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19 世纪过速城镇化及其引发的社会问题
2020-03-04王玉亮刘海俊
王玉亮,刘海俊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300387)
“过速”一词在医学上通常指心脏、心率过速,短暂的过速危害性小,但持续性过速因超出了身体机能的正常承受能力,往往会造成伤害。英国自1760年代工业革命开始至1851年不到百年就实现了城镇化,成为全球最早实现城镇化的国家,并仍以当时世界上最快的速度继续推进其城镇化进程,直至20世纪初。快速城镇化使英国从农业经济为主迅速转变为以工商业经济为主,城镇数量增长迅速,出现了多个巨型城市和城市带,从乡村人口占绝对多数迅速转变为城镇人口占绝对优势。英国的城镇化速度令世界各国惊羡,至今仍受全球许多城镇化国家追随和仿效。但快速城镇化产生的许多社会问题,一直困扰着整个19世纪的英国社会。英国的城镇化具有鲜明的原发性,不但对当时的欧洲各国,就是对当前正处于城镇化进程中的世界各国,都具有很高的借鉴价值。学者们或取鉴于它的快速城镇化模式,或反思其城镇化中的各种社会问题,然而却很少将两者联系在一起。从人口的城镇化这一传统标准来看,英国19世纪的城镇化是快速的、成功的,但从社会治理体系、治理能力来看,则超越了当时政府和城镇的应对能力以及当时的社会思想观念,致使这些社会问题难以迅速、有效地解决。深入探讨英国快速城镇化与城镇各种社会问题形成之间的关联,有助于剖析这些社会问题难以有效治理的原因,为当今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城镇化提供宝贵的启示。
一、英国19世纪的城镇化速度①本文不对城市化、城镇化这两个概念的渊源、区别、内涵作界定。从19世纪的英国看,不仅有巨型城市如伦敦,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人口规模在万人左右的城镇,而且西方学者在统计过程中,常以5000人甚至是2500人作为城市标准。因此,本文认为城镇化一词更为合适。
一般来讲,城镇化的传统标准,或说传统意义/传统模式的城镇化,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农村人口向城镇聚集的过程,即人口的城镇化(demographic urbanization)。当城镇人口所占总人口的比例超过50%后,则被认为实现了城镇化。传统模式的城镇化进程主要表现在农村人口流入城镇、农业从业人员转向非农产业、城镇规模扩大或兴起新城镇这三个方面的变化,当前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城镇化正处于这样的阶段。但英国不仅早在19世纪中期就实现了传统标准的城镇化,而且在整个19 世纪的城镇化进程中一直保持高速状态。
(一)城镇人口快速增长
首先,从纵向对比看,19 世纪的城镇化速度远超此前的几百年。据里格利统计,1520年英国城镇人口为5.25%,1600 年为8.25%,1670 年为13.5%,1700 年为17%,1750 年为21%,1801年为27.5%,1851年为51%。①E.A.Wrigley,People,Cities and Wealth:The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Society(Oxford:Blackwell,1992),p.162.可见1800 年之前平均每50 年增长3—4 个百分点,而1801 年至1851 年的50 年间却骤增了23 个百分点。另据迪恩统计,1700 年时5000 人以上的城镇人口约占不列颠总人口的13%,到工业革命前夕,上升到15%—16%。②P.Deane and W.A.Cole,British Economic Growth,1688—195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7),p.7.如果以2500 人作为城镇的人口标准,1750 年城镇人口也仅占到总人口的25%。③R.A. Dodgshon and R.A. Butlin, eds., An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ngland and Wales(London: Academic Press Inc.,1990),p.326.但工业革命开始以后,城镇人口增速明显加快。卡特尔等人统计得出,英国城镇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1801 年为33.8%,1831 年达到44.3%,1841 年为48.35%,到1851 年达到54%。④Harold Carter & Roy Lewis, An Urban Geography of England and Wale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London: Ed⁃ward Arnold,1990),p.36.至此,英国城镇人口超过农村人口,实现了城镇化。此后半个世纪内仍继续保持快速增长。据贝达里达统计,1861 年为58.7%,1871 年为65.2%,1881 年为70%,1891 年为74.1%,1901 年则已高达78%。⑤F.Bedarida, A Social History of England 1851—1975(London:Maine Press Association,1979),p.17.这50 年增长了24 个百分点,速度更快了。进入20 世纪后,再也没有出现如此长期、快速的城镇人口增长。
