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习大乐 痴心制良琴
2020-03-13新月吴若溪
新月 吴若溪
乙亥年末,岁在隆冬,雄霸以北,固安东礼,日出踏雪,小径寻踪。此日初访斫琴师娄伟东先生,得见古琴上千床、木料十几万片,叹为观止。遂问娄师:“如此,何也?”娄师引《乐记》作答,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入座,茶引,清啖,说琴,有木香环绕,雅乐为伴,乐不思蜀,身心俱入,叹华夏琴道,博大精深、性味高绝,于是再问娄师:“欲得良琴,如之奈何?”娄师答曰:“琴者,心也。君子制良琴,唯痴心而已。”
上面那一段话,是我有感而发。作文之时,犹记得当日起了大早,从北京东郊出发,一路南下,到河北省固安县,知子营的东礼村,车行一个半小时,全程高速,极是顺畅。斫琴师娄伟东先生就在村口等我,扶着一辆轻骑小电动车,面容清朗,蓄着短须,见我下车,满面笑意。当时给我第一印象,娄伟东先生怕是不太爱说话的——但是,当我们真正坐下来,谈起古琴,说到斫琴的技艺,娄伟东先生便像换了一个人,可谓口若悬河,字字珠玑。
半生斫琴 入迷五音
婁伟东先生,熟人皆称“娄师”,生于吉林省图们市,九十年代初参加工作的时候,入职电力局,是电力局最年轻的预算员,电力工程师,真可谓前途无量,然而初见面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面前的斫琴大师在电力部门上班时的样子。“那时候娄伟东生活非常有规律,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朝九晚五,重复着每天的工作,每当夜深人静时,总会玩些笔墨纸砚,总想着怎样改变这种生活,真怕那个铁饭碗压碎自已心中的梦想。”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娄师便概括了背井离乡的动机。“用现在时髦的话讲,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九十年代中,娄师携带小女儿娄力丹,来到了首都北京,改革开放深刻改变了中国的面貌,很快娄伟东就在国家经济发展的剧烈变迁中折腾出两套房。“九十年代,北京城里的两套房?”我特别确认了一下。娄师赧然摆手,“不提也罢,早都没了……”
原来如此,娄师把城里的房产变没的过程,就是他坠入琴道、入迷五音的过程。青年时代的伟东先生对音乐有着极大的爱好,不分流行音乐、古典音乐,只要是市面上有他喜欢的卡带他都听,而与古琴的相遇则纯属偶然。1994年,中央电视台的《夕阳红》栏目播出了江苏扬州老年大学古琴培训班的消息。电视画面里,一老者抚琴,琴声悠远,铮铮动心,“筝我知道,既见过也听过,可对古琴,那时却全然不知。”于是学弹古琴,就成了青年娄伟东最大的执念。有志者事竟成,数次南下扬州,经多方打听拜访,终于凭着诚心一片拜在广陵琴师梅曰强先生门下。一朝心愿得偿,至此便开始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弹圣贤曲”的生活。
“学琴先认琴,琴是什么?琴乐又是什么?”师尊所授的一床古琴,为他打开了中国古代绚烂文明的浩瀚画卷。“琴,世传华夏祖先伏羲、神农、舜,按天地、阴阳、五行之说。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修身理性,返其天真。故明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编撰的《神奇秘谱》记载,‘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导政事,和六气,调玉烛,实天地之灵气,太古之神物,乃中国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养之物。”
