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整体论视野下的乡土聚落研究方法
2020-03-12杨宇亮党安荣谢浩云赵立华
杨宇亮 党安荣 谢浩云 赵立华
(1.云南师范大学,云南·昆明 650092;2.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3.云龙县文物管理所,云南·大理 672700;4.云龙县检槽乡文化站,云南·大理 672700)
一、引言
人居环境科学是一个开放复杂的学科群,强调“以整体的观念,寻找事物的相互联系”,“这是人居环境科学的核心,也是它的方法论”[1],通过“对整体观的回归,批判性地整合,运用生成整体的观念,有机地处理各方面的关系”[2]。生成整体论是一种在系统论整体性基础上,强调系统动态性与时间延续性的哲学观,与人居环境科学的复杂科学属性具有天然的契合性,可以为其提供坚实的底层思考框架。金吾伦认为,“部分只是整体的显现、表达与展示,部分作为整体的具体表达而存在,而不仅仅是整体的组成成分,整体通过连续不断地以部分的形式显现其自身”[3],“人居环境科学方法论的核心是整体论方法论”[4]。
乡土聚落是人居环境科学的重要子系统。陈志华、李秋香等以经典视角开展乡土建筑与聚落的研究而成果斐然。近年来,在人居环境科学的整体视野下,李严等探讨了军事聚落与明长城军事制度的关系;钱利等讨论了小流域与传统村落整体保护的策略;郭巍等讨论水利系统对圩田景观的形成过程与文化衍生的影响;周政旭等以贵州为例,开展了民族聚落人居生态系统研究。上述研究趋向已不再局限于聚落本体的微观视角,而将乡土聚落置于宏观视野中,拓展了传统的研究范畴。然而,除少数文献关涉乡土聚落的方法论外,对于具有范式意义的乡土聚落研究方法论自身的研究,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本文以生成整体论视野切入,探讨乡土聚落的整体研究方法。
二、乡土聚落的整体研究方法
(一)框架:层级关联的全局
我国的乡土聚落数量可观、地域性强、分布广泛、类型多样。以民族或地域开展谱系化分类固然经典,却有整体视野匮乏之虞。但若以生成整体论的视野切入,则所有聚落均可回归为以“人”为核心的人居环境,纷繁芜杂的乡土聚落均可被纳入“源头—节点—边界—格局”四个彼此相联的层级系统之中,而在动态中构成全局性的研究整体。
1.源头:产业聚居
产业是人类聚居的源头。产业的形成多依赖于某种自然资源,自然资源在连续的地理空间中具有相似性,因此形成了产业与聚落在连续空间的相似本底环境。例如,中国传统村落的分布热点往往与某种产业的整体背景相关,如江南地区的精耕农业与桑蚕养殖,是塑造当地乡土聚落的土壤;成都平原的林盘形成可追溯至农耕的产业源头。除农业外,矿业、手工业是农耕社会常见的产业类型,这些生产型的聚落均构成乡土聚落的源头。
2.节点:交流整合
节点因交通而产生,是生成整体论的系统动态性与时间延续性的最好反映。节点至少包括两类:一是交通条件较为优越的地方形成的商业型聚落,二是因交通联系而形成的建筑物、构筑物,如桥梁、庙宇、驿亭等。商业是人类的交流联系中最常见的一种,与农业的内敛性不同,商业具有外向性特征,从业者必须依靠商品与外界交换维持所需。商业活动不仅使源头与节点的物资得以双向交流,也促成了非物质层面的文化传播,文化在动态中成为整合乡土聚落的力量。
除商业贸易外,交流还包括宗教传播、族群迁徙、军事征伐等,如藏传佛教是藏文化区的文化纽带,常在日常居住区外形成独立的庙宇、宗教构筑物等。应该说明,聚落成因多样,既是节点、又是源头的情形也不罕见。
3.边界:内部趋同
