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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笔记

2020-03-13龙冬

山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人性作家文学

龙冬

我有病,所以我才这么好。

想想,好像那些从事人体生命科学研究的,与人的生生死死近距离打交道的行业人士中,绝少出现艺术家、作家。所以,人类所创造的艺术,作家们的写作,几乎都是非常浅薄虚幻的。由此,更要慎重小心地把握艺术创作中的“人”。

从病况观察认识“人”,或可多少知道一点点宽容,这就是所谓理性。

生命唯一的意义,在于感知。

偏激主观暴露真实。平易客观隐蔽真实。 这种辨证法,要不得。

死者为大。说的是人不在了,才猛然伟大。活着的时候,总归比较渺小。

仓央嘉措的诗歌,或可看作是“仓央嘉措时代”的民歌之作,也即以“仓央嘉措名义”搜辑的流行于当时的作品集。究竟哪一首出自圣主手笔?不得而知,难以捉摸。迄今未见学者有关此书古代手写本、刻本的认知介绍与深入研究。这个问题推进到如此尴尬的阶段,唯一明白的是,从我以后再往下走,很难了,并且意义也不够大。其实,比仓诗艺术品味更重要的,恰恰是明末清初西藏那里的“蒙藏关系”。蒙藏关系史中,又更多地呈现出民族间互通互融、相互帮助,以及差异矛盾。文化情感的独立性格,始终是一个民族与生俱来的面目特征,它也必然决定着这个民族的诉求和追寻,决定着完全不同于今日的未来走向。或者说,惟有差异方能永恒,这是没有办法的。

写作的基础在于阅读。大多数人的阅读是存在问题的,也就是阅读错误,一开始就错了,并且没有指引,未能意识到错误,从而得到修正。阅读本身是没有错误的,错在选择、鉴赏和模仿。一切以经典中的经典为参照,这是一条不可颠覆的准则,切记,切记。何为经典中的经典?一般说,经典中的经典,就是古典。

谁有时间读书?可以说,今天谁都没有富余时间读书。忙事情,看手机。所以,一个人的文化素质,关键在于童年和少年的高贵培养,要么后来见缝插针的阅读学习,或者中年以后抛弃一切繁忙的回头补课。不读书,读书少,不会读书,如此却从事着“文化”工作,总让人觉得很“拼”,很“装”。我的最大问题,就是读书少得惊人,并且不怎么会读,不系统,欠专注,无目标,读过的大多记不住。时光流逝,现在补课也晚了。年轻人当引以为鉴。

非虚构:既然强调“非”,就要力避编造胡扯渲染,特别是真实的事件、场景、人物和对话。虚构:也可以掺杂非虚构的真实事件、场景、人物和对话,既然参杂拼贴,也要尽量避免编造胡扯。未来写作技术格局会更为自由宽泛,许多概念也将淡化,唯独“非虚构”会更加规范严明。这是没有办法的。另外,虚构文学未来也不一定只有一种“小说”(故事),也可以是散漫的,或者呈现出来如同“非虚构”。但是,非虚构所要标明的,就是“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来龙去脉的最大真实”。虚构文学,未来也要追求真实,追求主观内在深层的真实。其实吧,干脆把非虚构写作从文学中剥离出去,这个讨论当即结束。非虚构写作,内容发生在眼前的,可以称之为“新闻特写”,至于内容过往的如司马迁的写作,他自己已有定性,叫“历史写作”。文学是虚构的,也可以或多或少不虚构,随便。刻意强调标明“非虚构”写作,不必归类于“文学”。

一个生命体依照自身体质状况感触到的真实,才是未来文学所要着重表达的真实。

朋友的儿子友曦来看龙大大。他八岁,理想是长大了画画。他知道画画也要多读书。后来,我没有忍住,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同学。他想想,摇头,说喜欢一个女老师。那个老师长头发,不戴眼镜,瘦瘦的,肤色不白也不黑,大眼睛,个子高,喜欢笑,并且笑起来是这样的,他模仿老师低头弯腰捂嘴。他知道老师家住的城区,也想去她家看看,因为老师来过他的家,家访。他希望这位老师能够注意他,可是他在教室坐第一排,歪嘴斜视出怪样望到的却是这位老师的脖颈下巴,老师的眼睛在他头顶看得很远。孩子喜欢这个女老师,他只有不眨眼仰头盯着老师的脸。这样不好吧?孩子却说,学校听课,要求必须看着老师,所以我就盯着她盯着她。忽然,龙大大非常感伤。

