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本书写与社会记忆:巴蔓子葬身都亭山的历史人类学考察

2020-03-13

关键词:利川巴国巴人

段 超 李 然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4)

战国时期巴国将军巴蔓子的智勇忠信事迹与精神,千百年来在荆楚大地和巴渝之乡广为传颂。巴蔓子其人其事,最早见于晋《华阳国志》:“周之季世,巴国有乱。将军有蔓子请师于楚,许以三城。楚王救巴。巴国即宁,楚使请城。蔓子曰:‘籍楚之灵,克弭祸难。诚许楚王城,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头授楚使。王叹曰:‘使吾得臣若巴蔓子,用城何为!’乃以上卿礼葬其头。巴国葬其身,亦以上卿礼。”①巴蔓子的精神万古流芳,却身首异处安葬。巴蔓子之首葬于“荆山之阳”,即今宜昌西北清江与长江汇合处近侧,已得到广泛认同。但其身葬何处,一直困扰着这一地区的官员、学者和文人墨客。东晋常遽以后,宋和明清历任鄂西施南府、利川县,重庆府、忠州的官员与学者,都对这一问题展开了探讨。

巴蔓子葬身处众说纷纭,主要集中在三处:一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都亭山,二是重庆市通远门内莲花池的“将军坟”,三是重庆忠县旧城东的“巴王坟”。本文通过细致的文献梳理和田野调查发现,巴蔓子葬身于都亭山得到更多文献资料和民族学材料的支持。都亭山位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山形呈西南至东北走向,主峰海拔1741米,距利川市城西39公里。山自鄂渝边界石门坎入境,至谋道区寨包梁新碗厂出境,长55公里,宽约3-4公里,是清江、磨刀溪、建南河发源地。历代官员、学者、文人的文本书写和地方民众的民间文化展演,为破解巴蔓子葬身何处的千古之谜提供了清晰的线索和合理的逻辑。

一、巴蔓子其人其事及其精神

1.巴人、巴国与巴蔓子

巴国是我国西南地区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国。巴人大约在新石器时代就活跃于鄂西南的清江,即古代夷水流域。《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生于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②。巴氏子务相廪君取得部落共主地位后,率巴人沿夷水西入川东,逐步发展壮大,商代已成为雄居西南的方国。“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原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暝。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居乎夷城,四姓皆臣之。”③

巴人很早就与华夏先民发生了密切的联系。《山海经》追溯了巴人世系:“西南有巴国。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④大禹“会诸侯于会稽,执玉帛者万国,巴、蜀往焉”⑤。在殷商之前,巴人就已经占据了“华阳梁岷之地”:“人皇始出,继地皇之后,兄弟九人,分理九州为九囿,人皇居中州,制八辅。华阳之壤,梁岷之域,是其一囿;囿中之国,则巴蜀矣。”⑥殷墟卜辞中也有“巴方”“巴奠(甸)”的记载。商周之际,巴人已拥有强大的武装,可能形成了初期的国家,也可能是力量相当强大的部族集团。巴人参加了周人对商的战争,“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⑦。巴国因战功在西周时被封为巴子国,“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古者,远国虽大,爵不过子。故吴、楚及巴皆曰子”⑧。巴国经常参与诸侯会盟,《逸周书·王会篇》记述,周成王二十五年(前1091年),成王大会诸侯于东都(今河南洛阳东),四方献物,“巴人以比翼鸟”⑨。巴国鼎盛时期的疆域,据《华阳国志·巴志》载,“东至鱼復(今重庆奉节东北白帝城),西至僰道(宜宾),北接汉中(汉中东),南极黔涪(湖南西部、贵州东北、湖北西南)”。“周之仲世,虽奉王职,与秦、楚、邓为比”。“巴子时虽都江州(重庆)……其先王陵墓多在枳(涪陵)”⑩。巴国与楚国关系密切,两国王族世代通婚,亦曾建立军事联盟,如公元前611年巴人从楚师灭庸。《华阳国志·巴志》亦称“江州以东,其人半楚”。

