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意象和意境的关系
2020-03-13朱志荣
朱志荣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241)
拙作《论意象和意境的关系》在《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0期发表后,引起了学界同仁一定的关注,其中也有一些学者持不同意见或存有种种的疑惑,与我交换意见。这一方面说明意象和意境关系这一问题本身值得关注,另一方面也说明该问题迄今未止的研究成果尚不能令人满意,需要进一步深入讨论。为此,我不揣浅陋,撰文再论意象和意境的关系,请学界同仁审读批评。
一
意象概念主要是从外在形态上指称在审美活动中物我交融所创构的美的本体。它无疑包含着美的本体的总体效果、内在层次和风格特征等,但意象概念本身并没有凸显这一含义,所以有学者提出意境概念,侧重研究意象的总体效果、内在层次和风格特征。“境”最初是指地域和边界,但早在先秦时期就用以形容人的心灵的领域和精神层次了。如《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1]等。“意境”概念则受到了佛学和译经的影响。佛学方面目前所见到的就有林谔《太原府交城县石壁寺铁弥勒像颂》:“唯佛曰觉,是法曰空,镕范所谓敬田,薰崇可兼意境。”[2]后来诗歌理论受佛学和译经的影响,运用“意境”一词作为“意象”概念的补充。唐代的意境说受到了佛经翻译的影响,王昌龄、皎然、司空图等人所用的“意境”概念都在佛学所用的“意境”概念之后。唐代从王昌龄开始在诗歌领域提出意境说,有力地打破了意象的局限,从而强调了精神层次对于主体的价值和意义。
我们看待意象和意境在角度上是不同的,但两者共同存在于美的本体之中。所以学界不少学者,会从某些角度将意象和意境混用。例如,宗白华说:“艺术家创造的形象是‘实’,引起我们的想象是‘虚’,由形象产生的意象境界就是虚实的结合。”[3]这里把意象和境界合用,从中也可见出他所理解的意象和意境的关系。又如周来祥曾说:“情与景、物与我、客观与主观浑然统一的物象,便是意境。”[4]这里的意境定义,显然是意象的定义,但由意象本体所体现的意境,也同样具有主客统一的特征。这不是他们的误用,而是“意象”和“意境”范畴的关系,决定了两者拥有共同的特征。许多意境著述,所说的意境的若干特征,实际上是意象的特征,或是意象和意境所共同具有的特征。例如生成意象的主体游目骋怀的动情体验,同样呈现着意境的特征。正因为意境概念的内涵是寄寓于意象本体之中的,意象的很多特征同时也是意境的特征。意象与意境的共同点,正是不少学者将意象与意境等同为一、混为一谈的根本原因。
境由象生,意象是意境的基础。境本指范围或界限,后指层次的高度或深度,主体在审美活动中是由象构境的。王昌龄《诗格》:“取思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5]319从心灵境界的角度谈艺术构思中对象的寻觅与选择,最终心与象会,在心中成就意境。意境因心而造,心与物以神相遇,心物交融生成意象,意境即寓于意象之中。受佛学影响,古人强调境由心生,方回《心境记》中有“心即境也”[6],可见境是呈现在心灵之中的。诗歌在意象的创构过程中,以象入心,心与物以神相会,创构了意象,也成就了意境。
意象和意境处于同一个美的本体之中,美的本体中如果既有意象,又有意境,那么,它们两者是统一的,只是我们看待和对待的角度不同而已。意象是其感性形态的称谓,意境则是对其内在层次的称谓。审美判断必然生成意象,意境不能脱离意象而存在,有意境肯定有意象,意境以意象作为它的感性形态。意境是生命境界层次的体现,必然存在于意象之中,但不是所有的意象都是有意境的。而且意象中即使都体现了意境,意境也有层次之别。因此,对于意象来说,一是有无意境,二是在有意境的基础上,意境有高低、深浅之分。
意境同样是在审美活动的体验中得以成就的。物象、事象及其背景氛围触动、激活了主体对意境的创构与体验。意境和意象都是主体面对感性物象或事象,通过感悟、判断和创造在心中成就的。意象的成就与意境的成就是同步的。与意象相同的是,意境的成就也同样与主体当下的心情、当下的心境有关。意境的生成作为内在的境界追求,是依托于具体意象的,以意象为基础追求深层的层次。审美的层次包括物象或事象的潜在价值层次和主体心灵的层次(人格修养的层次和想象的层次)。意境昭示意象内在的灵魂层次。只有体现了主体高远境界的意象,才能称得上有意境。我们说意象体道,正是从境界的层次上讲的,体道境界是意境的最高境界。
