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逃难记 第二部分 逃难记 1937年8月13日－1946年9月3日

汪伊甸

第五章 独山（上）

（1940年7月7日－1941年8月13日）

独山日记1940年6月（毛笔，竖排）／伊甸Eden日记6贵州独山／一九四〇年

一九四〇年

七月七日

抗战三周年纪念。我奇怪得很，今天不是一个悲惨的日子，而是一个兴高采烈的日子。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起先，（或者说前年）

我悲哀——

多少土地被侵占！？

多少同胞受惨杀！？

多少姐妹被奸淫！？

多少财产被掳掠！？

多少房屋被焚烧！？

唉！全国同胞都在哀哭！

现在，（或者说今年）

我兴奋——

我的祖国

统一了！

团结了！

醒悟了！

抵抗了！

国际地位提高了！

啊！狂欢发生在祖国每一个角落里！

七月廿六日 星期五 晴阴

今天下午，又有一架青天白日的飞机飞来打了几个圈。

我们到民众教育馆中去借了几本小书来看，这种书叫《非常时期民众丛书》，我觉得这些书很通俗，乡下人都可以看得懂。它当然是教育民众的很好的工具。其中有一本尤其有价值，我把它摘了几句在这里：

我国的领土，面积比欧洲大1160000 方公里。新疆或蒙古抵四五个日本。西藏抵两三个意大利。黑龙江大于法国本土。西康抵一个德国。四川抵一个波兰。

绥远抵一个挪威。吉林抵一个希腊。辽宁抵得上英国本土。河北可抵捷克斯拉夫。福建可抵丹麦的三倍。江浙两省也各大于荷兰本部和比利时本部的三倍。我们全部的领土可以容纳三百六十七个比利时。

我国的出产，大豆占全世界出产的十分之八九，储铁约一千兆吨左右，煤为世界第二位，约二十五万兆吨，钨占全世界四十三，锑占全世界百分之六十七。此等皆现已发见者，未知者想必更多数倍也。

录自《保卫我们锦绣河山》

*民众教育馆，民国时期社会教育机构。省市县分别设立民众教育馆，下设公共图书馆、讲演部、健康部、生计部、游艺部、陈列部、教学部、出版部和体育场等，举办讲座、出刊办报等活动，开展扫盲科普，进行公共大众教育。抗战期间，民众教育馆组织文艺演出，募集资金，倡导国货运动，声援抗日，唤起广大民众的思想觉醒。

*西康，中国旧省名，设置于1939年，省会初为康定后为雅安。辖地为今川西及西藏东部，是以藏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聚居地。1955年西康省撤销。

七月廿七日 星期六 晴

今天有两次警报，第一次我们走到城门口飞机来了，我们就躲在城门下。好像是两架敌机，一架从东南面飞向东北，一架从西南飞向西北，大约到都匀去了。过了一下，两架都从西北面回到东南去了。人家说飞机上放了机关枪，在离这里三里路的火烧，死了三个人。日本鬼子随便屠杀我的非武装同胞，真可恨！德国总算野蛮了，可是日本是世界第一野蛮国家。

七月廿八日 星期日 晴

上午有一次警报，我们到石头中去躲，有五六架敌机飞过，恐怕是炸都匀，独山并没有投弹。这次是紧急后一个半钟头飞机才来的，敌机去后又过了好半天才解除。

好消息！美国对日本禁运铁与石油，使日本的军火来源断绝。我们虽说要靠自力打退敌人，但别人既愿意帮助我们，不是更好些吗？照这消息想起来，抗战胜利已可预期，爸爸说：“最多一年！”可是敌人也乖巧，飞机炸弹都节省起来了。日本说美国如禁运军火给他，他要有重大反响，不知他怎样个反响法。

七月廿九日 星期一 晴

只一次警报，紧急后我们出门，没到城门口，敌机已到，跑了几步，躲在城门下面，敌机一架在城上打了一个圈，在汽车站投下一弹，又在机场投一弹，最后看见掉下两个东西，却听不见响声，有人说是石头。

日本对美国的反响是：“在报上大骂美国，说要封锁东亚，不让美国来做生意。”但等到中日战结束，他早已变成一个失败者了，哪里还有权利来管整个的东亚呢？

天天日记簿上写些警报飞机，好像记账一样，可笑得很，恐怕以后的十几页，都要布满着“飞机”“炸弹”“警报”几个字哩！

七月卅日 星期二 阴

报上说，我国抗战三年，没有一年的年成不是非常好，今年也是。而日本呢？现在正在插秧，并且只有三分之二的田地可种，因为日本今年遭灾，得不到雨水，到现在才勉强种一点，可是太迟了，没有等它结实，天气已经转冷，那么它一定不能给人们充饥了。沦陷区亦闹旱灾。虽然我们不迷信，但日本人是迷信的，他们要说“这不是天意吗？菩萨也帮中国哩！”这样，他们的军队一定会无心作战，人们也会纷纷组织起来，打倒他们的军阀，帮助我们中国，创造真真的东亚和平。

