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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

2020-03-12蔡竹筠

飞天 2020年2期
关键词:哥嫂大车老太

蔡竹筠

还是在生产队那阵子,那时候,旺银也就十六七岁吧,是队里赶大车的。队里就这一辆胶轮大车。一开始买来的,只是两个黑漆漆的橡胶轮子,一根碗口粗的钢轴。为装备这辆大车,队上派人去了一趟县上,从物资门市部买来上好的钢材和木头;几个木匠,还有铁匠,忙活了好些时日,这辆大车才新鲜面世。

一辆这样的大车,要算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在乡下人有限的见识里。它委实是要说个大哩,空车走起来,一匹马拉着都费劲;倘是载重,非得四匹马拉着不可;一匹高头大马驾辕,三匹拉梢。四匹马一律配备讲究:夹板是桃木杏木的,最次也得是沙枣木的;拥脖、鞦、襻啥的,全是熟牛皮的;笼头也是熟牛皮的,五花笼头,鼻梁上还缀着一颗红缨子;还都戴着嚼子。马这种东西,一戴上嚼子,威风就出来了,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趾高气扬,让人不由地想到那些扎着武装带、走路时腰杆子挺得笔直的基干民兵。这样的大车,要停下来,一匹马的力气似还不够,所以这车还装了刹车的挂木。一根四棱子见方的木头,悬在车轮内侧的钢碗子上,一根麻绳牵着它,另一端系在车辕上赶车人坐着的地方。刹车时用力一拉,挂木跟钢碗子咬上劲,车就稳稳地停住了。

胶轮大车,是队里的重型车辆,一般轻易不出车的。每年到了夏收秋收,从田地上往场院拉麦捆子、往饲养场拉包谷秆、给粮站缴公粮,它才派上大用场。这样的时候,也不是它独来独往,生产队的大小车辆排成一条龙,咬头衔尾相跟着,胶轮大车总是走在最前面。四匹马拉着一辆大车,车再大,也是四匹马拉着,并不显得不堪重负,步调是难得一致。但错落的蹄子间,也有些轻快的样子在里面。打头的车一走得快,后面的车相跟着也就快了。

赶车是技术活,不是力气活,小伙子都是壮劳力,不会用来赶大车的。一开始,队里安排赶大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刘才。刘才是个慢性子,人很疲沓。赶着大车上地时,车上坐满了社员,刘才坐在车辕里侧,队长坐在外侧,刘才总是由着马的性子走。队长嫌车走得慢,怕误了地上工夫,总是队长吆喝刘才,刘才再吆喝马。这么赶了一段日子,原本精精神神的四匹马,让刘才赶成老油条了。更让队长看不上眼的是,刘才赶车总是鞭打快马,一路下来,驾辕的马和拉里梢的马,汗爬水流,像被雨浇了一般,另两匹马却大气不喘一下。一次,旺银坐在大车上,要替刘才赶车,啪地一个鞭花在半空中甩响,四匹马陡地竖起耳朵,精神抖擞了,大车仿佛拖拉机上了档位,速度一下子起来了。坐在另一侧的队长,都有些轻风拂面的感觉了。

这以后,队长就让旺银赶大车了。

给队里赶大车,这相当于大队里开拖拉机的、公社里开汽车的、县城开小车的,是一件让人热羡的事,有着非同一般的荣耀。旺银的爹娘和哥嫂,都觉得脸上有光。有些活计,队长要分派队里的姑娘媳妇跟车。要是那些小媳妇派到旺银的大车上,话也多了、笑声也朗了,就觉得在女人伙里拔了头梢子;要是那些尚未许给人家的大姑娘,她们说话的声气、还有看旺银的眼光,就都有了暧昧的意思。

可惜,胶轮大车没有在乡村道上运行几个年头,很快销声匿迹了。世事发生了变化,村里的田地承包了,車辆和牲口也按人头和地亩多少分给了各家各户。胶轮大车得四匹大牲口拉着,再大户的人家也用不起。没人家敢要,不晓得让队里捣腾到哪里去了。旺银赶大车的活计就此告终。

