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歌道”的传统与流变*
2020-03-12王向远
王向远
和歌是日本民族诗歌的独特样式,“歌道”即“和歌之道”,是日本“艺道”包括歌道、茶道、画道、俳谐道、能乐道、花道、书道、画道等诸道的一种,经历了上千年的发展流变,形成了一种传统,是一代代歌人、和歌理论家、学者关于和歌的创作、理论与学问研究的整体化、系统化的形态。而且歌道作为较早形成的一种艺道,是一切其他“艺道”(诸道)的基础与美学底蕴,诸道都是“歌道”直接或间接的表现或延伸,因而理解“歌道”是理解“艺道”的前提。对“歌道”的理解,也是我们中国读者了解日本文化、理解日本人、认识日本民族审美文化精神的一个重要层面。
一、“歌道”的形成及其家学化
公元8世纪编纂问世的日本最早的和歌总集《万叶集》是“歌道”的源头,10世纪初编纂
的第一部敕选和歌集《古今和歌集》标志着“歌道”的自觉。“歌道”(歌の道)一词也较早见于纪贯之(870-945)的《古今和歌集·假名序》(905年),其中曾有这样一段话:“当今之世,喜好华美,人心尚虚,不求由花得果,但求虚饰之歌、梦幻之言。和歌之道,遂堕落于好色之家。”在这里,“和歌之道”就是歌之道,简言之就是“歌道”,意思是和歌本来属于“道”,而不是华丽、虚饰、梦幻、好色之言,强调的是和歌非雕虫小技;又云:“人麻吕虽已作古,歌道岂能废乎?纵然时事推移,荣枯盛衰交替,惟和歌长存。”这里的“歌道”既含有“道统”即道之传统的意思,认为柿本人麻吕(《万叶集》时代和歌的代表人物)去世后,歌道不可荒废,须长存有继。《古今和歌集·假名序》被公认为日本和歌理论的奠基之文,同样也是“歌道”论的发端。
在纪贯之去世近一百年后,歌人源俊赖(1055-1129)在《俊赖髓脑》(1111-1115年)一书中,仍然延续着纪贯之挽歌道于既衰的思想。源俊赖认为:“当今和歌,却将古代歌人的乐感丧失殆尽,词不达意。身处当今末世,我不知如何才能恢复昔日和歌之鼎盛。”提出:“和歌之道,在于能够掌握和歌体式,懂得八病,区分九品,领年少者入门,使愚钝者领悟。倘若不加传授,难以自悟;若不勤奋钻研,学会者少。”①强调歌道传承中和歌学习的重要性,俊赖所说的“八病”,承袭的是藤原滨成(724~790)在《歌经标式》(现存最早的和歌论)中提出的“七病”,喜撰在《倭歌作式》中提出的“四病”,孙姬在《和歌式》中提出的“八病”。俊赖所说的“九品”,指的是藤原公任(966-1041)在《和歌九品》中提出的“九品”,即和歌优劣的九个品级。这表明,源俊赖的“歌道”论本身,是继承了此前三百多年间日本歌论传统的。《俊赖髓脑》在序论的末段写道:“和歌之道不继,可悲可叹。以俊赖一人之力,坚守和歌之道,经年累月不懈,却上不能得天子褒奖,下不能教世人理解。朝夕叹怀才不遇,日夜怨人生多艰。”他在日常政治生活中郁郁不得志,而将“和歌之道”作为精神寄托,反映出当时许多宫廷贵族的一种心理状态。当日本社会由平安王朝时代而进入武士幕府主政的镰仓时代之后,宫廷贵族在政治上失去的权力,只有在歌学、歌道等审美活动中得以补偿和慰藉了。
源俊赖感叹并深恐“和歌之道不继”,但实则后继有人。藤原俊成(1114-1204)自小跟随源俊赖学习和歌,1197年,他应一位贵人之请求写出《古来风体抄》一书,在序言中俊成这样写道:
如今,有贵人向我提出:您深谙和歌之道,就请您把如何才能表现歌姿之妙、辞藻之美,如何才能写好和歌等,写出来与大家共享,即使篇幅很长却也无妨。我确实深知和歌之道,犹如樵夫知道筑波山何处树木繁茂,渔民知道大海何处深浅,所以才承蒙提出这样的请求。世间有些人,仅知道和歌只要平易咏出即可,却并不予以深究。然而要深究此道,需要广泛涉猎,需要旁征博引,如此成书,决非易事。为此,我上自《万叶集》,中至《古今集》《拾遗集》,下迄《后拾遗》及此后的和歌,以时事推移为序,在历代和歌集里,见出和歌之“姿”与“词”的演进与变化,并加以具体陈述与分析。②
