只要张嘴,话里就挟着刺,刺是双尖刺,刺着蔡先娥,也扎着她自己。不加克制地挞伐总归不是个事儿,她就狠劲管住自己的嘴巴,轻易不开口,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哑巴。几天过后,一股莫名的慌乱在冯玛丽体内乱蹿乱撞,她同她妈之间炸开了条裂缝,她们慢慢在疏远,分离,像裂开的冰床般慢慢漂远。原本她就是她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碎片。梦中的情形又在她脑海里重现,那种破碎的裂纹不只出现在她同她妈之间,她妈的身体也好像被某种邪恶的力量诅咒了,布满裂痕,且断裂的间隙不断在扩展、放大,说不定眨眼间,她们就会化成一堆碎片。冯继业在世时,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她不打算轻易向她妈妥协。她很想看看,她妈是偃旗息鼓,还是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一条道走到黑。可她妈的表现很平静,该干什么干什么,固有的秩序依旧有条不紊。得空时,她妈照旧躲在卧室里播放舞曲,一个人起舞。她不在客厅或阳台上练习,估计怕刺激到冯玛丽。她们就像两根铁轨,隔着距离,各走各的,互不侵犯。如此相安无事了几日,又是周末,蔡先娥一大早换上演出服,独自出门去了。吃午饭时,蓓蓓眨巴着眼睛问,妈妈,外婆同外公拍过婚纱照吗?冯玛丽被问住了,小时候家里有相册,大多数照片都是父母与学生们的集体照,春游的外景照,也有学生毕业留念的。个人照没几张,冯继业和蔡先娥的合影没见过,全家福也没有,更别说婚纱照。当年的乡村小镇,大概没几个人知道婚纱为何物。小孩子家,问这个干什么?她乜斜了眼女儿。蓓蓓托着腮,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外婆穿婚紗肯定比您漂亮。她被女儿的话呛着了,一口饭喷出来,弄脏了大半张桌子。

细细反刍,才咂摸出蓓蓓冒冒失失的话语背后隐藏的意思,有可能背地里蔡先娥早就定制了婚纱,并且在蓓蓓跟前试穿过,要不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冯玛丽想从女儿嘴边探听更多信息,蓓蓓却撇了撇嘴说,别问我,你去问外婆。她拿指头戳了下女儿的额头,如果真像猜测的那样,她妈征询他们兄妹的意见无非做个样子,他们同不同意,她妈的婚都结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古人早把话说绝了。她不甘心,到蔡先娥的卧室翻箱倒柜查找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没有什么物品能够坐实她妈有嫁人的意思。

冷战延续了些时日。按照以往的做法,冯玛丽该为自己找个台阶,向她妈展露欢颜。可这回,总有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极力拦阻她,不让她靠近她妈。她不清楚自己哪儿出了问题。某天放学,刘大可临时有事不能接她,在站台上等公交时冯小义恰巧路过,招呼她上了他的车。冯小义问她是不是回家,她点点头,车却没朝她家的方向走,转转折折,停在了她同刘大可经常约会的老橡树咖啡馆前。她的心头沉了一下,以为他有意带她上这儿来。正是晚餐时间,老橡树咖啡馆安静了许多,大厅的卡座多半空着。他们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点了几个菜,要了两杯果汁。你嫂子出差去了,孩子被他外公接走了,一个人懒得弄吃的。冯小义解释说。她只是“哦”了一声,只当是他的借口,他该有话对她说。谁知扯来扯去都是些闲话,有些不着调。她不接话,就半真半假地听,打小时候开始,他就比她强势,事事处处压她一头。她同他对抗过,可每次如果不是她爸出面调停,她肯定得吃大亏。玛丽,你记不记得咱妈哪天生日?说了半天,她哥突然放下碗筷,盯着她问。八月十六。她回答。你瞧我这记性,八成会老年痴呆。冯小义在自个额头上拍了一掌,笑笑说,咱妈呀……真年轻,后头的日子长着呢。话到这掐口,她才听出点意思,待要听他如何往下说,他却把话题对准了她,小妹呀,不是哥说你……你的日子更长。

她哥的话虽然说得含蓄,但同他在电话里埋汰她没什么区别。软刀子是最伤人的,他的话不只寒碜、谴责,还饱含对她的羞辱。她情愿他吼她一顿,凶她几句。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同她说话,他们一家子,从她懂事时开始,好比一盘散沙,怎么也搓不成。父母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兄妹之间,都是断裂的,一块碎片同另一块不规则的碎片相对,你有你的棱角,我有我的锋利,就像一堆被拆散的托马斯玩具,谁也没有那个魔力把他们拼凑成一个整体。

她为他们一家感到悲哀。

她为出生在这个家庭感到悲哀。

一种乏力感突然俘虏了她,她不想反驳,也不想同他争辩。她没有上帝该有的巨力,也借不来上帝之手改变这些。连抗拒都是无效的。

没过多久,冯玛丽还是如约同蓓蓓说的骑电驴子的胡爷爷见面了。胡爷爷叫胡广义,国字脸,面相有几分慈祥,嘴角挂着和善的笑意。除了蓓蓓稍有些拘谨外,冯小义的两个孩子倒是不认生,张嘴爷爷闭嘴爷爷,好像胡广义真就是他们亲爷爷。有了孩子的搅和,沉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特别是冯小义,似乎受到了孩子们的感染,不称胡广义叔叔,竟然直呼爸爸,连“后”字都省略了。冯玛丽狠狠地刮了眼冯小义,她的耳朵被他的不害臊刺疼了。冯小义正忙着给胡广义夹菜、斟酒,根本没有觉察到她的眼神。

