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歌悲剧意识新论
2020-03-12冷成金
冷成金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提要: 杜甫称“诗圣”,盖因其诗歌形式表现儒家情怀。杜甫诗歌中的悲剧意识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主流文化以悲剧意识为动力,超越生命有限性并上达人类总体观念的根本特点。杜甫诗歌悲剧意识的呈现大致可分为四个方面:质疑政治本体而兴起悲剧意识,生命悲剧意识与价值悲剧意识的融合,在对历史的质疑中崛立价值,悲剧情怀中的审美超越。杜诗超越个人的“艰难困苦”指向对价值的新的建构,正是杜诗之“大”的要义。杜甫通过质疑世事人生来进行文化本体的建构,也体现出了中唐诗歌重要的本质特征。
如果说西方主流文化是在宗教背景的观照下发展变化的,那么,中国的主流文化则是在人类总体意识的观照下从未间断地发展到今天的。从价值建构或价值哲学的维度看,西方主流文化是一种设定型文化,而中国主流文化则是亲证型文化。设定型文化的价值建构原点来自理性设定,亲证型文化的价值建构原点来自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弃绝感性而理性也未经最终证实的设定可以简单而明晰,也可以激发出所谓的“理性的力量”,但必然会导向“理性化及其限制”。亲证型文化以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为逻辑起点和永恒动力来建构价值,必然发展出有利于人类更好更长久地存在与发展的人类总体观念,发展出永不僵化的实事求是的思维方式,因此具有永恒的开放性与合理性[1]1。
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是绝于对待的,也是属于人性中的动物性的,但因人有着区别于动物的高智商,在这种高智商的观照下,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想“活着”,就与动物性的生本能区别开来,就要建立有利于人类更好更长久地活着的行为准则,对这种行为准则的体认就是人的社会性。从价值建构或价值哲学的维度看,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性和社会性的对立统一体。在以自证的方式建构价值时,人想永远活着是永恒的原初冲动,但人的高智商告诉人不可能永远活着,生命悲剧意识就此产生,而人的社会性会把这种生命悲剧意识变为超越生命有限性的根本动力,使人在价值意义上获得永生。这是中国主流文化中的悲剧意识,也应是最深刻的悲剧意识[2]。
杜甫称“诗圣”,盖因其诗歌形式表现儒家情怀。杜甫诗歌中的悲剧意识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主流文化以悲剧意识为动力超越生命有限性并上达人类总体观念的根本特点。
一、质疑政治本体而兴起悲剧意识
在文学上,中唐“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一代之所独得而称中者也……时值古今诗运之中,与文运实相表里,为古今一大关键,灼然不易”[3]82。陈寅恪也指出:“综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4]332但何以为“中”,前人却言之不详。其实,对政治本体的质疑是中唐之“中”的重要特征。
当然,杜甫所表现的不是对生活和价值的绝望,而是对政治本体的质疑,由此而兴起的生命悲剧意识,与李白在对政治本体的体认中产生的生命悲剧意识互为表里,构成盛唐生命悲剧意识的特点,并指向对西汉初以来所形成的政治本体的解构。
“以道眼观杜甫”自宋人始,宋人甚至认为宋代的理学从杜甫开始,是有见地的。杜甫的诗歌在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对人道与天道的关注与追询,对政治本体自觉不自觉的怀疑,贯穿于杜甫创作的始终。与李白对政治本体的充分体认不一样,杜甫虽然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对政治本体的认同,但总的来看,他一生都在寻找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并通过对政治本体的质疑而兴起浓烈的悲剧意识。可以说,在诗歌领域,是杜甫开启了对文化本体的探询。如《怀灞上游》:
怅望东陵道,平生灞上游。
春浓停野骑,夜敞宿云楼。
离别人谁在,经过老自休。
眼前今古意,江汉一归舟。[5]1606