巴蔓子为巴人中的廪君蛮支系。巴人共有两支,一为鄂西清江流域的廪君蛮,一是渝东南的板楯蛮。廪君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板楯蛮“渠帅”为“罗、朴、督、鄂、度、夕、龚七姓”。王峰认为,从姓氏的角度来考虑,若“巴蔓子”以蔓为姓,“蔓”与“樊”同韵,在先秦音系中,虽“蔓”为明母,而“樊”为帮母,但都是重唇音。从“樊”到“蔓”,一声之转而已。则巴蔓子属于廪君蛮的“樊”姓。如果巴是姓氏,即廪君蛮的“巴”氏。利川市民族文化研究所所长何泽勋也认为,巴蔓子的族系属于南支巴人廪君蛮。今利川市为土家族聚居区。利川土家族以古代巴人后裔为主体,融合外地迁入的其他民族逐步形成。樊、相、幸、甯、庹、鞠、夷、向、满、首、明等姓被称为土蛮子。廪君蛮五姓中,巴务相后裔也有部分成为相姓,利川境内花椒坪等地仍有相姓者。樊氏仍为利川不小的姓氏,建南有樊家沟等地名,且樊姓人众,瞫氏许多学者认为是覃姓祖先。

2.“巴国有乱”的原因及时间

巴国之乱的原因与时间有四种观点。一是巴族史研究专家管维良先生提出的可能是奴隶大规模暴动、国内被压迫民族起义或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但众多学者认为,巴国尚处于部落联盟阶段,并未形成典型的奴隶制国家。巴国早期是“通过部落内部各个血缘单位的联合,实行各个血缘单位的政治一体化,形成血缘集团的政治组织”而形成的“清江流域廪君集团酋邦”。“巴国……并未形成一个发达的或发展的‘奴隶王国’”,尚处于部落状态。而且,在秦灭巴之后,虽在巴地设置郡县,但仍保留了巴人传统的部落社会治理方式,“秦惠王并巴中,以巴氏为蛮夷君长,世尚秦女”。汉代甚至以后一段时间,在板楯蛮中还有“夷王”、“邑侯”、“邑君”(见《繁长张禅题名》)等称谓。二是湖北省社科院楚文化所王峰等学者提出的蜀王伐苴侯引起的巴国边疆动乱。王峰认为巴蔓子“请师于楚”应在公元前323年至公元前317年之间,巴国的“祸难”是因蜀王伐苴侯,苴侯奔巴国而引发的边疆动乱。其依据源于《华阳国志·巴志》的记载:“周显王时,巴国衰弱,秦惠文王与巴、蜀为好。蜀王弟苴侯私亲于巴,巴蜀世战争。周慎王五年,蜀王伐苴侯,苴侯奔巴,巴为求救于秦。秦惠文王遣张仪、司马错救苴、巴,遂伐蜀,灭之。”蜀王伐苴候,巴国因北疆受到威胁,求助于楚国。三是周集云教授提出的公元前370年的巴国内乱。他认为,“楚使索城,巴蔓子自刎以头授楚使,都在清江下游——巴楚相互守卫的国界上。此时巫郡、巴黔中尚在巴人手里,否则,巴国又何必葬蔓子之身于都亭山呢。以此推之,巴国内乱请师于楚,必在(蜀楚)兹方之战(公元前377年)后数年内,而在楚宣王九年(公元前361年)之前。假定公元年前370年为巴国内乱之年,则上距兹方之战,已过7年,下距秦灭巴蜀约54年,这完全合乎《常志》‘周之季世’的说法”。四是巴国东部的胊部落内乱。据鄂西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当地传说,巴国之乱源于胊内乱。“相传在东周末年(公元前306年前后),巴子国东部胊(古地名,辖今利川市东北柏杨坝镇、谋道镇和重庆市万州区、云阳县等地区)爆发了大规模内乱,国势危在旦夕。恰在此时,巴子国国王正带领部分将领向西北扩展疆域,回师不及。当时镇守巴国都亭山(今利川市汪营镇一带)的巴将军蔓子心急如焚,却又无力平叛,只好到楚国郢都去搬救兵。巴蔓子到郢都见了楚王,请求楚王出兵帮助巴国平叛。楚王应允,但条件是巴国须向楚国割让三座城池,以作补偿。因救国事大,巴蔓子只好答应了楚王的条件,楚遂决定出兵救巴”。