后来蓓蓓一语道破天机。半席间,蓓蓓拽了拽冯玛丽的衣袖,说要上洗手间。母女俩朝洗手间走去,蓓蓓突然发问,您说胡爷爷像谁?她恍惚了一下,记忆短路了,一张五官模糊的脸在眼前飘来荡去,像个纸糊的面具似的,怎么也不真切。像谁?她反问。您回去一看就知道了。蓓蓓卖了个关子。

天啊,冯小义的相貌同胡广义何其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宽肩,挺腰,国字脸,粗黑的眉毛,双眼皮,高挺的笔梁,耳垂大而厚,够得上两枚一元的硬币。从说话的声音,到微笑的表情,一举手一投足,无不神似。所不同的是,因为年岁的关系,胡广义已是皱纹上脸,背微佝,肚子半凸。冯玛丽还留意到,他们之间似有某种默契,冯小义面对胡广义,全然没有像她一样的尴尬。

像吧?蓓蓓附在她耳朵眼里说。

她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之前她觉得在哪里见过胡广义,可没想到这种眼熟竟来自身边,来自她的亲人。她隐隐约约觉得抓住了什么,窥探到了什么,可又不能确定。如果冯小义同胡广义真有某种隐秘的联系,为何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察觉,也没有人向她透露丁点信息。她喝了口果汁,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不朝那个方面联想。

蔡先娥的婚礼定在了重阳节,这是个不可更改的日子。老年大学策划了一个活动,那天要为二十对学员举办集体婚礼。所有新婚夫妇的子女都受邀参加,冯小义一家子,加上冯玛丽和蓓蓓,组成了蔡先娥的亲友团。胡广义却是孤身一人,老年大学委派了几位学员权当他的亲友。婚礼庆典很排场,市长亲自为新人们送上了祝福。期间,舞会、旗袍秀、京剧表演,好戏连台,一幕接一幕。还有些逗乐子的小插曲,本该闹洞房的节目搬到了现场,找爱人、取筷子、摘星星、吃苹果。找爱人时有位新婚丈夫闹出了笑话,把别人的妻子错认成自己的新娘。蔡先娥同胡广义心有灵犀,配合十分默契,所有的节目都堪称完美。特别是吃苹果,硕大的一只苹果吊在钢架上,像个钟摆似的晃动,居然被胡广义用嘴定住,最终被他们俩咬得仅剩半个核。

训练过吧?当蔡先娥回到亲友团时,冯玛丽忍不住揶揄问。

咬苹果吗?当然训练过,谁叫你妈是完美主义者。蔡先娥同胡广义手牵着手,背对亲友团站立。冯玛丽看不见她妈的表情,但从声音听得出,此刻她妈一定神彩飞扬。

她同刘大可交往趋热的那段时间,她爸有事没事总往她这边跑,问有什么事,他支支吾吾的,说刚好路过就上来看看,有时又说来看望蓓蓓。进了门,眼睛探照灯似的在屋子里搜寻个不停,把每个角落都搜遍了,才一脸狐疑地离开。他劝说过好几次,让冯玛丽和蓓蓓搬过去与他们同住,便于照顾蓓蓓上学。她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猜想,他可能嗅到了什么,当初他反对她同马骆骆结婚,而现在又想约束她,要把她同马骆骆捆绑在一起。先前她没顺从他的意愿,现在更不可能接受。他对她婚姻的拯救,在她看来,是对他自己的讽刺。

有一天,他竟然对她说,你也去深圳吧,蓓蓓不方便带去,就留在家里。

说这话时蓓蓓就在跟前,一张稚气的脸满是无辜地看着他们。

蓓蓓说,妈妈,我跟您一起去。

妈妈哪儿也不去!她握住女儿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这叫什么事儿!他背转身,拂袖走了。

冯玛丽双眼发酸,但忍住了,没让泪水流出来。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了,蓓蓓受到了冯继业的感染,或者蓓蓓的想法早就埋藏在心里,只不过被她外公诱发了。有次放学回来的路上,蓓蓓突然说,我想学习吹笛子。蓓蓓仰脸看着她,眼神带着乞求。她知道,女儿想念她爸爸了。马骆骆走后,蓓蓓从未有过类似的暗示,像个没事人般,刚开始时问过三两次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大概懂得了他不会再回来,就不追问了。冯玛丽也摸不准这个小人儿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蓓蓓想学笛子就让她学笛子吧,马骆骆不在,至少他的笛子还能陪伴女儿的成长。这是女儿应得的权利,不过被生活打了折扣。对冯玛丽来说,一管笛子显然不够,她要的远比女儿多得多。她爸怀疑她,干脆把事情挑明给他看。她给他设了个局,有天购物回来,故意让刘大可将车开进小区,还让他帮忙将东西送上楼。当他们一前一后朝她居住的楼房走去,果真在楼前的通道上遇见了冯继业。这是我朋友,刘大可。她向她爸介绍,转而又把她爸介绍给刘大可,这是我爸爸。刘大可双手拎着东西,腾不出手来,慌忙弯了弯腰,做鞠躬状说,玛丽爸爸好。冯继业猝不及防,大瞪着眼睛,瞳孔放大了好几倍。刘大可向他鞠躬问好时,他只是慌不迭地说好好好,然后侧到一边,让出了道路。爸爸,上楼去呀。冯玛丽伪装出极大的热情邀请她爸。我不上楼了,你妈……你妈还在等着我呢。冯继业慌乱地摇摆双手,边说边倒退,后撤了几米远,才转过身,像被人追赶似的逃走了。