这里很清楚地显示出,在当时的宫廷歌人中,藤原俊成被认为是“深谙歌道”的人,他自己也当仁不让地承认这一点。这里的“歌道”,不仅仅是纪贯之所指的和歌传统,也不仅仅是源俊赖《俊赖髓脑》中所指的和歌体式、技巧等艺术层面上的东西,而是一个包含着“道”与“艺”在内的完整的统括性的概念。
首先,藤原俊成为和歌之道找到了更为高远的“道”作为依托,那就是“佛道”,即佛之道。他强调:“佛法为金口玉言,博大精深,而和歌看似是浮言绮语的游戏之作,但实际上亦可表达深意,并能解除烦恼、助人开悟,在这一点上和歌与佛道相通。故《法华经》中说:‘若俗世间各种经书,凡有助资生家业者,皆与佛法相通。’《普贤观》也说:‘何为罪,何为福,罪福无主,由自心定。’因而,关于和歌的论述,也像佛教的空、假、中三谛,两者相通。”③藤原俊成的“佛法与歌道相通”的这一论断,在和歌道理论中极为重要,和歌之为“道”,根本就在于此。表面看起来,佛道“博大精深”,和歌则是“浮言绮语”,是“游戏之作”,两者显然有道与器之分,然而藤原俊成从功能论上见出两者的相通,就是两者的目的都是“解除烦恼、助人开悟”。而且,他认为和歌与佛法佛经一样,“亦可表达深意”,意即可以具有“道”的深刻度。和歌要有深度,歌人须有“道”之心。那么和歌要怎样才能与佛道相通呢?于是他提出“幽玄”这一概念。提出和歌之“心”(内容)与和歌之“姿”(亦称“词”)都要“幽玄”。俊成在多次“歌合”(和歌比赛)中担任裁判(“判者”),在给出的“判词”中,他每每使用“幽玄”“幽玄之体”“入幽玄之境”等用语,对当时著名的歌人西行、慈圆、寂莲和实定等人的作品加以高度评价,主张和歌的“心”“词”“姿”“体”都要“幽玄”。“幽玄”在歌中的主要体现就是“心深”。为此,藤原俊成在《古来风体抄》中推崇源通俊的一句话:“辞藻要像刺绣一样华美,歌心要比大海还深。”④
在源俊赖所处的平安王朝末期,歌学崇信权威,歌道也出现了以“家学”为核心、为单元的若干宗派。源俊赖继承其父源经信的歌学,其子女俊重、俊惠、俊盛、待贤门院新少将等,被称为“六条源家”;而以藤原显辅为源头、其儿辈清辅、重家、显昭及孙辈显家、有家一脉相承的歌学流派,以歌学的学问性、知识性和资料性的研究见长,被称为“六条藤家”;以藤原道长-藤原长家-藤原忠家-藤原俊忠-藤原俊成-藤原定家历代相传的和歌家学,被称为“御子左家”,以理论上的建树见长。较之六条家的保守态度,“御子左家”对和歌创作采取的是开放、前瞻的姿态。
最终,“御子左家”一家独大,这与藤原俊成之子藤原定家(1162~1241)的能力与影响力密切相关。藤原定家继承并发挥俊成以“幽玄”为中心的歌道思想。在《近代秀歌》中,定家开门见山地指出:“和歌之道,看似浅显,实则深奥;看似简单,实则困难。真正理解和歌者,仅极少数而已。”强调的还是歌道的“心深”及“幽玄”。为此,歌人就要有历史的纵深感,于是他提出了一种以学习古人——即所谓“稽古”——为主要途径的复古的、古典主义的“新的歌风”。在《近代秀歌》中提出:“‘词’学古人,‘心’须求新,‘姿’求高远,学习宽平之前(亦即万叶集时代——引者注)之歌风,自然就能够吟咏出优秀的和歌。”⑤在和歌创作方法上则提出所谓“本歌取”,亦即“取自本歌”的意思,主张将古人的和歌(“本歌”)的词语、立意和意境等各种要素,加以借用和改造,从而以陈出新,化旧为新,以收新旧相成、古今相通之效,形成一种特殊的审美张力,别具一番美感。藤原定家的这些理念,集中体现在他与藤原良经等五人合编的《新古今和歌集》中,也体现在藤原良经代为执笔的《新古今和歌集·假名序》中,其中有云:“今人皆轻目前之所见,重昔日之耳闻,然今人若不及古人,应以为耻也。惟愿此歌集能探源析流,振兴歌道,虽经时光流逝,而使经久不湮,随岁月推移而能代代流传。”⑥这是一种慕古求新的态度。
藤原定家的“歌学”产生了深远影响。200多年后,歌人正彻(1381~1459)在《正彻物语》中开篇写道:
