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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现代世界:2019年海外民族志述略

2020-03-12赵置吴俊杰

中国图书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民族志人类学研究

赵置 吴俊杰

在人类学于西方诞生之初,“异文化”便是本学科主要的研究对象,包括在广泛的海外研究之内,因此“海外”并不是一个需要着重强调的特殊语义。尤其是对于欧洲早期的人类学来说,“到海外去”是人类学初学者的成年礼和必修课,其本质与近现代的全球化紧密相连[‘]。这种海外研究的传统随着知识的传播在方法上依然作为现阶段全球人类学发展的主流。

反观中国,知识分子关注海外的传统久已有之,远到张骞出使西域、杜环的《经行记》、郑和下西洋,近到林则徐组织翻译《四洲志》等,国人对于域外诸国的理解日深。随着人类学逐步进入中国,Zo世纪上半叶随即涌现了吴泽霖、李安宅、费孝通、田汝康等关注海外社会的早期人类学学者,开启了中国人类学的海外研究。尽管有着延续古代中国域外研究的海外传统,但是在20世纪相当长的时间内被更为主流的、源于救亡图存之学术追求的本土研究和家乡研究所遮掩,进而被本土话语所裹挟,而无法坦然地迎接业已全面更新的世界知识。

正是在此语境下,当前的“海外民族志”才成为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学术术语,其成为中国人类学传统的时代延伸。尽管围绕海外民族志尚未形成统一的共识,但以高丙中、包智明为代表的海外民族志倡导者通过对中国人类学者开展海外研究的规范性界定,提出应首先通过了解海外知识,分享国际经验,建立共同体,以达成从“凝视世界”到于世界社会中与不同国家和区域“相视”的知识格局[2]。自此,我们才在新世纪以来有了于蒙古、泰国、博茨瓦纳、马来西亚、印度、澳大利亚、法国、美国、俄罗斯等地完成的開创性的田野调查,并“从学理和理论的高度廓清开展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必要性和时代价值,继而为中国人类学海外研究扫清认识上的障碍”。[3]

可以说,“海外民族志”发展至今,已经为我们提供了“求同存异”“审视自己”“回应世界”的研究思路,在促进国内外学术交流和增进国际关系等方面都有着重要的现实价值[4]。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延续“一带一路”的讨论,在“全球流动”的大背景下,围绕着“区域国别研究”“世界社会”“全球流动”等当代主题开展的一系列学术活动和成果发表正在持续推动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发展。接续2017年、2018年海外民族志述略的整体思路,本文将从互动(学术会议)、知识(发表与出版)和展望(方向与趋势)等方面梳理2019年中国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基本情况,并对当前与未来的发展趋势做出回应。

一、互动:与区域国别研究的结合

近年来,中国人类学学者的海外田野已经遍布世界各地,对于区域的思考已经成为一类必须正视的主题。基于成果积累,除了相对成规模的、以东南亚社会为主体的周边国家研究,另外相对集中的领域是围绕欧美发达社会的研究。2019年2月25日,由北京大学主办的博雅德信工作坊第十七工作间举行了主题为“欧美社会与文化的人类学田野考察”的工作坊,结合区域国别研究倡议,深入探讨欧美社会,并进一步呼吁形成相关的实践观察创新团队,这也是继2018年围绕以“亚洲”为主题的工作坊之后的又一次区域性总结。

而在建制上,进一步强化海外民族志研究的跨学科建设和跨地区合作研究成为2019年的一大重点。2019年4月12日至13日,适逢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成立一周年之际,“面向21世纪的区域与国别研究:世界经验与中国范式”为主题的国际研讨会成功举办,下设“区域研究的美洲视角”“区域合作与共同发展和区域聚焦:南亚与中东”等6个平行论坛,海外民族志研究与当前区域国别研究的结合已成为必然趋势。

2019年5月23日至25日,由云南大学缅甸研究院和云南大学周边外交研究中心承办的第一届东南亚国别与区域研究学术研讨会召开,会议主题涉及“东南亚历史、文化、社会的变迁:国别与区域的视角”“当代东南亚国家政治、经济与对外关系”“‘一带一路倡议下的中国与东南亚关系”及“东盟或东南亚地区合作机制研究”等。来自北京大学、厦门大学、中央民族大学等国内数十所高校和科研院所的100余名专家、学者、研究生出席本次会议,如实地反映了目前海外民族志研究正在区域与国别研究建设的基础上于全国各高校和科研院所广泛开展。