冯玛丽多少有几分忐忑,总担心冯继业会秋后算账,几天过去,他并没来找她。大概目睹了事实,放弃了担当她婚姻救世主的角色。可她还没完,趁热打铁给马骆骆去了电话,叫他回来办理离婚手续,一天也不能耽误,赶紧的。马骆骆静哑了半分钟,说,好。他的嗓音带着沙沙的摩擦声,好像信号不好,电视机里渍出的荒凉的杂音。第二天下午,马骆骆回到了小城,两人在街边见了面,冯玛丽交给他一纸离婚协议。协议是她自己起草的,内容不偏不颇,考虑得到的现实问题都在协议中写清楚了,房子的归属,蓓蓓的抚养权及抚养费,债务,及其他该斩断的责任,义务和权利。第三天早上,马骆骆就回了话,对协议没什么意见,只想同女儿见上一面。他的要求不过分,可她还是拒绝了,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以后想见随便你。马骆骆再次喑哑了。他们在民政局碰了面,马骆骆像是睡眠不足,两只眼睛都成了熊猫眼,眼眶里的活火山不见了,瞳孔像被掏空了,成了两个无底的溶洞。那根马尾辫仍在,她不再把它比喻成秋千,而是视做一把用秃了的扫帚,随时都可以扔掉。整个过程中,除了回答工作人员的问题外,马骆骆没多说一句话。我能请你吃顿饭吗?事情完毕后,他问。还是留着请新女朋友吧。她佯装一笑,扭身离开了民政局。她没有回头,因为她清醒地知道,那根马尾辫一定在背后追着她看。

当离婚证摆上桌面时,刘大可盯住她足有半分钟,他的眼神不可捉摸,有疑惑,又像潜藏着某种痛楚。冯玛丽后悔不该把离婚证拿出来,她的行为证明了她的卑鄙,好像要以此来胁迫他就范。先前她只是想告诉他,他可以向她求婚了。结果却是相反的,她贬低了自己,她是个被抛弃的女人,在乞求他收下她。她伸出手要拿回证书,刘大可比她先一步将它抢到了手上,打开前又瞥了眼她。接下来的时间陷入了死寂,他的视线全落在证书上,神情像个专注阅读的孩子。

来吧,我陪你喝一杯。他将证书交还她后,举起了水杯。

她愣怔了一下,弄不懂他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阻止他说,等等。她唤来服务生,给他们上了瓶白酒,并且吩咐服务生斟了满满两杯。她端起酒杯,他也端起酒杯,她一仰脖子将酒全数倒入了口中。所幸酒杯不大,她还是被呛坏了,眼泪鼻涕汹涌而出,淌得满脸都是。他给她塞纸巾,又靠过来抚住她的额头,一手轻拍她的脊背,以减轻她的咳嗽。待平静下来,她还要喝第二杯,他夺走了杯子。她失态了,伏在桌子上嚎啕起来。她从未喝过白酒,也不知自己会酒精过敏。待她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瓶还没摘走,针头还扎在手臂上。她的脑袋大片死沉沉的空白,搬也搬不动。

他照旧接送她上下班,她的婚姻破裂既没能将他吓走,也没能将他拽得更近。她以为他是慢热型的,火候不够。有几次他向她求欢,她婉拒了。她没贱到那种程度,仅仅为肉体之欢就放纵自己。况且对他有所期待,更不能给他留下恶劣的印象,误认她是个随便的人,是个寡廉鲜耻的人。终于有一天,他试图拥抱她时,她发作了,质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副德行?

他被她的态度雷到了,撤回的双手绞在一块。他想要替自己辩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婚后,蔡先娥和如意郎君回到了先前的住处。那是套三居室,冯继业去世后一直空着,既没出卖,也没出租。间或,她会回去清扫一下,开开窗,透透气。在冯玛丽看来,她妈是有预谋的,当初为什么选择搬来同她合住,就是为了今天的撤退。假使将来某天,她再婚了,她媽同二婚的老男人再与她生活在一块,换了谁都会觉得很别扭,很尴尬。这正好遂了冯玛丽的心愿,她妈若是留下不走,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生活又像倒回了原来的轨道上。冯玛丽一个人照顾蓓蓓的生活,早上送女儿上学,晚上接她回家,午餐女儿在学校食堂自行解决。还原的生活同以前并不完全吻合,旁生了些许不同,不同在于多了个刘大可。刮风下雨时,他会及时来接送她们母女俩。这是在女儿跟前,她同他最近的距离。如果女儿是种光亮,他们的隐秘绝对是背光的。妈妈,我以后是不是要叫刘叔叔爸爸呢?有次刘大可走后,蓓蓓若有所思地问。她从女儿的眼睛里读到了某种类似惊恐的东西,知道这时该严厉一些,以打消女儿的顾虑。她朝刘大可离开的方向投去一瞥,呵叱道,可不许胡说。

她知晓女儿的心思,现在的孩子都是鬼精灵,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就被他们捕捉。当妈妈的婚姻不明朗,孩子头顶就有团乌云罩着。可事情就这么梗阻了,也由不得她。她想过不进则退,可真要退,当初同马骆骆离婚时那种决绝的勇气却没有了。就像卡在桥洞里的船,过不去,也走不开。