所有的,所有生命的一切行为语言,从可笑的角度凝视品味,都是艺术。艺术绝非故作的。当然,那个为艺术的可笑的故作姿态,反倒可以称之为艺术,即:行为艺术。

宗教信奉之所以几近本能,还是源自这一信奉群族的孤独和忧郁,可能也有莫名的恐惧。

当所有往事不堪回顾的时候,感伤由何而来?惟有自嘲与可笑勉强支撑。

任何舒服,只是一瞬,这感受終归轻浮。忧愁难受,却仿佛让时光延长,痛苦到刻骨铭心。所以,讲究深刻的艺术更多源于磨难苦痛,它们大都属于悲剧。幽默,自嘲,这些毕竟也是荒诞或痛苦的无奈表达。艺术中轻浮粗陋的幽默视角和滑稽手段,比所谓“庄重深刻”要高级多了。

人啊,无所谓性格,惟有其体质状况。所谓善恶,多数形成在早期,后来演变为习惯。这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二十九年前第一次青藏高原之行,那时候没有随身听,吉普车里也没有磁带播放。走过广大的草原和凌乱的乡镇,睡过泥屋帐房,这支秘鲁的《山鹰之歌》总是不经心唱出来。之后,这些感受都变成了文字。在激流之上的山顶,看见雄鹰清晰有力的脊背。在河谷丛林枝叶的空隙,望到山鹰悠然划过:

我愿是一只麻雀,也不肯当那蜗牛,

是的,如果可以,我会如此选择。

我愿是一支铁锤,也不肯当那铁钉,

是的,如果可以,我会如此选择。

我要远航,远航,

就像飞去飞还的山鹰。

假如一个人被束缚于泥土,

他会向世界发出最悲伤的声音。

我愿是一片森林,也不肯是那街道,

是的,如果可以,我会如此选择。

我愿感受大地就在自己脚下,

是的,如果真的可以,我会如此选择……

这首缅怀英雄的民歌,令人联想起西藏的一首民谣:

不要搅扰我的心,不要!

我是一只飞翔的麻雀,

放飞我,给我自由,

我要回到丛林里。

不要搅扰我的心,不要!

我是一只飞翔的山鹰,

放飞我,给我自由,

我要回到群山上。

未来文学不再表现挖掘“人性”,美好的文学,现代文学,特别还能够被中年读者以至老年读者接受的文学,一定于“人性”浅尝辄止,这也是真正先锋文学的特征。因为,人性深处往往同生命体质息息相关。突出的深刻的“人性”,其实就是人的精神疾病。我们不大会去欣赏一个瘸子的腾跃,不大会去欣賞一个瞎子的奔跑,也不会去欣赏肢体外在的残缺和病况。同样的,“人性”就是人脑细胞的残疾独特,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趣味?为什么一般说文学阅读只属于青年?原因在于他们年轻,阅历经验还不够丰富。“人性”的文学早该过时了,现代医学和心理学基本可以解析世界文学史上所有的“人性”。

未来文学应当放弃所谓人物的人性。有人问,不写人性写什么?我只知道,未来文学最不该,也是最落后的,就是“写人性”,并且“深刻挖掘”人性。深刻挖掘人性,是现代医疗科学的工作,并非文学的工作。不写人性的文学,不是没有人性的,它将着力表现人的真实感触,特别是那些现象表面的光斑音色趣味。

人类对自身生命体质的认识,更要难于对宇宙空间与时间的认识。这样的工作,唯有仰仗科学探寻。

俄罗斯作家,许多最最偏爱“挖掘人性”。因此,俄罗斯文学无法“先锋”。

若从现代医学和心理学角度分析传统文学,特别是那些所谓塑造人物的作品,结果就是,有的传统文学可以更名为:落后文学。除了文献价值,基本没有审美意思。

图齐的《西藏考古》和《到拉萨及其更远的地方》这两部作品,读过再读,反反复复,每一回都舍不得很快读完,有时候真想把它们浸入清水,化为纸浆,喝到肚子里。这是我认识学习西藏的“圣经”。对于那片高原,许许多多外来文学家的描写,都不如这位考古学家来得精细、准确和有趣,并且就连一般的抒情都比不上他真切。为什么关于西藏写作,除了本土作家,我唯独倾心这些外来的探险者、考古学家、传教士?因为他们所要表达的是西藏,而非自己。建议:今后翻译出版这类图书,原版人名、地名等等专有名词的藏文拉丁转写,最好恢复为藏文。现在藏文录入已经普及,不算个麻烦事。

