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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流

2020-03-12李学辉

飞天 2020年2期
关键词:婆婆校长孩子

李学辉

小斐接到民办学校值班教师的电话时,刚给最后一位病人打完针。

那个夜班,长得像一粒胡萝卜种子等待长成胡萝卜一样。

那些夜晚,小斐常常想起胡萝卜。

窗外的那盏灯,隔窗帘透进光来,寻找屋内的那束灯光。

“守着不相干的人,却不管自己的孩子,啥人嘛!”小斐听到电话那边的埋怨。

“又住院了,躺在床上发魔怔。医生说没什么毛病,给吊了液,打了什么针。名字太怪太长,我记不住。”

“不相干的人到了医院就是病人。”她解释了一句。

“这么说,躺在学校里的就是大爷。”那边电话里有了火气。

小斐连忙解释,说自己值夜班,明天一早就赶到巴城县医院。

那边挂了电话。

六床的病人又唱起了歌。歌声沙哑,磁铁般着附在床边,邻床的患者骂起来,说他是神经病。

六床继续唱,小斐叫醒值班的孙医生,说要不要给六床打一针。

孙医生摆摆手:“唱吧,唱吧,唱歌也是一种释放。”

“其他病人有意见呢!”

“我评职称时,全院的人哪个没意见。”孙医生挥挥手,又趴在了桌上。

小斐听到了呜呜声,赶到病房,邻床的病人们用枕头捂住六床的嘴,他的脚在乱蹬。

床单痉挛成了麻花。

小斐想,孩子的嘴是否也被教师捂着呢?她知道孩子爱在夜里叫唤。

她曾问过孩子,说是不是做噩梦了。

孩子说:“我睁着眼睛,睡都睡不着,怎么做梦?你做一个给我看看,做梦又不是玩玩具。”

第二天请假时,院长说孙医生又在发牢骚。

没有。是六床的病人闹的。

看了看请假条。院长说学生就得由学校管着,没大毛病你就别去了。

孩子住院呢!

院长说就批你一天假,看看就回。医院人少,忙不过来。

小斐把请假条抢过来,撕了。

又一个疯婆娘。

小斐听到了院长的骂声。

赶到汽车站,一辆车刚走,下一辆在半小时以后发。

小斐站在候车厅,秋风中的树一样。她打值班老师的电话,没人接。

我在等车,谢谢您。小斐发了条信息。

“来后把孩子领回家去休养吧!”上了车后,小斐接到了回信。

赶到巴城医院,值班老师看到一脸憔悴的小斐,叹了声:教师、医生啊。便把病历单交付给小斐。头也不回地走了。

问主治医生,医生说:“好像没病。”

小斐坐在床前,孩子很陌生地望着她。她也很陌生地看着孩子。

办完住院手续,小斐和孩子走向了车站。

孩子兴奋起来,和上次的状态一样。

那个叫巴子营的地方,正是秋禾收获的季节。

迎接小斐的,是狗叫声和婆婆的咳嗽声。

婆婆把一杯水端给小斐时,小斐发现了婆婆皱纹里的漠然。那种漠然是历经岁月泡大的,充满着杂质。

她叫了一声妈,婆婆笑了一笑。

听到鸡叫声,婆婆赶出门去,见孙子在一公鸡的脖子里拴了一根绳,拉着它走。公鸡不走,孙子趔了腰,拽着走。公鸡扑扇着翅膀,扇起的灰尘团柱般盘旋。

“这孩子,那么多玩具不玩,怎么玩起了公鸡。”

小斐呵止了孩子。孩子把手中的绳子一扔:“没意思。”便呆在院中。

公鸡拽着绳,偏着脖子向后院跑去。

厨房里飘出的香味,是炝葱花的。多年被红油熏麻木了的鼻腔经葱花一冲,有了打喷嚏的意味。汤面,面是面,汤是汤,碗面上飘着的葱花,黄黑相间。小斐的一滴泪滴进碗里,葱花受了惊吓,缩了缩头。

“让他疯跑几天,啥都好了。”婆婆收拾了碗筷。小斐去洗锅,婆婆叹了口气。“歇着去吧,如今的公家饭,不好吃。”