这种马拉松式的期待是否会有个结果,她不怎么在意了。她的不在意是因为麻木,和对婚姻混沌的认知,甚至抵抗。对蔡先娥的再婚也不那么耿耿于怀了。她妈再不再婚,她都一样过,并不会因此改变什么。起初,像有一颗粗粝的石头砸在她的心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石头慢慢风化,终有一天会化为乌有。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像是给她注射了膨大剂,内心的石头重又恶性膨胀起来。某天,冯小义郑重其事约她见面,兄妹俩再次在老橡树咖啡馆的雅间吃了顿晚餐。她哥很慷慨,叫了海鲜套餐,还要了两杯红酒。她猜想,他可能遇上了什么喜事,要不然话咋那么多。他说东道西,聊天侃地,忽儿咫尺,忽而天涯,她被他绕糊涂了,干脆埋下头对付盘中美食。餐毕才图穷匕见,他带着酒足饭饱后餍足的表情说,小妹啊,别再虚耗着啦,管他牛魔王还是天篷元帅,差不多就把他收了吧。

你别吃人似的咬着我看,这可不是你哥的意思,你哥只是个跑腿的,传个话而已,你懂的。冯小义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空玻璃杯,一边还不忘替他自己开脱。

她的内心不可遏制地燃起了火苗,火借风势,呼啦啦直往上蹿。如果她哥不说是传话,她不至于如此愤怒,传谁的话?除了蔡先娥的话还能有谁的话?!原以为她妈掉进蜜罐里了,哪还有闲工夫操她的心,可人家偏偏对她念念不忘。她妈可能也只是像别人的妈妈那样,给她吹个风,念个紧箍咒,可话到她耳朵里就变了味,她妈好像有意借此炫耀她个人的幸福。还有,在她妈看来,马骆骆和刘大可,一个牛魔王,一个天篷元帅,都不是什么好鸟,她也就同他们般配。放在过往,她妈的话虽说难听,可那时的嘲弄是善意的,不会这般刺耳,恶毒。

憋闷了几日,赶上学校组织观看电影,冯玛丽混在学生堆里入了场,是个无脑的烂片,熬不过半场就溜号了。沿街溜达,经过个小广场,忽然从跳舞的大妈群里跑出个红衫绿裤的女人,头顶上盘了鬏鬏,把她给拦住了。你是……那个冯老师,冯继业的女儿吧?冯玛丽有些警惕,但不得不浮出笑容,问,您是?我叫汪彩霞,是你爸妈的同事,与你妈在省城的教育学院还同过学呢。老女人脸上染了两坨红,笑的时候两坨红颜就跟着运动,还真像两朵小彩霞。

你爸呀……他的追悼会我参加了,他是个好人,英语课教得还不赖……不就是脖子上长个痦子么,咋就变成淋疤癌了呢?还真要了命。这个自称汪彩霞的老女人是个话痨,逮住她就不准备轻易放走。

刚开始,她还讪讪陪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听说你妈同胡广义结婚了,我没赶上他们的婚礼。汪彩霞不无遗憾,后来又感叹着补充道,他们呀……真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哪像我这个孤老婆子,老伴去世几年了,孩子在上海,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追问说,咋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不知道?汪彩霞很诧异,停顿了一下,溜了两眼她,才像下了狠劲似的说,我不说别人也会告诉你,那地方太小了,什么事情都藏不了,全校的师生应该都知道,更不可能瞒过你爸。

在你爸之前,胡广义是你妈的恋人……你妈是带孕同你爸结婚的,当时肚子里就已怀上了你哥,你哥叫冯小义吧?……他是胡广义的孩子。

一朵遮天蔽日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在它的阴影里,冯玛丽摇晃了一下,体内某个地方爆出了一声巨响。遮羞布扯去了,真相就赤裸裸地摆在她的眼前。冯继业当初为什么冒着违反计划生育的风险,执意生下她这个女儿;冯小义为什么叫冯小义,因他亲生父亲胡广义的名字中有个“义”字;蔡先娥为什么迫不及待要同胡广义结婚……汪彩霞说在冯继业的淋巴癌确诊后,胡广义就开始同他妻子闹离婚;冯继业为什么对冯小义不待见,而蔡先娥对冯玛丽总有股说不出来由的厌恶;冯小义得知蔡先娥同胡广义的恋情为什么那么兴奋……所有问题都找到了答案。打小时候起,冯小义为什么总是带着仇视的眼光盯着她,那是因为在冯继业、蔡先娥和他们的女儿冯玛丽组成的家庭中,他是多余的,不应该存在的,是个异物。而现在,他在胡广义和蔡先娥的中间找到了原本显赫的位置。反倒是冯玛丽,已经彻底被蔡先娥抛弃了,难怪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在胡广义和蔡先娥重新组建的家庭中压根就没有她的位置。

冯玛丽仔细端详手中的照片,照片上的脸很有肉感,靠近太阳穴那块长了老年斑,眼球浑浊,人中很长。脖子的左边有颗痦子。唯一的亮点在于,头发经过染色,且被精心梳理,一根根像编织物的纹路般条理清晰。这张脸混进人堆里,估计一时半会找不见。她摸了摸他的下巴,手指接触到相纸,光滑得很,没有哪怕丁点的摩擦力。这同触摸他真实的下巴是一样的,他没长胡子,有的只是滑腻的感觉。她想像过他拿胡子扎她,有些麻麻的疼,有些酥酥的痒。她的脑海里闪过刘大可的脸,他的下巴就留有胡茬,同她亲近时胡茬就扎在她的脸上。那种被扎的感觉很舒服,她很享受。