仇兆鳌《杜诗详注》解释说:“上四忆旧游景事,下则念同游而动归思也。昼停骑、夜宿楼,极尽一时游兴,唯聚散无常,故有古今之慨。”[5]1606这种解释,大有不尽意处,仅仅是“聚散无常”,恐怕不值得发此“古今之慨”。尾联是对上面三联中表现的两种景事探询后的感受:年轻时的灞上之游虽然极尽欢娱,但价值何在?分别后,年轻时的游伴各自做了自了汉,默默地死掉,人生又是为了什么?眼前所见,恐怕是古今一意,人就如一叶江湖上飘零的扁舟,即便想回家,也找不到归宿。诗的首联和颔联是对年轻时生活的肯定,表现了对政治本体的体认,颈联则掀翻前意,因找不到价值与归宿而显示出浓烈的悲剧情怀,开始了对政治本体的质疑。尾联既是深情感慨[6],更是悲剧意识的兴起,深入中国历史文化的最深处,揭示了中国主流文化中人作为悲剧性存在的真相。与此首情形相类似的还有很多,如著名的《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5]1229
首联写近景,学界多联系杜甫的处境,认为这两句有孤独感,甚至认为杜甫觉得自己如江岸细草一样渺小,像江中孤舟一般寂寞。其实,杜甫很少以景物描写来单纯地表现孤独处境中的“小我”,往往是“小我”中寓有“大我”。该联中的名词性意象之前都用“细”“微”“危”“独”等形容词来修饰限制,在修辞上使得原有的单纯名词性意象更为鲜明具体,在意蕴上渲染的实是倔强而又自得的情绪。因此,从首联对景物质实的描绘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杜甫对现实的执着。颔联写远景,浦起龙认为此联“开襟旷远”[7]490,胡应麟认为:“‘山随平野阔,江入大荒流’,太白壮语也。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骨力过之。”[8]71都是正解。该联放眼宇宙自然,不仅雄浑,而且细密质实,给人以大化流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强烈感觉,以儒家情怀为人提供了深厚而质实的家园感。颔联不仅是对宇宙自然的诗性体认,更与首联相应,共同构成了政治本体化时代对宇宙自然的情感。但颈联猛然反转,进行“书怀”,即对政治现实的追询。该联用上一下四的格式,“岂”“应”本是虚词,但虚词不“虚”,极其有力地突出了“名”“官”对于杜甫的荒诞性:杜甫志在经济,却以文章著名;做官本该年老致仕,却因直言遭黜,现实的荒诞性陡然凸显。尾联承接颈联,抒写的并不是对生活和生命的绝望情绪,而是在深情感慨中对政治本体进行深刻的质疑,兴起强烈的价值悲剧意识。这种质疑因有上文的铺垫,在悲慨中展示出的是洒脱而又倔强的情感追求,全诗意脉雄浑畅达,境域气象万千而又神完气足,充分表现了杜甫以高明的儒家境界而进行政治本体质疑的精神特质。
再如《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5]1502
历代注家对首联议论不一。明人胡震亨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9]405意思是说这样气象雄伟的山川形势只有用在生长英雄的地方才适当,用于书写昭君村显得不协调。清人吴瞻泰则说:“发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10]296杨伦也说:“从地灵说入,多少郑重。”[11]651这是说杜甫借雄伟山川气象来烘托王昭君的伟大。首联是说集天地之精华而孕育出王昭君,意谓王昭君之诞生合天地之正道,第二句中的一个“尚”字,指出历史永恒,不会磨灭。但颔联尽毁前意,对天道和人道进行了深刻的质疑:这样一个生而具有天然合法性的王昭君,且又被选在君王之侧,其命运本该应天符人,成一代楷模,但现实中却恰恰相反,颔联表现出的那种天地无情、青冢有恨的沉重感令人窒息。颈联不仅写因汉元帝的昏庸而造成了王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剧,更写王昭君乡国之思不变,魂魄还常在月夜回到故国。一个“空”字,不仅引出人世的无穷悲思,更表现出人们对现实的愤懑与绝望。尾联引入琵琶乐,借以抒情。晋石崇《明君词序》说:“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5]1504后人同情昭君遭遇,作《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曲。尾联写昭君的悲情弥漫于历史时空,直是将愤慨化为怨恨,又将怨恨揉入绵绵的历史情感中,分明是对天道——政治本体的否弃。
又如《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南北。”[5]329-331杜甫在投奔肃宗的路上被叛军抓获,然后被送往长安,于春天写下了这首《哀江头》。关于此诗主题,历来多有争论。浦起龙《读杜心解》引黄生语曰:“诗意本哀贵妃。”[7]249王嗣奭《杜臆》说:“曲江,帝与妃游幸之所,故有宫殿。而公追溯禄山乱自贵妃,故此诗直述其宠幸之盛,宴游之娱,而终以‘血污游魂’,所以深刺之也。”[12]46杨伦《杜诗镜铨》说:“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因帝与贵妃常幸曲江,故以《哀江头》为名。”[11]122该诗固蕴含着上述的主题和情感,但更重要的是对历史的强烈的质疑感。“安史之乱”前杜甫写的“曲江诗”就表现出这种情绪,如杜甫在天宝十载(751)献三大礼赋不久后写的《乐游园歌》:“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詄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辞不辞。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5]101-103杜甫献赋后朝野轰动,玄宗垂青,但遭李林甫打压,希望再次落空。他没有像李白那样写出狂放不屈的《行路难》(三首),而是在对历史的体认中表现出深沉的质疑。