小斐站在地下,看着婆婆碗是碗、筷是筷的归拢,手里的黑抹布也不那么令人生厌了。她老劝婆婆扔了已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婆婆只是嘴里哼哼,没有一点扔掉的迹象。她忍不住,偷偷地扔了抹布,换了新的。婆婆用了新的,找到旧抹布,放到锅台上。旧抹布又一只猫似的蹲着。她问婆婆一只破抹布值得吗?婆婆叹口气:用顺手了。

小斐知道,用顺手了只是婆婆的托词。婆婆是受过苦的人。

院长的电话铃声很刺耳,在医院,这是个例。他说六号床病人闹腾,别人压服不住,让小斐快点赶回来。

婆婆拿来包,说等三儿复员了,你就能轻松点了。去吧,去吧,这小子,只要不去学校,啥病都没了。

巴子营有通往古县医院的过路车。小斐提着包,像提着那只被孩子拴了绳子的公鸡,晃荡着。

她调了一次班,准备三天后回巴子营,送孩子到学校。

六床的病人不唱歌了,向邻床一一握手。病人们谁也没伸手,只有十床的病人伸了伸手,又缩回到被子里。

“我要回家了。”六床的病人出了门,又返回来,说了一句。八床的拍起了手,大家跟着一起拍。

“唱个歌再走吧!”十床的病人停住了拍掌的手。

六床的病人转身走了。

“啥人嘛,叫他唱他不唱,不让唱他倒唱個不停。”八床的喝了一口水。水烫,他把水吐了出来。

六床的病人死了的消息是第二天传到病房的。小斐领着一个刚办完住院手续的病人进来时,大家把目光都盯向了六床。

这个年轻人,一躺到床上就刷屏。八床的凑上前去,说这床不吉利,这床上的人刚死了。

年轻人抬头看了八床一眼。问,你是不是也快了?

八床的说,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年轻人没有理会。

小斐给年轻人吊液体时,年轻人伸了左手。右手的指尖在手机屏上滑动出缤纷,里面有吵杂声。小斐让他安静点。

年轻人说:王者荣耀。

小斐让年轻人看着点液体,别老顾着玩手机。年轻人说:谢谢阿姨。

小斐端着输液的方盘子走了。

八床的看到年轻人的液体输完了,他望着有一股红在液体管里窜,脸上的笑容绽放,像看到了一朵花开。十床的叫了一声,年轻人摁了摁呼叫器,十床的过来关了输液管滑轮,年轻人理也没理。

换了液体,小斐让年轻人长点心。

年轻人笑了,说再长心就老了,有意思吗?

小斐指指液体,年轻人捋捋头发。说输进去的是青春,换来的不是健康。便关了手机睡觉。

年轻人被送进了手术室,两个小时的手术做了六个小时。小斐从手术室出来后,看到了一条信息:你家孩子自己跑到了学校,病又犯了,医生还是说没病。我就直接送到乡下了,打你的手机打不通。特告知。

小斐坐到了地上。

这个秋天,老天吝啬起雨来。卷曲的树叶和一股一股冒起的尘土,让巴子营咳嗽着。小斐看到一只小狗,领着同样大小的七八只小狗在路上散步。树沟里和路旁的垃圾上有苍蝇在飞,间或还有蜜蜂。

回到家,婆婆说这娃天生不是上学的料,一回家就活蹦乱跳。那个送他来的老师呆着脸,给他水他不喝,端上馍他不吃,还让我签字,说他把学生安全送到了家。

小斐看到了睡在床上的孩子。孩子安靜得像一只吃饱了的羊。

她给丈夫发视频。那边说这是个问题。他是不是有了厌学症?不了行让他休一年学。

小斐说不好讲,那个民办学校,孩子像机器。孩子看似在学校,却像个收容的流浪汉。

丈夫说他要去执行任务,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问去哪里,丈夫岔开了话题,让小斐带孩子去大医院检查一下。便摁断了视频。

夜里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小斐打开灯。秋天的香味早让春天挥霍完了。挂在树上的苹果并不释放香味,摘了它们,堆在一起,午夜的香味便起来。院子里没有苹果,她觉得那种香味很亲切,亲切得像吃小时候的甜葫芦。