北京正在下雪,有人写“雪下得越来越大”。不要这么写。应该写“雪越来越大了”。如果改成雨,要写“雨越来越大”。看看它们的差异,就会明白什么是形象的语言。 雪花落地的速度比雨滴要慢。

一个阅读以小说等文艺类作品为主的人,智力发育比较中下,其情商指数也不会太高,甚至不如那些较少阅读的劳力者。优秀作家,即便是小说作家,除了个别贴近自己的经典,也是不大读小说的,尤其不读同辈作家。

任何领域专业,没有十年,不能算入门。没有二十年,不能算入道。没有三十年,不能算行家。当然,各行各业的门槛普遍降低,特别在文化艺术领域,三五年即可实现从入门到行家。一般人若活过九十三岁,都是大师泰斗。

从长篇小说里随便拎出段文字,还能读一读,作为职业编辑,我知道这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许多作者于此远远不够格。《娇娘》这个小说,是作者仅用了三个星期瞎写的,根本算不上个什么作品,可是它却站在了身边千百作品之上,这一点,作者是清楚的,或许还有极个别读者也是清楚的。

关于喜马拉雅文化,特别是近期一二十年的藏文化讲述,首先就要认识和区分:学术是学术,生意归生意。学术也有误区,也要探索,也会被生意利用装点门面。生意基于眼前极端利益功利,也会刺激学术,并且扭曲学术的纯正。当学术与生意结合起来的时候,就构成了一个“故事”。

西藏文化的神秘,那些涉及人类活动方方面面的神秘,我想几乎全都是外来人附加到高原身上的。这类热衷附加神秘色彩的外来人,其形成原因有:一,少见多怪。二,文化保守。三,盲目自大。四,利益作祟。

城镇底层文化(并非特指底层人),实际就是低端文艺作品中人物的模仿和表演。与此相伴,这些文艺作品大多习惯于满足世俗需求。垃圾文艺与世俗精神始终对照滋养。形象一点说说,几乎所有人,他们的行为举止、语言表达全都如同影视剧和阅读作品里的人物“做戏”,而几乎所有的文艺作品都在追求受众,或许创作者自身也说不上追求什么。

恐怕迄今人类全部的文学史艺术史里,也没有几个真正懂得“人性”的作家。人性,不是道德,不是社会,不是精神,不是思想,不是欲望,也并非善恶黑白分明的结论。人性,首先只可意会,它的存在就是生命的单一性,不能复制,它是依附于每一个生命体而表现出来的复杂状态。它的根基是生命体,一个体质相对旺盛的生命,他的“人性”似乎明亮可爱。体质虚弱,他的“人性”可能是善良的,这善良也来自恐惧。失眠的人或许多疑,甚或残暴,等等,不一而足。人性也是病,病况千变万化多种多样,轻者正常看不出,也不大干扰他人和社会。重者,毁灭自己,甚者破坏社会,毁灭人类。这样来看,凡是那类以塑造人物为其所长的作家,凡是那些力求描写解释人物人性的作家,站在今天以至未来,恰恰是根本不懂“人”和“人性”的作家。任何事物,我们力求解释清楚,却往往远离了真实。

希特勒其实就是个可怜的病人,不幸的是没有一个合理制度约束制止这个病人,也许还有另外的一群病人和正常人因集团物质精神利益所求,需要借用这个病人,结果造成了人类惨况。

人类总是在对自身和事物进行解释解析,力求合情合理,殊不知啊,任何生命都是复杂无解的,也许人类本身就完全的不合情理。

一个人的健康与快乐,直接导致这个人的浅薄与轻浮。

如今,除了每日的粪便和你身体自然脱落的毛发,再没有其他什么损失,就已经是极大的创业和盈利了。

等级阶层是必要的,各行各业,没有等级,没有阶层,也就失去了敬畏,失去了尊重和学习,没有正确,没有经验,没有高低,没有前辈先生,没有传承,谁也不服谁。但是,等级阶层的高大,务必洁身自好,以信奉、道德和专业、市场支撑约束,以人格平等相待,更要社会明眼人监督批评,否则这等级阶层之高,旋即转变为权利控制和私欲满足,这就乱套了。

