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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另一半

2020-03-12吴子胜

飞天 2020年2期
关键词:牲口原野夜色

吴子胜

小时候,常跟着父亲到山上拉煤,不到三十里的路程,毛驴车咣当咣当地要摇晃上大半天的时间。到了山上,父亲先去找“窑主”谈价钱,我留在车上等候。那些小煤窑大多散落在十分隐蔽的山沟里,不易发现。为了买到最偏宜的煤末,父亲往往要翻几架山梁、过几道沟壑,一个窑口一个窑口地询问。实在问不到偏宜的,父亲就带上镢头自己下到已经废弃的窑坑里掏一些“黄煤”。黄煤是一种还没有完全生成的煤,介于煤和岩石之间。等装好车,太阳差不多快落山了。

上路不多时,天完全黑了下来,空荡荡的原野渐渐被夜色包围。头顶见不到一丝的光亮,连星星也躲到云层背后不肯露出来。父亲小心翼翼地赶着车,我坐在车上,眼前不停地晃动着他黑乎乎的肩头。原野上的路坑洼不平,极其难行,父亲一边赶车,一边用脚摸索着把路上的石块踢到一边。走着走着,一不留神,车轱辘还是陷进泥坑里,父亲为此常常跑到车后,用肩膀顶住车排狠劲地抬车。那头小青驴也十分地卖力气,蹬展四蹄,硬是一次次把车轱辘从坑里拉上来。

走一会儿,父亲转过身来,跟我说几句话儿。他在给我壮胆,让我不要害怕。我那时不过十来岁,坐在车上常打瞌睡,迷迷糊糊之中听父亲不停地絮叨着什么。天空黑得像一盘墨汁,风嗖嗖地刮着,顾盼四周,尽是晃动着的黑影。连平常在滩上见惯的那些芨芨草,此刻也变得张牙舞爪,露出一副副狰狞的面孔。一想到会从那黑暗中突然钻出什么东西来,我心里不免森森的。父亲就说,给你唱一段秦腔吧,接着便开始低低哼唱,一只手还轻轻拍打着车辕。父亲的唱词含糊不清,声音听起来低沉、悲凉,只是我还不懂得那些戏文里究竟隐含着怎样的人世沧桑。有时,父亲也给我讲讲他的故事。

父亲年轻时,在生产队赶过马车,每年都往外送公粮,最远到过省城兰州。父亲说,那时候任务紧,上面一个通知下来,就得连夜装车上路。三四百里的路程,马车吱吱扭扭要摇晃上几天几夜。遇上天寒地冻的日子,气温降到零下二三十度,山上的石头都冻裂了。马身上的毛被汗水浸透,再经寒风一袭,结成了一挂一挂的冰棒,人裹着皮袄,还冷得瑟瑟发抖。即使这样,晚上投宿车店,也顾不上自己先暖和一下,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给牲口弄草料。遇不到人庄的时候,只能把车停在荒郊野岭,人啃一点干粮,牲口嚼点草料就又上路了。常常是人在车上睡着了,牲口仍在赶路。那时候夜里上路,全仗那些牲口,它们太通人性了,听不到你的声气,就知道你一定是睡着了,但它们一刻也不会停下脚步,它们就跟人一样,只想着早一天到达目的地。黑暗中,父亲咂着嘴感叹道。

我问父亲,夜里一个人上路害怕不?父亲嘿嘿地笑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人都说怕鬼,其实鬼有什么好怕的。任何时候,做人心术要正,你心术正,胸底坦荡,又不做亏心事,假使真遇到了鬼,也会被你吓跑的。

庄稼人一年四季忙忙碌碌,麦苗泛青的季节,父亲经常带我夜里去放马。因为滩上到处是庄稼,牲畜只能圈养,父亲听见他的马在槽上嚼干草就心疼,于是常常夜里把马牵出来,到一些田埂上溜青草。马吃着草,父亲牵着缰绳一直陪站着,往往一站一两个小时。附近田埂上的草溜光了,就去找一些青草茂盛的河沿沟滩縻放。所谓縻放,就是将一根长绳的一头拴在固定的木桩上,另一头拴在马笼头上,这样马可以随着绳子的长短吃草,不至于跑到麦田地里。三四月份,父亲和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縻马。

父亲牵着马,我带上木桩和绳子,悄悄走出大门。爷俩摸黑跨过几道沟坎,到那些雨水流过的沟滩摸索着钉木桩。有时木桩刚钉下去又被父亲拔出来,重新换地方,说白天他留心过这儿了,青草都被羊群吃光了。我暗自感叹父亲既是在白天地里劳作也还想着夜里放马的事。那时我还小,但父亲辛苦的身影连同黑夜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拴好绳子,我们就随便蹲在土坎下面,父亲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边抽烟,边跟我说些天南海北的事儿。烟斗里的火星一明一灭,把父亲的脸膛也映得忽明忽暗。星星眯瞪着睡眼,夜色在大地上弥漫。就在沟滩的那边,马儿啃食着地上的青草,脖上的铃铛均匀地摇响着,我就觉得庄稼人真是拿牲口当人养,父亲一生都把他的马看成是他的左膀右臂。