歌道方面,谁要否定藤原定家,必不会得到佛的庇佑,必遭惩罚。
定家的末流有二条、冷泉两派,后又有为谦为代表的京极派,三足鼎立,正如大自在天有三只眼,三派相互抑扬褒贬。学习者何弃何取,难以定夺。应该对三家作为一个整体,取其所长,不可偏于一家。如若做不到这一点,也要追慕定家的遗风,此乃进取之正道,其他途径无可替代。也有人不学定家,而学习末流之风体。但我认为,学上道者,可得上道,若不能至,心向往之;上道不能,中道可得。佛法修行以得佛果为目的,不能只是以修成声闻、缘觉、菩萨三乘之道为最终目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学习末流之风体,只模仿遣词造句,岂不可笑吗?无论如何,应该学习定家的风骨精神。⑦
这里把定家的歌道传统视为神圣,视为“上道”,而且与佛的奖惩联系到一起。这些话足以表明那个时期歌人们对藤原定家的推崇与膜拜,表明了定家已经完全成为歌道的守护神式的人物,其独一无二的歌道权威已经确立,成为歌道的象征、歌学的偶像。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和歌理论著作,如《愚秘抄》《愚见抄》等等,都被冠以定家之名而流行于世。这些歌学伪书虽基本可以确定并非出自定家之手,但确实是对定家歌道思想的一种发挥与延伸,特别是在“幽玄”“有心”的审美意识方面,有更为细致的阐发。
在某种意义上说,从俊成、定家活跃的12世纪后期一直到16世纪,在长达300、400年间,定家的孙辈、重孙辈形成的二条派(为藤原为世为代表)、京极派(以藤原为谦为代表)、冷泉派(以藤原为成、藤原为秀为代表)共三派,各从不同角度与侧面,几乎完全把持了和歌从理论到创作的话语权,日本的歌学实际上成为了定家一族的“家学”。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家学,使古代“歌道”有了明确的、众所公认的传承人、责任人,也使歌道的传承落实到实处,有了保障。
二、从“歌道”到“连歌道”
和歌不仅是一种个人的创作活动,也被广泛运用于社交活动,于是由古代的两人对咏,到了平安时代后期逐渐成为贵族社会的一种风气,发展到多人联合吟咏的“连歌”。连歌既然是一种集体活动,必然要求有一定的规矩规则,这叫做“连歌式目”。
谁来制定这些“式目”呢?藤原定家的后人们在“式目”的制定上仍然具有权威性,其中,以京都为中心的所谓“京连歌”以二条家的藤原为氏(定家之孙)为权威,而幕府所在地镰仓的连歌式目,则以冷泉家的藤原为相(定家之孙)为圭臬,各自制定了自己的连歌式目,相互竞争。到了室町时代,时任关白太政大臣的二条良基(1320~1388)凭借政治上的高位及和歌连歌的修养,将两派统一起来。二条良基写了一系列连歌论的文章与书籍,包括《僻连抄》《连理秘抄》《击蒙抄》《愚问贤注》《筑波问答》《九州问答》《连歌十样》《知连抄》《十问最秘抄》等,对连歌的各方面的知识做了整理概括,提出了包括连歌创作、吟咏、唱和及欣赏等一整套“式目”,成为日本“连歌道”最重要的奠基人和建构者。此后,宗祇(1421-1502)写了《吾妻问答》、心敬(1406-1475)写了《私语》等著作,于是,由歌道而生发出了“连歌道”。
“连歌道”的出现,标志着日本歌道的一种延伸、分化与转折,标志着和歌的个人性转换为连歌的集体性,和歌的抒发个人感情转换为连歌的联络集体感情,和歌的尊重个人内心感受转换为连歌顾及歌会上的气氛养成,和歌的审美目的转换为连歌的社交目的,和歌的“物哀”“幽玄”转换为连歌对趣味性乃至滑稽性的偏重。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后世也有人认为连歌不是“艺术”而只是一种社交游戏。不过,二条良基、心敬等连歌理论家,都是把“连歌道”与“歌道”视为同道的,认为两者都须要追求“心”与“姿”(词)的“幽玄”。