照片是冯继业五十七岁生日时拍的。她翻了半天影集,才挑选出这一张。他拍照时穿的西服,是她用一个月工资买给他的。她将照片送去影楼,让他们翻拍,放大,镶上相框。她记得那套房子的玄关背后有个神龛,当初她爸爸供奉过她爷爷的照片,后来不知怎么收起来了。她要照葫芦画瓢,將她爸爸的照片安放在那里。她存心要看看在冯继业的注视下,蔡先娥同胡广义还怎么生活。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他们早该想到这一点。

后来,冯玛丽回想,她妈的肺癌早就露出了端倪,只不过当时她被报复的魔怔蒙蔽了双眼。她捧着她爸的照片在大街上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她都有些困倦了,可没人劝阻她,她也不确定要不要这样做。最后,她还是捧着照片上了楼。开门的是冯小义,不,是同冯小义长着相同脸谱的胡广义,他惊愕地僵直在门边,堵着她不放她进去。她记得她用肩膀顶撞了他一下,之后夸张地将她爸的照片举过头顶,像拳击赛场上举牌女郎常做的那样。她用随身携带的纸巾拭干净神龛,将她爸爸的照片请了进去,并且在小香炉里上了支檀香。整个过程没人来阻扰她。离开时,有人在背后咕噜了句什么,声音微弱而略带沙哑。她回了下头,她妈怔怔地站在沙发边,一身白色的睡衣,像个白色的影子。

她仓皇地退出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是慌乱的,时过半年,她妈被确诊患上了肺癌。她同冯小义,加上胡广义,都围绕蔡先娥在转动。她处在了真空状态,什么事情都被抛到了一边。有种感觉是真实的,她正在失去什么,要拚尽全力挽留住。他们陪同蔡先娥去了广州,去了上海。她同冯小义跑外围,真正照料蔡先娥的是胡广义。这个面相慈善的老男人没有被悲伤击倒,端水喂药,倒屎倒尿,耐心而默然。她第一次见到她妈使小性子,不愿服药,可拗不过现任丈夫的轻言细语,还是乖乖就范了。目睹这些,她会莫名生出醋意,有时会找个理由走开。

先前,她妈也是如此细心照料冯继业的,特别是他弥留之际。

蔡先娥瘦成了张薄纸,而她的腹部因癌细胞的转移反倒隆了起来。她戴着假发套,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像是睡着了般躺在床上。有天,当病房里仅剩冯玛丽一人时,她突然睁开眼,盯着天花板说,鱼,那么多的鱼。什么鱼?哪来的鱼?冯玛丽问。梦,我做了个梦。她妈吃力地抬起手,好像那些鱼正在天花板上游动,好多……好多鱼,从我的身体里游了出来,像一条河,好长好长的河,好多好多鱼……

您那是在做梦,人的体内哪会有鱼呢?别胡思乱想,好好养身体。她极力安抚她妈。

她从她妈的梦里预感到了什么,很懼怕一个人守在病床前。可她妈似乎有意要考验她,好几次都把冯小义撵走了,连胡广义也不让待在病房里。她妈的讲述就是从那次做梦开始的,贯穿了最后的那些日子。她的讲述很艰难,每一次只能讲一小段,一件事,或者一个细节。她的声音很低微,不时咳嗽,还带着收音机里空白的沙沙声。冯玛丽搬了张椅子,挨着床头坐下,唯恐错过她妈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节。

她妈的神智不很清醒,讲述的内容有些凌乱,冯玛丽将那些碎片化的情节组合、衔接,使之连贯成一体。故事开启之时,冯玛丽还没有出生。蔡先娥在大学期间就同胡广义恋爱了,毕业分配时他们俩主动要求到那个偏远的小镇,只有去那种地方,才不至于两地分居。蔡先娥被分配在镇中学,胡广义则在镇医院。当时的条件太艰苦了,镇中学就剩一间教师宿舍,从中隔断安排了两人,蔡先娥住里间,冯继业住外间,蔡先娥进出得从冯继业的卧室经过。胡广义想进蔡先娥的卧室,也得先过冯继业这道门。误会就是从那时候产生的。

他们是有预谋的。蔡先娥的言语间深埋着怨恨和自责,我那时太幼稚,太不懂世事了。

因调换宿舍的事,蔡先娥找过校长,但校长也莫可奈何,一个萝卜一个坑,没人愿意腾出房来。

你别把你爸想像得那么……那么高尚,他就是个小人……这种坏招……只有他想得出来。蔡先娥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听起来仍旧忿忿的。

她妈一定冤枉她爸了,冯玛丽想,就算那“坏招”是她爸想出来的,他哪来的那个能耐付诸行动?要知道,当时他也只是个工作不过两年的新兵蛋子。她没有替她爸辩解,可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

我没冤枉你爸,他别的本事没有,干这个……真让他屈才了。她妈向她惨淡地笑了笑说,你爷爷退休前可是那儿的校长。

按她妈的说法,他们早就张开了口袋,甭管蔡先娥还是李先娥,只要合适的,冯继业瞧对眼的,赶进了口袋就别想逃脱。那年月,一个端着金饭碗的女教师在哪儿都是香饽饽,不可能发配到那种地方。她妈误打误撞掉进了他们的陷阱。胡广义在镇医院工作没三个月,就被派出去进修,时间不长也不短,一年半的期限。这也是她爸的阴谋之一。期间,胡广义回来过几次,第一次回来他就同她妈闹了情绪,再回来,就同她妈闹掰了。第三次回来,他办理调动手续,没再见她妈一面。