顺应时代的新媒体建设也在2019年取得突破,9月22日,由北京大学世界社会研究中心主办的公众号“世界社会”首次发布,成为当前国内学术界第一个以海外民族志研究为中心的公众号,该公众号致力于推广国内外学界有关世界社会及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前沿成果,打造学术交流平台,相应开设了“海外民族志”“世界社会书屋”“地区研究论坛”“行行重行行”“人类学理论和前沿”“会议资讯”等栏目;通过线上发布相关论文、书评、田野笔记、资讯等内容,以新型的传播方式推广海外民族志的研究成果,而“世界社会”概念的提出也尝试在区域国别研究之上讨论人类学的主体性。

进入下半年,海外民族志的理论与经验生产已经成为各大人类学会议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2019年10月20日,南京大学于仙林校区召开2019年南京大学人类学高峰论坛,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中山大学、中央民族大学、云南大学等数十所高校的专家学者围绕“时空切换与流动性”展开学术探讨,涉及“全球流动”“跨国研究”等多个领域,而有关海外民族志研究的理论性总结逐步浮现。例如,中央民族大学祁进玉以“全球在地化与流动性:亚洲共同体意识及展望”为主题、北京大学高丙中以“世界社会的流动性:经验现象与理论概括”为主题、云南大学李志农以“跨国流动:南亚藏人与欧洲藏人的比较研究”为主题发表演讲,全球化时代的“流动”已成为近年海外民族志研究的母题之一。

2019年10月25日至27日,中山大学召开“流动时代的民族志与人类学”学术工作坊,该工作坊探讨人类学理论与民族志实践的相关问题,就“流动时代下人类学的田野方法和民族志写作”“流动对不同边界的消解与重塑”等问题展开讨论,通过相互交流和研讨面对当前民族志实践中遭遇的挑战。

2019年11月8日至10日,由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主办、云南民族大学承办的中国人类学民族学2019年年会在云南民族大学召开。本次年会共通过26项议题,其中有多项议题涉及区域研究,主题包括边境社会与跨界流动的讨论,尤其集中在东北和西南边界地区。

2019年11月23日至24日,云南大学主办第六届青年人类学论坛,规模远胜于往届,论坛主题为“实践人类学:智识生产与社会担当”。论坛就“全球中国时代中的人口、经济、文化流动”“传统知识的现代转化”“医学人类学与公共健康”“新媒体与民族文化变迁”“田野调查与地方社会发展”以及“非洲研究”等区域性问题展开讨论,海外民族志研究的青年学术共同体逐渐形成。

总体来说,面对日益丰富的全球流动现象,伴随着中国在区域国别研究建设上的持续努力,海外民族志进一步面向当代性、区域性和世界性议题,融入整体性的跨学科平台已势不可当,并注定将在本土研究传统之外开辟一条崭新的更具现代性视野的研究路径。

二、知识:最新成果与知识生产

2019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通过3536项年度项目和1093项青年项目的立项申请,社会学和民族学共1664项;9月,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办公室共验收通过438个年度项目、青年项目和西部项目的结项成果,其中除了以“一带一路”为基础的讨论之外,不乏“跨界民族”“区域关系”等研究主题。综合2019年与海外民族志研究相关的科研成果、学术文章等相关作品,笔者将其划分为当代跨界关系、区域研究议题、海外经验探索等方面进行整理。

当代跨界关系中包含的跨界民族、跨界流动以及跨境合作等内容是2019年海外民族志研究的重点之一,尤其是在针对西南边境地区的讨论。例如,陈炜、黄碧宁基于“一带一路”的背景,考察了广西跨境民族文化旅游合作的驱动因素,并从推力、拉力、支持、中介四个角度分析了广西跨境民族文化旅游合作的驅动路径和驱动机制模型,以此为“一带一路”背景下广西跨境民族文化旅游合作的深入开展提供动力支持[5]。卢鹏以云南河口为例,将滇越边民的跨界流动分为政治型、经济型和社会型三种类型,并阐述滇越边民社会型流动有助于增进彼此民心的相通,但非法跨界等问题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6]。另有学术团队从国家总体安全的角度针对中缅边界的跨境贸易和流动展开田野调查,对缅北冲突做出相应的安全判断,例如基于地方形势的分析,强调通过一些针对性措施加强跨境管理,避免威胁边界安全的事件发生[7]。