倘若这辆胶轮大车迟个三载五年淘汰,旺银是断然不会打光棍的,说不定他还能找一个不错的媳妇哩。

更不济的是,土地承包的前一年,旺银的爹娘相继去世了。爹娘是一对老实疙瘩,生过六个儿女,只旺金和旺银存活下来,别的几个,连个名字都没来得及起,就夭亡了。旺金和旺银也一个赛一个地老实。按理说,老实是做人的好品德,可是偏偏就让人看不上。人太老实了,往往吃亏,人都是爱占便宜的,谁愿跟着一个老实人吃亏?所以爹娘给旺金找媳妇就费了不少周折,花了比别人多得多的力气、家底也淘了个精光,但好歹一桩婚姻总归成就。所以爹娘心中,日后给旺银找媳妇,也不是太无望,想着一家有了五个劳力,苦挣苦扒,家境总能有所起色。无奈,二老还没来得及给旺银料理婚事,就撒手归西了。这一来,家里少了劳力不说,连田地也少包了好几亩。

倘若旺银的爹娘迟去个三载五年,旺银也是不会打光棍的。然而,生活就是这么实打实的,哪有这么多的“倘若”发生!

旺银的娘先去世的。弥留之际,拉着旺银爹的手,塌陷枯涩的老眼看着旺银,有无限的依恋和不舍,就那么眼睁睁地去了。半年后,旺银的爹又躺倒了,咽气时,拉着队长的手,浑浊的老眼看着旺银,也那么眼睁睁地去了。兄弟两个一年中发送了两个老人,家里连做饭的柴火都难以为继,更别说其他用度了。

队长便不能不操料旺银的婚事。旺银爹临死时是拉着他的手去的,这是无言的托付,是天地间的大言呵!队长是知情知义的人,要是个奋不顾人的角色,大集体时,咋能当二十多年的队长呢?虽然不识几个字、给社员读报纸常读得笑话连天,但旺银爹生死关头,那么有意味的拉手,他是能掂得出分量的。

再说了,在队长心目中,旺银那是队里几个能数得上的好小伙子,大车赶得好不说,样样活儿在行,又能下苦。队长是很看得上旺银的,队长要给旺银操料婚事,也就在情在理。

然而,真操料起来,这事没门得很。托媒问了一家,又问了一家,不是嫌人太老实,就是嫌家里太穷。旺银人是老实得出奇,如常话说的榆木疙瘩,身上多的是力气,少的是言语,拿锥子扎都不定哼得出一声。家境又是那样,门户低不说,房上的烟囱都比别人家矮一截,冒出的穷气却有丈把高。丫头嫁人跟人过日月,那是一辈子的事。人都想把丫头往富窝里送,谁的头让风刮愣了,把丫头往穷坑里搡。可是队长不甘心,人老实有啥错?家里是穷了些,可穷又不生根,旺银那么能下苦的小伙子,谁能保准日后苦不出个好日月。队长不信人人都眼窝浅、半夜合不上眼,把队里村里几个跟旺银年貌相当、还没许给人家的女子,一个一个又捏摸了一番,捏出两三个穷家薄业的,硬着头皮又去托媒。媒人却不想再去鼻子上碰灰,把他搪塞过去了。离开张屠户,就吃有毛猪?队长亲自上门去给旺银提亲,没一个愿意的,考虑都不考虑,还把一户人家的气都给惹上来了。接下来,队长再给旺银料理婚事,自己都没底气了。

后来,打听到邻村有个四十几岁的寡妇,队长想给旺银说合,托人去探了口风,寡妇嫌旺银年纪小。旺银那年二十三四。寡妇说旺银比她大儿子还小两岁,怕跟小一辈的不好相交,但没有一口回绝。寡妇还说,她最好是想找个上门的。队长又问旺银,旺银嘿嘿嘿笑,笑了半天,说不出个啥,那意思,好像是答应了。队长回头又立马托人去问寡妇,寡妇却已答应给一个老光棍。