3.巴蔓子精神

巴蔓子的以头留城、忠信两全的精神在荆楚之地和巴蜀地区广为流传。巴蔓子身上体现了土家族“一个民族的整体道德风尚与精神面貌”。常璩叹其忠烈:“若蔓子之忠烈,范目之果毅,风淳俗厚,世挺名将,斯乃江、汉之含灵,山岳之精爽乎!”周集云赞其智勇忠信:“应变以权是智,自刎授头是勇,杀身偿城是信,舍身为国是忠,以死殉信,杀身成仁,正气凛乎秋霜,光明昭著日月,实巴族人杰也。”历代文人墨客留下了大量有关巴蔓子的诗篇。唐朝诗人白居易、明代诗人叶贵鼎、清代诗人王尔鉴等都曾写诗歌咏巴蔓子将军。巴蔓子在清江流域巴人后裔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在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及利川市所修的《民族志》中,巴蔓子都被作为古代民族人物排列在第一位。

二、官员、学者对巴蔓子葬身都亭山的文本书写

1.隋唐时期关于亭州及都亭山的地望及周边州郡建置的描述

先秦时期,巴子国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之国”,巴蔓子的记述在现存史籍中全无踪影。直到东晋时期才见之于常遽的《华阳国志》。自秦汉至南北朝时期,在原巴国地区虽设郡县,但大抵也是羁縻统治,地方官员和学者,一直未深究此事。隋唐时期,中央政府对于原巴国东部地区主要实行羁縻统治,地方军政官员主要目的在于军事管控,所以文献偏重于对都亭山、清江等山川河流及其周围行政建置的梳理。《隋书·地理下》最早提及与都亭山有关的亭州,“清江郡,后周置亭州,大业初改为庸州。……盐水,后周置县,并置资田郡。开皇初郡废,大业初置清江郡。巴山,梁置宜都郡、宜昌县,后周置江州。开皇初置清江县,十八年改江州为津州,大业初废州,省清江入焉。清江,后周置施州及清江郡。开皇初郡废,五年置清江县,大业初州废。有阳瞿水。开夷,后周置,曰乌飞,开皇初改焉。建始,后周置业州及军屯郡。开皇初郡废,五年置县,大业初州废”。唐《通典·州郡十三》“清江郡”条中说,“施州(今清江县),春秋巴国之境。七国时,楚国巫郡之地。秦属南郡,二汉因之。后周置亭州及业州。隋炀帝初,并置庸州,寻废,置清江郡。大唐为施州,或为清江郡。领县二:清江(汉巫县地。今县西有都亭,夷水所出,一名清江,廪君乘土船于此)、建始(汉巫县地)”。唐章怀太子李贤所注《后汉书·巴郡南郡蛮传》,引南朝宋文学家、史学家盛弘之所做的区域性地理志《荆州记》曰:“今施州清江县水一名盐水,源出清江县西都亭山。”《太平御览》卷171引唐人梁载《十道志》说,施州清江郡,春秋时为巴国,七国时为楚之巫郡。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也有记载。

上述记述,一是表明今利川所在的施州或清江郡,为古巴人活动区域;二是都亭山在今恩施州利川市,为清江源头。亭州旧址,即在古盐水县范围之内。据利川地方文化工作者谭宗派介绍,20世纪70年代修气管道时,民工曾在今利川白羊塘鱼龙一带挖岀唐三彩磁枕两件(今一件保存在州博物馆,一件丢失)、铜器铁器多件(卖给了废品收购站)。上述文物以及清光绪《利川县志》“西有亭州故城,当即亭州旧治”的记载共同支撑了亭州故城位于利川都亭山之说。

2.宋《方舆胜览》关于巴蔓子及墓葬遗迹的考订与记录

宋朝,随着国家政治军事重心的南移,中央王朝对原巴子国地区的治理进一步强化。宋在巴国东部地区复更清化郡为清江郡,隶夔州路,清江县下置都亭乡(今利川县地)。南宋时县南属龙渠县地。地方官员、学者对其地理、历史和文化的认识逐渐深入,开始对山川、祠庙、古迹进行考订与记录。

南宋人祝穆对巴蔓子葬身地进行了探寻。他积十余年之力撰修的《方舆胜览》,力求“方舆风物收拾略尽”。祝穆在《方舆胜览》卷61“咸淳府”(府治临江,今重庆市)条中提到,巴子台“在临江县。白公登城东石台诗,迢迢东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台,巴歌久无声,巴宫没黄埃”。但是将其列为“古迹”,并未列入“祠墓”。不过在“人物”条,除延续《华阳国志》关于巴蔓子事迹的记述外,明确提到“巴亦举其尸,以上卿礼葬之。施州今有庙焉”。并说巴人“士颇尚气”,“有巴蔓子代节死义之遗风”。