关于和歌、连歌之间的密切关系,心敬在《私语》中,以佛道做比,认为两者都通于佛法。“和歌、连歌犹如佛之三身,有‘法’‘报’‘应’三身,‘空’‘假’‘中’三谛的歌句,能够即时理解的歌句,相当于‘法身’之佛,因呈现出‘五体’‘六根’,故无论何等愚钝者均能领会。用意深刻的歌句,相当于‘报身’之佛,见机行事,时隐时现,非智慧善辩之人不能理解。非说理的、格调幽远高雅的歌句,相当于‘法身’之佛,智慧、修炼无济于事,但在修行功夫深厚者眼里,则一望可知,合于中道实相之心。”⑧这是从高层面上的“道通为一”而发出的议论。
同时,和歌与连歌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在《筑波问答》(1357~1373)中,二条良基明确地指出了歌道与连歌道的根本不同,他说:
和歌之道有家传秘传,而连歌原本就不靠祖上秘传,只以临场发挥、催人感动为宗旨。即使是高手,如果连歌听上去滞涩、不美,那也不会被人认可。⑨
又说:
连歌之道不能有违于世道,无论是多么有趣的连歌,违背道理的都不可取。所谓连歌的高手,就是连“てにをは”之类的助词都很用心,同时力求符合物理人情。假若不小心思路偏颇,吟出一句不合道理的歌,那就会使前后七八句都丧失价值。所以,慈镇法师曾深切地说过:佛法、世法,惟有道理两字而已。心正、词爽,即是治世之声,自有风雅的连歌。⑩
这也就是说,连歌之道重在临场的即兴性,还要注意“不违世道”,即尊重当时一般人的常识与感受。这样一来,歌道的“家传秘传”就显得无关紧要了。所以他强调:“和歌之道有家传秘传,而连歌原本就不靠祖上秘传”,就从根本上否定了以往的歌道的家学式的垄断。可以说,连歌道的崛起,特别是二条良基连歌理论的出现,使得藤原俊成-藤原定家一脉的“御子左家”的歌道,从此走向了衰微。
三、歌的“国歌”化、“歌道”的“国学”化
进入江户时代后,特别是进入江户时代中期即公元18世纪以后,传统的“歌道”发生了根本的转折。歌道的传承者由此前的贵族阶层转到了以町人(工商业者)出身为主的学者手里。这些人面对着当时鼎盛的汉学与儒学,面对着刚刚从欧洲传入的“洋学”,而逐渐形成了与之对立的“国学”的观念意识,产生了日本的特殊的学问形态“国学”,出现了一批阐释日本文化独特性的国学家。这些国学家继承了此前关于“歌道”的一切遗产,极为珍视从《万叶集》到《古今和歌集》再到《新古今和歌集》的和歌传统。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对此前将歌学作为家学、将歌道作为私道的做法,一般都明确表示否定态度,特别是对15世纪以后对《古今和歌集》进行私家传授、秘不示人的所谓“古今传授”,都不表赞同。他们不主张把和歌之学搞成此前那种家学,而是普遍地将“歌学”作为“国学”来看待。这样,“歌学”就成为“国学”的最早形态,日本的“国学”即发源于“歌学”。于是,歌学的发展传承之道即“歌道”,就由日本宫廷贵族的审美意识形态,逐渐地普泛化、国民化,而转换为日本人所特有的文化形态与审美形态了。
较早明确宣布歌道的这一转换的,是国学家荷田在满(1706~1751)。1742年,他发表了一篇引起轰动一时的名文《国歌八论》。“八论”包括歌源论、玩歌论、择词论、避词论、正过论、官家论、古学论、准则论。其中心主题,是主张和歌与政治、与道德无关,推崇和歌的辞藻与语言美,流露出娱情主义、唯美主义倾向,并把《新古今和歌集》的“新风”和歌作为和歌的典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荷田在满明确地把和歌称为“国歌”。他强调:“我日本国虽为万世父母之邦,但文华晚开,借用西土(指中国——引者注)文字,至于礼义、法令、服装、器物等,都是从异邦引进而来。而唯有和歌,用我国自然之音,毫不掺杂汉语。至于冠词、同音转意等,均为西土语言文字所不及。这是我国的纯粹之物,应加倍珍惜。中古以后的宫廷贵族,因天下政务转移于武家,便有了闲暇,才开始雅好和歌,却称之为‘我大敷岛之道’,此不仅不知和歌之根本,也是不知‘道’为何物的无知妄言,不值一驳。”这里所说的“敷岛之道”中的“敷岛”是古代地名,在大和国(今奈良县),古代曾有崇明、钦明两代天皇建都于此,所谓和歌乃“敷道之道”,是说和歌起源于皇宫贵族,是宫廷贵族文化的特殊产物,而荷田在满认为这“无知妄言”,他既然把和歌视为日本的“国歌”,也就不会承认有什么所谓“堂上”(贵族)之歌与“地下”(庶民)之歌的分别,站在这样的立场上,荷田在满对当时公卿贵族的和歌创作与理论痛加抨击:
环顾现在的公卿贵族歌人,也只有区区两三人偶尔能作出刚强有力、用词恰当的和歌。其他人则以埋头吟咏那些调子舒缓的歌为能事。看看他们的作品,风情淡薄,风格柔弱,如同飘摇的柳枝。吟咏那样的歌有什么意思呢?以我之不才,那样的和歌拿起笔来,一口气写出几百首,谅无问题。而那些以舒缓为能事的人,一看到刚劲有力的作品,就说:“那是下等人的东西,不算是歌”;或者说:“那是俳谐,不是和歌”。而有人听到那帮公卿贵族的批评之词,意识不到自己受批评是因为自己比批评者高明的缘故,反而以为自己的作品不及那些公卿贵族,对他们的批评从来不抱怀疑。你把真正的和歌说成“不是和歌”,那你所根据的“当然之理”是什么呢?不说出个道理来,却妄自以贵族的眼光,一律斥之为“下等人的东西”,这就是当今那些贵族老爷的态度。
与此相关的,对于中世以来的歌道权威与偶像藤原定家,荷田在满也加以大胆的批判。在回顾歌学与歌道历史的时候,荷田在满写道:“到了后鸟羽天皇、土御门天皇时代,出现了藤原定家那样一个人。从那以后直到如今,不知何种缘故,人们都将定家卿奉为和歌圣人而崇信有加。然而实际上,定家卿并不见得懂歌学。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只要看看他所写的和歌及其他著述,就可知他对古代和歌的意思并不理解,对于古语的含义也有误解,有关的例证很多,不能一一例举。”他痛判歌人们对定家的盲信,同时极力推崇同时代的国学家契冲、荷田春满的《万叶集》及和歌研究的成果,并且“相信不出数年,必有过半的学者会了解两人的思想精华,并以抄写、传播契冲的著作为乐,从而打破对定家卿的盲目崇信,歌学也会由此走向正道。”
另一位国学家贺茂真渊(1697~1769)也发表了题为《歌意考》《书意考》《国意考》《语意考》和《文意考》的系列文章,合称“五意考”,其中心思想是将日本固有的思想文化称为“国意”,将儒、佛等外来文化思想称为“汉意”。他认为“汉意”不符合日本的政道与现实。在《歌意考》中,他称日本固有的“歌道”(和歌之道)虽然看似无用,反倒可以成为治世之理;他反对拘泥于儒教义理,强调根植于天地自然的日本固有之“古道”亦即“神皇之道”。他还指出,长期以来,外来的儒、佛之道遮蔽、歪曲了古道,因而必须加以排斥,回归纯粹的日本古道。为此他推崇《万叶集》中的上古和歌,认为学习万叶古歌,不仅可掌握歌道,而且还会学到“真心”,而万叶歌的“真心”正是天地自然的真心,亦即“大和魂”,从而将日本的“歌学”从“汉意”、从儒教朱子学的劝善惩恶的观念中解放出来。这些观点为他的学生本居宣长所继承光大。
“国学”的集大成者本居宣长(1730-1801)毕生都在研究日本之“道”。在本居宣长看来,“歌道”是日本之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此他写了《石上私淑言》一书,以一百多条问答的形式,回答了“歌道”这个词(添加:的)古来演变,阐述了歌道的方方面面。他一方面认为汉诗与和歌情趣相同,“但随着世事推移,无论人心抑或风俗,均各有变迁,及至后世,我国与中国的差异越来越大,‘汉诗’与‘和歌’也迥异其趣”;他认为:“汉诗虽有风雅,但为中国风俗习气所染,不免自命圣贤、装腔作势,偶尔有感物兴叹之趣,仍不免显得刻意而为。”强调和歌不同于汉诗的载道言志,可以表达一种纯朴的自然人性,表现“物哀”并使人“知物哀”,才是和歌的本质。在本居宣长看来,“歌道”也仅仅是日本之道的一种表现而已,他写道:“世人一般认为,和歌之道乃我日本大道。但堪可称为‘大道’的是‘神道’。因历代学者受中国书之迷惑,以儒学的生硬说教解释我‘神道’,遂至牵强附会、强词夺理。于是,大御神之光遭到掩蔽,率直优雅的神国之心也岌岌乎丧失殆尽,岂不可悲可叹!但另一方面,在歌道中却未失神代之心,则又殊为可喜。”说来说去,就是把歌道作为日本之道的一种载体。