聚落间的联系以人为载体,就必然受制于山脉、水系、气候等地理因素造成的边界约束,进而产生边界的内部趋同现象,表现为两点:边界内的高程、气温、降水等条件相对一致,加上适宜聚居的物理环境只能限定在一定阈值内,使基于理性的聚落选址具有趋同性;边界限制了人类活动的对外联系,但边界内的交流却广泛而紧密,最终因文化涵化使聚落多有趋同。
例如界定流域的分水岭就是明确的边界,流域内的水系汇集区既是自然地理单元,又构成了边界明确的人文地理单元。流域由分水岭围合而成,崇山峻岭使人们的对外联系困难重重,但并非不可逾越。流域内以水系为脉络,沿河地段易发育为地势平缓的台地或冲积扇,是乡土聚落的趋同选址区。边界的存在还促成了内部相似的文化地理单元,如民族聚居区、语言方言区、宗教认同区等。如贵州省镇宁县的扁担山地区,以白水河为脉络穿行山间,形成长约30km,宽约1000m的河谷平坝,清晰的边界内聚合为四十八个布依族大寨,具有高度的同一性[5]。
4.格局:本底环境
格局是地物要素在空间中的总体分布状态,是现实世界的表观,表现为多个边界单元的集合。在典型山地环境中,山脉与水系作为尺度最大、最基础的地物要素所构成的山水格局,具有实质的结构性力量,深刻影响着乡土聚落的源头、节点与边界,成为塑造乡土聚落的本底环境。
人类活动尽管受限于地理边界的约束,但确有需要时,这种障碍也可以克服,如滇西北的乡土聚落分布于高山大川,却多因跨越多个流域边界的茶马古道所联系,空间分布与联系强弱是由更大尺度的格局所限定,聚落群的视野因此得以拓展至更宏观的边界之外。
(二)特征:大主导小、空间嵌套、时间包含
乡土聚落的整体框架存在时间尺度与空间尺度的显著差异。塑造边界、格局的地理空间尺度(S)大,而且其形成的时间尺度(T)极其漫长;形成源头、节点的聚落空间尺度(s)小,其形成的时间尺度(t)也是非常近晚的。在S〉〉s、T〉〉t的条件下,大尺度要素对小尺度要素形成明显的限定与约束作用,即“大(尺度)主导小(尺度)”的特征。
就空间关系而言,乡土聚落作为源头、节点被容纳于大尺度的边界之内,边界又被容纳于尺度更大的格局之中。源头、节点作为聚落尺度对象,被地理尺度的边界、格局所容纳,后者形成的高程、水系、坡度等物理环境影响了聚落的分布与变化,这种影响虽不构成因果决定,但以总体趋向限定了人居行为的选择阈值,以从小到大的多重“空间嵌套”特征,深刻影响了乡土聚落的形成。
布罗代尔认为,时间的多尺度特征对于历史研究具有极为深刻的作用。在人居环境的形成过程中,衡量源头、节点的聚落时间尺度是数十年至数百年,这一时间单位足以感受聚落的变迁。衡量边界、格局的地理时间尺度却长达数千至数十万年,这一时段对人为活动而言几乎难以觉察,但这种“时间包含”的特征却为乡土聚落的营建提供了相对恒定的物质环境。
(三)途径:尺度交叉的学科集群
“源头—节点—边界—格局”的研究框架涉及不同的经典学科,必然要求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方法。具体而言,针对某一特定对象,需要从上一层次,以更广大的视野、更具有整体性的观点来进行研究,使各有擅长与短板的学科整合于人居环境科学的整体视野中。如地理学长于人地关系研究、GIS长于宏观空间格局分析、人类学长于“客位”视角的田野调查、历史学长于史料分析与阐释、建筑学与城市规划长于建筑或聚落本体的空间分析与构建。这些不同学科的研究对象、研究尺度相去甚远,但借鉴不同学科形成新的研究范式,恰恰是拓展乡土聚落研究的重要范畴。
三、案例:流域视野下的乡土聚落研究
(一)源头:因盐生村
“沘江”一词在云南云龙县一带白族语中是“盐河”的意思。时至今日,沘江流域的交通仍难称通达,但此地却因盐井遍布而早早进入了中央帝国的版图。公元前109年,西汉已在今天的云龙、兰坪一带置“比苏”县,“比”通“沘”,县名是因盐所得。《新纂云南通志》载,“汉代云南二井,即安宁井、云龙井”。至明初,沿沘江流域的盐井得到广泛开发,诺邓井、山井、大井、师井、顺荡井并称“云龙五井”,再加上稍晚开发的宝丰井、天耳井,石门井,也有“云龙八井”之谓,沘江流域的代表性聚落几乎就是以产盐才获得存在意义。以盐的开采为主业,“八井”逐渐成为经济发达的聚落,专司盐业生产直至民国年间。