此外,《方舆胜览》卷60“施州”还再次确认了《后汉书》《隋书》所说的都亭山地址:“后汉《南蛮传》江夷水出西,盖此也。《隋书》云:后周置亭州,以此山为名。”此说也得到《明史·地埋志》的支持,其文引《方舆胜览》说,“后周置亭州,因都亭山为名,是也。其山出自石柱大山坪”。这也与《石砫志》所称“厅境无地不山,土人只呼大山坪为山”相吻合。

3.明代《蜀中名胜记》《大明一统志》关于巴蔓子葬身地的考察和记述

元明时期中央王朝对西南地区的统治进一步加强。原巴国地区也形成土司治地和经制州县相互嵌入的格局。元代废清江郡,以施州隶夔州路总管府,至元二十二年(1285)并清江县入施州,二十五年(1288)复置清江县,以附都亭乡蛮洞置施南宣抚司、忠孝安抚司。明玉珍据蜀,置忠路宣抚司。明立施州卫领所及诸土司,境内为都亭里及施南宣抚司长、忠路安抚司、忠孝安抚司、剑南长官司,嘉靖中置上、下支罗二百户所;天启中置沙溪宣慰司。清废指挥、千百户,设流卫。

明代地方官员和学者对巴蔓子葬身地的考察和记述渐多。明代著名学者,曾任四川右参政、按察使的曹学佺,为官之余,遍访名山大川,在其《蜀中名胜记》卷19《上川东道》“忠州”条下,有“治西北一里,有蔓子冢”。但同时又再引白居易《登城东古台》诗说城东有“巴王台”。又引《志》云:“巴王庙在州东一里,神即蔓子将军也。岁三月七日,太守以豕帛致祭。先期,土人具千钧蜡祠之。宋为永顺祠,今为忠贞祠”。据曹学佺所述,忠州即唐贞观前的临州就有蔓子冢和巴王庙。但今人刘琳在其所注《华阳国志》中认为上述“均属附会,不可信”。

明代李贤、彭时等纂修的官修地理总志《大明一统志》第一次提出“巴蔓子葬身于都亭山”。《大明一统志》卷69虽然将巴蔓子载于重庆府江州“人物”类,但却明确表明其身葬于施州,“巴亦举其尸,以上卿礼葬于施州”。在《大明一统志》卷66施州卫“清江郡”条的“陵墓”中提到“巴蔓子墓,在卫城北都亭山。……楚王以上卿礼葬其头于荆门山之阳,巴国葬其身于此”。该书也提及在都亭乡还有“古蛮王冢”,“在卫城西南一百二十里,又城北都亭乡,有崖高百余丈,腹有穴一十二,皆藏柩之所。相传以为蛮王冢墓”。施州卫有“巴公冢”,“在卫城南二里,俗传昔有巴国大栅王,世葬于此,历年虽多,累累尚可辨”。

《大明一统志》卷66除明确声称“楚葬其头于荆门山之阳,巴国葬其身于清江县西北都亭”外,还在施州卫“古迹”中,确认了都亭山山麓有“废亭州”:“在卫城东一百七十里,后周置,以都亭山为名,隋并为庸州,徙治盐水县。”《大明一统志》卷66“山川”条载,都亭山有“清江,一名夷水,自绍庆发源,绕卫城西,东流入荆州府宜都县出大江。蜀江水皆浊,唯此独清。唐《元和郡县志》载,“昔廪君浮土舟于夷水即此”。《明史·地理志》也有“施州卫北有都亭山”的记载。虽然前人认为《大明一统志》纂修时间仓促,编修人员多杂,书中存在着地理错置、张冠李戴、以无说有等弊病,但通过前后文献对比,巴蔓子葬身于都亭山基本应是可信的,只是都亭山的具体位置尚待进一步确认。

李贤、彭时等认为,重庆府的巴子台、巴王庙与巴子冢等应为巴国国君陵墓。《大明一统志》卷69“重庆府”,将“巴子台”归入“宫室”类。“祠庙”类有“巴王庙”,“在忠州有二阙”。“陵墓”类有“巴子冢,在府城西北五里,前后有石兽石龟各二,麒麟石虎各一,即古巴国君冢也”。

