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未来我们面临的不确定性不一定是坏事情
2020-03-08
2020 年12 月29 日,由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主办的“2020 中国企业改革发展峰会暨成果发布会”在京隆重召开。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进行《不确定环境里的企业竞争》主题发言。
以下为演讲内容节选:
过去这一年恍如隔世,我们很难相信再回到新冠疫情之前的情形,很难再回到中美贸易战之前的日常生活,看未来也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病毒到底会怎么样?免疫针到底有多大效果?美国的新总统是不是会比特朗普对全局、全球化走向有更大的影响?严格说这些问题都不知道。有一个词原来非常生僻,是科学上很少人讨论的问题,叫作不确定性或者不确定性原理,现在却变成了“天下无人不识君”,都在谈论不确定性。
我想在企业的角度谈不确定性具有特别的含义,因为企业要组织人、财、物,要面向未来,要组织筹划,如果未来不确定,这个企业怎么打仗?怎么组织人、财、物应对市场竞争?所以,需要把不确定性概念稍微做一些讨论。我理解经济学含义上的不确定性,是站在现在看未来,哪些事件会发生,哪些事件不会发生,事件大概分三类:
一类事件指一定会发生的确定性事件。比如说现在冬季,春季一定会来,现在一九快要过了,到七九我们这个纬度结冰的河会开裂,八九燕子会回来,年年如此,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这是确定性事件。二类事件指可以根据过去发生的概率推断事情将来会不会发生,不一定会发生但在这个概率上可能发生。比如说像我这个年龄,要去买健康保险就要估价身体的基础情况,给出一个精准的估值,多大可能会脑梗,多大可能会心梗,不同的基础条件买保险价钱是不同的,概率上会发生的事件可以通过保险机制来应对。三类事件指不确定事件,即通过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推断,不能确定未来这个事情会不会发生。比如说新技术,什么时候科学原理会变成技术?什么时候技术会变成产品,什么时候产品会受到市场的追捧变成经济的流量,没有办法推断,不能说用多少时间发明了飞机就用多少时间发明飞船,也不知道多少时间发明了电话电报我们就有多少时间可以发明互联网,这类事件叫作不确定性事件。
现在不确定讲得非常普遍,但有一个问题没有好好讨论,人类对付得了不确定吗?按照经验、老法子,确定性事件很容易对付,传统农业社会尊敬老人就是这个道理,以老为尊,老人身上经验最丰富,知道什么事情会发生,听老人言不会吃亏的。概率性事件需要应用保险机制,一类是保险公司业务,经过对各种各样事件发生概率的推算付一个钱,发生后赔偿;第二类是商业银行,资产抵押的做法就是为预防钱万一概率上还不了可以将资产拍卖掉。现在要讨论怎么对付通过经验没有办法推断的不确定性事件,其实关于对付不确定事件,人类的经验已经积累了很长时间,我理解对付市场不确定性最主要的一个工具,一个机制就是企业组织。
大家看一个企业有哪些要件,第一个要件是要有资本金,而为什么要有资本金?搞企业要有钱好理解,否则怎么买设备,请人,买原料,但这个钱为什么一定要是本金?为什么不能借钱来?我们改革曾经走过“拨改贷”,财政的拨款利用效率不高,统统改成贷款,但改了一段时间以后发现不行,一个企业资产全部由贷款完成它没有办法搞。“拨改贷”一段之后“债转股”,任何企业,国企民企,世界上任何叫企业、叫公司一定要有自有资本,自有资本就是用来对付不确定性,这个钱放进去不能抽回来,放进去的钱不一定有回报,有回报就分回报,没有回报就是“零”,赔了就赔了,这叫做资本金,人类发明资本金就为了对付市场不确定性。
还有一点很重要,不确定性不意味着一定是坏事情,它是中性的,只能说过去没有办法推断未来,但未来有可能意外的好,我们看现在新技术带来的企业增长,传统时代难以相信会有这么好的未来。所以这个不确定性是两面的,资本金也是两面的,好就增值,估值到你不能相信,让当初的投资人觉得喜笑颜开,坏则血本无归,借钱的时候看你有多大资本金,根据风险估计后才可以借钱,所以其实面对风险世界和不确定世界人类是找到办法来对付的。