又如《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5]1501。
杜甫过巫峡,相传江陵有宋玉故宅,杜甫亲往实地凭吊,写成此诗。首联写对宋玉的赞扬。宋玉名篇《九辩》以悲秋发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里既有对宋玉命运的理解,更表达了对宋玉的效法之意。宋玉与自己成了隔代知音,怀才不遇、直士遭诬似乎成了一条历史定律,故有颔联之叹。宋玉有《高唐赋》《神女赋》,写楚襄王和巫山神女梦中欢会故事,被传为巫山佳话,颈联用此典故,是写人们徒然欣赏宋玉的文采,并不懂他的志向和抱负,“云雨荒台”也并非是荒诞的梦思,而是为了讽谏君主的荒淫。尾联写楚宫堙没无存,如今船过巫峡,船夫们指点谈论的是哪个山峰荒台是楚王与神女欢会之处。尾联不是简单的个人叹息,而是对历史本体的质疑: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历史能永存吗?诗中隐含的这些追问,必然兴起强烈的历史悲剧意识,必然为由政治本体向文化本体过渡发轫。
又如《秋风二首》(其二):
秋风淅淅吹我衣,东流之外西日微。
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
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
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5]1482
王嗣奭《杜臆》:“水东流,日西坠,固是即景,亦叹年华逝波而桑榆景迫也。捣练方急,行人渐稀,明月虽好,看者谁人!早晚当命孤帆,他夜乘月归矣。归则拟将白发倚树,若渊明之眄庭柯、抚孤松;而故园经乱,恐池台已非,无树可倚,白发老人,将安归耶?意极情悲,令人凄绝!”[12]266这样解释有未尽其意处。首联从亲切细腻的感受切入,嗣后导向对宇宙自然的体认。“东流之外西日微”,“东流”和“西日”在空间上相互映衬,体现外在的空间属性;但同时“东流”“西日”又有时间性,其时间性是来自事物自身的内在属性。这种时空合一体现的混沌整一的宇宙观,最易导向人的情感体认。颔联表现的是真切的家园感,也是儒道合一的本真历史状态。在这句诗中,既有“天清小城捣练急”的儒家的“相濡以沫”,也有“石古细路行人稀”的道家的“相忘于江湖”。如果说上两联是对宇宙自然与历史本体的体认的话,颈联中的“不知明月为谁好”就是对宇宙自然的目的与意义的追询,兴起价值悲剧意识,而“早晚孤帆他夜归”则是追询得不到答案后人的自证,即人的归来为天地自然确立价值。但这一切都没有那么容易和廉价,价值的建构是在悲剧意识的不断兴起和超越中逐渐积淀的,所以尾联说“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尾联的意思是说希望等到白首回家的那天,在庭中倚树静思世事人生,然而,故园池台如今是否还在?故园还能回得去吗?颈联是悲剧意识的兴起与弥合,尾联是悲剧意识的消解与兴起,最终指向的是对精神家园的追求。
又如《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男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5]512-513此诗作于诗人被贬华州司功参军之后,诗写偶遇少年知交时的情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诗的开篇和结尾写现实的残酷与世事的悲惨。除首尾四句之外,中间二十句都是写人情之美,写人对和平、团聚生活的无限向往,让人感觉到这种人情人性,这种祈盼和平的巨大力量一定会战胜纷乱的世事。该诗的中间部分是对现实的执着,是对美好人情人性的体认,而首尾四句是对政治本体的质疑,是悲剧意识的兴起。该诗首尾四句代表的战乱现实的外部力量和中间二十句代表的人情人性的内部力量形成了巨大的艺术张力,在对人性的体认与对现实政治的质疑中不断兴起悲剧意识,使该诗迸发出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又如《秋兴八首》(其三):“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5]1487首联写秋高气爽,诗人独坐在山上的江楼,看日照城郭、江色宁静,对江山自然深有体认。