在区域研究选题上,不仅是中国人类学学者的田野点进一步扩容,更是深入更广阔的当代世界和世界性议题。例如,张青仁依据在墨西哥的田野实践,以索盖人抗争格里哈尔瓦河水电开发事件为例,分析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由于密集性水电站的修建对村社环境的影响,索盖人开始持续地反抗。他以索盖人的抗争经历反映墨西哥新自由主义政策在市场化和自由化的名义下实现资源、财富向特定阶层集中和转移,加剧阶层不平等的“掠夺性积累”的过程[8]。

而袁剑在对中亚国家的考察中,明确了如何将“中亚”看成是一个区域性的、整体性的人类学考察对象,对中亚历史性定位及其近代变迁的梳理所要回应的首先是如何将历史学、东方学、民族学等不同学科的知识资源进行有效整合,进而接续中亚研究的古典传统和现代议题,结合当地社会的现代转型,最终形成助力于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中亚人类学进路与框架[9]。

海外经验探索方面陆续出现了具有现代中国问题意识,以海外中国为他者的方法论思考。例如,龚浩群以泰北中国游客为对象进行的海外民族志研究,通过中国游客对日常生活与旅行体验的对比性理解,来审视当代中国与世界的互动关系,中国人类学学者可以通过中国游客的眼睛来重新认识海外社会,并通过他们对中国社会的反思来重新认识我们自己[9]。此外,龚浩群在2019年6月出版的《佛与他者:当代泰国宗教与社会研究》也尝试在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基础上展示南传佛教在泰国的文明化路径,并通过呈现复数的他者来理解由诸多矛盾因素构成的社会发展动力[10]。

除此之外,韩晗以玻利维亚、厄瓜多尔为例,分析当前“美好生活”的理念在拉美的制度实践与挑战,他认为虽然在实行过程中面临着各种挑战,但是“美好生活”理念中对团结、集体、劳动的尊重,契合了当今世界社会发展的理念,中国与拉美国家须积极推进入类文明互鉴,共同探索人一自然一社会多维和谐的“美好生活”[11]。

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张金岭于2019年8月出版的《多元法国及其治理》关注的是当代法国社会日益多元的图景,及其应对这一多元现实的治理实践,为中国人类学加入现代国家治理的讨论提供了来自海外的经验借鉴[12]。

三、展望:方向与趋势

近年来,中国人类学界在聚力发展海外民族志研究方面取得了一系列成绩,为知识界留下了丰富的成果和经验,在此背景下,如何更进一步推进海外民族志研究亦面临着巨大的机遇和挑战。我们始终需要思考“在当今这个瞬息万变的全球化时代,我们的微观研究如何能和宏观的理论紧密地结合起来?同时我们如何能够拓展自己的思维、始终对这个正在变化的世界保持着密切的关怀并努力敦促自己有一个全球的视野?”[13]如何使海外民族志真正具有全球意识和人类情怀,如何处理理论、实践和文本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增强中国学术的国际话语?

总体来说,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海外民族志已成为中国人类学不可缺少的研究领域,国内众多高校和科研院所在海外民族志研究的机构设置、人才培养、学术期刊栏目增设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有力地推动了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制度化及其学科建设[14]。但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海外民族志在全球范围内的进一步拓展和研究视野的多样化,“海外民族志的中国意义”却不再是一个不证自明的起点,反而在经验的积累和思想的碰撞中逐渐被“问题化”,衍生出不同的智识取向与分野;而相较于“西方”人类学却较少地围绕海外民族志的本土意义生发知识焦虑。

具体而言,当前“社会科学本土化”的主张引导人文社科诸学科在问题提出和概念辨析上追求中国性,延伸至在海外开展的研究也需要提供问题意识上相应的合法性。这一问题化趋势虽不表现为对海外民族志的拒绝,但倾向于将大部分没有体现出中国“文史哲”传统或未有依循本土研究路径,而以当地社会的现代性演进为目标的研究归纳为“重复论证西方经验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实现的过程”或者是“有着强烈的现代性心性”的研究[15]。但当我们身处海外民族志与区域国别研究不断交互对话的今天,也许可以尝试思考:以海外社会之当下为具体语境,就全球性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现代性转型为研究内容,以人类学、政治学、地理学等多学科共享的民族志为方法论建立起的海外民族志研究是否能够被单纯地认为拥抱和认同现代性?