今天一早，城里的本地人就挑了箱子，逃到乡下去了，因为他们怕飞机又来炸，马路上没有几个人，冷清得很，但是只有一次空袭警报。

八月七日 星期三 晴

昨天报上的消息很好，评论家说：日本已经到了最后的瞬间，他再也不能继续死拼下去，非结束战争不可了。他如果实现了他的愿望以后，还梦想去抢南洋，不过我们绝不能饶他，一定要把它拖到死为止。就是我们中国人饶他一死，美国也会来结束他的。因为现在南洋是由美国掌握着。美国的海军总司令曾说：美国的海军只要三个星期，就可以把日本的海军完全消灭。

这几天常常下雨，没有一次警报。

大约不到半年，中日战可结束，不过我希望用我们自己的力量置敌人以死命。

八月八日 星期四 晴

不折不挠，决心不摇！

现在我很怕敌机把我炸死，我想将来为国效命，一定会比现在的力量大上几万万倍哩！

八月十三日 星期二 晴

记得三年前的这一天，我们还是住在浦东六里桥的家中，一直从早晨到傍晚，我们都没有和这场战争发生关系。

但当日落西山之后，我们听到了日帝国大炮的第一声。ㄅㄥbeng ……

一切一切，离开了家，弃了财物，走了几千里的路，遭炸了十来次，穿着破衣，吃着蔬菜，读着破书，都始于这一炮。

同时，祖国地位提高了，祖国同胞团结了！也始于这一炮。

*ㄅㄥbeng，炮弹爆炸的声响。

八月十七日 星期六 晴 晚

今天是七月半。

现在我坐在一个温暖的、可爱的家里，看着满街灯火，满路地香，这真快乐。

“八月十七日”，我也可以这样写：

现在我们的腿真是不能再走了，我们的肚子真是快饿得贴着背脊了，可是我们不能不继续拖着木头般的腿，走到东走到西，因为我们一定得寻着一个回答我们的话不是“满了！”的旅舍或饭店，但是全一个松江总找不着一个空房间，这样我们一直跑到了深夜，才得到一个非常，从来没有过的，简陋的吃饭和睡觉，那时的辛苦你是可想而知了。对于“廿九年八月”这样一个家，真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呀！可看《逃难记》廿六年八月十七日。

最后我要说一句：八月十七日是我们七人逃出魔窟的纪念日，我们要欢乐地过这一天。

八月十八日 星期日 阴

杨仲硕先生说，独山有一个瀑布，大约阔二丈高十丈，我知道贵州的瀑布是全国最大的，那第一名，就是安顺的黄果树瀑布。世界最伟大的瀑布是在美国。

我知道瀑布可以发电，它的大或多竟可以和矿产、农产的丰富一起称雄。我国瀑布虽没有美国大，但也足以自豪了。而且你也可以想到，没有瀑布的地方，常常是平原可耕之地，所以缺少了瀑布，却可获得丰富的农产物。

爸爸说，过几天杨先生要同我们去看那瀑布，可以带些饼及水果去吃。这种吃法，别人都得不着的呀！真快乐，青色之山，绿色之水，棕色的枯柴，赤色的火和心！想到这些，我像立刻跳进了可爱的森山的仙境去了。这时我想到了，我生平最有趣的几餐饭，但愿快快回到故乡，再享受几次这种乐趣吧！

“克复台儿庄！”

*杨仲硕，黄埔第4 分校政治部政治教官，杭州之江大学毕业。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有一次警报，听见两次飞机声，很轻。

再过几天初中要考新生了。

我们的敌人“日本”是多少的野蛮啊！同胞们快起来吧！打倒全世界人类的共同仇敌！

八月廿二日 星期四 晴

今天又没有到瀑布那里去，因为没吃早饭已发警报。

廿一日三架敌机并非炸汽油库，却是炸了一个后方伤兵医院。唉！这样恶毒的野兽，我们怎能让它存在于世上呢？

前几天敌机一百七十架炸重庆，专投烧夷弹，竟把繁华首都，烧去八九，无家可归者，一瞬增加一万。若我亦为其间之一，将有何感想？我能忍得住不上战场吗？我怎能熬得住不把仇人杀光呢？唉！现在，我想到了——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一人吗？我的家不是弃在敌人的手里了吗？

八月廿三日 星期五 晴

昨天晚上，——多么高兴呀！我高兴得发了几次大疯。原因是爸爸妈妈不叫我进这个鬼初中了，这样再过七年，我就可以完结学校生活，若进学校，那就还得等九年。并且只要把初中英文读完，明年今天就可做简单的翻译工作了。

今天一早我们就起身来，看看满天云，不觉非常扫兴，因为本预备今天去看瀑布的，但下雨就不能去。不一会天渐渐晴好，我们一切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杨先生也来了，于是专等刘先生一人，过了好半天没有来，杨先生就去叫了他来，当他们走回来的时候，下了一阵雨。

七点四十分，我们便动身了。一路去完全是平路，但渐渐向下，走了七里半路的时候（一共八里），突然走到了绝壁尽头，不觉一惊。刘、杨两先生便带我们爬下去，这段路真有些像余村的十二湾，不过比那个更长得多，湾也多，不知多少个。大约爬了十多丈，走了一小段比较平的路，那瀑布便映到我们眼中了，它是从地面流下来的。我们觉得最有趣的是瀑布后面的水帘洞。

