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子口,堡子尾
2020-03-05廖建华
廖建华
老家的堡子以前为了防匪,寨门建成碉楼。
堡子有了碉楼和高墙,土匪进不来,最多照着寨门噼噼啪啪乱放枪,然后悻悻而退,在寨门和寨墙上留下宛如蜂巢样的洞眼作纪念。娃娃们爱用稻草轻捅洞底,把耳朵贴在洞口听动静,一旦洞中传出嗡嗡声音,就面露喜色,子弹洞中藏着土蜂呢。土蜂在草秆的撩拨下按捺不住,倒退着黄褐色身子,噗的一声掉进玻璃瓶中。
花开时,寨门外的篱笆墙上爬满牵牛花。花儿或紫或红或雪白,不事张扬幽幽地开着。男孩一般不会摘花的,但我却非常喜欢这长在细细藤蔓上的小喇叭。摘一朵,含在口中吹吹,以为吹得响。喇叭花只是形状酷似喇叭,哪能吹得响呢?鼓足腮帮一使劲,喇叭花扑哧一声飞出老远。
村妇们喜欢村口清澈的溪水,常邀约贴心的姐妹在那里濯洗衣服。边打棒槌,边拉家常,有滋有味。这时路过的男人,有些会嬉皮笑脸跟她们调侃几句。泼辣辣的妇女发出爽朗的笑声,羞涩的村姑脸变绯红。洗好后的被面和衣服,晾晒在村口的桉树麻绳上,花花绿绿,大红大紫,让和风暖阳吹着晒着,也如此时主人们的心情一样馨香舒服。
寨门外有块空坝,坝子上有口一米多宽的水井。晨昏时,井边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老井打水没有辘轳,全靠自己用麻绳和小桶。打水是技术活儿,行家只要把桶浪到井壁,迅疾一扯,小桶就扑哧一声翻入水中,瞬间灌满井水,三下两下左右手交叉提出井口。哗啦一声,倒进铁皮挑水桶中,附近田埂上摘两片南瓜叶丢在桶面,悠悠哉挑着往家走。
井边打着光滑平整的三合土,娃娃们爱在这里玩泥巴。抓一块乌黑光亮的泥土在三合土上不断搓揉,揉至发亮绵稠,抠成窝头状,猛然灌向地面。泥窝发出一声爆响,炸出一朵泥花,参加游戏的另外一个小孩挖自己的泥巴填补窟窿。这个赌泥巴的游戏,看起来有点像女娲补天。
村口田里的荸荠秆长得密密麻麻,又直又尖宛如利箭,手指一捏,啵啵地响。割下的荸荠秆堆在田间,我们喜欢厚厚铺一层,藏在中间柔软舒服,星光月影下睡半宿。大多数荸荠就像听话的孩子,规规矩矩地长在差不多深的地方。一锄头下去,翻开泥土,圆溜溜又长蒂的荸荠们就簇拥着扑面而来,很有规律地镶嵌在泥间,十分养眼。
马家这年在收割了稻子的田里砌土砖,为方便晾晒,堆成一个个镂空的“碉堡”。这些“碉堡”成了儿童乐园。我们玩抓特务,爬进爬出。有时用力过猛,轰的一声,好端端的碉堡突然被扳倒,惨不忍睹。土砖断裂,马大叔看见伤心,臭骂了小孩子们。我是切土砖师傅的儿子,他瞪我两眼,没有骂我。
早先时候,堡子周边的稻田不打农药,虫子多时生产队就会牵电线到田间,点萤火灯杀虫。灯泡安着灯罩,下边放着大锅,锅里装满河水。合上闸刀,萤火灯绿莹莹或蓝洼洼地亮着,稻田里霎时朦胧起来,呈现出一副安静祥和的色彩。飞蛾喜欢灯光,看见明亮不顾死活飞来,一头撞在灯上,落进水锅。一晚上下来,铁锅表面厚厚漂着一层,五颜六色。农历六月二十四这天晚上,是彝族的火把节,我们堡子里的娃娃也要打火把,到堡子口或堡子尾的稻田埂上烧虫。火把干燥一点就燃,潮湿则在大路跑上一段,火光就熊熊起来,遇上火把将熄,在手中挥动几下,头上又见火红。田埂上火光摇曳,黑夜里人影绰绰,飞虫扑火,散发着药香和烧焦的味道。害虫不能烧尽,点火把只是一种仪式,它的背后,隐藏的是农人对粮食的期许。
堡子口田里的麻雀特多,每到粮食快成熟的时候,不请自来。赶鸟人在田间和田埂插上稻草人。草人穿褴褛衣服,戴破烂草帽,胳膊上绑长条红布,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响动。吓人的伎俩,时间长了麻雀便熟视无睹。生产队又买来火药枪,但枪不是我们生产队独有,我们队放枪,其他生产队也放,放来放去,麻雀赶过去又赶过来,最终浪费火药和铁砂。生产队无奈,使用干粉农药。喷药机发出嗡嗡声响,就像飞机在头顶轰鸣。干粉农药使用一年后就被禁止了,麻雀也随之销声匿迹。十多年后,才又看见麻雀的身影,出现在林间地头。
堡子尾有个竹园,队上平时上锁。
园中有几棵梨树,是土黄色的麻点饃馍梨和翠翠的鸭梨。有次大门开启,我进去看过,梨树上沉甸甸的挂果,但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大门和院墙关不住偷嘴的小孩。
有一天我和玩伴随大人进去砍竹子,发现潮湿的竹园地上长着几朵网状灰白色的菌子,宛如蛇蜕。我怕蛇,心里忐忑,不敢触碰。若干年后,我才明白,当时错过的是人间美味——羊肚菌。
园子的深处有几丛魔芋和焦芋,不知野生的还是谁家偷种的。芋头们的叶子都很宽大舒张,绿茵茵葳蕤的模样,看着就让人感到勃勃生机,但魔芋秆上却长着黑白相间的花斑,宛如花麻蛇,十分吓人。焦芋的秆却是嫩红色,像美人蕉,好看多了。
以往我吃过的芋头都带着麻嘴的感觉,但玩伴却说焦芋是甜的。我不信,他家住在墙外,拿来小锄头,在焦芋地里挖了几个疙瘩样的芋头送我。果然,其貌不扬的焦芋煮熟后的味道非同一般,就像荸荠和山药混合一起,又甜又沙又糯,滋味可口,难以名状。
堡子尾稻谷扬花时散发着清香,稻田和路上飘着绿茵茵的点点星光。起先稀疏,只有寥寥几个,很快越来越多,忽高忽低,飞来飞去,让人眼花缭乱,宛如熠熠生辉的绿灯笼,那是一只只诱人的萤火虫。它们起舞弄影,自由翩翩,缥缥缈缈,给夜幕制造出一幅朦胧幻境。我呆呆地看着,完全陶醉,我想我是遇到了童话世界。
看够了眼前的忽明忽闪,我想抓一只细看,以为随便一抓,就会在稠密处捕获一只。摊开手来,哪里有萤火虫的影子?这些诱人的闪光的绿色精灵,在我手掌还没有合拢的时候,早就躲过风声,掠过我的头顶了。
(作者单位:成都桂湖置业有限责任公司)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