“中国意义”的问题提出在强烈地指出西方知识和话语体系的局部性的同时,似乎也不免对现代性进行了简单化处理,将其看成是一种来源于西方的、单调的线性叙事。尤为关键的是,当前海外民族志所流露的对于众多社会的现代性表征的热情指向的并不是某种“人类学的现代治理”而或许是“现代治理的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moderngovernment)[15]。以期回應的核心问题在于现代民族国家及其社会治理本身就是高度复杂的,很难说存在某种统一的同质化叙事,其以广泛的政治技术和策略为特征,须通过对日常实践的细致观察而抽丝剥茧。

通过一代代中国人类学学者的努力,文化、亲属关系、地方性知识,以及中国等概念已变得内涵丰富并充满生命力,相反的是,国家、官僚体系、现代治理,以及西方这些与现代性相关联的概念却易被看作是内涵单调与干瘪的。当代的海外民族志确已融会了多样化的研究路径和叙事方式,对于现代性的人类学思考,乃至“治理民族志”[16]的考察亦应包含其中。借由海外民族志去理解其他“社会”,并不妨碍我们对于充满褶皱的、其他的“社会现代性”的思考[17];在前者那里,我们追求一种精确的描述和知识,而在后者那里我们关注的是那个人们双脚迈人的社会是在怎样的治理理念与日常实践之下成为今天的模样。

海外民族志没有结论,仅有起点与过程[15]。在最近的几年间,我们欣喜地看到海外民族志研究与“一带一路”“区域发展”“跨境关系”,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等话题紧密联系,其总体趋势越发侧重于从现代世界的广阔实践中汲取利于中国社会发展的经验,不再囿于“海外”和“本土”的区别与张力。这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研究过程,这种在中国与世界之间对等的理解将在更大的程度上促成我们与不同民族、国家和文化的交往与合作,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16]。

注释

[1]周大鸣,龚霓.海外研究:中国人类学发展新趋势[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1).

[2]高丙中.海外民族志与世界性社会[J].世界民族,2014(1).

[3]杨文笔.从“本土”到“海外”——中国人类学研究的传统视域与时代延伸[J].广西民族研究,2018(6).

[4]刘明.海外民族志之于中国人类学的价值与意义[J].世界民族,2014(6).

[5]陈炜,黄碧宁.广西跨境民族文化旅游合作的驱动机制研究——基于“一带一路”背景[J].贵州民族研究,2019(8).

[6]卢鹏.滇越边民跨境流动的三种类型——以云南河口为例[J].红河学院学报,2019(5).

[7]田雪雪,胡志丁,王学文.当前缅北冲突与中缅边界管控研究[J].世界地理研究,2019,28(2).

[8]张青仁.新自由主义秩序下墨西哥土著居民的发展困境评析——以索盖人抗争格里哈尔瓦河水电开发事件为例[J].世界民族,2019(4).

[9]袁剑.固化与流动——中亚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的背景、演变与范式转型[J].西北民族研究,2019(4).

[10]龚浩群.从神圣旅程到交互时空——以泰北中国游客的文化体验为例[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2).

[1]]龚浩群.佛与他者:当代泰国宗教与社会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12]韩晗.略述“美好生活”印第安理念在拉美的制度实践与挑战——以玻利维亚、厄瓜多尔为例[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1).

[13]张金岭.多元法国及其治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14]阎云翔.小地方与大议题:用民族志方法探索世界社会[J].世界民族,2014(4).

[15]包智明.海外民族志与中国人类学研究的新常态[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4).

[16]陈波.中国域外人类学志书的进路[J].读书,2019(11).

[17]Collier,S.J.,“Fieldwork asTechnique for Generating What Kind of Sur-prise?Thoughts on Post-Soviet Social inLight of‘Fieldwork/ Research,”Talk Givena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Irvine,2013.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责任编辑 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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