我早说过,过于正常的人就不要从事艺术创作这份职业了,或者任何创造性的工作都不大能够承担。人的一切行为指令均发自脑袋,脑袋里的细胞决定着一切。而创造力,恰恰是生命病态的表征,源自脑细胞发育生长裂变的激烈反应。所谓天才天赋即由此而来。也不否认后天的训练改造,可是训练改造出来的总归不如先天的遗传与变异。当今各行各业成功人士,大多头脑发育极端正常,擅长算计,因此,大多的“成功”没有什么价值。

当你认识到一个人的“怪癖”恰恰是来自头脑里的某种疾病的时候,你才能学会真正意义上的——宽容。

關于佛教,特别是汉传佛教,最早最全面最深入浅出、条理清晰的梳理讲解,要说还是那位白化文先生。在白先生之后,关于佛教文化的书籍铺天盖地,即便个别能讲清楚的,也都是从白先生那里“借鉴”来的。关于西藏的仓央嘉措诗歌,我从翻译入手,在藏汉两大民族阅读层面,首次纠正了以往的误解,扭转了片面认识,最大贴近了历史真实,即,一,仓诗不是情歌也非道歌;二,仓诗不一定都是一人创造,也有当时和后来的收集添加;三,仓诗可以认为是“仓央嘉措时代诗歌”;四,以仓诗印鉴历史。今天,仓央嘉措诗歌研究忽然间铺天盖地,可是无论多么耸人听闻“发现真理”,都无法超越我的研究判断。谁还记得白化文先生这些开创者?耍流氓,是正常的,也是没有办法的。

文学是有社会学的,而更重要的基础却是生理学。

年轻时候我们装疯,如今渐近老年,我们真的疯了。

妄自菲薄与自视甚高,国产作家往往倾向后者,这就是我为什么推崇引进捷克作家赫拉巴尔以求改造国产作家的初衷。一个作家,艺术创作者,其作品是否“先锋”,首先或一般要视其生命(身体状况)生活是否先锋(怪异,不同寻常)。先锋是不能“追求”自我标榜的,先锋及其苦痛,往往是不自觉而产生的。

观赏何立伟老兄的绘画摄影展。百年汉语白话文学写作,考究语言的作家,在文字上见功夫的作家,实在稀有,屈指可数,何立伟算一个。同时,无论表达怎样的人间悲喜,他总是习惯以小见大。何兄是最早在饭桌上喋喋不休鼓吹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中国作家,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我觉得他们属于一类。

风是哀伤的,阳光是哀伤的,春天新生的嫩叶也是哀伤的,全世界都在哀伤之中。是这样的吗?绝对不是。这哀伤只有你一人能够感受。这哀伤只属于我自己,对于别人,顶多是听到了一个不幸的事件。人间每分每秒都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我也就是听说而已。于是,我隐藏了自己的伤痛,尽量对别人的伤痛感同身受,不过这并不容易。

自然界的法则是“优胜劣汰”。人类恰恰相反,特别是所谓的文明则恰恰相反,而是“劣胜优汰”。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一些道理?

捷克作家斯维拉克的短篇小说,令人爱不释手,如同一部协奏曲的某个乐章,不一定听过即能默诵,却还要反复聆听,反反复复,直到寂静。这位作家擅长在日常生活琐屑中捡拾诗篇,而故事总在结尾不期而至。这一位风格上接续哈谢克与赫拉巴尔的优秀作家大器晚成,又是被我从《世界文学》中偶然发现,“读蜜文化传媒”的金马洛先生第一时间联系捷克洽谈版权,著名翻译家徐伟珠女士倾力合作。出版赫拉巴尔,初衷是要警醒国产作家普遍自大优越的习气。引荐斯维拉克,目标是希望国产作家们适当地回到短篇小说创作。这位作家的身份还是编剧和演员,从他作品,文学工作者自然会有写作技巧的鲜明感受,“技巧”是重要的。今天国产作家大都不能操作短篇小说,几乎没有三五人会写,怎么回事?斯维拉克一定会亲切地告诉你。我曾极力推举的赫拉巴尔,经过二十多年,终于在中国得到广泛认识。斯维拉克的出版,我相信不会再用那么久的时间吧……斯维拉克,他还可以疗愈读者的情绪。最后,最后,文学工作于我正在渐渐的模糊,好像站在车厢尾部,透过后窗呆望着远去的道路和道路两旁的树木人影,每一秒钟都在告别……一张纸片轻飘飘地被气流卷起又沉落在道边污水上。这时,扭转视线看看别处,一个人他从圣地拉萨的西藏牦牛博物馆走下来,进入北京的故宫博物院,他偶遇一位来自甘南拉卜楞寺的僧人,他们亲热寒暄。那僧人奇怪他的藏话拉萨方言,他已无从回答。文学工作少他一人,是文学之大幸。文博展陈多他一个,或许会多一分趣味。故宫见。