从初识,到略通,青年娄伟东在古琴入门的过程中第一次体会到深深的无奈感,“宫、商、角、徵、羽,相信听说过古代五声音阶的人都知道,可我要说的是,宫音动脾而和正圣,商音动肺而和正义,角音动肝而和正仁,徵音动心而和正礼,羽音动肾而和正智,这几句话都是什么意思呢?”随着学习的不断深入,娄伟东愈发明白,若是没有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深刻认识,自己便永远都只是一个初学者。
从那时开始,娄伟东就成了中华琴道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忠实研习者。
荀子的《礼记乐论》,公孙尼子的《乐记》,后汉班固的《白虎通》,蔡邕的《琴操》,薛易的《琴诀》,朱长文的《琴史》,无数经典反复研读,持续二十余载,从满头青丝到双鬓染霜,如今已然年过五旬的娄伟东早已熟读诗书,对古琴三千年的盛衰、荣辱、起落、沉浮的文化,手到拈来了然于胸。“中国琴道凝铸了中国文化与中国人性。古琴不仅是深沉的,而且是隽永的、历史的、宗教的,它是一种沟通天地的终极哲学,也是一种包罗万象、顺乎自然的美丽享受,它是和一脉相承的中国古典人文精神一起走来的。”历半生钻研,娄伟东以经典洗涤身心,以君子精神克己复礼,在岁月过往中不断积累,在五音环绕下不断铸炼自己的琴论。
大乐必易 匠为谁人
“大乐必易,大礼必简”出自荀子的《礼记乐论》。荀子认为“乐”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 娄伟东初习古琴入迷五音之时,便如古之君子,琴不离身,一刻不可无乐。而在1994年末,娄伟东带着自扬州购得数张古琴回到东北老家,北方寒冷干燥,不多时,产自南方的古琴木胎开裂,竟无一幸免,当时无法,只得自己动手尝试修补。“当时就是用一些简单的工具把开裂的古琴打开了,结果一看,原来古琴是上下两片,腹内中空,构造可以说非常简单,我就用普通的胶水和木屑把开裂的地方填补上,结果把古琴装好以后,音色就差了之前太多,没办法,只好回扬州跟师傅梅日强先生从头学起。”如此经过几年,通过师傅梅曰强先生的精心指导,从修复开始,边看边学、边听边记,很快便成功独立制作了自己的第一床古琴。
“古琴,实为中华古圣先贤留于后世之妙器。” 娄师在谈到制琴时一改之前的轻声细语,话音清脆有力,仿佛透着无限的骄傲与自豪。“古琴最早是依凤身形象而制,其全身与凤身相应,有头,有颈,有肩,有腰,有足……”
如果说娄师在最初学琴之时只是一时兴起,那么对于斫琴便可称为心有所属,从最初的磕磕绊绊,到之后的游刃有余,娄师斫琴,可谓二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乐在其中、浑然忘我!
“古琴从造型上看就非常考究。琴体总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史·拟象》载:圣人之制琴也,必有象。观其象,则意存乎中。故古琴面成弧形,象征天,琴底平,代表地。司马承祯《素琴传》里讲,夫琴之制度,上隆象天,下平法地,中虚含无,外响应徽。徽有十三,其十二法六律六吕。其一处中者,元气之统,则一阴一阳之谓也。故古琴七徽居于中,代表老子的德一,亦代表执两用中,跟孙悟空握金箍棒的执中用中如出一辙……”。说到制琴,娄师滔滔不绝,恨不得把多年匠心独具的经验、心得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娄师痴琴、斫琴、爱琴,痴到废寝忘食、日思夜想。每当听到哪里出现一床好琴、老琴,娄师总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乘飞机、坐火车、或汽车,再搭上摩托,直到与人见面的第一句话,“琴在哪?……”