百般无门,这以后,队长就啥辙都没了,只能一天天看着旺银打起光棍来。

旺金对旺银的婚事,一直以来,也是上着心的。可旺金是一个没嘴的葫芦,心里是想着要托人给旺银好歹说上个媳妇,可开不了那个口。他心里也清亮,旺银说不下媳妇,是家里太穷,没个积蓄不说,连两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家里半院房,还是爹娘在世时盖下的;三间上房还看得过去,西边的两间棚屋,勉强能遮个风挡个雨。即便有人愿意嫁给旺银,想到兄弟两家守着这半院房子,搅在一起过日子,日久天长,哪有个勺子不碰锅沿的;想嫁旺银的人,想到这么个境况,也灰了心了。看着兄弟打光棍,旺金心里熬煎。好像是要打消啥人的顾虑似的,这老实人后来做出一个慷慨的举动,他搬出去另过了,他把三间齐整些的上房留给了旺银,只撤走了西边的两间棚屋。他跟媳妇燕子衔泥似的,在村头盖了三间泥房,连个院落都没有,就那么亮嘛响堂的。

这一年,旺银是奔三十的人了。在乡下,一个男人三十岁了还成不起个家,就算是过了头了,提亲说媒的人,即便手头有难嫁的女子,她们宁可去外村外乡给这女子找个人家,也不会把目光投向旺银。旺银自己呢,也好像认可了这辈子打光棍的命运,心里不再抱一丝一毫希望,死心塌地过起自己的光棍日子来。人一旦打了光棍,好像不经意地,就把做人做事的标准都放低了,做起活来,少了劲头,懒懒散散,能怎么对付怎么对付。家里没个女人,烟火气也淡了,吃饭有一顿没一顿,要多冷清有多冷清,要多寡淡有多寡淡。脾性也变了,变得阴沉、扭曲,不好相处,一脸的苦大仇深。但旺银这个光棍,却跟一般的光棍有所不同,他虽是一个人过,但他把日月当个日月来过。旺金跟他分家时,除了把三间好房子留给他,还把两亩好地也给了他。他侍弄庄稼是上心的,春种夏收,秋获冬藏,样样活儿做在人前头。自己田地上料理好了,就去给旺金帮忙。这情景,倒让那些自顾不暇的兄弟们感慨了。他的家里也比别的光棍汉的家更像个家,院落虽然破旧,但拾掇得干净。他养了一头猪、几只羊,还有几只鸡。院墙外原本有一排杨树,他又补栽了两棵榆树、几棵沙枣树。农闲时,他赶着几只羊去放,顺便也就把旺金的几只给赶上。回来的时候,还要割一大筐草。有时候在草窠里抓住个麻雀,或是大头蚂蚱,他就在草滩上一块儿放牧的谁家的马尾巴上揪下一根马尾子,系在麻雀、蚂蚱腿上,藏在草筐里,带回来送给侄子去玩。原本木讷寡趣的一个人,打了光棍,倒变得童心烂漫了。

队里谁家嫁女娶媳,这样的喜事,全队的人都要被请到的。旺银也不例外。面带喜兴地去了,没他要干的啥活儿,也就正经八百地做一次客,吃一顿席。要是有了丧事,就用得着旺银了,要抬棺便抬棺,要打坑便打坑,总是第一个捞起家伙,最后一个放下手的。要是盖房子呢,就更用得着旺银了,脱土坯时来找他,砌墙、上房泥更少不了他。这些人家,倒不仅仅是觉得旺银能干,有力气。更主要的是,一个光棍汉,给人家帮上一天忙,好吃好喝待着,似乎还有些关照的意思在里边。