4.改土归流后方志中的巴蔓子葬身地探寻

土司时期,今利川市域有施南宣抚司、沙溪宣抚司(清改为安抚司)、忠路安抚司、忠孝安抚司、建南长官司5大土司,还有仅存10年的支罗峒。康熙四年(1665),改沙溪宣慰司为宣抚司,改剑南长官司为建南长官司,都亭里及施南、忠孝、忠路诸司如故。雍正六年(1728)裁施州卫,领于巡荆道归州。雍正十三年(1735)改土归流,以原5土司、上下支罗之地及原恩施县之都亭里地设利川县,隶巡荆道施南府。

改土归流后的府州县官员在纂修地方志时,格外留意于地方英雄人物事迹的记述。《大清一统志》卷351“古巴蔓子墓”条原注云:“在恩施县西北部都亭山。”清道光《施南府志·疆域》认为,都亭山在“(利川)城东九十里,与恩施连界,后周置亭州,因此山之名,蛮王冢在其上”。清嘉庆《恩施县志·古迹》再次提到恩施县有“巴墓”,“巴墓在城南二里,昔有巴大栅王世葬于此,历年虽多,垒垒可辨”。

清浙江会稽人,雍正八年进士,乾隆时任施南知府的商盘曾作《蛮王古冢歌》:“施州城北都亭山,悬崖百丈杳难攀。上有墓门一十二,云是蛮王葬此间。高岸为谷谷为陵,古往今来几废兴。此冢亦遭人所发,但存冢木缠枯藤。当年曾作西南长,姑缯壁垒坚无两。花翎芦管烟云散,漆齿雕题埋土壤。苗疆尺寸纳天朝,蜡壁高罗部曲消。孟获何曾纵反复?”商盘关于蛮王冢形制和位置的描述与今天的利川、恩施一带的崖墓葬考古材料基本吻合,但应是借蛮王冢感怀巴蔓子故事。

同治二年(1863)任利川知县的何慧馨对巴蔓子葬身都亭山做了更为细致的考证与记载。清同治《利川县志》卷8《人物志》将巴蔓子列为乡贤之首,也认可巴蔓子葬身于都亭山。“巴蔓子……楚王以上卿礼葬其头于荆门山之阳。巴国葬其身于都亭山。山在利邑东,与金子山相望,有蛮王冢尚存。”同治《利川县志》卷3《祀典志》“冢墓”条说,“巴蔓子墓在城东六十里。都亭山实事详人物志。蛮王藏,在城西六十里与土地坡接壤”。

同治《利川县志》还再次肯定了古亭州、都亭山在利川县。同治《利川县志》卷1《疆域志》“历代沿革”条提出,“利川县在上古为廪君国所属。禹贡属荆、梁二州之域。周属夔子国地。春秋属巴子国,战国属楚巫郡地。……后周于此置亭州,都亭山以此得名”。“山川”条记载,“都亭山在城东九十里。与恩施界相连”,并引《通典》载:清江县有都亭山。《方舆揽胜》云:后周置亭州,因此山为名,与金字山相望,即今之道东坪、箐口一带是也。蛮王冢在其上,商宝意,有诗载艺文志。都亭山四周有“金字山在城东四十里……半部与都亭山相望”。“道东坪……与都亭山相连”。同治《利川县志》卷1《疆域志》“古迹”条记载都亭山有故亭州遗址:“都亭山,后周置亭州,隋并为庸州,乾隆初,城基尚存,今废。蛮王藏,在县治西四十里。”同治《利川县志》卷1《疆域志》“山川条”还记述了利川另一座重要山脉“齐岳山”:“齐岳山在城西北隅八十里,高与云齐,长数百里,上连石柱,下接巫夔,外则襟带支罗、忠路,内则都会南坪、县治。昔汉蛮分界处。相传昔有道人采药,苦于难齐,至此山皆备,又名‘齐药’。一说结顶处视北斗倍明,又名‘七曜山’。”但同治《恩施县志》则称都亭山在恩施城西二百里。