“古之大匠,斫琴有度,要斫好琴,不能不博采众家之长。”痴琴二十余载,娄师变卖了名下的全部房产用于求琴,从宋朝的老琴,到现代名家的造物,娄师的收藏越积越多,他的小家也离京越来越远,直到如今,在河北郊县乡村,租住农户的几间大院。弹琴、收料、斫琴、藏琴,观其所居之处,家徒四壁,唯有古琴千床与十余万片木料做伴。我问娄师,“值不值得?”娄师答:“蔡邕在其《琴操》中说,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所以修身理性,返天真也。所幸我与家人都很天真,半生福祸相依,半生与琴为伴,半生以逸待劳,半生苦中作乐,制琴之人大抵如此,我们习惯了。”
琴心良材 再现雷音
琴象天地万物,万物万事皆有阴阳。琴自然也是如此。“古琴一般來讲大多数都是琴面为杉木、桐木,琴底板一般都是梓木二合一而成琴型。古琴以其特有的文化属性向我们诠释了什么是古人智慧、中华文明。”娄师制琴,合古法,证阴阳,琴面与琴底,都是以分别属阳与属阴的两种木材斫制而成。桐木属阳,置于上,斫成琴面。梓木属阴,置于下,斫成琴底。斫琴以桐梓为材,自古如此。然而娄师并不拘古,以天地造化为自然。
“欲得好琴,先备好料。咱们北方人请客吃饭,得准备硬菜,这都一个道理。”娄师将我引至琴坊,指着万料堆叠的场景,“古法斫琴,必重良材。所以说好木料是一切的基础。”
唐时雷氏琴曾有 “选良材,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之语,依《琅环(原字为女字旁)记》所述,“雷威制琴不必皆桐,每于大风雪中独往峨嵋,择松杉之优者伐而斫琴,妙过于桐。” 可见当时名家斫琴,选材已不仅限于桐,松、杉也已是斫琴的良材。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琴虽用桐,然须多年木性都尽,声始发越。”并提出“好琴材应轻、松、脆、滑”。在赵希鹄的《洞天清录》中,更记有“择紧实而纹理条条如丝线细密,条达不邪曲者”,并“以掐之不入者为奇”。古人在面板的选材上要求极严,有“击之如铜钟……或至虚中别有温润含和”之说,赵希鹄更指出:“盖面以取声,底以匮声,底木不坚,声必散逸。” 因此,名家古琴,虽过千百年,而越弹声越妙,也是自然之事。
娄师选材甚严,在二十余载斫琴生涯中,已练就一种特殊本领,任何木材,只要他瞅一眼,手一敲,听其音色便知其木之品性。娄师选料有“三不要”之原则。一是新木不要,至少要百年以上之木。百年以下之木,再好再大,都不要。二是汉代的木料不要。因为汉代能留下来的木材,几乎都是没有腐烂之棺椁木,在土里深埋,过水后,细土便渗进木里,共振不好,难以处理。三是北方之木不要。因为北方木料多油脂树疖,共振性能差。娄师所存木料多数来自贵州、福建、湖南、湖北,“都是从明清两代的老房上拆下来的。大概在2000年前后,只要听说哪里拆除古屋我就去哪,如果不进行抢救式的收购,这些百年良材就会变成废品。收购以后,将来制成古琴,便是流传千年之艺术品。”
伏羲式琴“九霄环佩”、仲尼式琴“松风清节”、灵机式琴“石涧敲冰”、神农式琴“明月沧海”,观古之名琴,无不以良材制器,造型美观、工艺精巧,厉千百年风霜,依然音色清润、声韵优美。
“这里的每一床古琴,都是精心挑选的好料,料不好,斫不出好琴,你要问我到底如何斫琴,会回答你说不外是存乎一心,心无旁骛,笃定前行。”
物勒工名 以考其诚
古之器物,秦弩唐刀、宋瓷元青,大到军国重器,小到民生百业,其上必勒工匠之名,娄师制琴,不外如是。“如今琴承唐宋斫制工序,选良材、制木胎、装配、髹漆、调音等,至少几十个步骤,每一步骤中,甚至包含上百道工序及细节。”娄师几十年如一日,呕心沥血,严格恪守每道古琴古法工序,得以让古琴无论在外观,还是音色上都更加完美。可以说每一床古法斫制古琴都来之不易,她蕴含着娄师之情感、智慧与艰辛!
“每一床古法制作之古琴,都可以说是历史的活化石,因此作为一位斫琴师,制作古法手工古琴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选材,二是想法即思想,三是古琴古法斫制工艺,同时我斫制的每床琴上,都镌刻着‘娄伟东斫四字。一为示出处,二为证心诚——我制吾琴,吾琴即我!”