旺银是这么一个人,他这光棍就打的让队里的人,多少有些不忍,更让队长心里不甘。

队长后来不当队长了。他一个本家侄子,拉了几个人搞建筑。起先是小打小闹,给小学校修个围墙、厕所,给乡上的单位打个地坪啥的。闹腾了几年,闹腾大了,到城里揽起了活。队长就去侄子的建筑队上干活挣钱。侄子念他岁数大了,又当了几十年的队长,不好让他干重活累活,就让他在工地上看个料。

这工地旁边是一条土巷,巷子另一边是一大片平房,都是城里的老住户。巷口那边的拐角上,常常有几个老头老太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或是看街上过往的行人车辆。有时候,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坐在几个老人的外围,一坐大半天,看起来好像听几个老人说话,却又不跟他们打拢。巷子深处有一个公厕,队长常去如厕,过来过去的,日子一长,就跟几个老人搭讪上了。他也留意到那个女子,看她不缺胳膊不少腿,却大半天跟几个老头老太在一起,不像是有工作的人。一次,他如厕过来,就跟几个老人坐下来,说了几句话,顺便问起那个女子。队长才知道,那女子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咋灵光,说话得大声喊着才能听见。队长注意去看,女子眉眼脸面长得还周正,身个儿看起来也匀实。女子叫个环环,父母双亡,如今跟哥嫂一起过活。

这中间,队长回过一次家,他老婆子趴上后院圈棚取柴火时,从墙头上滑下来了,家里捎来话,他回去看了一下。老婆子没啥大碍,缓几天就能过来。一天,他在自家门口,遇见放羊回来的旺银,腋下挟一捆草,队长说:旺银,农活忙完了也不闲两天,几只羊还伺候得这么精心。旺银嘿嘿笑了两声。队长又说:你大腾腾的个人,一年守在家里能守出个啥来,把那两亩地,撂给旺金去种,你出去打工,哪里挣不来个吃喝。旺银嘿嘿着,说:我们……也没出过门……家里还有羊、猪……话没说上两句,羊走远了,旺银就撵羊去了。

再回到工地,见到那个叫环环的女子,队长搭眼间,打算上了一件事。他特意走过去,坐在几个老头老太旁边,聊了几句闲天,然后,装作无意地、却又是细细地打听起环环的情况来。都是多年的街坊,前后左右地住着,情况是熟知的,只听老头老太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开来。说这环环虽然又聋又哑,心里却灵透,手脚也不笨,洗衣做饭照顾个家都能行。要不然,在哥嫂手里,哪有她吃的闲饭。

为了证明老头老太的话有多少可信,队长还耍了个心眼,他把一件褂子上的两个纽子,用牙咬断缝线,揪下来,去央一个老太给他缝缀,谎称是绷脱了。话是说给老太听,目光却看着坐在另一边的环环。老太俨然明白他的心思似的,站起身,走过去,把衣服递在环环手中,也没说啥,只是把两个纽子在衣服上那么比画了一下。环环会意,拿着衣服回家去了。队长和老头老太又拉上了呱,一会儿,环环抱着衣服回来,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她没把衣服交到队长手里,而是递给了刚才的老太。老太抖开一看,两个纽子缀得结结实实,有点炫耀似的,把衣服散乱着递给队长。队长看了一眼,发现另一颗活络的,也给加了几针。队长就觉得,这女子嘴上虽然说不出,心里却有数哩,倒为自己多了这分心,有些不好意思了。