同治《利川县志》卷9《艺文志》收录了有关蛮王冢的诗文。“蛮王冢,冢在邑之都亭山,墓基犹存。沈庆诗云:‘路入蛮王冢,蛮王冢已芜。高岩留夕照,古木噪饥鸟,妖血腥犹在,狂名世尚呼,圣朝混一统,尺地入舆图。’”

何慧馨关于巴蔓子葬身于都亭山的记载,存在如下问题,一是将蛮王葬指认为“巴蔓子葬身地”,二是都亭山的地理方位不符合实际情况。据《万县地区地名》注释:齐岳山古名平头山、都亭山。利川县学者在校注同治《利川县志》中也说,巴蔓子墓“其准确位置还有待进一步探讨,更寄望于考古挖掘以证明。注释者曾遍访金字山以东一带,当地均没有与都亭山相关的只言片语的传说,也没有一座山以都亭山冠名。

清光绪二十年(1894)利川县知县黄世崇等纂修的《利川县志》关于“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的记载较前人更为细致准确。他不仅明确称巴国“葬其身于都亭山”,而且对都亭山坐落方位的记述也更准确。光绪《利川县志》卷5《人物表》转引《明一统志》说:“巴蔓子,周季人,葬其身于都亭山。都亭山在县西。语在《沿革表》。故利川人物,必以巴蔓子称首。”光绪《利川县志》卷14《列传二》也记载:巴蔓子,周季人,巴国乱,蔓子为将军,请师于楚,许以三城。乱平,楚使请城。蔓子曰:‘藉楚之灵,克绥祸乱,诚是许三城,将吾头往,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头授楚使。楚王以上卿礼,葬其头于荆山之阳。巴国葬其身于都亭山。”光绪《利川县志》卷11《营缮记》亦载:“利川坟茔,可考者:曰周巴蔓子墓,在县北九十里都亭山。见《明一统志》。曰‘蛮王冢。在县西二十五里,凤皇山下。相传蛮王作祟,静夜呼人,应之者辄病死。墓为土人所掘,今墓址犹存。乾隆时,施南府同知,会稽盘商诗云……’”。黄世崇等已明确区分了蔓子墓与蛮王冢地理方位。

光绪二十年(1894),利川已设县多年。知县黄世崇及其幕僚理应对利川的山川人物等有更深入了解。光绪《利川县志》卷12《山水志一》更准确地描述了利川整体山脉走向:“利川,山国。其西,自蜀之石柱入境者,曰都亭山、曰七药山。东自咸丰入境者,曰星斗山。凡都亭以北之山,皆都亭支山也。星斗以西之山,皆星斗支山也。其非都亭、七药、星斗支山,百西自石砫入境者,曰鸡鸣山;万县入境者,曰中坝山;彭水入境者,曰大木峰山。北自丰都入境者,曰五凤山、曰挂子山。东自咸丰入境者,曰云头山、曰太平山”。

光绪版《利川县志》的描述,与当代利川市山川河流的走势格局基本一致。这应该是经过了详细的文献梳理和实地考察的结果。黄世崇纂修县志时,距改土归流已有159年,这里也不再是郦道元所说的“地密恶蛮,不可轻至”,“蛮不出峒,汉不入境”的禁令已解除多年,实地勘察应更为方便。黄世崇关于都亭山的地理方位的记载,也与清乾隆《石柱厅志》的记载相一致。“厅境无地不山,土人只呼大山坪为山,东西绵亘五百里。自大山坪东北至大丫口,分为两山:一曰大山,即七药山;一曰小山,即都亭山”。

5.现当代学者的考释

三、巴蔓子葬身都亭山的民间记忆

社会记忆是一个大我群体的全体成员的社会经验的总和。互动、文字记载、图片和空间是社会记忆的四大媒介。它们传承历史,在社会应用中构成过去。巴蛮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目前虽没有文物部门更多的墓葬考古发现,但利川民众仍通过民间传说、歌谣、地名和民俗等保留了诸多相关记忆。