冯玛丽猜想,有可能就是那次,她妈怀上她哥的。她妈或许以此来向她的恋人证明什么。可她爸究竟怎样征服她妈的呢?暴力?还是其他手段?她妈不像个屈服于暴力的人。她妈没说假话,她爸的确没什么本事,顶替她爷爷当上教师后,教了一年英语,就被挪去搞后勤了。他上省城进修两年英语最大的成果,就是给她取了个带点洋腔的名字“玛丽”。

有一回,她妈说着,突然笑了。

你爸给我写过诗呢。她妈说。

真的吗?她几乎不敢相信。

她妈瞳孔中的光辉却一闪而逝,重又灰暗了。

同她爸结婚后,她妈刻意保持低调,不出风头,努力维持她爸的尊严。可在她看来,她妈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胡广义的离开让她妈心灰意冷了。既然这样,她妈为什么不追随胡广义而去,非得留下来嫁给她爸呢?她妈敛声息气数年后,终于憋不住了,不能再过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她妈为此付出了努力,也取得了回报,从毕业班的班主任到教导处主任,到副校长,再往后被调到另外一个乡镇中学担任了校长。

同你爸结婚几十年,我同他是清白的。她妈说完这节,又加上这一句。

她点了点头。她明白她妈说的“他”指谁。当年她妈调动时,她爸、他们一家子都紧随其后,她妈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她爸就像根毒刺,深深地刺入了她妈和胡广义之间,拔也拔不出来。她妈用尽半生的巨噬细胞,也没能将他吞噬。

蔡先娥走得不孤单,最后的日子亲人们始终陪伴左右。蓓蓓哭成了个泪人。胡广义一声不吭,冯小义和冯玛丽他们围着蔡先娥时,他就退到了他们身后。蔡先娥退休时所在的单位成立了治丧委员会,丧事由其操办。对于下葬的地点,蔡先娥没留遗言,最终同冯继业合葬在一起。先前冯继业去世时就给她预留了个空穴位。

冯玛丽被悲伤劫持,大半年都没喘过气来。她的内心空空荡荡的,像被人抽走了骨头。有几次,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蔡先娥居住的楼房前,但又放弃了上楼。她妈去世后,胡广义仍住在楼上,在他的前妻那边,他是被扫地出门的。她怕同他相遇。她真的碰见过他一次,不过正好背对着她。他像从洗衣店回来,手上拎着大包衣服,踽踽独行在街边。她从颜色上判断,他拿去干洗的应该是她妈遗留的衣物。那瞬间,她对这个不怎么受她待见的老男人有了些许怜悯,或许他心中的悲伤与她是同质的,等重的。

后来的某天,她萌生了看看他的想法,她妈去世了,他同她再无瓜葛了。她成了块自由的、孤独的碎片。同之前被他和她妈弃置一边有本质的不同,她的孤独是因为生命规律使然,是死亡留给幸存者的后遗症。面对他时或许她能平静一些。她该对他说些什么呢?可不能让他产生她要将他从那套房子中驱逐的错觉。天地良心,她从来没有过那种卑劣的想法。

她爬上楼道后犹豫了片刻,做了个深呼吸,才轻轻叩响了房门。门眨眼就开了,比她预想的快得多。他的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侧身让出了道路。我刚好路过,上来看看。她解释说。她在客厅小立了一会儿,一切都齐齐整整的,好像她妈收拾的那样。茶几上摆着几样零食,有薯片、水果泥,估摸冯小义带孩子来过。玄关背后的神龛中多了蔡先娥的照片,同之前的相框并排,小香炉上着香,正冒出缕缕轻烟。她朝她妈的卧室走去,卧室里也无变化,好像她妈活着时一样。她从卧室出来,不想他在她身后跟着,同他碰了个正着。仓促之间,她问,您看见我妈的戒指么?这个问题几乎没经过她的大脑就脱口而出,她妈的戒指其实早在她手上了,葬仪师整理她妈遗容时将戒指交给了她,那是她妈同她爸结婚时交换的戒指,是她爸亲手戴在她妈手上的,她妈再婚时不曾将它摘下来。

什么?他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很后悔有此一问,这证明她内心并没有完全原谅他。

她慌忙掩饰说,没什么。边说边朝门边走去,巴不得一步逃开。

等等。他叫住她。

她機械地转过身来。

他去了一趟她妈的卧室,出来时手上多了个本子,暗红色的,本厚盈寸。

你妈的日记。他将本子交给她,朝她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他的头顶已是满目白霜。

十一

〖1〗月日,晴

现在是二十三点三十五分了,我才安静下来,喘口气,趴在铺板上记下这个特别的日子。早上六点五十分从老家出发,汽车半路上抛锚,十三点多才抵达县城,刚好赶上途经这个小镇的一趟长途汽车。沿途的风景同老家没两样,高大的白杨树,无际的稻田,黛色的山峦。后来,道路两边的山渐趋陡峭,山道蜿蜒,上坡,下坡,身体都要被颠散架了。如果不是售票员提醒,我差点坐过站了,下车后,才发觉自己被抛在了一个岔路口。这儿离目的地尚有八公里的路程。所幸H来接我了。