意境的层次取决于主体的内在性情、修养和格局。意境与审美主体人格修养的精神层次相关。意境具有超越性的特征,意象的超越性是成就意境的基础。意象超越于有形的物象和时空体现出精神的层次,便是意境。意象超越了有限的时空,趋于无限,从中营构出体现主体精神层次的意境。意境寓于意象的内涵之中,是意象内在精神的呈现,意境之中体现了主体的格调、层次和风格。王世贞把“格调”与意境联系起来,“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7]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意境体现了趣味的层次。当人们用意境来阐释艺术品的时候,认为意境是优秀的艺术品所具有的,而非一切艺术品所具有的。
意境突出体现了由意象创构的效果所呈现的整体性特点。首先是象与意会,整体物象中有境,而后能成整体之境。意境是在意象整体基础上所呈现的气质、品味和格调,指向意象整体的层次、神采和风格,具有超越性特征,在虚实合一、朦胧的整体中成就意境。艺术家在运用物象创造整体意境的同时,就已经使情景交融,创构出意象了,从而使意象的整体呈现出意境。有形的实象通过比喻、象征等手段,借助于联想等心理功能,才能使作品的整体充分呈现出意境。艺术作品中的意象要在整体的构思布局和传达中臻于出神入化的境界,才能彰显其意境。
二
所有的意境,都不能脱离感性具体的意象而存在。意境是抽象的,寓于具体的意象之中。皎然《诗式》云:“气象氤氲,由深於体势;意度盘礴,由深於作用;用律不滞,由深於声对;用事不直,由深於义类。”[8]18外观“气象氤氲”,内涵“意度盘礴”。所有的这类诗歌,都是通过具体感性形象,经由语言表达的,从而获得意境的效果。即使是抒情性作品,也是通过情思的表达,凸显抒情主人公的感性形象,以创构意境。《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9]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跃然纸上,他的性情、趣味得以充分展现。李清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10]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由其情思而得以呈现,从而成就了高格调的意境。
作为外在形态的意象与作为内在精神层次的意境之间,体现了一种形神关系。意境寓于意象之中,在感性具体的意象中感悟到意境的层次,从溢于感性生动的意象之外可以体会到其审美的内在品质。苏轼《题渊明饮酒诗后》称陶诗:“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11]这里所说的“境与意会”,境中显然是有象的,有菊、有南山、有主人公自己。
中国古代所谓取象、取境只是角度不同,并无本质区别。意境既基于意象,又超然于意象之表。象是基础,境是由象所成就的意象世界的层次。美的本体之中既有意象的形态,又有意境的层次。意境寓于意象之中,又超越于象外,但一定是寄托于意象之中的精神层次。司空图所说的“超以象外”即超然物表,其目的是为了“得其环中”[12],在深远的旨趣中拓展境界。
审美活动中由象生境,境因象生。境缘于象(相),境中有象,故称境象。主体由识而悟,因心造境。境通过象而得以呈现。正因如此,意境是奠定在意象的基础上的。意境依托于意象,意境说到底乃是意象的境界。王昌龄的《诗格》和皎然的《诗议》中都有“境象”之说,说明意境是离不开意象的。皎然《诗议》“夫境象不一,虚实难明。”[8]379这里“境象”并称,认为各种境象是有区别的,通过虚实关系加以呈现。境象物境中就有,如王昌龄论述物境时说“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5]316身临其境,以心视“境”。对于审美活动,尤其是艺术创造来说,无象不成境。意境中由想象衍生出来的感性形象,都依傍实象,是有无相生的结果。透过一幅生动的情景或画面,意象在生意盎然的情调中呈现出生命的境界。
意境依托于意象,意境的存在离不开意象。意境由意象建构,意象是具体的,可观可听的;意境是抽象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意境看似无形,其特性是寓于虚实相生的意象之中的,虚实相生是意象和意境的共同特征。虚实关系,从对象的角度看,是指象外之象与象;从物我关系的角度看,虚指主体的情意,实指物象,虚实统一,体现了虚境和实境的统一。境以象为基础,又超越于象外,在虚实相生中得以呈现,在虚实统一的张力之中追求境界的高远。虚实结合是意象和意境的共同基础,各种境象正是在虚实相生的过程中成就的。