英属印度的达斯应该早于贝尔有英文翻译,此其一。其二,所谓仓诗,不过就是仓央嘉措本人或他的时代或后来宫廷以其名义辑录编纂的一部西藏民间歌曲选,其中抑或参杂了他本人的创作或改编。“仓诗”真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时代西藏和满蒙关系,民族由此陷入夹缝生存,直至十三世觉悟,还是来不及了。

人类文明总是将善与恶以道德视之,其实不然。善与恶,更多出自人的生理,特别出自人脑细胞的排列组合及运行动静。

任何旅行,坐飞机不如坐火车,坐火车不如坐汽车,自驾不如搭车,坐汽车不如骑马,骑马不如乘船,乘船不如徒步,徒步不如适当止步。一个怀着深度的旅行者,他一定隐藏着自己被划开的心脏的伤痛,茫然四顾,不知所终。

任何表达,特别写作,最最是人性的轻浮幼稚,因为它以符号直接地再现语言。其他手段所谓艺术,比如音乐、美术等等,就比较遮掩。写作是极其轻浮的,写作是极其幼稚的,不过就在于谁能多少掩饰这轻浮幼稚,扮装成“哲人”。而哲人那圣徒的傻样儿,想想就要让人发笑。另外,不要再议论美术和音乐和建筑的“语言”,那不是语言。

所谓丰富性,就是通俗性。

每天坐在屋子角落里,总有一个声音他问,你想明白了吗?我无从回答,没有力气回答。于是,他说,那就继续吧,直到你想明白为止。

“正确”相对于“错误”,往往是容易的。

生命本身就是病态的。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病”,这里的引号,是着重强调。

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哪里有什么“性格”,都是生命个体的病况。

一个作者在二十八九岁至三十三四岁这五年间能否写出其一生的代表作,并且这作品在其五六十岁的时候还算优秀,是决定可否尊称这作者为“作家”的重要标准。契诃夫二十八岁写出了他的《草原》,三十岁远行萨哈林岛,三十四岁完成伟大的《萨哈林旅行记》。

地域气候冷暖,光照多少,作用于植物动物品类状况,也一样的作用于人,还要包括饮食嗅觉听觉等等。所谓的“思乡”,就是以上这些因素的影响。同理,适应不适应某个地方,喜欢不喜欢某个地方,也有以上这些因素的作用。我不再相信什么心理什么感情,我只认可生物的生理性,只认可生命体质的复杂性和个体单一性。为什么总有一些人在某个遥远地方待久了,离开后魂牵梦绕,以致病入膏肓?这其中的秘密隐藏在人的生理器官的病变里。任何一个生命在这个大地上,都有各自原生的经纬度,或者隐藏在基因里的祖先们的经纬度。

如今作家写小说,几乎百分之百的“为写而写”。他们的小说写作,究其根本原因,还是为了“小说”这个语词概念苟延残喘的存活。如今资讯手段发达,社会内容惊人丰富,文学已经彻底失去了“故事”意义。文学的生命,还是要依赖语言的意蕴和作家诚恳的态度。或者说,读者不要看你编造的故事,或者花拳绣脚弯弯绕绕的讲述,而是要看你如何揭示你自己。多数作家没有常识,没有知识,没有历史文化,没有思想,也没有勇气,没有温情,却在一味地编造,读者自然不会捧场。今后文学,主要还是戏剧与诗歌。假如小说还在,它务必以散文装饰。小说,确实如同大人在做小儿游戏,非常幼稚,以致我听到面前这位老大不小的家伙是“写小说的”或“小说家”,不禁浑身上下瞬间发麻。