自此,队长打定主意,要把这女子给旺银说合。

但队长又担心,环环虽是残疾,毕竟是城里人家,嫁到村里去,她本人和她哥嫂愿不愿意。队长把这番意思给几个老头老太说了,又央那个老太去探探环环哥嫂的口风。老太却意意思思,不想应承。一个老头说:这是好事。老太还意思着,意思了半天,却鼓动队长等環环哥嫂下班回家自己上门去说,还把环环家院门指给他。队长不明白老太有啥想法,见她不热心此事,也不再求别人。想这又不是做伤天害理的事,自己去说就自己去说。这天下午吃过饭,他让一个歇工的同村人帮他照看门房,就到环环家去。自报了家门,又说明来意,说想给环环在他们村里找个人家,做哥做嫂的乐不乐意。事出突然,环环的哥一时间有些怔忡,待醒过神来,反过来打听起队长的来路,知道了队长就是本县人,他们那个村子,早些年,他还去过那里,这才把心放下了些。又跟媳妇言来语去地合计了一番,想自己妹子是这么个情形,只要不进了火坑,能过自己的日子,自然是好事。哥嫂都爽爽快快答应了。队长趁势就提起了旺银,说旺银那是多么老实能干的小伙子,也没有隐瞒他家境的瘠薄和他这些年找媳妇的难肠。环环哥嫂听了,没说啥不可心的话,反说人老实了好。又说,罢了问问他妹子,只要情愿,他们做哥嫂的,有啥挑剔的哩!

按说,这事队长要给旺银先打个招呼,环环毕竟是残疾,旺银情愿了才好说事。队长也想过要听听旺银的意思,但山高路远,自己回一趟家不容易;想托人带个话给旺银,往通村的班车上去了两趟,没遇上个合适的人。再说,问旺银能问出个啥来呢。队长也是当了多年的队长,啥事都自作主惯了,他又是深谙旺银的,就把这事一手包揽下来了。

不几天,队长又抽空去了环环家一趟,环环哥明明白白把话给了队长,说他们问过妹子,他妹子是点了头的。只是环环哥提出,要先见见旺银这个人,看看家,才好把这事最后说定。

日子不久,工程很快完工,收拾一应家伙要回村去,环环哥顺便就跟队长去了一趟村里。

到了队长家,坐了一屁股,当下去见旺银。旺银正在院里拾掇割来的豆秧,见队长领着一个城里的干部模样的人进了院门,还以为是来买个羊的。可两人并不提出去后院看看羊,而是把旺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屋里屋外看了看。末了,城里来的那个人,跟旺银客气地笑了一下,满意着表情跟队长走了。

旺银懵懂着。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是蒙在鼓里的,不懵懂由不得他。

但也就是一阵子,队长又来了,队长开门见山地说:旺银,我给你在城里说了个媳妇子。旺银一听,嘿嘿嘿笑,笃定队长是跟他开玩笑,心里想,城里的丫头,还能嫁给咱这号人?队长说:你别笑,过些日子,才有你笑的哩。你以为我大老远的从城里刚回来,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土眉子日眼窝地往你这里跑来跑去,是给你说笑话来了。旺银还是嘿嘿笑。队长说:你别不信,人家的哥,刚才都来把你的人和家都看了,人家都愿意了。旺银还是笑,但嘿嘿嘿的声音没有了,但还是吃不准队长是真是假。队长又说:本来,这事我要先给你说知道,不过,这会子说,也不迟。我给你说,丫头人是对着哩,就是天生不说话,耳朵也有点背。你要是不愿意了,你给我个话,大不了我老脸上抹给一把,把话给人家回过去。要是愿意了,你表个态,这事就成了。旺银感觉到队长不像是跟他闹着玩的,嗫嚅着要说个啥,话没出口。队长话又来了:我刚才给你说的情况,你都听了哈,你是个啥态度?旺银嘿嘿嘿又笑上了,用手搓搓粗黑的脖颈,吐字像挪磨盘似的,一下一下地说:只要——那人家——不嫌弃,嘿嘿嘿,我们——有啥说的哩。队长一听有这个话,心里踏实了。

环环哥走了没几天,那些日子正是秋半里的农闲时节,队长又去了一趟城里。这一次,他跟环环哥嫂把这事摆在桌面上,计议了个头头尾尾。两方议定,趁村里正是秋闲的好时节,菜蔬也现成,干脆选个日子,把婚事给办了算了。这一次,队长回返时,把环环带回村里来了。