外在的物象、事象和作为氛围的背景,与主体的情趣及象外之象虚实结合,都是构成意象的元素,也都是构成意境的基础,而并非意象和意境差异的成分。在审美活动中,主体超以象外,迁想妙得,通过想象力创构意象,意境也同样从中生成。象外之象与实象共同成就意象,对意境的提升具有重要作用。感性具体的有形之象不足以完全呈现意境,故需欣赏者超越实象,通过想象,由虚实相生的意象呈现,说明意境的成就不能滞实。艺术作品由虚而空灵剔透,生气远出。唯有虚实相生,才能生成意境。
正因既有的物象或事象不足以表达出幽深高远的境界,所以必须溢出于象外,方能成就意境。刘禹锡《董氏武陵集纪》所谓“境生于象外”[13]517,不是说意境不依托于象,而是说只有基于象而又超越于象,才能创构出高远的意境,从而进入体道境界。意象本身是包含“象外之象”的,“象外”不能用来判断意象和意境的区别,但“象外”有力地拓展了意境的表现力。为了增强艺术中意境创构的效果,古代学者高度重视“象外”的价值和意义。在艺术创作中,必须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14]42,意境才能获得“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14]42的理想效果。中国画常常笔断意连,以拓展实象的表现。笪重光《画筌》:“乃知惨淡经营,似有似无,本于意中融变;即令朱黄杂踏,或工或诞, 多于象外追维。”[15]8强调由象外所引发的追忆和怀想。
相比之下,既然有形的实象是有限的,为了把意境创造到更高的层次,必须充分调动主体的想象力,发挥虚象的作用,必须充分利用象征的手法。清代蒋和《学画杂论》:“大抵实处之妙,皆因虚处而生。”[16]959笪重光《画筌》:“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15]7这无画处的妙境,无疑要依托于有形的画面。蒋骥《续书法论》:“篇幅以章法为先,运实为虚,实处俱灵,以虚为实,断处仍续。”[16]849艺术中的虚,可以使意象更为灵动,使诸多物象构成一个整体。黄宾虹《画谈》也说:“全局有法,境分虚实。”[17]因此,艺术中虚实结合是意象生成的特点,也是拓展和深化意境的方法。意境更注重虚实相生,在有与无的张力中呈现。
三
审美活动所创化出来的境界,是物我互动的结果。在王昌龄的《诗格》中,有所谓物境、情境和意境三境说。其中物境是主体对山水自然的体验所生成的境界,“了然境象,故得形似”[5]316,情境是主体对内在情意中境界的反思,意境则是物境和情境的统一,最终成就审美的最高境界。意境是在物我互动中成就的,是外境与主体心灵之境的统一,心物交融成就了意境。主体由眼及心,体悟物境,在物境与情境的融会中创构意境。其中物境以物象为基础,情境亦当依托于物象,使情景交融,创构意象,从境象中成就意境。
物境何以称境?所谓“物境”已然是眼中之境,区别于胸中之境。王昌龄所谓物境,就是实境。这是对物象提出境的要求。物象之中的所谓境,其实就是人眼中的“境”,是审美的眼光中的“境”。主体以同情之心体悟物象,从中所领悟到的境界,依然是以主体之心为镜、为参证的。物境乃是指客观景色有符合主体心境的基础,就是由人眼中的物象所呈现的境界,取决于主体的感受方式包括选择和取舍。称景色为“境”,反映了景色对主体的精神价值及其层次。自然景色及其背景从整体上契合于主体的精神层次,谓之有意境。因此,物境同样是主体赋予物象的,实际上乃由主体心境所决定,体现了主体的视角与心态。皎然所谓“取境”,乃指主体由眼及心,对物境进行判断和取舍。造化本无为,物境、事境乃源于主体透过外在物象、事象加以感悟、判断和创造。物有物境,事有事境,心有心境,心境无形,依物象、事象而现形。
主体因心境的差异,对景象会有不同的感受。例如主体对外在自然山水等物象的感受,包含着主体从物象及其背景的角度对物象作拟人化或设身处地的诗意体验,具有以己度物的特点。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所谓“思与境偕”[14]21,这里的境,偏指物境。但这里的境本身,源于主体的一种感悟和判断,乃是主体在与物境的统一中体现想象力的创造。又王昌龄《诗格》:“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以此见象,心中了见,当此即用。”[18]王昌龄认为“击物”,“穿境”,说明主体的穿透力。蔣述卓对此评价说:“他在这里用了‘击’‘穿’这样非常有动感的词语,其用意在于强调诗人之心对实现物境的穿透力。这便涉及意境的生成,说明意境乃是审美主体之心与审美客体即客观物境相互融会的结果。”[19]心与物的贯通便可进入到澄澈的境界。