(二)节点:盐桥相伴
三比江流域“八井”以生产构成了盐业的起始环节,但要构成完整的盐产业链,必须让盐流动起来,源头的影响才能沿线扩散成网,成为塑造沘江流域广大村落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流的作用要大于源。在地貌支离破碎的沘江流域,桥梁成为联系各条通路的节点,成为“流”通畅的关键。
盐业不仅提出了修桥的需要,也提供了修桥所需的技术与资金门槛:人口的流动充实了建桥的技术力量,盐业经济提供资金保障。随着沘江流域的桥梁逐渐增多,隔离的地理环境日渐通畅,聚落得以在小范围聚合,大范围扩散。这些类型多样、颇具价值的古桥,在物资交换与文化传播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云龙的古桥梁有上百座,多数保存完好,仅上报第七批国家文保单位文本中,就涉及到33处古桥。
《中国古桥技术史》中将中国古桥分为梁桥、拱桥、吊桥三类,沘江流域的古桥均有涉及,其中造型最为优美、成就最高的当属廊桥。云南的廊桥以沘江流域最集中,这些位于崇山峻岭中的廊桥造型朴实,结构合理,颇现气度。在云龙现存的代表性古桥中,廊桥接近一半,最著名的廊桥当属建于1776年的通京桥。通京桥为伸臂式单孔木梁廊桥,全长40m,净跨29m,以弧形凌跨沘江之上,屋顶上覆青瓦,桥身两侧有裙板遮挡风雨,造型潇洒飘逸。
(三)边界:流域之内
沘江流域的边界清晰,流域内古道交错。借助盐的生产与流通,沘江流域的广大村落形成相似的人文背景,逐渐产生了一批因盐而兴的村落。“八井”中除石门井所在地成为城镇外,其余的村落形态延续至今,整体格局完整。盐作为一种生机勃勃的塑造力量,在村落形成过程中起到显著作用。在诺邓盐井为中心的400m范围内,几乎覆盖了盐业生产的所有居民点,形成以盐井为中心的紧凑聚合形态[6]。宝丰村是以雒马井为中心而形成,直至民国十八年(1929年)都是云龙州(县)治所在地,历时300年,一度创办过女子学校、农民实业团、平民习艺所等机构,蔚为先锋。此外,大达、检槽、长春等村落也逐渐繁华,奎阁、戏台、庙宇等文化建筑在沘江流域内的聚落中随处可见,印证了边界的内部趋同特征。
(四)格局:流域之间
乡土聚落的形成受到大尺度格局的影响,表现为地质格局与山水格局。
井盐的产生需要一定的地质条件。三叠纪时期,云南为处于副热带高压控制下的古地中海地区,在地质演化历程中,海洋环境中积累的盐与砂岩沉积在一起,这些海相沉积岩经历了地壳抬升、水系的侵蚀下切作用后,含盐层逐步出露成为盐泉。在大尺度的地质环境中,上述条件并不严苛,因此,盐井分布很可能跨越流域边界,并与水系显著相关,进而与桥梁等节点产生联系,水系就是空间格局的脉络。
遵循上述思路,以ArcGIS的水文分析工具进行流域划分,标注出以沘江流域为中心及其周边与盐有关的“源头”与“节点”。前者包括沘江流域的云龙八井、沘江流域以北的啦井盐井、黑惠江流域的乔后盐井、弥沙盐井;后者包括沘江流域的古桥梁33处,黑惠江流域的古聚落沙溪、凤羽2处,可考古桥4处。
图1 以沘江流域为中心的T字结构(Figure T-shaped Space Structure Centered on the Bi River Basin)
如图1示,古桥梁群主要集中于沘江流域的干流中部,以及两条支流师里河、清水河,这一沿南北向的分布带也是盐井的集中区域。将“源头”“节点”相连,呈现了一个横置的T字型格局:其南北轴与沿沘江分布的盐井重合;东西轴向东进入黑惠江流域,至洱源境内的乔后盐井与凤羽,直指地区中心——洱海地区。这一由“源头”“节点”反映出的T字型结构,构成横跨流域之间的山水格局。