十分钟后，妈妈便摆好了炉子，预备煮饭。弟弟妹妹爬到水里去，爸爸他们拾燃料。

吃过野饭之后，又爬了几十丈小路（向下），便又有一个新世界摆在眼前，原来我们起先并没有完全看见瀑布，只是在第二层瀑布的下面，这里还有五层哩！我们立刻拾树皮生火，烧开水和点心，爸爸、杨先生便去洗澡，我和弟弟妹妹各画一张瀑布，不久有二个人走到石崖上面，我们便把他们也画在画上，借他们来做比例尺。

九月七日 星期六

美国说：“现在我对安南很注意。”立刻把日本唬倒，他进攻安南的事也停顿下来了。

我进这英补夜校，再过十多天就满期了。

我把我现在一天的生活写下来，留待将来看看：

早上六时起身，和弟弟做早操，以后读英文。早操中计：手部运动六种，足部运动三种，头部运动三种，胸部运动四种，腰部四种，呼吸四种（每天二次）。英文课本是《开明第一英文读本》，每天自己上一课。八点钟吃早饭，四点多钟吃晚饭，没有中饭。五点半上学，不到七点回家。八九点睡觉。但是常常要过一点钟才睡着。

这几天警报很少。

1940年8月24日，伊甸图画：独山的瀑布

九月十二日 星期四

西欧战场，正在演斗法戏。不过西游记中的斗法，只是小说里看看好玩的事。现在这一次，却害死了无数良善的人民和可爱的儿童，这戏是这样演的：

两方都有飞机，远射程大炮，有一次，四千架德国的飞机，到伦敦轰炸，不知多少华丽的宏大的建筑物，化为一堆瓦砾，四百个灵魂，从他们的身体中逃脱，还有几千个生命也被人从家中搬到医院里，我不能再多说了，恐怕把这次轰炸所有的事都写上来的话，这本子都要写完了。

还有德国的大炮，从法国打到伦敦，英国的大炮，从英国打到法境。这炮在法国放的时候，英国的地都震动起来，好似地震，而本法国的地方，当然更震得不得了了。这种炮只能放几个炮弹就要坏，因为炮弹出去时很快很有力，发出许多电的热，不多时就把炮管熔化了。

英国所以受轰炸时只死了很少的人，是因为他们设备好，几百万人全躲进钢骨水泥的地下室里，和中国比起来，要好上几百倍，好在我们的敌人没有德国那样强，否则恐怕我们都早已死于炸弹之下了。

欧洲的战争和亚洲的战争，我都知道得很多了，“战争”是人类最大的罪恶，我愿世上永不再发生“战争”。

安南似有借路日本通过的样子，我军已破坏滇越铁路的一段及铁路桥，这次大战无论如何免不掉了。最后胜利必属我。

*伦敦大轰炸，1940年至1941年，德国对英国伦敦实施的战略轰炸。伦敦成为二次大战中受轰炸最严重的三座城市之一，另两座城市是柏林和重庆。

九月十五日 星期日 晴

未起身已发警报。共两次，敌机六七架经过。

昨天炸了伤兵医院。

……

我起来了，警报也来了，弟弟妹妹还没有起来呢！妈妈赶快烧好了饭，催着大家快点吃快点吃，菜只有两碗，一碗南瓜，一碗炖蛋，我们吃两碗饭，妹妹只吃一碗，我们很快地吃着，时间减半，以致饭在喉头塞住了上下不得。没有吃完饭，县政府门前的怪东西又叫起来了，一共叫了八记。于是我们只好立刻放下碗筷，拿了两个袋走出门来，好像五滴水滴入人流里向城外冲去。

出了城门，人群分散了，走我们这条路的，只有十几个，走到半路，忽听到ㄥㄥeng eng 的声音，一架白身红尾的飞机飞到顶了。许多行走的人立刻钻进稻田里，看去好像荒野，等到敌机过去之后，田野马上又复活了。所有的人都加快脚步，向目的地走，但是飞机不再来了。我们在石头上坐上两点钟，怪东西叫了三下就回家，回到家里妈妈理桌子洗碗，我坐下抄一抄英文，不久怪东西又叫了，这次是五下，接着又是八下，好！人流又拼命地冲向城外去，并且有好多的人，已经冲出城门了，我们也只好立起来就走，到了山上看看书，敌机又来了，我们赶快进石缝，几只白色飞机过去后，或者生几个蛋，又过了两点钟才解除，回家后妈妈赶快烧饭，我们稍微做一点事，就吃饭，吃好我去上学，回来后洗脚刷口，不一会，爸爸妈妈叫我们快去睡觉，因为明天一早就又要起来逃警报了。

这样，我过了一九四〇年秋季的每一个晴天。

……

德军预备从法境沿海十二港，同时出兵讨英。英说德军有登陆的可能。

日本对安南无动机。

九月十六日 星期一

今天是八月半“中秋节”，可是我的家里仍和往常一样过了一天。而且我想千百万个家庭里（和我们一样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吧！祖国千百万小朋友们在月光下叫着：“我们的月饼呢？我们的桂花糕呢？”它们都给鬼子抢去了。鬼子正在上海或广州，吃着我们的各种好吃的月饼，你看，他们整整吃了一天了，今天警报都没有呢！