1.民间传说与民歌中的言说

利川市保存着丰富的有关巴蔓子的文化记忆。利川市民间自古就有蛮王葬于绝壁的传说。明清时期利川凤凰山有“蛮王静夜呼人”的传说。光绪《利川县志》称,蛮王冢在利川西南凉雾山境内的凤凰山下,并引《明一统志》说:相传蛮王作祟,静夜呼人,应之者辄病死。墓为土人所掘,今墓地犹存。20世纪80年代,湖北省群众艺术馆韩致中在利川收集整理了利川市都亭镇两位土家族农民讲述的“巴蔓子故事”。两位农民一位是黄锡银,男,78岁,识字;另一位是谭桂香,女,68岁,文盲。故事讲述,清江上游都亭山下的大古庙下埋着巴国将军巴蔓子的身子,并解释了其中缘由:“楚王……认为巴蔓子有骨气,就把他的脑壳埋在一座高山顶上,让他日夜看着巴国的方向。这时候,巴国也把他的身子用最好的棺材装殓了,埋到了都亭山下。”紧邻利川的恩施市团堡镇,也流传着众多关于巴蔓子的传说。

利川民间至今还流传有关巴蔓子的两首民歌。一首为:“蔓子问月儿,能否割三城?月儿也知巴人心,但愿巴山永不分。蔓子问山林,能否割三城?山山昂首有回音,巴国土地岂能分?蔓子问夷水,能否割三城?夷水悠悠吐真情,国土岂能送别人?”另一首为:“巴国有位巴将军,七尺身躯多英俊;腰挎宝剑威风凛,气壮山河惊鬼神。”上述歌曲由黄汝家、司源1955年采录于关东村等地,演唱者为黄锡银。

2.有关巴蔓子的地名及其文化景观

所有蚂蚁均从起始点出发,依据状态转移策略在第一列的可选节点中选择转移节点,选择完毕后对信息素进行更新,重复直至到达最后一列完成解的构建。在解构建过程中,若出现某一列可使用车组集为空的情况,即对当前解舍弃,返回第一列重新解的构建。解构建完毕后为所有经过节点的集合vij,解析后得到车组号与列车车次的对应关系。

此外,利川还有众多关于蛮王冢、蛮王葬、箱子岩、柜子岩、仙人洞、蛮王洞为名的古迹。古巴国地域墓葬形制既有崖葬悬棺,也有土葬。利川崖墓集中分布在建南洋渡河两岸悬崖绝壁之上。崖墓一说为古代僚人拾骨葬。墓口多呈正方形,三级门框,居高、凭险、临水。少数内存完整棺材、骨骼及岩刻图案,已发现14处43个。一说为巴人崖葬。利川建南镇西北五华里处的崖葬最为典型。建南河东岸悬崖上分布着有规律的七个石孔,人称“七孔子”,一处在利川建南区新梁乡发现同类崖墓。在离地15米的石壁上,3个崖孔呈梯形排列,其中一崖孔内右侧存放楠木棺具一副,棺内有完整尸骨一具,系女性。这一发现,改变了以前巴人崖墓遗迹无完整尸骨的定论。

据考古资料,土葬也是巴国地区盛行的葬法。1958、1959、1975年,川东大溪文化遗址中的墓葬方式有仰身直肢、俯身直肢、屈肢葬。1994年到1995年湖北省考古队所发掘的巴东雷家坪遗址,巴人墓葬为土坑竖穴,无棺椁葬具,葬式为侧身屈肢,随葬品有绳纹陶罐、矛、柳叶剑等。前述蛮王墓从墓葬形制上看虽不是周代巴蔓子墓,但民间社会有感于巴蔓子的精神和功业,也会借这些古迹表达敬畏与怀念。

3.有关巴蔓子的习俗展演

在原巴子国地域保存着众多与巴蔓子有关的习俗。如利川都亭、汪营和南坪一带流行的传统舞蹈利川肉连响,节奏粗狂有力,风格刚劲威武,彰显着巴人刚勇好武、“悍而直”的民族性格,明显受到古代巴人军舞的影响。流传于利川都亭、柏杨镇、汪营等地的《土家姑娘出嫁为啥要开脸》故事,提及利川都亭山地带“开脸”习俗与巴蔓子显灵托梦有关。流传于都亭、汪营、凉雾、白杨坝等地的《吃刨汤的来历》也提到利川人吃刨汤习俗与巴蔓子葬于都亭山有关。干龙船与巴蔓子去楚国借兵有关,“巴蔓子遇到追杀,跳上夷水中突然冒出的一朵荷花上,荷花变成一只小船,将他托到了楚国都城郢城。巴国祸乱平息后,巴人把小木船当成救苦救难、收瘟谴凶的象征”。相对于官方的文本表述,民间的言说和习俗的展演这种通过“日常生活行为传递的社会记忆”,保存了更为鲜活的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的历史记忆。