颔联写连续两夜在船上过夜的渔人,还在泛着小舟,漂流在江中;虽已是清秋时节,燕子还在展翅飞来飞去。颔联表现的是对人事的执着。在首联和颔联达成了天道与人事的统一后,颈联却兴起了强烈的质疑:匡衡抗疏直谏,淡泊功名;刘向传授经学,事不遂心。这些都是应该发生的吗?尾联说昔日的同学大都飞黄腾达了,而我却注定因坚守信念而漂流奔波。后两联是对天道——历史本体的质疑,兴起历史悲剧意识;同时,由对匡衡、刘向的肯定而导向人的自证,并将“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的君子不达看作历史的本然状态,因而改变了前两联所代表的天道、人事的走向——即对天道、人事的提升或审美超越,构建起了更为深刻的历史本体。尾联还有深情感慨的意味[6],既承认“同学少年多不贱”的事实,又仍然坚定地做匡衡、刘向那样的人。
二、生命悲剧意识与价值悲剧意识的融合
杜甫虽然只比李白小十一岁,但李白是一只脚踏上盛唐之巅,杜甫是一只脚迈下盛唐之脊(林庚语),这一上一下,就显示出迥异的生命情调。李白以无比的信心和激情与生命的对话,到了杜甫这里化为了生命执着中的悲情言说。
如《秋兴八首》(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5]1485-1486
第一句写夔州的暮景,第二句写诗人无夕不依北斗(一作“南斗”)所指遥望长安(长安又称“北斗城”或“北斗”“斗城”),表现了对家国的无限思念。首联作者以夔州之孤与日暮之衰自况处境,兴起的是“孤舟一系故园心”的失家的悲剧感。颔联上句写自己当此处境中的悲戚心情,下句写自己无法回到长安。上四句“沉郁”,表现深沉的悲剧意识,下四句“顿挫”,即在意脉上与上四句相反相成。颈联上句回忆自己在长安供职于门下省时的情景,说自己因多病离职,下句说自己在夔州城楼上听到阵阵悲凉的笳声,由上四句想象的沉雄宏阔转入了眼前的细腻低沉与压抑,进一步深化了上四句的情感状态。尾联表面上是写诗人彻夜难眠,更重要的是写诗人对时光流逝之速的敏感,对生命没有归宿的浓烈的悲剧感,在对世事生命的深切体认中归向心理本体。该诗由价值悲剧意识而归入生命悲剧意识,极大地增强了人的生命厚度与广度,又因对家国的牵念而对人生价值进行不懈的追求,使生命悲剧意识得以超越。这是一种多重悲剧意识合一以及悲剧意识兴起与超越合一的模式,这种模式不仅极大地丰富了诗的意蕴,更使其内在结构呈现出视角自由转换的动态特征。对这类诗的欣赏,往往是初看无所措其思,需经长期的玩索方可愈益深入。
再如《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5]490
《读杜心解》:“‘老去’‘兴来’,一篇纲领。”[7]613该诗首联就用对仗。第一句写年老悲秋,勉强自宽,显示出沉郁的生命悲剧意识,第二句何以又写“兴来”?这其实是对现实悲剧性的审美超越。首联不仅形式上对仗,错落有致,诗意上更是对应生发,层层深化,使人思之无尽。颔联承第二句写饮酒情景,反用《晋书》中“孟嘉落帽”以显出名士风流的典故来表现诗人自己表面强颜欢笑,实则伤感悲凉的心境;该联写的是诗人的现实情态,但因有了首联的铺垫,这种现实情态就具有了执着现实的不屈韧性。颈联则在低沉处陡然拔起,是对宇宙自然的深情体认,是宇宙情怀,不仅为前面两联的价值建构提供依据,也是诗人人格的象征与展现。尾联中的第一句又猛然翻出,鲜明地提出人生的有限性,与上联自然的永恒形成了强烈的对照,结句则将这种生命的悲剧意识引向对现实的执着,并以执着为超越。“醉把茱萸仔细看”,是摒弃了生活的功利和情节的生活的形式,并以形式为内容,因此,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自然而然的生活过程,而不在具体的生活目的。这种生活性质,正与颈联所描绘的自然的属性是一致的,也是颈联赋予的。同时,这也是深情感慨,摒弃了“逝者如斯”的悲剧性内容,留下的是“不舍昼夜”的形式:对生命悲剧性的审美超越。
又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怀。[5]1766
该诗意境沉雄,格律精严,被誉为“七律之冠”。首句突兀而高远,以极其雄壮的笔触展示出宇宙自然的空没感与悲剧感,但同时又透显出大化流行的刚劲和“为天地立心”的气概。可以说,第一句确立了全诗的情绪基调。首联中的第二句写秋日高天中飞鸟的回归,营造的是一种雄浑的宇宙情怀和坚实的家园感。颔联表现了典型的中国式的悲剧意识:人的个体生命如长江两岸秋树上的落叶,也许没有希望,但象征着人类总体的滚滚长江是永远存在的,是不会消歇的,即天道是永恒的。该联蕴含的精神指向则是:只有将个体生命融入永恒的天道,有限的个体才可以获得永恒。颔联在暴露人的困境的同时又弥合了困境,使人在超越中获得归宿,展示的正是中国主流文化的精髓,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深度契合,故而成为千古名句。颈联意象浓密,罗大经《鹤林玉露》说:“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13]215该联兴起生命悲剧意识,是将颔联中得以弥合的现实悲剧性再度提撕,以证悲剧意识的超越并不廉价,也正是在这种循环往复的悲剧意识的兴起中,价值才得以积淀。尾联紧承上联,尽情地抒发了个人命运的悲剧感,但因为有了首联、颔联的铺垫,这种个人的悲剧感反而给人“艰难苦恨,玉汝于成”的超越感,其中的“多病”“苦恨”“潦倒”也就成了超度他的梯航。