不久，祖国的大地上起了最雄壮的歌声，千百万钢铁般的臂膀挥动着，千百万个喉咙怒吼着，在祖国的土地上：

“……我们衔着最大的仇恨！我们拼着最后的决心！洗清我中华民族的国土！开辟条解放奴隶的先路！……”

“血在胸中沸腾！千万的仇如海深，不报难消恨。……冲！冲向敌人阵地，冲进敌人巢穴，把他赶出东海之滨，把他赶出我们的国境，……”

“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家可破，家可破，国须保，国须保，身可杀，身可杀，志不挠，一心一力团结牢，努力杀敌誓不饶！努力杀敌誓不饶！”

“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

好了，好了！中国小朋友起来了，中国人民起来了，我们的祖国得救了。

今年的某一个阴历的月半，我们回上海杭州或广州补过中秋去！

九月十八日 星期三

九一八 九周年

九一八，血痕尚未干，

东三省，山河尚未还！

海可枯，石可烂，

国耻一日未雪，

国民责任未完！

1940年9月日记图表：独山物价表

九月廿一日 星期六

倭国对于安南的交涉，又弄出了几个笑话。

前几天倭对越提出最后通牒，可是到第二天忽然又去取了回来。这样胆小的事，是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

美国的国防费，如今已加到二百万万，林语堂在报上发表：美国造这许多武器，是专为了防备日本，其实何须？只要他借一点武器给中国，他自己就不用打了。我们替他算一算，他只需借百分之一给我们，我们就可以有五千架以上的轰炸机战斗机，充分的汽油和很多很多的别的武器，这样，我们不是在几小时之内就可以炸完东京吗？

*林语堂（1895-1976），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

九月廿七日 星期一

日占安南的谅山，战事已停。

*谅山，越南北部地名。

十一月七日

美罗氏三任总统。

我国战争常得胜利。

广州日军放火十余处，历时甚久，至今未灭。骑兵往来街路，不准人民扑灭。

并施戒严。商店一概关门。恐要退出广州。

*罗氏，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

近来我一方面读英文，一方面做些“儿童爱国文选”、“逃难记”等工作。甚忙，晨五时半起，晚十时睡，但并不疲倦。

今天弟弟愿把儿童爱国文选的事给我一人做，因他抄目录觉得太困难，年纪太小，能力不及，且身体不好，我亦劝他以少读书多运动为佳。

我现每天上一课英文要背要默。每天从头读一遍，已上到98 课（《开明英文》第一册）。

十二月一日

昨天夜里四点钟我和弟弟听见狼叫：呜——

1940年12月1日日记插图：狼嚎的声调

十二月二日

早上九时，发警报，五分钟后有轰炸机一架经过，我们在家。

已经两个半月没有警报了。

上月底结束上英补夜校。《第一课本》上了一百十课，还有十课，我以后一星期上四天课。

这学校的先生叫王世兹，他教了我国际音标，和一百零十课书，学费每月十五元，共五个月，实足有四个月。这是我习英文的起头，所以我必须永远记着王先生。

十二月一十七日

交图书馆运的四木箱子今天已到。现在英文课本（一）还有三课，上完后上第二册。从现在起除上英文外，看课外书，看完后修改《抗战中的旅行》（逃难记），看时间选《儿童爱国文选》。史地等教科书暂时不读。有空时画抗战童谣，并做一本《战时童话》。

一九四一年

独山日记1941年1-5月封面

一月五日

昨日晚上看了华侨工作团的戏。今晚看了励志社（新生剧团）的……

我算了一算我一共进了几年学校：

五岁半到六岁半在杭州进一年级，共一年。

七岁半到九岁半在浦东进三四年级，共二年。

十岁在余村进五年级，共二个月。

十一岁在德庆进初中一年级，共十来天，且每天必有三四次警报，各种教科书都只上了一课或半课，英文未开始。

十二岁半在独山进英文补习夜校，每天一小时或半小时，实足四个月。

照我的意思，以后也不想再进学校了。“进学校”对于“我”只是“糟工夫”。

不过关于英文方面我想还是再进进英文专修学校好些，自己总不免有误解的地方，然而最好是有熟习英文的人指导指导。

日本民歌

“一切一切无无无，万户千家木炭无。人民无奈叹无无，望断官家救济无。

可怜官吏头脑无，有了头脑肠又无，纵令有肠手也无，那管民间一切无。

月月年年总是无，户户家家办法无，莫做悲鸣哭无无，国民不起有化无。

何以一切属于无，不知欧美有也无，尚独日本一切无，乃祖乃宗面目无。”

中国志航队六天中之成绩：六十架

中国志航队十二分钟内之成绩：十二架

自勉——

一分努力，一分成功。

一分忍耐，一分幸福。

一月卅日

每天早上，总有“啪啪啪啪”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真好听极了。我赶快爬起来，他们已经跑得看不见了。这些兵天天都比我起得早，可是我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当他们跑回来的时候。