第二天一早去问婆婆,婆婆说那是干艾叶的香味。

打电话给院长请假,小斐说她要带孩子到省城看病。院长说做了手术的那个年轻人在闹腾,一定要让她护理。小斐说我孩子十岁,才上三年级。院长挂了电话。

省人民医院的检查还没出来,小斐带孩子到黄河边上玩。满街边的花草扯不住孩子的腿,他只管往前走。到黄河母亲雕像前,他站住了。小斐给孩子讲雕像的含义,孩子跑到一边去了。问孩子想要什么?他说什么都不想要,这里车太多,路太长,人太吵,他想回家。他想奶奶了。

拿着检查单找到主治医生,医生说孩子很正常,很健康。

问怎样疗治?医生叹一声:土里鸡蛋土里滚,社会病呗,让他换个他喜欢的环境。

小斐讲了孩子拴绳拉鸡玩的事,医生笑了。

刚交完夜班,手机铃响了。手机屏上丛生出的毛刺着眼睛。一接电话,手机屏上就会生毛是学校老师打电话时的标配。小斐揉揉眼,那些毛褪去,机屏上的一只公鸡跳出来,那是婆婆打来的电话。

孩子找不到了。

她问婆婆孩子不是在学校吗?

老师又送到乡下的,说医院里不收没病的孩子。

院长的脸永远如打开的电脑屏幕一样丰富。他望了望小斐手中的请假条,把抽了一半的烟掐了,将烟灰缸塞在桌下。

“全院百十号人,谁家都有孩子。”院长的睫毛像屏幕上的图形一样闪了闪。

小斐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多人有意见呢!”院长的声音从敞开的门里奔出,跳到小斐的耳朵上。小斐把那句话揪下来,扔到了地下。

婆婆说孩子玩着玩着,就不见了。她沿着地埂、小路都找了,嗓子都喊哑了。问过许多人,根本没见。打学校老师的电话,说是亲手交给她婆婆的。

小斐来到了村里的小学。

学校的门往里锁着。从透过的栏杆看去,花坛里的草和花一样茂盛,几只狗和猫穿行在树道中。有一只花猛烈地盛开在花坛中间,蝴蝶、蜜蜂微信一样在花朵中闪现,散布着那些永远不知疲倦的信息。

敲了半天门,有人来问讯。问她干什么?小斐说找一个孩子。

来人说他是校长,问她家住几组?小斐说七组。校长让她在校门口等着,他去问问。

校长回返时,小斐靠着校门。天上的一朵云在咧着嘴笑,另一朵云凑上来,那朵云缩了缩头。

同组的孩子说,是有那么一个小孩在上学路上跟着,到校门口就不见了。

小斐道声谢谢。转到了校园后面的树林里。孩子手里捏着一根树枝,坐在树下抽打,树枝柔软地在地上弹来弹去。

看见小斐,孩子的嘴动了动。

小斐坐下来,问孩子喜欢这里吗?

孩子抬起了头,看了看学校。学校里有朗读声传来。声音不大。

把你转到这里来上学,好不好?孩子站了起来,走了。

小斐跟在后面。到了家,孩子收拾好了书包。

小斐又来到巴子营学校,问校长孩子能不能转来读书?

校长说,好啊!现在只有乡下的孩子往城里挤,哪有城里上学的孩子到乡下的。

便说了转学手续。手续繁杂得像一朵花开的过程。

婆婆说:回来好。多吃几年家里的饭,长大跑了还能知道菜、面是从土里长出的。

孩子说:你种一个面从地里长出来给我看看?

婆婆笑了:这玩意儿,还知道较劲。

从乡下流浪到城里,从城里回流到乡下。小斐在手机记事本上写下这两句话时,院长催她回来上班,说上面检查的人到了,那个六床的年轻人说见她才会出院。

小斐出门时,婆婆动也没动。

婆婆说:你回来吧,你这先人我管不了了。先人是巴子营人对祖先的俗称。

院长的脸是无法看了。下午下班后,小斐租了一辆车赶到巴子营。

婆婆说你的儿子捏死了人家三只鸡,打瘸了人家一条狗。人家堵在门上叫骂,我赔了人家几十块钱。

孩子坐在门槛上,看天。

问到学校去了吗?

婆婆说:去是去了,谁知道他又在干啥事,书包都不背。

问为何捏鸡打狗?

孩子说:好玩。

预约车没有到,打院长电话,院长没有接。

小斐跟在孩子后面。孩子像只单个的流浪狗,一路拽打着寂寞。到校门口时,孩子踢了铁门一脚。

校园里散落着几个学生。

校长把无限的同情布在脸上,向小斐言说,这样的孩子,放在这里糟蹋了。

问是否捣乱。

校长说:愣神。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问做作业了吗?