在结构上,起句可谓“大而空”,但其宏大的气魄又必然引发建构价值的强烈冲动;颔联承接首联写自然,但又寓以历史文化之至理;颈联承上联意脉写现实中的人事,使诗的形上意义与现实意义融为一体并相互生发;尾联表现的并非是潦倒与颓废的情绪,而是以对不合理的人事的否弃与对应然的天道体认的方式归于心理结构,合于宇宙情怀,在对命运的深情感慨中,指向的是“不舍昼夜”的心理体认,即“心理成本体”。该诗在结构上起、承、转、合,完成了一个超越性的循环,从而也完成了对生命悲剧意识的审美超越。
三、在对历史的质疑中崛立价值
对历史与现实的质疑必然产生历史悲剧意识。杜甫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历史悲剧意识不仅极为沉郁、深刻,还更多地指向价值的建构。在这方面,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5]736
杨伦《杜诗镜铨》卷七引俞犀月评云:“真正痛快激昂,八句诗便抵一篇绝大文字。”[11]317首联起句高远,引人遐思:为何要在四荒八合中寻找一个祠堂?那位丞相究竟是什么人?第二句落在了锦官城外松柏掩映的武侯祠,喻示着追询有了结果,价值与意义确立。但颔联却宕开思绪,写眼前景色,极为曲折藏物:诸葛武侯已逝,碧草为什么竟不悲伤,黄鹂也在歌唱,难道诸葛一生并无意义?不,阶草的春色和黄鹂的歌唱并不能使我快乐,我为诸葛亮的赍志而没感到无限的悲伤;我的悲伤的情感告诉我,天地无情人有情,人的价值是由人自己建立起来的,人要自证!颈联写人事,为上两联的情感找到事实依据:明君、贤相、正统。这三个因素构成了历史价值产生的基础,挺立全诗。尾联揭示了功业无限而人生有限的悲剧真相,不仅是对诸葛亮的缅怀和对历史的感喟,更是在洞悉悲剧真相后的毅然挺立——英雄流泪之后并不是走向消沉,而是以泪洗涤凡庸,以形上价值的建立来超越现实中有限的生命!该诗在历史悲剧意识兴起的同时又进行了超越,在中性的宇宙中痛快激昂地挺立起人的价值,历史的价值,洵是“一篇绝大文字”。
再如《咏怀古迹五首》(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5]1506
起句高度赞扬了诸葛亮的丰功伟绩,接下来说他是为后世所敬仰的大臣,其高风亮节令人肃然起敬。颔联说三分天下是他苦心筹划的结果,他就如高翔在云霄的鸾凤,古今无俦。颈联赞扬诸葛亮卓越的军事才能,尾联却是对命运的慨叹,说汉朝的气运衰落,已难恢复,诸葛亮却意志坚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终因军务繁忙而殉职。这是对历史与人的命运的深深的无奈。对美好历史的向往与现实命运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强烈的历史悲剧意识。
一般谓杜甫诗中有“大我”,其实说的是杜甫人格境界的升华。如《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5]1130-1131
该诗是唐代宗广德二年(764)春杜甫在成都时所写。上一年正月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十月吐蕃攻陷长安,改年号,代宗奔逃陕州。诗中“西山寇盗”即指吐蕃。首联交代人事背景,将自然与历史融为一体,并显示出天道与人道背离的悲剧感。颔联收缩到眼前之景,以成都附近的濯锦江和玉垒山为依托,前后两句互文见义,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指向无限,形成了空间和时间的完美交织,不仅展示出中国人的生命化的宇宙情怀,还将这种天道与人道合为一体,体现出对自然幽韵的信仰,扭转了首联的精神走向。颈联是在颔联基础上的自然引出,将历史道德化,确立价值,镇定全诗。尾联又回到现实,感叹连刘禅这样的人竟然还能有祠庙,暗讽唐代宗信任宦官招致祸患,并借诸葛亮好为《梁父吟》来赋此诗以抒发有志难骋的感慨。尾联彰显出应然与实然的距离和深沉的历史悲剧意识,但因有了中间两联的价值基础和坚定的信念,首联和尾联中的朝事衰败和个人遭际就都不具有普遍性,反而透显出一种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历史感。《杜臆》言:“此诗妙在突然而起,情理反常,令人错愕,而伤心之故,至末始尽发之,而竟不使人知,此作诗者之苦心也。”[12]193特别是尾联,有了前面的铺垫,就不再是对个人命运的无谓的感喟,而是建立起一种坚忍不拔的心理结构,这也是杜甫诗歌善于从“小我”走向“大我”的重要特点。