“歌道”论发展到江户时代末期、明治维新前夕,开始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型,而代表这个转型的人物是香川景树(1768~1843)。香川景树在创作和理论上受其师小泽芦庵及《古今集》歌风的影响,反对贺茂真渊、本居宣长、平田笃胤等“古学派”的复古主义,体现了由传统向近代转型时期的某些特点。他写于1812年的名文《〈新学〉异见》,是对贺茂真渊《新学》一书的复古主义的批判。该文将《新学》的初章(相当于绪论部分)拆分为14段,逐段加以剖析批驳,从而申明自己的歌学见解。他指出,和歌是时代的产物,是不同时代人的感情的自然而然的率直表现,具有不可重复与不可模仿性,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和歌,因而现代人不必模仿古代和歌;他认为,《万叶集》的阳刚歌风与《古今集》的阴柔歌风,都是时代使然,各有千秋,不能厚此薄彼。在《歌学提要》(1843)中,他更进一步强调,歌道必须顺应时代,反映时代,而不能模仿古人之歌。他说:“模仿千年古人,虽然不奢不费,但后患却大。纵然可以返古,却背离今世,意欲何为?历朝历代敕撰和歌集,有多少雷同?斗转星移,风俗变迁,皆非人力所能干预。如要返古,就如同堵塞流水,能够留住何物?结果必然是洪水四溢,愈加浑浊,泛滥不可止,永世不得清流。”如此主张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歌,把将和歌看成是时代的产物,反对模仿古人,就等于否定了历史上以藤原定家为中心的传统主义的歌道观。
四、传统歌道的近代颠覆
进入明治时代以后,西方文学的价值观,特别是浪漫主义文学观影响到日本歌坛,人们要以浪漫主义的个性张扬与个性解放,来要求文学风格上的豪放与雄阔,以此来看待传统和歌,则歌道传承下来以物哀、幽玄为核心的美学观,会受到怎样的质疑与挑战,是可想而知的。
最早对歌道传统提出挑战的是与谢野宽(号铁干,1873~1935),他反抗当时歌坛的陈腐气息,推动和歌的革新,与其妻与谢野晶子一起,成为和歌领域浪漫主义革新运动的急先锋。他的和歌创作一扫古风,风格激昂、雄壮、粗犷有力,喜欢用“虎”“剑”之类传统和歌中几乎不使用的词,被称为“虎剑派”。他的和歌革新的主张集中体现在《亡国之音——痛斥现代无大丈夫气的和歌》(1894)一文中。该文批判“宫内省派”和歌的文弱纤细、抨击格局狭小的、女人气的和歌风格,主张格局宏大的有“大丈夫”气的和歌,从现代浪漫主义精神的高度,对传统和歌的审美趣味做了彻底否定。他把一直以来表现风花雪月、男女私情、物哀幽玄的和歌,称为“亡国之音”。在当时,这的确是一种大胆的、惊世骇俗之论。他自己也承认“盛世之中胆敢发此不祥之语是胆大妄为,但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众所周知,“歌道”一直被称为日本之道,是日本人的审美圣域与精神家园,现在却被指斥为“亡国之音”,不啻离经叛道之论。从这一意义上看,与谢野宽对传统歌道的颠覆,是毫不留情的、彻底的。
与谢野宽对传统“歌道”的颠覆,与香山景树一样反对复古主义,反对师古,而主张师法自然、尊重个性。他写道:
大丈夫一呼一吸都是直接吞吐宇宙,拥有这种大度量来歌颂宇宙,宇宙即是我的歌。和歌须有师传,但师传只是在学习和歌的形式时是需要的,在和歌创作中的精神层面上则需要直接和宇宙自然融为一体。想依赖老师的怎样的谆谆教导呢?一呼一吸、吞纳宇宙这样的胸怀,是老师无法传授的。拥有这样的胸怀才能完成大丈夫的和歌创作。而现在的和歌诗人却没有这种见识,他们万事模仿古人,争论模仿的高超与笨拙,想依靠模仿而终其一生。