校长说:比其他学生快。

教室里的课桌比学生新。偌大的教室里坐着十多个学生,都睁大眼睛看着小斐,孩子也看着她。

孩子的眼里有一只飞鸟,在扑扇翅膀。

小斐向校长道谢。

校长说走好。竟一脸的落寞。

回到医院。科主任说院长给她定了旷工。

小斐笑笑:旷工就旷工吧!

孩子背着书包,跑进了田野。荒废几年的田地里野草们在快乐地疯长。有一种叫大灰苕的野草,疯狂地遮蔽着田野,满埂满地地肆意蔓延。孩子在草丛中,偶尔闪现一下身影,也像一株草隐身而去。

小斐站在路边,看着孩子在野草丛中起起伏伏。路是柏油路或水泥路,平得像婴儿的脊背。孩子不走。孩子在草丛中偶尔惊起一两只野鸡,他也像野鸡一样叫几声。麻雀们站在灰苕头上,敛着翅膀,看着在草丛中奋身行进的孩子。

小斐躲在校园墙角,看着孩子钻出田野,跑到了校门口。进了校门,孩子回头张望了一下。在校园里玩耍的其他孩子一点也没有在意孩子的存在。孩子抖着书包,几只草籽不情愿地掉在地下,他用脚碾踩。

上课铃优美而生动地响在空阔而单调中,三三两两的学生向教室走去。孩子把书包挂在脖子上,晃荡着,野鸡般走到教室门前。

他用脚勾住教室门。几片还算洪亮的读书声被关在了门外。

小斐的一滴泪走下了眼眶。

病人换的速度比学生快,又到了呼吸道病频发期,住院的学生多了起来。学生躺在病床上,周遭围罩着老老中中的人,赶也赶不走。营养品和水果像截短的木桩和石头一样堆放在一边,削了皮的苹果被剖开,一口一口走进学生的嘴里。学生的腿一蹬被单,就有人伸进手去,抚慰。一滴一滴的液体课文般往下滴,二十一课后是二十二课。液体里的生字很油滑,偶尔吹个泡泡,弄得陪护的人惊慌得叫起医生来。学生头上的几滴汗,在一张一张的餐巾纸前再也不敢露面。一拨人来了,走了;一拨人走了,来了。医院的病房里比教室里热闹多了。

小斐将辞职申请交给院长时,院长把烟灰缸从桌下抽出来,又放进去。看着小斐出了门,院长猛喝一口水:还真是的。

折疊好工作服,小斐来到病房。病人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发黄的被拔了,有斑点的被扔了,剩下茁壮的,施施肥,动动筋骨,便出院走了。六床的又换了一个小姑娘,问了小斐一声,阿姨好。

婆婆看着小斐拉着拉杆箱进门,咧了一下嘴。院里的公鸡歪了头,啄了拉杆箱一口。

“好好的工作,丢了。”婆婆进屋,拍上了门。

做了饭,婆婆没吃。孩子拉起拉杆箱,在院子里一圈一圈转。到了大门口,孩子拽了拽锁环,拉开门,人出去后,把拉杆箱留在门里。他招招手,拉杆箱没有动,孩子笑了,进门抱住拉杆箱。

“都疯了。”婆婆隔着窗子骂了一句。

睡在床上的孩子望着天花板,问小斐:灯有没有妈妈?小斐放下手机,望了望灯。

“我们在,就能陪陪它。它自个儿挂在那里,太孤单了。”

小斐拉灭了灯。孩子说:它也该去睡觉了。

小斐打了荷包蛋,孩子吃了。去叫婆婆,没人应声。

跟在孩子的后面,小斐的眼神被枯黄所拉长。孩子走在路边,她挡在孩子旁边。孩子蹦跳着,似乎对田野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初冬的巴子营人家,有的已架起了火炉。烟中走出的是呛人的味道,那种烟横出一种邪性,把热恋中的麦香味完全隔离出半个世纪。有些烟落在田野中,与挺着腰的杂草为伍。