H比我提前半个月报到。我当时想同他一道来,他犹豫了片刻,认为我距离报到的时间尚早,来了也得回去,没必要多受一趟奔波的罪。H就是这样体谅人,呵护人。虽然很想黏在他身边,但我还是答应了不与他同行。

关于这个岔路口,H在发给我的电报中特意提到了,是我自己把它忘了。H借了同事的自行车,骑了三十多里地,到另一个小镇上给我发的电报。

H说,他十三点半就到了岔路口,眼巴巴等了我五个钟头。我很想奖赏他,吻他一下,可路边不远处有几个农人,有两个正朝我们张望。我就朝H做了个隐秘的飞吻动作,H咧开嘴笑了,是那种敞怀的笑,幸福的笑。他抢过我的行李,扛在肩上,另一只手还不忘要过装有脸盆茶缸的网丝袋。夕阳西下,山谷里有了薄薄的暮色。我问H,想不想我?H说,想!想得要命!边说边拢过来,勾下头,要吻我。我故意逗他,碰了他的嘴唇一下,一闪就逃开了。H就扛着行李没头没脑地来追我。

我们到达目的地时过了二十一点。小镇被黑暗笼罩,只有几扇临街的窗户漏出灯光。镇中学在西头,靠近山脚下。我将报到信交给校长,校长让人把做饭的老朱——朱师傅喊来,吩咐他给我下碗面条,并嘱托他给我找来几块木板。我被安顿在一个套间里,H就用朱师傅扛来的木板在里间替我搭了张简易的床。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我有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这儿将是我和H的伊甸园,将是我爱情的庇护所,婚姻的殿堂,人生的金库,精神的圣地。

月日,晴转阴

真是荒唐透顶,外间居然住进了男生F。我去找校长理论,校长摊开手说,就这个条件啊,克服一下嘛,过两年就会建教工宿舍楼了。

F刚从省城进修回来,之前的房间被调剂给同事做了新房,同事赖着不肯搬出来了。

我也不想这样啊。F也很无奈,笑着说,你放心,我可是大大的良民,保证秋毫无犯。

H只是“唉”了一声,好像在担忧什么。我从朱师傅那里拿来一根木棍放在床头。我扬了扬木棍安慰H说,我警醒着呢,他敢进来我就敲他一棍子。

月日,晴

……

F好像不开窍,每次H来,F就守在外间,哪儿也不去。还故意走来走去,弄出一些响动,唯恐人家忘记了他的存在。

F就是个二愣子。

月日,小雨

……竟然有同事跟我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同F在谈恋爱。莫非这人是眼瞎的?看不见我同H的关系?那人还说,无风不起浪。风在哪儿?浪又在哪儿?

都是教书育人的园丁,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喜欢满嘴跑火车?

月日,阴

H告诉我,医院已经通知他,派他去省人民医院进修。H不想去,我鼓励他说,这是好事呀,我支持你。H说,你就不怕我跑了?我说,孙悟空逃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H说,让我抱抱如来佛……

月日,阴转晴

我起了个大早,送H去了岔路口。H上车后,我顾不上分别的忧伤,踩着自行车往回赶。上午第三堂课是我的语文课,原想同同事调换一下,问了几个同事,各有各的原因,都不乐意调换。

F也不那么让人讨厌,送了一大捧野菊花给我,说是学生摘给他的。F说,他一个大男人,放着这些花会让同事们笑话。

什么谬论?男人就不能爱美么?我鄙视。

月日,晴,有雾

趁着下午没课,我去镇街上转了一圈,顺便到裁缝店缝补一下秋外套。秋外套的袖子不知在哪里被钉子刮了一下,袖口那撕裂了个小口子。裁缝店主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女学徒。她没将活计交给学徒,而是亲自动手帮我缝补。我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她踩动缝纫机时踩几下看我一眼,踩几下又看我一眼。她看我时我就向她傻笑。她看得次数多了,我就有些奇怪。我说,老板娘,是不是我哪儿长得不对眼?老板娘被我问得一愣,过后又呵呵笑了说,你长得可妖啦,镇街上没有哪个女人有你妖。我不明白“妖”的意思,一个学徒撅着嘴说,师父说你妖,就是说你漂亮呗。

老板娘才妖。我说。

我才不妖,不然哪会没男人要?老板娘自嘲说。

那是男人眼瞎。我开玩笑说,我要是男人就娶了你。

那敢情好。老板娘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还是冯校长有眼光。

我一脸狐疑问,冯校长?

你是冯校长的儿媳妇,不是吗?老板娘嬉笑着说,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啊?

我被老板娘的话吓着了,好半天没醒过神来。

你们……你们胡说些什么呀?!那一刻,我差点委屈得哭了。

这小镇上的人难不成个个都是长舌妇?

月日,晴

我终于相信了祸不单行,H进修去了,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教的那班语文成绩排在了年级末位。按照奖惩制度,我不单不能拿期中考试的奖金,而且还要扣掉半个月工资。

F替我在校长面前鸣不平,那本来就是学习成绩最差的一个班,这么做对蔡老师不公平。

F也许是好心,但我觉得他别有用心。

月日,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隔九秋,九秋不见一生难休。我抑制不了对H的思念,梦里全是他的身影,白天走路,走着走着就恍惚了,好像H就站在某个地方向我微笑。偌大的校园没人能说上话,小镇上也没有什么好去处。没有课的时候,我一个人到附近的田野上游荡,像个没有坟墓的野鬼。我像掉进了竖井里,四周都是坚硬的潮湿的石壁。

H啊,知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月日,小雪

H没有让我去送行,一个人悄无声息走了。我赶到镇医院门口时,地上积了层薄雪,雪地上有串脚印,是H留下的。这是我在小镇上看到的第一场雪,朔风凛冽,四下里白茫茫的,见不到半个人影。我走在雪地上,脚底下咯吱咯吱响。

H还是听信了那些谣言,虽然我把什么都给他了,可仍然没有消除他的疑虑。H啊,你是多么狠心,多么无情!你要我怎样做,才会相信?!