其次,从横向对比看,英国的城镇化比欧洲其他国家起步早、进程快。据克拉夫茨统计,德国1900 年才达到56.1%,法国于1910年才达到44.2%。⑥N.F.R.Crafts,British Economic Growth during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85),p.59.不仅落后半个世纪,而且城镇化率也远低于英国。英国“自1750 年以来,人口增长似乎达25%,增长率比欧洲平均值高出50%”⑦[英]克里斯托弗·哈维、科林·马修:《日不落帝国兴衰史——十九世纪英国》,韩敏中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页。。这使得19 世纪时英国城镇化的起点就高于其他国家。哈维等指出:“1801 年,不列颠本土上有30%的人居住在城镇,21%生活在超过一万人的城镇,这个比例比任何一个北欧国家都高得多。”⑧[英]克里斯托弗·哈维·科林·马修:《日不落帝国兴衰史——十九世纪英国》,第19页。但速度快也是不争的事实,以万人城市为例,“19 世纪初,英格兰和威尔士的890 万人口中有1/3已经是城市人口。到1851 年,1690 万居民中大约有一半人口生活在城市环境中。也就是说,生活在万人以上城市的人数在19 世纪上半叶增加了500 多万,意味着年均增长率达0.36%,是同期欧洲大陆国家城镇增长率的两倍”⑨Edward Royle,Modern Britain:A Social History 1750—2011(Manchester:Bloomsbury Academic,2012),p.29.。
(二)农业经济向非农产业经济的快速转变
首先,农业从业人口比例迅速下降。英国1750 年的农业从业人口比例为65%,1850年为22%,1900年为9%。①Carlo M.Cipolla,The Economic History of World Population(Harmondswoth:Penguin Books,1974),pp.30—31.可见,从1750年到1850 年,英国的农业从业人口就从65%迅速降至22%,只占全国总人口的1/5 左右;半个世纪后,全国只有9%的人口从事农业生产了。再从横向对比看,法国农业从业人口比例1750 年为76%,1850 年为52%,1900 年为42%;美国1800 年为80%,1850 年为65%,1900年为38%;整个欧洲1900年为51%,全世界1900 年为70%。②Carlo M.Cipolla,The Economic History of World Population,pp.30—31.当英国从1750 年的65%迅速降到1850年的22%时,法、美等国家仍有一半以上人口在从事农业生产。因此,无论从纵向或横向看,英国农业人口的转移速度都是绝对领先的。农业人口比例的降低,意味着非农从业人口比例的增加,即某种程度上非农经济比重的上升。
其次,非农产业经济比重快速增长。布罗代尔指出:“至十八世纪期间,世界只是农民的广阔天地,百分之八十至九十的人口依靠土地为生,而且仅仅依靠土地。收成的丰歉决定着物质生活的优劣。”③[法]费尔南·布罗代尔:《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1卷),顾良、施康强译,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2页。甚至工业革命即将开启的18世纪中叶以前,英国仍然“是一个农民社会……英格兰的绝大多数人口都是依靠土地为生,而且他们的生活状况一般只是勉强生存而已”④[英]艾伦·麦克法兰:《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管可秾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300页。。如前述,1750 年时农业从业人口还占65%,到1850年就降至22%,同时农业产值占国民收入比例也迅速下降。奇波拉统计了欧美主要国家1870 年的情况:法国农业产值占国民收入的45%,德国为30%,意大利为57%,美国为30%,而英国是15%。⑤Carlo M.Cipolla,The Economic History of World Population,p.77.1891—1896 年时,英国仅为8%,法国为21%,意大利为28%,德国为20%,美国为16%。⑥P.Mathias,M.M.Postan,The Cambridge Economic History of Europe,Vol.2,Ser.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557.对照前述农业从业人口的变化,可以说,从19世纪中后期英国非农经济就已成为国民经济的绝对主体了,“传统的以农业为基础的乡村社会”已“转变为现代的以工业和服务业为主导的城市社会”⑦王章辉:《近代英国城市化初探》,《历史研究》1992年第4期。。