物境通过情境,使实景化为空灵的虚境。皎然《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上人房论涅槃经义》称颂谢灵运:“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20]通过表现境来抒发情怀。皎然《诗式》还说:“缘境不尽曰情。”[8]70通过比兴、象征等手法,以绵绵情意激发意境的创构。皎然所谓“诗情缘境发”,以构境为目标。王昌龄将意境的元素分成物境和情境,也得到了后人的响应和继承。如明代的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神剑》:“曲白工丽,情境宛转。”[21]118评《玉钗》:“写至情境真切处,令人悚然而起。”[21]261再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22]462,其中说明意境包括物境和情境,超越物我的界限,主客融为一体构成意境,但必须以真切为前提。
王昌龄将物境、情境、意境三境并称,这里的境,指三个方面、三个领域,不是后来意义上“意境”的“境”。其中意境是物境和情境的融合,是诗的最高境界的体现。物境和意境只是构成意境的两个元素和前提。古代诗歌多有先写景、后抒情的特点。王昌龄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5]47前面是物境,后面是情境,合在一起构成全诗的意境。宋代以后的词作这一点更加明显。中、长调词作经常上阕写景,乃是王昌龄所说的物境所在,下阕抒情,乃是王昌龄所说的情境所在,而上下阕构成的整体,便是相互呼应、情景交融的意境。如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23]便是上阕写景,下阕抒情,通篇构成意境。后来的“意境”思想是在王昌龄“意境”思想的基础上成熟起来的。
四
意境的创造依然是以艺象为基础。艺术作品中的意境必须通过具体的意象加以呈现。所谓“得意忘象”,忘象是一种忘适之适,说明象与意的高度融合,而并非无象,主要言意与象的契合之妙,不觉其存在。不能感觉到象的存在,同时也是一种不拘于象,不滞于象,超越于象而生成的境界。纯然客观的物质世界本身无所谓“境”,而意境正寓于主体以象为基础的心灵的创构之中。
艺术家在意象创构中,以虚静之心映照万物,艺象通过“象”的比喻,象征丰富的含蕴,将心源与一片景致浑然为一,成就艺术的意境,并以其构思和表达效果力求意境的深化和拓展。艺术作品中意境的效果,取决于想象力和艺术表现力。主体在主客合一、心物交融中创构意象,而心物交融同样是意境的基础。意境的高下也反映了心物交融尤其是情景交融的程度。艺术作品中的托物寄兴,有力地深化了作品意境的表达。艺术作品中的意境必须是独到的、崭新的、别具一格的,必须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殷璠《河岳英灵集》评王维的诗时说:“一字一句,皆出常境。”[24]说明意境是超出寻常的。
艺术家对意境的创构,以直观感悟为基础。其中包孕着生命的气韵,体现着人生的格调,是艺术家独特心灵境界的呈现。艺术作品作为主体自觉构思与建立的物态化意象形态,充分体现了艺术家感悟的层次。物象、事象和艺术品中的意境能否得到体验和共鸣,不仅在于物象、事象和艺术品审美价值的潜在基础,更在于体验主体成就意境的素质。一般说来,只有自身境界高远的人才能在体悟物象、事象及其背景和艺术作品中创构出高远的意境。主体心灵对外在景致的点化,化成一片灵境。而在艺术品中,这种灵境则通过巧妙的构思和语言传达实现。一切境界都呈现于主体的心中,艺术作品的境界乃是艺术家通过构思而加以呈现的。在艺术作品中,意境是艺术创造中高层次的追求,其中包括艺术家艺术造诣的层次,艺术构思和传达的层次等。