有了资本金企业就能对付不确定性了吗?你找块资本“金”放台子上看它能增值吗?它要跟人结合起来。跟什么人结合?首先要跟能做决策性判断的人结合,要有企业家,企业家就是稀缺性的资源配置做出决策性判断的人,有很多种可能,不一定哪个会发生,但今天就要决定投还是不投,放还是不放,可能放对也可能放错。所以资本金加上企业家,加上其他的元素就构成了市场里头对付不确定性的整个这套机制,中国走市场经济的路就是要把这套机制在中国土地上让它扎根,无论国企、民企,殊途同归,要有清楚的财产权、很好的合约,这个合约要让参与的各方有预期。下一步干什么?下一步要在中国人里面挑出最适合做决策性判断的人。上哪儿找这个人?都是名校毕业,没有办法知道他们能不能成为企业家。只有一个办法,放到实践当中去“打”,放到实践当中去“练”。所有企业家都是“打”出来的,就跟战争年代军事的将领是打出来的一样,打到最后剩下的才是优秀的将才,不管学历多高、背景多好、资历多优,放上去练就知道,交给一堆资源,一些人手里资本金能不断变大,在竞争当中他的主动性也会越来越强。还有一些人因为各种主观客观的原因,资源链越变越小了,资源链等到资不抵债出局,非常无情的竞争游戏规则。
我们现在很喜欢讨论国家之间的大事情。而我的看法是,国家竞争远远不如企业间的竞争,企业间的竞争比国家之间竞争要激烈好多倍。你就战后看灭掉的国家有几个?美国是强国,越南打下来了吗?你说越南太远,古巴很近吧。打下来了吗?苏联当年第二个强国,阿富汗打下来了吗?但把二战以后所有公司加到一起看,灭掉了多少?吴晓波书里用了一个数,今天的中国每天诞生一万家企业,在18个月内90%消失了,剩下的10%能熬过多少个第二个18个月、第三个18 个月,所以企业间的竞争是非常激烈的。过去说国家大事不可以掉以轻心,今天来看当代的世界竞争、经济竞争,是企业间的竞争,不可掉以轻心。无论这个世界千变万变,竞争不变,人类哪怕只剩两个人还会有竞争。你说能发生多大事可以让人类变成只有两个人?未来不管发生什么,是好是坏,可以乐观可以悲观,竞争不变。
因此,在企业工作的领导人、企业家最值得关注的就是企业间竞争的格局,企业竞争大概就是这么三类,全球看如此,国内看如此,一个地区看也是如此。总有一些头部公司,头部公司的特点是什么?多多少少有独到性,多多少少与众不同。底部公司特点成本低,草根。中部的腰部企业上不着天,下离开了地,成本已不如最低的,但没有多少独到性。中国企业大概落在哪一块?我的看法,中国的企业大量落在中间这一块,虽然有些企业已经没顶了,但不要看经营数据,不要看销售总额,你要看竞争状态,全世界有独到性,就是手里离开它不行,这种公司有,但这种公司在整个中国公司当中目前看还不多,或者说跟我们这么庞大的经济体比还远远不够。我们大部分企业在中间,没有多少独到性,但经过40 年的高速增长,成本已经不低了,你看越南的企业、印度的企业如雨后春笋般,追兵是很厉害的。两三年前我去美国超市里随便翻翻,越南、马来西亚制造的衣服都有,而十年前全是中国制造,当然我们说产业转移了,我们往上走了,但中间这个企业的竞争尤其激烈,因为你没有独到性,没有独到性在这个产业里面很少有话语权,所以我们要针对这个结构来讨论中国经济的竞争。
已经公布的2020 世界五百强榜单,数据是2019 的,好消息是中国加上香港世界五百强企业总数已经超过了美国,但要看利润最强的世界五百强,我们就是几个国有商业银行,再加上阿里集团,加上互联网的腾讯。所以这里面可以看到,总量是一回事,那是我们的市场、我们的国民、我们的人口就是占世界的五分之一,但真正的利润特别是竞争当中有独到性的利润,中国公司赚的还是不够的。同时中国五百强也已公布,中国五百强上榜企业总营业收入50.5 万亿,比去年增长11%,净利润达到4.2 万亿,比去年增长16%,这些数都表明这种头部的公司是国民经济非常重要的发动机。因为它比全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差不多高一倍以上,它是个引擎,带着国民经济在走,这都是中国改革发展多少年来重大的成果,但在全球竞争看,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竞争的路线要走,在这当中,怎么去提高竞争力。
我要说不管我们预测将来是好是坏,对大家都是一样的,这就是竞争的事情,对此我们很关心,将来好对大家都好,将来不好对全世界都不好。问题是你会怎么样,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民间智慧有时候还非常有可取之处,一个“大狗熊”追一群人,民间智慧怎么讲这个事情,重要的不是你比熊跑得快,重要的是你比别人跑得快,这就是竞争的思想,我们一定要在竞争的思维当中来做决策,来做判断,来看我们该往哪里走,该往哪里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