也罢,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后悔,走了就别再回来。我不相信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从今往后,走马观花,不谈感情……

月日,晴

整个冬天怎么度过的,我全然没有了一点记忆,印象中除了冷,还是冷。学校给每个老师发放了两百斤木炭,没课时我就守在火盆边。我有过几次恶心,那是一个新生命在折磨我。F可能擔心我一氧化炭中毒什么的,时不时故意找个借口,敲开我的房门,让我透透气。对F的这点善心,我用不着感激什么,他原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他以为H不在,就有机可乘了。他打错了如意算盘。我这是怎么啦,怎么扯到了F身上?

柳树发芽时,风还很料峭。

桃花开了,又谢了。

暮春了,我才走出校门。

我在镇子的北边发现了一处花园。我绕着镇子行走,都是田埂小道,道上长满了野草。从北边经过时,有个院子的后门虚掩着,我就推门走了进去。没想着这个院子足够大,南边和西边都是老房子,东边和北边是围墙。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栽种了各式的花,月季、兰花、迎春花,一簇芍药刚长出新叶。还有梅。还有桃树和梨树,树干很粗,树却不是很高大。我去得晚了,桃花落了一地,有的花瓣都腐烂了。没种花的地方铺着青砖,很古朴。还有架秋千,但不能坐人了,只剩下支架,支架上都长了青苔。向人打听,说院子里早年住过好些个上海来的年轻人,其中有个女孩子喜欢种花种草,里面的花草都是她从别处移栽过来的。

来年我要去得早一些,好好看看花开的景象。

……

月日,晴

天,F给我写诗了。他怎么会写诗?我怀疑他的诗是从别处抄来的,这个校园里有那么多人,唯独不可能有个诗人。

这旷野上怒放的玫瑰啊

不单是颗自由的灵魂

更多的,是对爱情的信仰

我不信佛

但我信奉释迦牟尼的玫瑰

……

十二

此后的年月,冯玛丽经常将日记本带在身边,她妈的日记成了陪伴她的必须品。她仿佛要借助她妈的力量,来箍住早已支离破碎的生活。有一天,她同刘大可一块吃饭,吃到半中间,忍不住从挎包里拿出了日记本。刘大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日记本,一页页翻看。他的速度很慢,像在逐字逐句地咀嚼。他的眉头皱起来了,又舒展了,再皱起来,又再次舒展了。他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将日记本合上了。他将它交还她时趁机捉住了她的手。他的目光像台灯似的笼罩她,眼眶内有着热烈和晶莹。他的嘴角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她抽回了手,做了个手势,阻止他说出来。她不希望他说出感叹或是赞美的话。她接受不了,日记本的主人估计也不愿意听到。

在冯小义跟前,她更是自私地隐瞒了日记本,好像它原本就属于她一个人。冯小义从来没有问过,仿佛不知它的存在。他一改以前的态度,主动关心起同母异父的妹妹来,每隔些时日就要同她见个面。他承担起了作为兄长的责任和义务,没再说过什么过激的话,也没有刻意地嘘寒问暖。有时约她吃个饭,有时上她家坐坐,给蓓蓓买点水果或酸奶之类的东西。不管吃饭还是礼物,她照单接受了,蓓蓓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她哥是第二个。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

冯玛丽从她哥的眼中看得出,他对她还是有些焦虑的。

后来某天,她哥约她去复活酒吧喝一杯,她拒绝了,她从来不去那种地方。她哥拽着她,说要给她送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她勉强随他去了。酒吧很闹,圆形的小舞台上有两个女孩在跳舞,幽暗的人群中有人在尖叫。她很快就坐不住了,脑袋发胀,仿佛要裂开一般。她做势要走,但被她哥摁在了高脚椅上。

他说,等等。

两个女孩结束了表演,谢幕了,舞台上有小会儿空旷。

一缕音乐声从浮动的空气中破空而来,她听出来了,是萨克斯。朝音乐起处看去,却不见人影。随着光柱移动,一个留着长发的背影显现了,还有萨克斯的金属反光。表演者慢慢朝舞台靠近,最后登上了舞台。他穿着身牛仔服,下身的牛仔裤在大腿处还破了两个窟窿。他抱着萨克斯,弓着腰,完全沉浸在乐曲中。她看不清他的脸,长发把他遮没了。她的内心有什么东西蹦了一下,像撞进去只小老鼠。这个吹萨克斯的,身影有几分熟悉。当他转过脸时,她终于看清楚了,是他,竟然是他!他只是把马尾辫拆解了,像女人那样披散开来。她求救似的看了眼冯小义,他朝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呆住了,如果不是高脚椅支撑着,也许早就跌到了地板上。

一支乐曲结束,她没有动弹。

第二支乐曲响起时,她招手唤来侍应生,要了纸和笔。她撕下一张纸条,飞快地写下一行英文字母:GOING  HOME。之后将纸条交给侍应生,让他转交舞台上的表演者。做完这一切后,她站起身,朝舞台上投去一瞥,转身走出了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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