在艺术作品中,境与意是紧密相关的,立意高才能创构成高境界的作品。权德舆《左武卫胄曹许君集序》说“意与境会”[25],强调意必须成就“境”。皎然《诗式》所谓“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8]39,乃是为着诗歌创作成就更高的境界。林琴南《春觉斋论文》:“文章唯能立意,方能造境,境者,意中之境也。”[26]丰富的意蕴只有通过象的象征和感发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传达,才能创构意境。没有深刻的情思和丰富的想象,无以创构成意境。正如意象的创构是生生不穷、常见常新的一样,意境的创构也是生生不穷、常见常新的。意象所具有的象征性,是生成意境的重要基础。它们可以以小见大,以有限彰显无限,以刹那彰显永恒。
意境中体现了意象的风貌和风格。意境的风格特征与主体的性情、气质和格调等有关。主体性分刚柔,所创作的作品境界也必然打上艺术家自身的烙印。皎然《诗式》云:“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8]69境中包含着风格。“清空”是一种风格,也是一种境界。自然是一种风格,更是一种境界。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27]气势磅礴,波澜壮阔;而王维《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28]则显得恬淡幽静、清新优雅。而欣赏者对作品的喜好取舍,也同样与自己的性情、气质和格调等有关。旧题白居易作《金针诗格》将学诗分为炼句、炼字、练意、炼格四个层次,认为“炼句不如练字,炼字不如练意;练意不如练格”[29]。这里的练格是指风格和格调,是意境的一个方面。
意境的创构必空灵而后生气远出,通过对物境进行判断和取舍,在背景中呈现出整体的效果。背景是一种精神气氛,气氛的烘托是意象的有机组成部分,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作为背景的人文价值,其中的精神气氛是意境的基础,对意境生成起着重要作用。艺术意境的创造,超越语言的局限。意境在传达中常常受到语言符号的限制,不能尽如人意。如刘禹锡《视刀环歌》所说:“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13]800但艺术创作中也可以通过艺术语言和所传达的心象之间的张力,进一步拓展意境,以浑融的意象呈现境界。
艺术作品中的意境是在艺术的创造和欣赏过程中生成的。在艺术作品中,意境由创作者造就,也由欣赏者通过共鸣生成。在艺术创造中,艺术家将自己的人格境界灌注于作品中,创构而成的艺术作品具有意境的特点,而欣赏者又以自己的人格和品味欣赏作品的意境。因此欣赏者对艺术家所创构的意境的体悟,是有一定的差异的,欣赏者基于自己的人生感悟通过联想和再创造所创构的意境无疑有着自己的个性色彩。
艺术家的高格调是作品意境的基础,但是不是所有的格调高的词人都能构思和传达出有意境的作品。王国维《人间词话》第四十二则:“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22]473艺术作品中的高格调以艺术家自身的高格调为基础,而艺术创造的能力和技巧是高格调意境的生成的重要条件。艺术作品中的意境包含着艺术家的胸襟和怀抱,意象中所体现的层次境界,只有欣赏者具有同样层次的胸襟和怀抱,才能通过妙悟的方式,在最高层次上引发共鸣和契合。而一般的欣赏者从中获得的共鸣未必都能与艺术家相当。因此,伟大的艺术家作品中的意境,不是所有的欣赏者对意境的共鸣程度或感受程度都是一致的,因为不是所有的欣赏者在人格境界上都能与伟大的艺术家相比肩。
总而言之,意象是意境的基础,意境依附于意象的本体而存在。因为“意象”的称谓不能体现内在的境界层次,所以唐代出现了“意境”一词,用以在意象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意象的境界层次。审美活动都能生成意象,但不能说都能生成意境。象是具体的,境是抽象的。王昌龄所谓“物境”、“情境”、“意境”三境说,其中的意境说到底是物境与情境的统一。古代诗词中常常先写景、后抒情,共同成就了作品的整体意境。意境以意为虚,以象为实,通过意象在虚实相生中具有张力,趋于无限,得以呈现。意象中的虚实相生,有力地强化了意境的表达效果。意象中趋于无限的深远意趣,可以看成是意境的具体表现。意境的最高层次,就是意象的体道境界。艺术意境的创构体现了艺术家的情趣、气质、气势、风格和格调等,而欣赏者也需要有相应的气势和格调等,才能在更高层次上引发共鸣,重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