T 字结构的南北轴由纵贯南北的沘江所奠定。南北轴以“八井”地区为中心,最北者为顺荡井,附近有建于明代的彩凤桥,这座古桥是云龙通向北面的兰坪、鹤庆、丽江、剑川的要津,也是顺荡井所产食盐的主要外销通道。最南者的宝丰井曾为云龙州治所在地,附近的砥柱桥是盐井区联系保山至境外的枢纽。一北一南两座桥梁,正是以盐业经济沿沘江辐射的重要节点。
T 字结构的东西轴由山岭所塑造。一般而言,跨越流域边界多以分水岭为障碍,但沘江流域与其东的黑惠江流域之间的分水岭却相对平缓,在梨树坡附近的高程仅约2500m左右。T字结构的东西轴始自“八井”地区中部的通京桥,向东翻越分水岭至黑惠江流域,通过永安桥、茄叶桥,与自乔后盐井、弥沙盐井南下的驿道合一,经凤羽后到达洱海地区[7]。然而,这一在今天并不顺畅的道路体系是否真实?据史书载,自洱海西岸经邓川向西,过凤羽到达黑惠江流域,折向西北到达云龙八井地区即为古时官道,直至明中期依然交通繁忙,与T字结构的东西轴是重合的。另据《大理国史》,大理国时期置凤羽郡下辖沘江流域的“八井”产盐区、黑惠江流域的凤羽、邓川等地,行政区划属当时的京畿地区[8],也与东西轴重合。地理格局所揭示的信息与史料可以互证。
廊桥分布也跨越沘江流域,与T字型结构吻合。在沘江以东的黑惠江流域,直至上世纪中叶,尚存乔后永安桥、松树村凉桥与茄叶桥,稍早还有凤羽铁甲村廊桥,今惜存茄叶桥。此桥跨度不大,以平梁配合马鞍架承托桥面,两岸的桥亭为重檐歇山式门楼,厚重有古风。据见过实物的茄叶村石匠何大发回忆,永安桥、凉桥、铁甲村桥与茄叶桥结构相似,桥身以层层出挑的梁搭接,榫卯相扣,不用钉铆,桥亭四面出廓,桥身桥亭覆以青瓦。从实物结合描述来看,黑惠江流域与沘江流域的廊桥应属同一体系,印证着以盐为媒介的交流过程。
(五)案例小结
沘江流域的盐在生产环节聚合为“源头”,直接产生了以“八井”为代表的生产型聚落,又在流通环节形成“节点”,催生出流通型聚落与自成系统的廊桥体系。地质格局、山水格局是塑造“源头”“节点”的根本,其基础性作用表现为以下几点:以地质条件形成盐业基础;以山脉的边界构成相对独立的人文地理单元;以通过性较好的山隘、水系联系散布四野的乡土聚落。
四、结论
生成整体论强调“元问题”的底层逻辑,以整体回归、系统动态与时间延续的哲学思考,提供了完善人居环境科学方法论的有效思考维度,赋予了“源头—节点—边界—格局”的乡土聚落整体研究方法以普遍意义,具体表现为三点。
第一,从分析思维走向生成思维。传统的聚落研究基于分析思维,即以分析方法将系统分解为自宏观向微观的不同要素。而生成整体论强调动态演化的全局性生成思维,是强调分析与综合相结合、可还原的双向可逆思维——生成既是分析又是综合,并强调综合的动态生成意义[9]。“源头—节点—边界—格局”是一个由“具体生成抽象”的思考框架,贯穿着系统动态性与时间延续性的生成过程。
第二,关注多尺度、多学科的视角转换。以往乡土聚落的研究多以民居或聚落为研究本体,“源头—节点—边界—格局”的分析框架消除了不同学科之间的界限,在不同的研究尺度中转换,寻求不同信息源的相互印证。“源头”“节点”对应着聚落或建筑物的时空尺度,建筑学、城乡规划为适用范畴。“边界”“格局”对应着人地关系的时空尺度,地理学、GIS为其适用范畴。只有理解大尺度的“边界”“格局”,才能真正把握小尺度的“源头”“节点”,多学科融贯研究就是达成此目标的必备途径。
第三,积极面对经典空间研究的转向。民居或聚落本体是乡土聚落的经典空间研究视角。在人居环境科学的整体视野中,地理、景观、规划、建筑、GIS等学科在空间层面是相通的。乡土聚落的研究应积极面对这一转向,自觉拓展研究内涵,形成既解释过去、更指向未来的整体论空间科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