杜甫诗的历史悲剧意识往往表现出低回婉转的追询与苦思。如《秋兴八首》(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5]1497
诗作意象华美,色彩绚丽。首联中“昆吾”是汉武帝上林苑地名,“御宿”即御宿川,又称樊川,两处都道路曲折,境域宏阔。“紫阁峰”是终南山峰名,“渼陂”是水名,陂中可以看到紫阁峰的倒影,两处都是唐时的名胜。颔联写渼陂物产之美:即使是剩下的香稻米粒,也是鹦鹉吃剩下的;即使碧梧枝老,也是凤凰栖息过的。颈联写春天到来的情景,仕女佳人采花相赠,伙伴们在暮晚时分还不愿归返。尾联写自己也曾凭借华美的文章得到唐玄宗赞赏,但如今年老体衰,只能面向京华方向,低头苦吟。该诗前三联极写盛世景象,至尾联的第一句还追忆自己当年的意气昂扬,直到最后一句猛然翻出,方知上面的全是已经消失的幻境,剩下的只有苦思与追询。该诗悲剧意识的兴起方式与李贺的某些诗有近似之处。
对历史的怔忡不定而兴起的历史悲剧意识具有体认与质疑同在、深情与悲情并存的特点。如《秋兴八首》(其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5]1493
起句将瞿塘峡与长安东南的名胜之地曲江联系在一起,接着写夔州虽与长安相隔万里,但秋气相连,通过夔州与长安时空上的联系表现杜甫对民生国运的深切关心。颔联写长安宫殿的奢华以及安禄山叛乱发生时的情景。第三句中的“花萼”即花萼相辉楼,在长安城三大宫殿群之一的兴庆宫的西南隅,唐玄宗为方便游赏曾从大明宫依城修建复道而通之,故曰“通御气”。第四句中的“芙蓉小苑”即芙蓉园,在曲江西南,唐玄宗常和妃子们一起游览。史载,唐玄宗在逃往四川前曾登兴庆宫花萼楼饮酒,四顾凄怆。该联既是写当年的繁华和美好,也是写唐玄宗的骄奢淫逸是导致“安史之乱”的重要原因。颈联形容曲江行宫别院的富丽与华美,意旨与上句相同。尾联则楬橥全诗题旨,既有对繁华之都沦陷的悲伤,又有深沉的历史悲剧意识——对美好社会历史情景不能长存的深切的悲剧感。
再如《秋兴八首》(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5]1494
首联遥想当年汉武帝和唐玄宗都曾在昆明池上练兵,战旗迎风,击鼓堂堂,可谓国力昌盛,汉唐盛世成为民族历史的代表。中间两联却转写近日的想象,昆明池荒凉败落,池中石刻的织女辜负了美好的夜色,只有那巨大的鲸鱼还会在雷雨天与秋风共舞;波浪中的菰米丛犹如黑云聚拢,莲子结蓬,红花坠陨,无人问津。尾联写夔州山川极其峻伟,只有飞鸟可通,而自己北望长安,无由得过,只能漂泊于江湖,做一个垂钓渔翁。诗人在茫茫的历史中找不到归宿,但因对历史的深情描写又给人以追求归宿的无尽动力。全诗沉郁、谨严而又流丽、疏宕,绝望与希望将各种风格和内容融而为一,有气象万千之致。
又如《秋兴八首》(其四):“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5]1489首联写听说长安的时局就像下棋一样彼争此夺,反复不定,一生所经历的世事动乱令人不胜伤悲。颔联写乱世无道,宦官当权,王侯第宅都换了主人,诗人在政治上已被遗忘。颈联写回纥内侵,号角雷动,战马疾驰。尾联写诗人在夔州国家残破、暮年潦倒情景下思念旧日长安平居生活。又如《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祢衡实恐遭江夏,方朔虚传是岁星。穷巷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5]470-471这样的诗,将体认与质疑、深情与悲情统一起来,显示出深情绵邈的艺术特色。
杜甫的有些诗将命运、历史、时事之悲融合在一起,相互生发,极大地增强了诗作的艺术感染力。如《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5]2060
在短短的一首七绝中,将王朝衰败与自然永恒相对比,将风景的美好与人的衰老相对比,同时又相互生发,在历史与自然的错位、才华与命运的龃龉中彰显出深沉的历史悲剧感。再如《寄李十二白二十韵》[5]660-664通过人的悲剧命运展示历史悲剧意识,将命运悲剧意识与历史悲剧意识合为一体,把人的苦思与价值的追询推向更深的层次。
四、悲剧情怀中的审美超越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但有很多诗却写得安详喜乐。这些诗,没有陶渊明的“带性负气”,也没有孟浩然在干求和隐逸之间的纠结和徘徊,而是表现出对现实生活执着中的审美超越,显示出以心理结构为精神归宿的特征。在一定意义上讲,这些诗呈现出由传统社会前期的政治本体向传统社会后期的心理本体过渡的状态。
唐肃宗上元元年(760),杜甫在久经漂泊后暂时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结庐而居,在这段为时短暂的贫困安居生活中,杜甫写出了一些所谓“享受”生活的诗。如《有客》:
患气经时久,临江卜宅新。
喧卑方避俗,疏快颇宜人。
有客过茅宇,呼儿正葛巾。