年卅晚上新到了许多兵，已在此住了四天了，他们身体都很好，服装很整齐，走路也很齐，不像别的过路兵一样。我不知道他们是到那里去的，可是我喜欢听他们的脚步声和歌声，虽然他们唱得拍子不对，可是很好听。

……

今天动了一动笔，妈妈和弟弟说我“乌极了”，我这样大的人还会发乌。我不理这种话。

*发乌，临平方言，意为胡闹，想入非非。

二月十日

今天是阴历正月半。独山民众举行龙灯大会，花样倒很多，抬着小孩子的那种有几十个。龙也有三四条。架子上面等地方，都写着“欢迎胜利年”等，龙脚上写着“踏平倭寇”，我想这表现出老百姓爱国的真诚，使我觉得这次龙灯会比江浙的还好了。

不久之前，苏州某小学开庆祝元旦大会，呼口号时，全体小学生忽高呼：“打倒东洋日本强盗！”……日人大怒，即枪毙该校校长及教员四人，小学生亦被捉了去“惑化”。

物质上的缺乏，腐乳和咸菜现在对于我是比山珍海味更好得多，破衣裳我也不厌难看，但我把“苦蜜”两字时时记在心头，又在这本前面写了那几句话语，每天翻出来总会看见的，以后我每本上都要写，使自己永远不忘记它，那我一定有一天会得到“成功、幸福”的。

二月十三日

今天是我生日，在世界上活了十四年，究竟做出了点什么东西出来？我早已决定学文学，我想明年今天可以把作品记一张长长的账单了，一定的！昨天替妹妹做了一条小纸龙，顺便写了一页小故事“小纸龙”（在作文簿上）。

去年离开宜山也是二月十三日（我的生日），那时因时局紧心慌意乱到今天才想起。

天天报上都是太平洋风声紧，一天紧一天，在菲律宾美侨也撤退了，英国的日侨也回国了，日倭机聚集海南岛，好像立刻就要打的样子。日本抽兵南进，中国可以反攻。

二月廿四日

日苏正谈判瓜分中国。日本把在中国的兵抽去南进，派东北伪军及国内新兵守中国，以毒气抵御我反攻。

太平洋形势仍很紧张。

爱生来信，有一次三合某队学生上山砍柴，有一个学生因病没有砍到规定数目，回来后队长叫他再上山去砍来补足，他去了就没有再回来。过了几天乡下人发现山上有骨头首级及衣服，那就是他的。又一次某农家半夜听见猪叫，第二天不见了猪，只见从猪栏到山林中的老虎足迹。是这样的地方！

这里冬季用水太麻烦，井里水干吊不起，大家爬下井去用木匙舀，整天都有人在井底。一晚到天亮都有人在井底。我们要去等几个钟头，才有得爬下去，大家拼命抢。由妈下去，舀满了一桶由我提回家，每天晚上总舀到很迟很迟才睡，（因一碗一碗舀起来很慢）。

本月十五日新校舍落成典礼游艺会，怒潮合唱团要去唱。现在已教了：

一、国歌（四部）

二、青天白日满地红（四）

三、游击队歌（四）

四、长城谣（二）

五、女青年战歌（三）

六、玉门出塞歌（二）

七、故乡（四）

八、为祖国战争（四）

九、长城谣（五）

十、中国父母心（齐唱）

十一、赴敌（四）

十二、中央军校校歌（四）

十三、救国军歌（四）

十四、我们是中华儿女（齐）

十五、新中华进行曲（齐）

十六、军民合作（二）

三月廿八日

江西北部打了大胜仗，歼敌二万余。

民众教育馆新做了两只跪着的野兽，一只像牛，一只像羊，还穿着衣服，一只颈后插着“汉奸汪精卫”的牌子，还有一只是陈璧君（汪太太）。

十六号新生剧团演的话剧“衣冠禽兽”，许多人套着纸脸，反穿着衣服，或拖着长辫子，穿着怪衣裳，拖着尾巴，尾巴还会摇。扮汪精卫等人，很滑稽。

*上高战役，又称“锦江会战”，1941年3-4月，赣北战场中国军队赢得重大胜利，给日本侵略者造成沉重的打击，极大地鼓舞了中华民族的抗日斗志。

四月廿一日

天天望雨，到昨天晚上才来了一阵暴风雨，今天又停了。假使真的成了旱灾，大家都要饿死了。

地方不同，人也变了。在余村时，我耕一亩地手也不会起泡，到这里来，锄一方丈的地手上就会起泡了。余村是大家都会工作的，所以我的手也能吃苦，这里大家都不劳作，所以我的手也不能吃苦了。我的手能够适应环境。

五月十五日

爸爸路过贵阳，谢六逸要他在大夏大学当教授，重庆遇傅况麟要他到峨眉山国立四川大学，白沙（离渝二百八十里）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亦可去，妈也可在那边任高中国文。将来到哪里未决定。