未来文学发展,必须以“小说”衰亡为前提。“小说”这一无比造作的艺术形式衰亡,反倒证明文学正在轻装前行,光大生辉。道理简单,以汉语文学为例,古典诗词已经不是今日文学表达的主流,甚至文言和半文言也不是文字叙述的主流了。“小说”衰亡,并非消亡,它还会存在于未来,只是没有意思而已。不否认给幼儿阅读聆听的童话故事存在的意义。但是,成人故事“小说”,相对于我们这强大的社会生活而言,确实正在濒临衰亡。一旦这被历史控制的文学(书写)挣脱束缚,铺天盖地而来的绝对不是小说,而是较少虚构的一类作品。至少在中国,未来一二百年时光,文学里的小说,不会有什么位置。

我的心脏猛然剧烈跳动,受了伤害。早晨还不到七点钟,一楼窗外如同恐怖袭击人体炸弹的猛然爆发,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父亲歇斯底里训斥三岁的儿子。这小孩的模样少见的可爱,笑的时候好像西斯廷圣母怀抱中的圣婴,可是这位年轻的爸爸却没完没了地污言秽语地骂着孩子。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受了伤害。还是清早,又听到那个单身的年轻妈妈和她七八岁女兒的争吵不休,她们很像两个成年人在吵骂较劲。我受了伤害,早上猛然醒来,心脏剧烈跳动。窗外工地的钢铁从高处坠落,响动震撼人心,不是说好八点半上工吗?这才七点四十啊。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受了伤害。夜深人静,楼上地板突然阵阵乱响,总也搬运不完的东西,总也撞不完的墙,总也原地踏不完的脚步,然后是如同歌唱的没完没了一个调门儿的诵经。心脏剧烈跳动,我受到伤害,那家人总要把汽车停在防火通道我的窗下,一大早呼爹喊娘,电子车锁哔哔乱叫,仿佛大幕拉开,眼前是一出老舍的市井茶馆戏剧。我的心脏在清晨剧烈跳动,受到伤害。两个物业为什么事情高声吵架,声音从他音箱一般的胸膛发出,轰鸣震耳,另一个鼻音沉重,蛇行弯转,两位如同低音鼓与中提琴的怪异二重奏。我受到伤害,心脏猛然剧烈跳动。这个世界总要有一些惊吓,总是惊吓。夜晚,隔壁,一个青年女人大哭大闹,家人如何都不能劝慰制止,过了一两个小时,就像一场战役结束之后尸横遍野静谧的战场,远处传来伤员零星哀嚎和咳嗽,我隐约听见这一家人的断续交谈。我的心脏猛然剧烈跳动,受了伤害。楼上的另一户,租房者是一位姑娘,第一回见到她的时候,因为一个偶然事件,我居然用力拍打她的肩膀叫她“老弟”。我受到伤害,心脏跳动剧烈。就是这位姑娘,我从未见过她和男人走在一起,都是携手美貌女郎,她们恣意欢笑,她们野性厮打,她们抽烟喝酒,她们躲闪在最后一节楼梯下的阴暗空间抚慰着对方亲昵着对方,她们痛苦嚎哭。我受到了伤害。我仿佛置身于二十世纪初俄罗斯寒冷雪天的阴郁之中。假如还可以写作,写写那些租房子住的人。其实都是病人。满世界都是病人。而租房子住的病人,一般都不大掩盖自己的疾病,因为他们随时可以移居离开。我是如此的受到了伤害。永远也搞不清楚究竟从楼房哪扇窗口里传出专业的钢琴和小号,可是有一段时间听不到了,就连这个也要使我感受到伤害。直到有一天黄昏,走出楼门要去买菜,心脏猛然剧烈跳动,犹如被暗枪射中击倒。原先此刻的钢琴和小号,居然被二胡和唢呐替换了,并且拉的吹的都那么业余初级,我又一次被伤害了。

中国写作,回到斯拉夫人的高贵忧郁是正路。拉美格调其实值得怀疑。拉美格调统治中国文学有近三十年了……学习拉美文学的只能“明抢”,学习欧美文学的可以“偷”。在艺术创作借鉴中,我倾向“偷”,那些纤维般感受,只有依赖偷窃方可获得。

任何生命,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人间事物,都不值得一般人去探索,去进入深刻层面认识。深刻的结果,无非就是病症,不那么健康的状况。哪里有绝对的健康?没有的。所谓健康,无非都是表面模样。欢快才动听,美艳方可观,简单能重复。即便在地狱之下,也不必深刻。深刻的悲苦似有玩赏价值,但那是缘自于品鉴者基因里多巴胺分泌旺盛,需要痛苦的感受来平衡抚慰其轻浮,或者其痛苦还未达到深刻,需要间接的深刻来承托。光明是浅的,黑暗才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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