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5]740
首联说自己患肺病历时已久,在浣花溪畔刚刚安下新家。颔联说新家偏远,正好能避免世俗喧哗之弊,而周围环境也还算得上是开阔畅快,因而颇觉称心。颈联说有位客人(严武)来茅舍相访,急忙呼唤孩儿帮着戴好头上的葛巾。尾联是说,诗人自种的蔬菜刚刚长出嫩叶,尽管采摘有些惋惜,但友情更重更亲。前两联写结庐,后两联写待客,前后相衬,情理相生相融。全诗自然朴实,真情流溢,看不到丝毫的怨艾和悲伤之情,只有平和、喜乐的情绪。其实,杜甫此时正处于漂泊、患病、失意与贫穷之中,但杜甫把悲剧情怀化作人格提升的内在动力,在对悲剧意识的温情言说中对现实生活进行了整体性的审美超越。
再如《宾至》: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5]741-742
客人大概是慕其诗名而来。首联写自己栖身之地过于偏僻,很少有人来访,如今贵客来访,自己年老多病,需要人搀扶才能再拜。颔联说自己是老朽之人,哪有名动天下的诗章,客人远来却只能将车马停在江边,让杜甫既感谢又感慨。颈联说尊贵的客人整日停留在茅舍中,自己是一介腐儒,一生贫穷,只能用粗茶淡饭待客。尾联是说如果贵客真的不嫌这荒郊野外没有好酒好菜,以后如果高兴还可来看我小园中的芍药花开。该诗的内容其实是“宾至即事”,全诗使用散文笔法,叙事抒情交互作用,既畅达自如又曲折藏物。诗作处处以宾主对举,但又处处“喧主夺宾”,传达出的是主人公简傲自负精神品格。“岂有文章惊海内”“百年粗粝腐儒餐”,固是自谦自伤之辞,更是对情怀的坚守。至于诗尾的那句“乘兴还来看药栏”,则将对现实审美超越的情感渲染开来,令访客和读者不能不心有所动,营造的是一种充满情感的心理结构,这种心理结构,就是人的最终的精神归宿。
又如《客至》(原注:喜崔明府相过):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餐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5]793
此诗作于上元二年(761)春天。当时逢崔县令(题后自注:“喜崔明府相过”。明府,唐人对县令的称呼)来访,写下此诗。诗作无一丝衰苦之气,即便颈联写家贫境况,也充满欣悦之情。《读杜心解》:“首联兴起,次联流水入题,三联使‘至’字足意,至则须款也。末联就‘客’字生情,客则须陪也。”[7]620全诗流畅率真,欢娱自现,体现出对生活的深情执着与无限的热爱,这本身就是“悲极而乐”文化精神的体现。[1]300
《江村》一诗更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5]746
诗中的江指岷江的支流锦江,锦江在成都西郊的一段称浣花溪,杜甫草堂就结于浣花溪畔。一般认为,该诗表现的是杜甫在饱经颠沛流离之后“对难得的一段安定生活的满足和欣然”,其实这是将杜甫置于“小我”之中。黄生《杜诗说》:“公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可取处在此。”[14]352这里的“轻松”“潇洒流逸”,其本质是杜甫在悲剧情怀中对现实生活的整体性的审美超越。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曲折的江水绕村而流,不仅给人以宁静之感,更重要的是给人提供了一种自足的意味——江流绕村划出了一个自足的小世界,这个世界可供人自由地体味与把握,与人格的自足内外对应。长夏无事,人正可于此静静地体味一切,而首先体味到的是“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这的确是草堂结成后的日常情景,但其意象选择如此自然妥帖,这种最富代表性的日常情景给人的感觉更是宇宙的生命显现,她仿佛是自然幽韵的神迹,在向人喻示着亘古不变的永恒存在。该诗的前四句已经描绘了一个与宇宙同一,“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审美超越的世界。
如果说前面四句是从人间到“天上”的话,那么后面四句就是从“天上”到人间。在中国美学中,意象是美的基本单位;在中国诗歌中,意象是诗境的基本单位。因此,意象发见的高下是诗作成败的关键。与“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相比,“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在意象发见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该联所描绘的人间庸常朴真生活因上一联的铺垫而瞬间上升到形上高度:这种人间的庸常朴真生活具有了天然的合法性,因为这种日常生活与天地合德,与自然合义,与宇宙自然的运行异质同构,与梁燕自来、水鸥相亲一样,是人间生活本质的体证。在这里,“天上”与人间异质同构。尾联“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尾联一作“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但无论从平仄还是诗意上看,都以“但有”句为佳。)并非诗人面对眼前和乐安宁的生活场景发出的慨叹,而是悲剧情怀的体现,即天道与人道之间强烈的疏离感:人为何落到如此的境地?“天道”是可靠的吗?在前三联对宇宙自然和现实生活进行了温情体认后,这种质疑尤为精警。当然,这种质疑指向的是悲剧意识的兴起与精神家园的追询。杜甫并没有因现实的困窘而有所动摇,而是在人格的自足中对悲剧性的现实进行了整体性的审美超越。前面三联展现的是杜甫的“大我”,尾联则是从“小我”向“大我”进行审美超越的文化心理机制。