到了校门口,孩子挥挥手,说了声:妈妈再见。便像鸟儿归巢般冲向教室。

村委会静成了一口多年没有用过的铁锅。小斐拐过墙角,看到了村卫生室的牌子。她走了进去,一位没戴帽子、斜披着白大褂的老者抬起了头,问她买药还是看病。

小斐望着药柜中的药品,老者说:都是普通药,统一配送的。看病直接到城里去,我现在只负责卖药、填表。

小斐笑了笑。

老者说:你莫不是老李家的儿媳妇。

小斐点点头。

瞎了,手艺瞎了。在大医院多好,还辞职。

小斐挪动了脚步。老者说:没事便多来说说话,把人闲的。现在,连头疼感冒都跑到了城里医院。来我这里买药的,都是家里没人管的老人和小孩。

什么事太方便了就什么也不是了。老者追出门,抬起袖子揉了揉眼。

我也守不动了。从土房子守到砖房,房子越来越好看,药品越来越多,人却越来越稀少。守不着了。

老者手里抓着一个杯子,小斐道了声谢字。

闲了来啊!老者大声吼叫。

庄门锁着。小斐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着一朵一朵谢了的大丽花。这些花,不怕雪,就怕霜。一霜下来,再艳丽的花朵也会耷拉成狗耳朵。

孩子放学到了家门口,还是不见婆婆的身影。打手机,关机。带了孩子,到最近的一所院子去问。说见她婆婆出了村,到了哪儿,也不知道。打婆婆娘家舅的电话,那边口气很冲,说不知道。

巴子营没有饭馆,小斐和孩子找到了一个小商店。要了两桶方便面,讨了开水,泡了。孩子吃得很香,仿佛这桶面里有无限的美味。一根面在小斐嘴里走动,她扔了方便面,孩子脸上爬上了惋惜之情。

村支部书记躺在床上看抖音,说这些老娘们,种地不行,玩这个这么在行。看到小斐,他放下手机。听小斐道明来意,书记说:好啊!老东西看不住卫生所了,害得我老挨批评,好好。大医院的大夫回来了,我就能抬起头来了。

打电话叫来文书,说赶紧给小斐收拾房子。

你不会走吧?书记弹了弹手机。

不走了。小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走了好。书记拍拍手机。

放学了,孩子在前面走,其他孩子远远地跟着。小斐等他们,他们停住了脚步。小斐走,他们也走。孩子跑到他们跟前,挥挥手,赶上了小斐。

拉杆箱和床上的被褥在庄门口,委屈成一堆没人理会的麦草。拍门,没人应。小斐把被褥横放在拉杆箱上,和孩子到了学校。

校长开了门,让值周的教师打开了一间房子。

现在的农村小学,多的是房子,缺的是学生。校长脸上挂着兴奋。

听说小斐还没吃饭。校长说:现在学校不允许自己开灶,你家孩子还没有配额。便让值周教师开车去买点吃的:不能让我们的医生饿着。

这孩子,本来就没病。有你陪着,好。

校长的眼里有了热意。

那个老人进门时,显得很努力。她的双腿已成圈形,腿一迈,像马戏团的火圈。小斐取了一个塑料圆凳,请老人坐下。问老人买什么药?老人指了指腿,说:疼。小斐挽起老人的裤腿,用手指压压。老人腿上的肉陷下去,又慢慢升起来。倒杯水给老人,老人接了。她看到一大把的乡村图景从老人眼里走出,麦子、胡麻、糜子、架子车、挑杆等纷纷在田野上走动,老人的头巾在麦田上空飞舞。当老人眼里的儿孙走远后,她闭上了眼睛。小斐包好药,看着老人一步一步挪着向前,弯着的脊背上跳上去一只麻雀,随着老人的脚步消失了身影。

罗圈腿老人第二次来时,身后还跟着几位,年岁都差不多。她们围着药柜说,好像是一样的药,小斐医生卖出去的就很顶用。罗圈腿老人把一个塑料袋放在栏柜上,一脸慈爱地竖了竖大拇指。她伸开双手,让小斐看,小斐看到了她洗得干净的手。

“自己蒸的。”罗圈腿老人指指塑料袋里的馍馍。

小斐替几位老人包好了药,老人们相拥着出了门。罗圈腿老人回过头来说,好好的啊。

孩子一放学,围着小斐转几圈,便去做作业了。小斐收拾了药店,去做饭。炝出的葱花香味溢到另一间屋子,她听到了孩子吸鼻子的声音。孩子跑出来,说:妈,香。小斐笑了。

做好饭,母子俩对坐着,孩子吃了一碗,又把碗伸过来。小斐舀了一點,孩子端着碗不动;又舀了一点,孩子仍然不动;她接过碗,盛满,孩子咧开的嘴边开出两朵花,摇晃出一种幸福。