队长去找旺银,单刀直入地说:旺银,我把媳妇给你领回来了。走,你过去两人见个面。旺银蹲在伙房地上,面前是一口生铁锅,正拾掇中午吃剩的饭,吱啦吱啦刮锅底。听了队长的话,半信半疑,人是站起身来了,却一时手足无措。队长见他磨蹭着不挪步,一把拉上他就走。进了队长院门,旺银被队长推进上房门,看见屋里真坐着一个女子,没敢认真打量上一眼,夺门就跑。环环这天来的时候,哥嫂让她里外穿了一身新,很光鲜的一个人,在旺银眼里,这相当于仙女下凡了。旺银也是想到自己破衣烂衫,灰头土脸,顿感自惭形秽,惭愧得不敢面对,所以抢出门来就跑。队长撵出来,在院里拦住他,嗔怪他说:你跑啥哩?看了一眼旺银,看旺银红头涨脸的,又说:你是不是不情愿?旺银嘿嘿嘿笑着,反怨起队长来:你咋尽说的——这号子话。那意思是,队长尽说的废话,他哪有不情愿的。队长明白这个意思,又说:那你跑啥哩?旺银说:你咋——人还以为你说得耍的个。抻了抻衣襟,又说:人也没——洗个脸,换上件衣裳。队长一听是这样,口气和缓下来,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咋了。顿一顿,又说:穿得好吧赖吧,这会子了,还管这干啥。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从今往后,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穿穿戴戴的,也要讲究些。旺银笑着,又被队长拉牛似的拉进屋里坐下。

队长让家里人去叫旺金两口子来说事,这一去,就把队里男女老少引来了不少人。场面像当年队里开社员大会,几十双目光盯着环环看,几十张嘴交头接耳地说,队长东一嘴西一嘴应接不暇地回答人们的问话。嘁喳了半天,话音少了,人们脸上个个皆大欢喜。情形如此,队长发话了,说话的口气和架势又回到了当年当队长时的样子:事情呢,大家都清楚了,娶亲的日子定在了这月十六。还有个四五天时间,要说紧也紧着哩。然后呢,我们就把旺银这事给合计合计。说是合计,其实是他一个人发号施令,先看着旺金旺银兄弟两个问:猪呵羊呵鸡呵都喂下的哩吧?旺金抢先开了口,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大着声说:喂下的哩。旺银也嘿嘿一笑,说:那个,早就喂下的哩。听他口气,好像早就料到他要办这一场事。队长又看着旺金媳妇说:旺金家里的,就要做妯娌们了,你心里是个啥想法,说出来也让大家伙儿听听。旺金媳妇笑着说:我们,有啥想法哩,就是高兴。队长也笑着说:高兴就好。又对她说:明天了,到旺银屋里去,把麦子淘下;后天了,把面磨下。又对其他几个女人说;你们这几天也都闲着哩,家里没啥事了,就过来给帮着料理,铺铺盖盖的,能缝的都缝下。过上两天了,把馍蒸下、把油馃子都炸下,提早准备的都准备好。给女人们一番交代过后,队长又对几个老少爷们说:菜呵啥的,也正是时节,旺金旺银地里的不够用了,谁家种的多了,就摘过来些。其他的事,到跟前了再说。队长意识到这半天,光顾了自己说,拿眼瞅瞅大家,问:你们看,还有啥说的,都给想周全些。见大家没人吭声,又问:这样行呵不?有人就说:你就是主下大事的,你咋说了我们就咋做。队长听了这话,心里很受用,笑笑,又想起个事,说:丫头是我从城里领来的,这几天,就住在我家,就当是我的丫头,到那天了,就从我家里出嫁。娶亲头一天,她哥嫂会从城里下来,这里的事,让我们操料着办就成。说到这,队长忽然想起来,他提包里有一条好烟,那是今天回来时,环环哥谢他的。他把烟掏出来,撕开塑料皮,掀开盖帘,抽出烟来,一根一根递到老少爷们手里。十来个烟头子明明灭灭的,又闲聊了一阵,才散了。