四、结语

文本记述着历史上某个时期之人群认为值得记述的内容,它们也常遵循着人们的某种规范来被记录,进而形成文类。历代官员和学者通过正史、地理志、地方志等传统文类的文本书写,以及现当代民族学、语言学等学术论文的新文类书写,共同保存了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的历史事实。这种他者叙事与利川民间社会的传说、民歌、地名和习俗的文化展演和自我表述,共同使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之事实逐渐合理化、逻辑化。巴国将军巴蔓子为巴人廪君蛮支系,主要活动并镇守巴国与楚国接壤的东部清江地带,巴国东部的胊叛乱,巴蔓子求助于楚国。巴蔓子自刎后,巴国遵从归葬之俗,将其身躯安葬于家乡都亭山。巴蔓子“死后魂归故土,理所当然”。因此,目前虽无考古材料支撑,但从古代官员、学者对巴蔓子葬身地考察来看,都亭山更接近其葬身地。《方舆胜览》《大明一统志》、同治《利川县志》、光绪《利川县志》所记出现偏差的原因,一是巴人及其后裔土家族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无法进行文本书写;二是改土归流前,外地官员、文人未能进入今利川腹地详细勘察;三是唐宋元明时期,利川所属地区主要以羁縻统治和土司治理为主,虽设郡县,但郡县的边界和治所的位置经常处于变动之中。如利川文史专家谭宗派先生经多年文献爬梳和实地踏勘,认为《明一统志》、清《施南府志》及清同治《利川县志》等把都亭山错记在今利川东北部的重要原因,是因为从宋至清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利川建县,古清江县施州区域内长期为石柱、龙潭、建南、忠路、沙溪、忠孝、施南等土司分据,直至明嘉靖龙潭安抚司支罗峒黄中叛乱被平,设支罗屯和支罗百户所,亭州和清江县施州位置(今名都亭)及其区域才明显变化和东移。幸而民间传说与习俗保留了大量的历史记忆。流传于利川的巴蔓子故事,说巴蔓子头颅葬于“荆门山之阳”清江头,是楚王希望巴蔓子日夜看着巴国的方向,都亭山位于清江之尾,葬头之地与葬身之地互相呼应,也在情理之中。

顾颉刚先生曾说,古代文献有关记载很可能是由于古史层累而造成的,不足以信。但有关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的记载并不是简单的古史层累。“文本”产生于特定的“情境”之中,承载着某时代社会情境下人们的历史记忆,并因社会结构而遵照某种规范来记录而形成文类(文本结构)。宋以来的文献关于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的时空坐落叙述越来越细致和准确,这是建立在中央王朝对利川地区的治理越来越深入,王朝国家与地域社会互动越来越频繁的历史“情境”基础之上的。巴、楚接壤之地的利川,从先秦时期华夏的边疆,东晋以后,特别是宋元明清,边疆性和边缘性不断弱化,已经逐渐内地化。从《华阳国志》到光绪《利川县志》的巴蔓子历史叙事,打破了王明珂教授所归纳的中原中心主义的“英雄徙边记”的模式化叙事情节,也显示了宋以来,王朝国家学者、史官对巴、楚族群从区分到认同态度的演变。各种文类的官修文本和民间诸多言说,保存并强化了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的社会集体记忆。这种集体记忆对土司时期和改土归流后的利川地区社会建构、族群认同和国家认同是有帮助的。因为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的历史叙事反映的是一种“爱国、忠信、智勇,舍生取义”的历史心性。因此,历代官员、学者、文人和现当代学者及利川民众共同探寻巴蔓子葬身利川都亭山的历史过程,既是一种知识考古,也是弘扬传承巴蔓子精神的一种文化实践,是今天利川人民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增强的表现。

注释

④(汉)刘向、刘歆:《山海经(插图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357页。

⑨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51页。

猜你喜欢

利川巴国巴人
英勇善战的巴人
英勇善战的巴人
巴人:一个不能忘却的文化战士
利川市饲料管理的现状与思考
利川市家禽产业发展的思考
利川市草场资源利用现状、问题及对策
不让路上有空跑的车
试论土家民族的历史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