该诗首联体现出宇宙的自足,尾联写人格的自足,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首尾照应,而是天与人的异质同构。再加上中间两联的异质同构,该诗整体体现的是以宇宙的应然的自然而然为指归的对现实悲剧性的审美超越。
《江汉》一诗是杜甫晚年在湖北江陵公安一带所写。该诗沉雄倔强,气概逼人: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5]2029
首联气势宏大,开篇将人置于乾坤之中,“思归客”与乾坤同在,使思归具有了天然的合法性。诗名《江汉》,还会使人自然联想到《诗经》中的《江汉》篇,增加了远征思归的深厚的历史感。“乾坤一腐儒”中的“腐儒”二字,固然有自嘲之意,但更多的却是自负与自傲。“腐儒”与“乾坤”并列,是人与天地同在同构,与上句一样,建构起“腐儒”的天然合法性。杜甫不合时宜,但他要的不是“适应”现实,而是要现实适应自己,这不是所谓的“迂腐”,而是人的自证。
关于该诗,仇兆鳌《杜诗详注》中有影响很大的注释。其注云:“上四言所处之穷,下四言才犹可用。思归之旅客,乃当世一腐儒,自嘲亦复自负。天共远,承江汉客。月同孤,承一腐儒。心壮病苏,见腐儒之智可用,故以老马自方。周甸曰:不必取长途,取其智而不取其力。远注:全首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意。”[5]2029仇氏未得该诗要领。上四句思绪如江汉之流浩浩汤汤,人与乾坤同在同构,个人虽如片云,但心与天空同远大,人与明月同此情景。如此人格,何来“所处之穷”?这正是儒家思想中人与宇宙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深刻表达,杜诗之“大”就在于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写不惧落日秋风,精神不受外在束缚,是儒家文化中自由意志的诗性表达。所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里的“志”就是不受外在条件限制的以人类总体为依据的自由的选择和建构[1]265。下四句也非仇氏所注的那样“言才犹可用”,而是“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表现的是作者心境的洞明与人格的高明。仇注与曹诗相提并论,其实是未解杜诗之“大”;如果再将其理解为“取其智不取其力”,那直是把杜甫看作一个鼓勇求怜的乡曲小儒了。杜甫一生不曾得志,晚年贫病漂泊,却能有此“不知老之将至”之语,实是对人的悲剧性存在的整体性审美超越。
“汉唐气魄体现的是政治本体化时代的精神气质,对政治本体的乐感造就了汉唐文学。”[15]杜甫诗歌悲剧意识的基本特点是在对这种政治本体的质疑中指向超越与建构。杜甫诗歌的审美超越绝非所谓的安于现状甚至“精神胜利”的“乐感文化”。用“乐感文化”来概括中国文化的某些基本特征,本来就是对中国文化的极大误解。中国主流文化的本质特征应该是亲证文化,即以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为原点和动力来建构有利于人类总体的思想和观念[1]1-7。如果中国文化中有“乐”的话,那也是“悲极而乐”的“乐”,即在人生来未必有价值的绝望中去建构价值,在人生来未必是快乐的绝望中去建构快乐。在中国的主流文化中,价值建构和人格提升的过程所凸显的必然是以“悲极而乐”的精神来超越人生的悲剧性,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来超越生死[1]98-100。杜甫的这些诗就是明证。杜诗超越个人的“艰难困苦”,指向对价值的新的建构,正是杜诗之“大”的要义。
如果说李贺的诗主要体现的是对生命的怀疑,那么杜甫的诗主要体现的是对人生、历史、文化的怀疑,而李白一生几乎就从未怀疑过,即使是表面上的指斥与谴责,指向的仍然是对人生、历史、文化的无比的信心。论杜甫应该划入盛唐还是中唐,意义不大,杜甫和刘长卿都表现了对人生、历史、文化的怀疑,只不过杜甫是通过质疑世事人生来表现,而刘长卿则是在自然山水和人情物理的交融中来体会和感受,这才是中唐最重要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