精挑细选出上好的老料,娄师的一床好琴也仅仅只是有了一个小小的开头。娄师以古法斫琴,唯有“胸有成竹”四字可以概括。在制琴之前,琴之形制和样式已经了然于胸,开料、斫槽、胶合、刮灰胎、上漆等等工序已在脑海中走过一遍。“选料以后,关键在槽腹,古琴由上下两块板合成一个共鸣箱,其内在的槽腹结构决定一张古琴音色的好差。”斫琴的“斫”字是砍,是削,更是挖刨。娄师会一点点地挖刨槽腹,一遍遍地敲击琴面板,听音,根据声音来决定琴面板的薄厚。因为每一块木料都有脾气、有个性。“斫制古琴时,我一般都是先刨一遍,就放在那里,然后再一次又一次地仔细刨。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有时为了照顾木料的木性和变化,需要放置几个月,更有甚者还要放上一两年。”也就是说,将一床古琴的面板与底板合二为一,最迟需要大半年时间。古琴的共鸣腔结构,其腔体的大小、比例、造型,都会影响到声音共振,对古琴音量和音质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然后选用膘胶粘合,用绳子把上过胶的上下两片板均匀捆扎。待面板和底板完全粘合后,再镶嵌红木岳山、红木焦尾等配件。再然后,就是灰胎,这里也是决定古琴优劣的一个关键。琴的灰胎,唐朝、宋朝以鹿角霜加大漆或以八宝碎料加大漆为主,对音色的松透度和传导性都非常好。明末清初,民间斫琴为了考虑成本,基本开始用大量瓦灰加一点鹿角霜做灰胎,虽然音色也容易松透,但漆灰容易脱落,琴的寿命很短,为琴人不喜。如今古琴市场上大量充斥着瓦灰加鹿角霜,或加石灰膏或根本就没有灰胎的古琴,此种古琴价格低廉,且寿命极短。娄师所用灰胎,循古法所制,以鹿角熬煮过、粉碎成颗粒状的鹿角霜和大漆调和混成粗灰、中灰、细灰,在琴体上反复刮抹,完全覆盖。放置阴凉处阴干,再打磨、再阴干,由于鹿角霜和大漆调和的灰胎质地坚硬,只能反复细刮,每一道工序都要保持灰胎厚薄均匀,而且经过反复打磨,再补灰,再阴干、再打磨,依空气湿度、气温等等条件变化,历时数日,反复摩擦大约需 10 到 20 遍,漆固以后,再使用极细的水砂纸带水打磨,擦漆的次数越多,漆面越润透。
“琴头”上部称为“额”。额下端镶有用以张弦的红木配件,称为“岳山”,又称“临岳”,是琴的最高部分。琴底部有大小两个音孔,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岳山边靠额一侧镶有一条硬木条,称为“承露”。上有七个“弦眼”,用以穿系琴弦。其下有七个用以调弦的“琴轸”。琴头的侧端,又有“凤眼”和“护轸”。自腰以下,称为“琴尾”。琴尾镶刻有浅槽的硬木“龙龈”,用以张弦。龙龈两侧的边饰称为“冠角”,又称“焦尾”。七根琴弦上起承露部分,经岳山、龙龈,转向琴底的一对“雁足”,象征七星。如此这般,娄师制琴,从选材到完工,至少要耗时两三年时间,斫琴所谓“挂壁候稳”,即指每道工序过后都要静候一段时间,让未完工的琴体达到其自身最稳定的状态。成琴以后每床琴都需要重复试弹,娄师之女娄力丹,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五岁习琴,如今已成青年古琴演奏家。娄师斫琴,多由其女为之“试琴调音”,如此一来,娄师之琴道,后继有人。
前不久,当代诗人、第五届中国商业文化研究会执行会长王作言先生专程来到娄师琴坊考察参观,在古琴陈列室里,他见了精心斫制的一床床古琴,深深地为其精神所打动,当即吟诵七绝一首:
金徽玉軫秉初心,
凤沼龙池奏素襟。
试问瑶宫何处有,
人间难遇是雷音。
“斫琴者,唯有痴心才能坚持下去,此地皆用良材,此琴皆有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