每年七八月,是山里人一年最忙的季节。先是麦子,说黄就黄,没两天的工夫,沟里坡上急等着开镰。接着,夜里的几场大南风又把豆子和胡麻一起吹干,簌簌地往地里掉籽儿。黄田在地,性命在天,最吃紧的几天里,村上老老少少忙得两头见星星。拔倒的麦捆一时来不及运到场上,便码成一座座垛子,堆放在地里,放眼望去,密密匝匝一大片,数也数不清。为防止夜间游走的牲口出来糟蹋庄稼,父亲几乎天天晚上睡在地里看护。

有一次,父亲要我跟他一起去,我一听要睡在荒郊野外就有些害怕。父亲二话没说,夹起被褥就出了大门。到了地上,我已经有些困乏,只想用麦捆拢个圈儿立马睡觉。父亲却告诉我不能睡在地中间,要睡在地头,这样万一有什么动静好听得见。借着微弱的星光,我摸索着拉开铺盖,又被父亲挡住,说要分开睡,我睡西头,他睡东头。我知道父亲在考验我的胆量,一个“怕”字还没说出口,父亲已抽起一张狗皮褥子,转身隐入黑暗当中。

头一回睡在野外,我极度慌恐。黑暗像一张大网,从四面八方向着我压下来、围过来,将我裹得紧紧的,我只觉得一股股冷气从脚底升到头顶。夜色吞噬了一切,风吹动着原野上的草和石头,发出轻微的响动,使我的心又一阵猛跳。我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两只手攥得紧紧的,竖着耳朵听四周的动静。好大一会儿,我听到地那头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是父亲的声音,心里便慢慢踏实了。再看夜空,开始微微泛亮,几粒星星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就像一颗颗蓝宝石。于是,我开始数星星,刚数到几十颗,眼睛眨一下,前面的又丢了,接着再数……

等我睁开眼,天色大亮,枕边的草叶上挂满晶莹的露珠,翠绿的山崗上吹拂着阵阵清亮的风,远处的山峰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渐渐露出蓝色的影子。晨光里,父亲走过来,高大的身影沐浴着一片红霞。他问我夜里怕没怕,我坚决地摇摇头。父亲对着我笑了,那笑里是赞许也是期待。

收完庄稼,就该给牲畜拾掇过冬的干草。原野上,多长一种叫灰条的植物,雨水丰沛的年头,大朵大朵的灰条长得连天接地,到处灰蒙蒙一片。那些年月,人的口粮都很有限,家家户户用这种野草喂猪、喂羊。有一阵子,我和父亲每天到几十里外的滩上拔灰条,从早上一直拔到天黑,再用架子车拉回家。

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拉草的车子坏了,父亲回家拿工具,让我一个人守在车旁等候。夕阳慢慢沉到山那边去了,夜色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大地很快就被淹没了。我站在车旁,不敢向四周多望一眼,眼睛死死盯着父亲走远的方向。原野上突然刮起风,野草开始不停地摇摆,不时有小动物从身边的草丛间“唰”一声蹿过去,一些不知名的鸟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从黑暗处突然扑棱棱飞起,发出各种令人悚然的凄厉的叫声。开始我有点怕,但毕竟我已经习惯黑夜了。于是,我开始唱歌,一边唱,一边用石块敲击车排。歌声和“绑绑”的敲击声合成优美的旋律,传向很远很远的夜空。

约摸半个时辰,“绑绑”,夜色那边也隐隐地响了几下,是父亲用鞭杆敲击的声音,他在告诉我,他回来了,让我别怕。其实,那时我已经不害怕了,黑夜磨练了我的意志,也增长了我的胆识。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学会怎样独自面对黑夜、面对可能遇到的任何鬼怪妖魔和毒虫猛兽。

在乡下的十多年里,跟随父亲出入黑夜究竟有多少回,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但那些经历却像一幅不曾褪色的画。父亲一辈子用他勤劳的双手编织着生活的希望,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穿梭着他不知疲倦的身影,至今还深深刻印在我的心上。我想,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带我走进黑夜之门,他是想锻练我的勇气和胆识,希望我像他一样,能够用智慧和胆量穿过黑夜的影子。当然,父亲还有一个意图,那就是让我从小懂得,幸福的生活是建立在劳动和汗水之上的,父亲是想让我从小懂得学会珍惜时光,不要浪费光阴。因为,在他看来,黑夜的另一半,是可以用来做好多好多事的。

如今父亲已经作古,但他留给我做事的信条,一直激励着我前行。令九泉之下的父亲欣慰的是,在城里这么多年,我没有把黑夜完全用来睡觉,而是利用夜晚读书、写作,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这得益于我的父亲。当黑夜一次次来临,我坐在桌前打开书页的时候,我越发体会到父亲当年的苦心。我和我以农民一生的父亲一样,也在延续一种劳动、延续一种理想。当那些流自心中的真情,像涓涓溪流从笔端涌出时,我的眼睛一如當年的父亲的眼睛被收获的星空照亮。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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