*谢六逸，著名作家、翻译家、教授，中国现代新闻教育事业的开拓者之一。

*傅况麟，曾任川大总务长。

*白沙，重庆市江津区辖镇，江津区西南部。

五月十七日

我说：将来我要有一个大花园，里面有一个小房子，要又小又好看，屋顶是红的，墙壁是淡青的，窗子非常大非常多，有湖绿的窗帘。

还要养兔子、小哈巴狗、猫，鸽子、夜莺、火鸡、鹅、珍珠鸡（一日生几个蛋）、伽蓝鸟（唐鹅）、大嘴鸟、鹦鹉、金鱼、翻车鱼、鱼（鳐）、水母、鲷、杜父鱼、海葵、海星、鬼面蟹、寄居蟹、各种海螺、一只好看的小乌龟。

花园里有各种顶好看的花。要种在花园里的花果，花：梅、兰、菊、玫瑰、蔷薇、茉莉、金香、百合、山茶、牡丹、芍药、洋芍药、芙蓉、海棠、玉兰、洋辣椒；果：葡萄、苹果、桔、梨、杏、桃、枇杷、石榴、柚、番茄。

妈妈弟弟妹妹都说我是疯子，不相信我，我写在这里，不要忘记。我想再过十来年，我就能把它造起来，我要住在那小巧的美丽的房子里像一只小兔子住在温暖的草窠里，而且不要有狼和猎狗来咬我。

将来我必须要到热带去一趟，要买一只温柔的小象回来，只要很小的，坐得下一两个人就够了，因为我不敢骑马（骑马要跌断脚骨），必需买一头小象来骑。很好玩的，将来一定要去！

独山日记 1941年5-7月封面

1941年5月25日日记

五月廿五日 星期日 阴

早晨七时至中正小学，把《幽静的岸滩》练了几遍，正午至民教馆参加歌咏比赛会。参加的团体及个人不多，听的人却是挤得一塌糊涂。参加独唱之个人有正道小学一个女生，独中女生唱《江南梦》，怒潮合唱团中唱Tenor 及Bass各一人，还有韦布太太唱《酒杯高歌》，等等。参加之团体有怒潮合唱团、独中合唱团唱《打回东北去》，中正小学、小小歌咏队、正道小学、中央军校第四分校廿四总队（华侨队）等等。

独唱得第一的是我们团中唱Bass的（炮兵队的学生）。团体得第一的是怒潮。

*Tenor，男高音。Bass，男低音。

弟弟有一张小叶子，他就叫它“冷的心”，很好看。我向他要，他不肯送我，我说：“是呀，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冷的心在等着我，我将永远得不着一个热的心的。”冷的心多着呢！

六月五日 星期四 晴

田中的秧都要干死了，本地人在求雨。

求雨的方法是，许多小孩赤了膊拿了树枝，在街上跑，树枝用绳连起来，像龙一样，每跑到路旁有井的地方，那里的人先预备好几担水，孩子们跑到这里就在路上打圈子跑，别人就把水一大盆一大盆地往他们身上倒，把他们的赤身倒得完全是水，这二方丈的地方就很像下了一场大雨。

又有一群孩子一边跑一边齐声唱着：“菩萨保佑下大雨，……”等歌。

又把一只小狗带了眼镜，放在用纸做的亭子里，抬着在街上走。

*抬狗求雨，贵州古老习俗。干旱年景农历七月辰日，人们用特制木凳抬着狗走村串寨，乞神祀天，祈求风调雨顺，感谢狗为祖先找到水源。这种仪式体现了“狗”图腾崇拜和“蚩尤崇拜”等与原始社会相关的文化信息。

六月七日 晴

昨天已上床后，听见街上十分喧哗，起来看看，是一个大队伍，起头是许多幼童拿了香，唱歌，后面是敲锣吹喇叭，再后是许多花灯，及几个抬着的方桌，桌四围都是柏枝，像一座房子，里面是许多蜡烛、香，和一只小狗，有的是真小狗，有的是泥做的，还有一条柏枝做的大龙。又在路旁一小块空地上放十二只方桌，上面放四只大的长桌，再放四只方桌，再放三只桌子，再放一个方桌，再放一只椅子，在这上面做一个柏枝的小屋，里面烧香。这些都是求雨。

求雨台，柏枝的小屋和蜡烛，一只小方桌，一只方桌，三只长桌，四只方桌，四只长桌，十二只方桌。此台共高一丈五尺。

六月十一日

今天中午到中正小学去，看见他们男声部的都在礼堂布置，尹福馨拿一枝毛笔剪去了头，在白纸上写标语，大家都很兴奋，索先生叫我独唱长城谣，我在那里练了几遍，方教官还在练习他的钢琴独奏La czarine。过了一会便回家了。

下午六点半又去，在那里等了半天，观众到齐，已八点钟，才开始，先由怒潮合唱团团长（韩主任）讲话。这时我们都挤在后台，后台地位太窄了，只勉强站得下演奏员，事先也没有预备好，到这时才来排队，哪一头高音部哪一头低音部也是临时决定，因此这一次弄得不大好。上台之后，还有许多人没有谱子背不出，幸亏我已背得出了，就和福馨换了讲义（他是Tenor，刚好站在我后面），我看看他的本子里只有两三张。