接下来的三天,队里的大婶子小媳妇先就忙了个不亦乐乎,在旺银家里进进出出,铺的盖的、拆洗的拆洗、缝新的缝新;馒头、油馃子,蒸的蒸下、炸的炸下。这当中,队长、旺金媳妇、旺银和环环去了一趟乡上。旺银平生头一次在理发店里理了个头,又跟环环在乡上的照相馆里拍了一张立等可取,去乡上扯了结婚证。又转了几个服装铺子,旺银和环环从头到脚买了新衣服,旺银买了一身,给环环买了两身,还给环环买了香胰子、擦脸油、一面圆形的包铁皮边的有支架的镜子。床单、枕巾、被套,该买的都买上了。旺金媳妇是过来人,这种事情上她在行。按村里习俗,队长是媒人,做新媳妇的,要给他做一双鞋,结婚仪式上要端给他。这时候也来不及了,旺金媳妇就让旺银给队长买了一双黑绒面布鞋。用得着的、能想到的,一应东西买全,回家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

到了结婚前一天,吃过早饭,全队的人家,每家过来了一两个帮忙的;菜种得多的,来时就带上成捆成筐的菜;沾亲带故的,手里拎着一只两只鸡,就都忙活起来。做席的大厨掂着大勺不请自到,一进门,就吆三喝四地指挥开了,让人在院子拐角上盘了两个简易灶,从工程队借来两个车头大锅,沙枣木疙瘩架进灶膛烧得轰轰的,先把水烧上。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剥了一脸盆蒜、剥了两捆红葱,又剥了一大筛子洋葱,都贼光光地摆在了灶台旁的案子上。大厨又安排她们碾调料的碾调料、择菜的择菜、洗菜的洗菜,一派忙碌热闹。

后院里是另一番情景,猪被四蹄捆绑放躺在案子上。这畜生,大喜的日子,不懂得凑趣,只是一味地高唱生命的挽歌。捆绑起来的羊也跟着此呼彼应。鸡却多少有些大义凛然,引颈在那里等着就戮。一会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就都无声无息了。然后,褪毛的褪毛、剥皮的剥皮,收拾净光,开膛破肚,腥膻味混合着粪臭味弥漫了后院。一时三刻,呲牙咧嘴的猪被抬到前院来了,同样呲牙咧嘴的羊也被拎来了,还有死不瞑目的鸡,全大冒着热气。屠家卸掉蹄头,再按大厨吩咐把猪肉割成巴掌宽的条子、把羊肉剁成小孩拳头大小的疙瘩、鸡肉也剁成杏子大小的蛋蛋子,屠家就能交差了。这时候,分派去各家各户借桌子、凳子、碗碟、筷子的,也八八六十四地都借来了。八个小地桌,第二天是要摆在当院里待客的,每桌八个小方凳,八个碟子八个碗,八双筷子,借来后,该码的码在墙角,该放的放在箩筐里,谁借来的谁照应,事办完了还要由谁送还人家。

忙了大半天,帮忙的人肚子也饿了。这一顿,大厨却不露手艺,帮厨的幾个女人做上一大锅家常饭。虽是家常饭,却也与往日的不同,肉是新鲜的,能下的菜也都下上,吃起来就格外香。吃过了,该去的人去了,只留下大厨和帮厨的。大厨把猪肉、羊肉下进院里的大锅中,猪肉大香羊肉姜的,把调料也放上,两个女人就各把守一个灶火门,烧起锅来。再有几个,切菜的切菜,洗碗的洗碗。等肉煮个七分熟,猪肉拎出锅,控尽汤水,放进大盆里明天炒菜用;羊肉来个釜底抽薪,由余烬慢慢去炖。这一忙就到了天黑,剩下的人还要吃一顿,却不是饭菜,而是把杀猪时接下的一脸盆猪血,早凝成个陀螺,此时用刀十字划开,割成小方块,只调上些盐,文火炖出来,用筷子插着吃。吃时,却不见旺金,问旺金屋里人,也说这半天了没见个头影。听得后院里有嘭——嘭——嘭——的声音,有人去看,却见这个木讷人,挥着镐头劈沙枣木疙瘩,身旁的柴火已堆得如小山,还就着黄昏的余光奋力挥镐。