如果就和歌向他们提问,从他们马上就搬出《古今集序》以及其他古人的和歌理论,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和歌以人心为种”,他们也肯定可以脱口吟颂出《古今集》《千载集》以及《桂园一枝》等前人创作的和歌,并把它们作为和歌创作的圭臬。他们只知道古人,现实宇宙自然中的音律已经许久不能震动他们的耳膜了。
小丈夫就是小丈夫,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培养出大丈夫的度量。虽然模仿眼低手拙的古人也可以创作和歌,但正像狗只能弄懂狗的事情,青蛙只能弄懂青蛙的事,小丈夫最终也不能欣赏大丈夫气概的和歌。
与谢野宽的这些“大丈夫”的主张,可谓发千年和歌史所未发。历来歌道的传承就是《万叶集》《古今集》和《新古今集》的传承,一直到香山景树,歌道史上不同的争论,实际上主要表现为推崇《万叶集》还是推崇《古今集》之争,而《古今和歌集·假名序》则是歌道理论的源头滥觞,历来被奉为不刊之论。如今,与谢野宽把这些都加以否定,也就等于把“歌道”的传统价值观都给否定了。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标志着和歌的近代转型与浴火重生。从此,和歌不再是所谓“敷岛之道”,不再是贵族的雅玩,而成为民众之歌。此前歌道的一切清规戒律都只被作为历史遗产来看待。进入现代社会后,和歌这种日本民族诗歌的独特样式也和汉诗、外来的自由体诗一样,可以广泛表现自然、社会和人生,百无禁忌。于是连传统和歌的外在体式都可以突破,并且产生了口语体的和歌、自由律短歌等体式。日本战败后曾一度出现过“人民短歌(和歌)运动”,将和歌与社会政治密切关联起来,彻底超越了和歌的“脱政治”的纯美性质。甚至还受到来自西方的现代派的冲击洗礼,出现了现代派的和歌。
当然,在这些与时代共进退的和歌的起伏出没的背后,还有一个似乎超越时代的“歌道”传统,也一直默默地、低调地存在。同时也有不少人坚持以传统的、怀古的风格来吟咏和歌,标志着歌道永续的宫廷歌会也年年召开,并为大众媒体所关注,传统“歌道”在现代条件下并未断绝,并且成为日本审美文化传统中的重要部分。
①源俊赖:《俊赖髓脑》,《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上卷,王向远译,北京:昆仑出版社,2014年,第11页。
②③④藤原俊成:《古来风体抄》,《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上卷,王向远译,第145、144、144页。
⑤藤原定家:《近代秀歌》,《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上卷,王向远译,第173页。
⑥藤原良经:《新古今和歌集·假名序》,《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 新古今和歌集》,东京:小学馆,1996年,第21~22页。
⑦正彻:《正徹物語》,《日本古典文学大系65 》,东京:岩波书店,第166页。
⑧心敬:《私语》,《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上卷,王向远译,第471页。
⑨⑩二条良基:《筑波问答》,《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上卷,王向远译,第243、2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