最先的三个合唱完了，就由中正小学齐唱。

因为我伤了风，独唱《长城谣》就叫龚长棣和胡可生一起唱了，我在旁边哼。我听见我身旁的一个中正小学的教员所哼的并不是她这一部，竟哼到唱的那一部里去了。

然后是庄教官小提琴独奏，及男声四重唱，方策的钢琴独奏，陈教官的两个独唱，及女声部的一个。

以上的是上半段节目，下半段的开头是两个合唱《月光曲》和《抗日合唱》，再是索教官独唱。

以后再过了几个节目，又是两个合唱，就完了。

最后的《抗敌歌》唱错了，越唱越高，唱完第一段时听那琴声，比歌声低了半度，第二遍更糟，竟唱高了一度。在第二段中间的“气正豪”唱完后，本应停五拍再唱“仇不报”的，可是几个只停四拍（有的只三拍）就唱出来了，还好她们的声音轻，但已被弄坏了这一个歌。

唱完时已是十点钟，索先生还硬拉住我们，要我们吃点东西再走，但我们因太迟了就回家了。

陈品中因为别的原因没有来。说起陈品中，在宜山时拿一本他自己著的《音乐入伍》（？）的书来，叫爸替他到商务出版，爸看看那书，觉得他很是难能可贵，就请主任把他留校，因此他现在才在本校当队长的。

*《长城谣》，1937年“七七”事变后，潘孑农、刘雪庵为华艺影片公司电影《关山万里》创作的插曲。

*《抗敌歌》，原名《抗日歌》，音乐家黄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创作的抗日歌曲，是中国最早的抗日救亡题材的歌曲。

1941年7月7日日记插图：“七七”事变四周年

七月七日

7.7 四周年

再过半年，七七就变成我们的国庆日了，因为它使得很弱的中国变成世界上最强的国家之一。一千二百万无名英雄的血没有白流。

八月一日

今天学校里开恳亲会，因下雨我们都没有去。

我自昨天起从图书馆借了代数来看，共有很厚两本，是二年级一年用的。

我打算在一星期看完，每一习题做四五个，不完全做。

三年级大约在八月底考，我用三分之一来做代数，三分之一看史地，三分之一看党义、生物学、英文。

我们在后园里看见一只小鸡，会飞二三尺高，后来莫太说是鸟，我们就把它捉住了，拿到手里看看才知道确是一只鸟，我们想把它养大。

今天写信给卢伯，叫他来此当教官。又写信叫二伯来当教官兼中正中学初一国文教员。

我们用一片很薄的干的肥皂，像这样大：〇，放在一盆静水的面上，肥皂就会很快地走路，有时向边上走去，有时打圈子。我们不懂是什么缘故。

1941年8月1日日记插图：削笔刀手工

我用爸爸剃过胡须的刀片做了一把刀，用来削铅笔，很快。

我们装水的缸和桶都是木头做的，要漏水，所以妈妈用棉花把洞塞牢，有一天弟弟说：“我看见木桶上生了许多奇怪的植物，好像棉花的样子”，说着给我看他采来的奇怪的植物，我看看原来是塞洞的棉花，妈妈听了连忙跑出去，叫到：“糟糕！一缸水要漏光了。”

德国打俄国，三次进攻都遭了挫折，日本也不北进，也不南进，不过前几天占了越南，泰国也倒过去了，看起来还是想南进。

我的脚还没好！

美对日本禁运所有油类，日本自己承认存油只可用半年了。不久他的飞机军舰汽车都要饿死了。

中日战争四年，美国卖了非常多的汽油给日本，每月的份量可给二万架双马达重轰炸机从法国飞到英伦。美输油给日本等于替日本输血，他的血一面在中国流出来，一面自美国吸进去。现在美国一禁止，日本就要生坏血病死了。

现在妈妈正在拿米虫给我们的小鸟吃，共吃了五十条，他的身体只有二三寸长，肚子却很大。

九月一日中正中学要开学了，校舍在到校本部去的半路上，有三四里路，学生可住校可走读。

我的脚本来擦凡士林，很多锌氧粉，很少的锌氧膏（黄色的），今天黄太说上次六叔（宣教官的弟弟）被强盗在他腿上砍了一刀，后来化了脓，是用灰锰氧（灰锰钾）浸在棉花里，贴在疮上医好的。今天我用灰锰氧贴着，果然好了许多。

1941年8月1日日记插图：伊甸的烂脚

*锌氧粉，即氧化锌。医药氧化锌具有拔毒、止血、生肌收敛的功能。

*灰锰氧，高锰酸钾。低浓度具有抗菌、收敛、止血、除臭等功效。

五日上午四点钟地震了一次，挂着的东西都摇起来了，许多人都在街上吵得很厉害，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妈妈说我们一睡着了，地球翻一个身都不晓得的。地球从黑夜翻到天亮，不是翻了一个身吗？

在宜山有一夜离我们家一里路的汽油库着火了，人家说汽油桶炸得非常响，好像放了几百个大炮，我们也不晓得。人家以为是日本飞机丢炸弹，看到汽油库的火，就以为汉奸放火示目标，唬得要命，都爬了起来，马路上吵得一塌糊涂。