娶亲这天,按这地方习俗,要吃两顿饭的。客人大清早就都来了,桌凳摆开,一桌一桌坐齐,饭菜就上来。这一顿简单,肉炒洋葱粉皮子,米汤泡馍馍、油馃子,不限量,放开吃。吃过了,这边安排去娶亲的人也就该出门了。没有唢呐,没有花轿,要是路远了,得有一辆车接亲。牛车也行,马车也行,但牛须得是乳牛,马必是骒马。如今都用手扶拖拉机了。旺银跟队长家一条街上住着,百十来米远,也就不走那个过场。旺银不算,再去几个人,多多少少不论,须得是双数。就这么哑默悄声地到了队长家,又是一顿肉炒洋葱粉皮子,估摸着时间到了午时,接新媳妇出门。

旺银这天光头整脸的,也不披红戴花,一身新行头,就显出这忠厚人的新郎身份来。环环却是被她嫂嫂精心打扮过的——她哥嫂早一天就赶来了——穿一身红,脸上还搽了胭脂。旺银和环环走在迎亲队伍的前面,接下来,是抬嫁妆的人,一个抱红匣子的,匣子里放着环环的梳洗用品,匣子上面放着旺银给买的镜子,在正午的太阳光下,探照灯似的,明光光地晃着;又是一具红漆箱子,箱子上本该放上陪嫁的被褥,城乡殊俗,环环哥嫂没有此项准备,就把陪嫁的毛毯给放上。匣子和箱子不是环环娘家的东西,是队长的老婆觉得有失体面,执意要把自己当年结婚时的红漆匣子箱子擦擦新,让人抬上,还说环环在她家里出嫁,就算是她半个闺女,就算是她给陪嫁的。几句话,倒把环环哥弄得眼泪花花的。再后面,是送亲和迎亲的客人。

旺银的破墙烂院,这天里外贴了大红的对联,也显出些撩人的喜气。新媳妇娶进门,就是拜堂。仪式也简单,先拜天地,再拜高堂,高堂不在了。旺金两口子和环环哥嫂就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地被按坐在了上房门口的椅子上。再是夫妻对拜,拜过了,又谢了媒人,一对新人被送进新房,只听一声吆喝:开席了。

先是八碟子凉菜,摆上桌,中间再摆一只空盘,大家一齐动手,把各样菜往空盘里搛,这叫“攒盘”。攒进去,攉拉在一起,就开吃。然后是八个碗,四个纯肉:红烧肉、排骨、羊肉、鸡肉;再是四个肉炒菜。上菜的当儿,大厨掂着炒勺走出厨房门来,海阔天空地问:吃得咋得个?是问吃席的人菜的成色。有人就嘴里咕噜着肉疙瘩,把头点点,以示赞赏。有人吃出一颗整花椒,说:花椒咋没碾碎?一颗整花椒,把人麻的。碾了花椒的媳妇子听见了,就不依了,说:花椒都碾得面似的,哪里又有整花椒哩?吃了整花椒的人在脚下一阵好找,拈起一颗整花椒,亮给大伙看。碾了花椒的媳妇子又说:那是煮了肉的花椒吧?带到菜里去了。当事的人不说啥了,桌上却有人开了口:快吃吧,这么香的菜,哪有磨嘴的工夫。又有人抢白:吃了整花椒,还把嘴麻不住。一阵哄笑,哄笑过后,啼哩吐噜吃声就响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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