没有电视,孩子也没有要手机玩。铺了床,孩子跳上床,疯了一阵,便钻进了被窝。

孩子睡着的速度快,小斐坐在床边,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丈夫。照片上的孩子,脸上没有惊恐,安静成一幅画像,安稳成一只没有风浪的小船。

孩子睡觉的姿势很放松。翻开孩子的作业,小斐看到上面排满了认真,有一个空格,字写不出,孩子在上面写了拼音。小斐掏出笔,填了空格中的字。作业本纸面上的字笑着向她奔来,她看到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孩子翻了一下身,小斐替孩子掖好了被窝。

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小斐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紧张地抓起了拖把杆。声响远去了,小斐听到了一声叹息。

落叶如海。

成群的风追赶着一浪又一浪的落叶,在门外旋转。学校里传来几段笑声,那是学生们在操场嬉闹。大操场里摆着几个学生,孩子很欢畅地奔跑着。小斐站在校门口,看着孩子欢喜成一只小狗。一个学生跌倒了,孩子扶起了他,并查看他的手掌。小斐招招手,孩子看见了,跑过来,她问那个学生受伤了吗?孩子笑了:没有。便转身跑向了操场。

听见有人喊大夫,小斐回转身。那个罗圈腿老人带着几位老人,有人端着鸡蛋、有人拎着白葱、有人提着洋芋。罗圈腿老人把两斤肉放到栏柜上,其他人也把东西摆到栏柜上。大家都笑,说自从小斐大夫来了,巴子营老人的病都被吓跑了。

小斐付钱时,老人们恼了,一个抹了一把泪,说儿子、姑娘都没小斐这么贴心过。这李老婆子,简直生在福中不知福。

小斐问李老婆子是谁?

罗圈腿老人一笑,把腿弯成了圆圈,说就是你婆婆啊。

十一

吃饭时,孩子说他想去王德德家看看。小斐问王德德怎么了?

他妈跑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来。

小斐看到了校长。校长看着桌上的饭菜,说比灶上的香多了。同样的肉,同样的菜,学校灶上一炒,便清汤寡水。

一只树叶老鼠般窜进屋里,校长一脚踏住了树叶。树叶还未干透,在脚下发出了呻吟。

请校长吃饭。

校长说:吃了。学生吃饭前,教师必须陪餐,怕学生中毒。

校长坐下来,说这孩子,有妈和没妈就是不一样。

孩子说:我有妈。扯住了小斐的衣袖。

校长笑了,小斐也笑了。

王德德家住在巴子营村二组。巷道中坑坑洼洼,有一条很深的车辙里,塞满了树叶和麦草,风一吹,有海浪涌动的感觉。拍了半天门,连狗叫声都没有。王德德开了门,看见孩子,笑容便从脸上跑出来,涌向孩子。屋里昏暗,王德德拉开了灯。灯泡的瓦数很小,屋里还是昏暗。小斐闻到了一股味道,说酸不酸,说臭不臭?她捂住鼻子,来到了门外。从窗中伸出一只头来,小斐吓了一跳,王德德说,那是他爷爷。

院子里堆着几件机械,王德德说,他爹活着时,这些东西有用。那时还种庄稼,这些东西比牛强多了。爹死了,庄稼没人种了,这些东西就成了废物。

吭哧吭哧声传出,小斐让王德德明天来卫生室,她给他爷爷配点药。

王德德说没用的,他从我记事起就咳,每天都咳。咳死了我爹,又咳走了我妈,就让他咳去吧。

小斐转身出门,孩子也跟了出来。王德德扳住门框,眼里的落寞跳出来,一直跟着孩子。

那一夜,小斐紧紧搂着孩子。她想明天一早就去看看婆婆,即便进不了门,望望也好。孩子躺在小斐的怀里,像一盏灯,小斐一按开关,灯就亮了。

风又吹起来,叶子在翻卷,像下雨的声音。霜像瘸了腿的狗似的下来,屋里的炉火映着天花板,有一片红。小斐想,婆婆种的那畦胡萝卜,也该挖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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