前些时有两师兵经过独山，到新加坡去帮英国防日本。有一个官长在独山碰着他从前的同学——华侨队队长，现在他到了新加坡，写了信来，说在新加坡真是享福极了，每个士兵都由英国发给一套哔叽军装，一双长靴子，非常漂亮，而且也不会饿肚皮，吃非常好的东西，每人还发许多用品，都是很美丽的，甚至连小洋刀也发一把。又说他们踏进新加坡的时候，英政府开会欢迎，而当地的华侨（有百分之九十是华侨）更是高兴得发狂了，拼命地放着炮，随便往哪条街看过去，都是红色的炮铺了满地，侨胞历年来受了异族多少的压迫欺凌，这时候看见“祖国的”勇士们这样威风的在“异国的”路上走着，可想而知他们一定高兴的疯癫了。

接连下了许多雨，以前只厌太阳光太多，现在只厌雨水太多了，原来今年的黄梅雨下迟了几个月。

一下起大雨来，我们的屋子就糟糕，地板上东一个脸盆，西一个脚盆，南一个罐子，北一个锅子，还有帐子顶上，床上，也都放了盆子，水滴在盆里罐里，叮叮咚咚叮叮咚咚，连续不断，虽然把我们所有的盆子都拿出来接水了，还有许多水没有东西接，屋顶竟像筛子似的，地板上完全湿透了，床上的被、帐子，也统统湿了。我们的厨房快要倒了，还好莫太用几根大木头支牢它的栋梁，不然一下起大雨来，它一定倒了。所以我不敢常走进厨房去，走进去的时候，唬得要命。

八月九日

上午到中正小学缴报名费，刘先生出去吃饭了，我看见人家把做好的布景搬到独山中学去，却没有看见认得的人，在那里弹了一息琴，就回来了。

……

下午弟弟到杨太太家去，我叫他到独中问问尹先生，今晚做不做戏，几点钟做。弟弟回来说看见他们搭了一个大台，关于我叫他问的话，却一点都不知道。

晚上到独中礼堂，他们已化妆好了，正要开始，我们站在后台看，因为幕没有拉起来。新生剧团演员不够，到处拉夫，陈镜清也去了，不过不要她讲话，也不要做动作。索教官、吴教官、方教官也做，最年轻的吴智能，脸上擦得又白又红，打扮得像摩登女郎似的，非常漂亮，扮韦布太太的情人，索子樵做土豪劣绅，方策、尹福馨做视察员，刘宗培、陈镜清等都是群众，只有陈教官不做。

他们说明天把给我的两张票放在刘宗培处，我明天去拿。

今天的戏因为是练习，所以是半途做起的，而且很是好笑，本来是在哭着的，忽然台词背不出了，就笑了起来，大声说：“提示的呢？”等人家读起台词来，他再重做一遍，有时一个人已经死了，忽然又好好的走出来，拿着剧本读起来了。有时一段戏要做五六遍才做得好。

*索子樵，作曲家，曾任南京夫子庙小学音乐老师，曾为该校校歌谱曲。

*方策(1886-1945），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曾任南京中央军校军事指导委员。

爸爸说法国人都是这样只管享乐的，所以这次德国兵打来了也不管，因此法国就亡了。

*《欢送勇士们》，程懋筠（1900-1957），著名音乐家，曾为孙中山“黄埔训词”谱曲，后为《中华民国国歌》。

*《茶花女中之饮酒歌》，1926年刘半农翻译歌词，赵元任为刘半农的译词配曲。

八月十日 晴

下午我们想去照相，爸说今天星期日，学生都来照相，太挤了，明天再去吧！于是我到中正小学去拿戏票，看见陈镜清也在吴教官房里，我向她要了票子，她就回去了。我问吴教官有没有唱歌讲义，他翻了半天才找出两张，是《收获》、《欢送勇士们》，他说还有个四部《中国父母心》，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也没有，若有就给我，不过也不要紧，我唱第一部，Sop.我已有了。我又跟吴智能要了《茶花女中之饮酒歌》。后来他陪我唱了一个两部《收获》，我就回来了。

在中正小学，小学生看见吴肯就笑他，吴肯说上回做“未婚夫妻”那个戏，他带上了胡子装房东老头子，这回这个戏，他又装大少爷，所以小学生要笑他。

《茶花女中之饮酒歌》是刘半农译词，赵元任作曲的，内容非常好笑，这歌本是茶花女的情人阿蒙唱的，所以尽是些饮酒，饮酒，饮酒，说一切都不要管他，只要管饮酒，管爱情，又说“你就是个最利害的检察官，请你来瞧一瞧我们的酒杯吧！嘿！包你马上回心意转，意满心欢”。

八月十二日

一天到晚做代数，讨厌死了，我一听到什么三角几何就头疼。照我说一个人的个性无论如何是隐瞒不掉的，比方说我爱文学，那末对于数学总不会有好感，虽然在学校里考数学回回是我第一，但一出了学校，没有人来迫着，就万万不肯翻开数学来细心研究，管自钻进快乐的文学库中去了。所以我想一个人将来的事业必须照个性而定，不可去做一件和个性全不相干的事，那决不会成功的。

八月十三日

“八·一三”四周年了，在四年前我们听见很响的一声大炮，这很响的声音造成我们四年来的命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