(三)新兴城镇快速崛起,原有城镇规模迅速扩张
首先,新兴城镇迅速崛起。原有乡村工业所在地,18 世纪以来基于采矿业的发展和交通运输枢纽的建立,甚至具有优良休闲度假资源的地方,都因人口不断聚集而成长为新兴城镇。如奥尔德姆,1760 年还是一个仅400 人的村庄,随着纺纱厂的建立,1801 年时成长为拥有1.2 万人口的城镇。⑧H.C.Darby ed.,A New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ngland after 1600(Cambridge,1976),p.283.到1801 年时,工业城镇在所有城镇中的比例已接近“四分之一”⑨[英]克里斯托弗·哈维、科林·马修:《日不落帝国兴衰史——十九世纪英国》,第19页。,进入19世纪后,新兴工业城镇更是如雨后春笋,“生产钢铁的米德尔斯伯勒,原先几乎渺无人烟,在半个世纪内发展到有12万人口的规模”⑩[英]克里斯托弗·哈维、科林·马修:《日不落帝国兴衰史——十九世纪英国》,第140页。。新兴港口城镇发展得更快,19 世纪初,南安普顿人口尚不足万人,自通往美洲的大西洋航线开辟后,于1842 年建造了现代化码头,推动了它的快速城镇化,自1842 年到1881 年,人口迅速增长到6 万人。⑪H.C.Darby ed.,A New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ngland after 1600,p.366.内陆地区因铁路和运河的修建也兴起许多城镇,如亨伯河湾的古尔原为一个小村庄,1826年开通运河、建立了码头,后来又建了铁路及相关设施。交通枢纽的位置使古尔在短短的20 年左右就发展成为一座现代城镇。白金汉郡的沃尔弗顿原为一个农场,自1838 年铁路公司在此建造了机车制造厂后,很快就发展成为具有10条街区的城镇。①H.C.Darby.ed.,A New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ngland after 1600,pp.219—220.
其次,原有城镇规模迅速扩张。如工业城镇曼彻斯特,1720 年代人口仅为12000 人,到1841 年猛增至40 万人。②H.C.Darby.ed.,A New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ngland after 1600,p.83.再如港口城镇利物浦,1720 年代时还不到1 万人,到1801 年时人口发展为7.8 万人,位列当时英国城市第三名。③Philip Abrams and E.A.Wrigley eds.,Towns in Societi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p.247.而原来11 个最大的海滨城市在1801 至1851 年间人口增长了214%。④James Walvin,English Urban Life,1776—1851(London:Hutchinson&Co.,1984),p.154.英国最大的城市当然是伦敦,从规模上讲,伦敦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纳着海量的农村人口,形成了巨型城市:1801年,伦敦人口为111.7万;1841年为223.9 万;1881 年为477 万;1901 年为658.6万。⑤钱乘旦:《第一个工业化社会》,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0页。
总体来看,1801 年时整个英国拥有1036个城镇,到1911 年,又新增了505 座城镇,使城镇总数达到1541个。⑥Peter Clark,The Cambridge Urban History of Britain,Vol.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466.在此期间,大城市的数量和规模都明显增加,1861 年时,已有13个大城市的人口达到了几十万,如曼彻斯特50.1 万人、利物浦47.2 万、格拉斯哥44.3 万、伯明翰35.1 万。到1901 年时,上述几个城市人口又分别增长到103.5 万、88.4 万、100 万和84万,几乎都翻了一倍。⑦W.D. Rubinstein, Britain’s Century: A Political and Social History 1815—1905(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273.与同期欧洲大陆国家的城镇化相比,英国的速度遥遥领先。
从前述三个方面看,速度快、比率高确实是英国19世纪城镇化最鲜明的特征。⑧王章辉和廖跃文都明确指出,英国19世纪的城市化速度快、城市化率高。见王章辉:《近代英国城市化初探》,《历史研究》1992年第4期;廖跃文:《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城市化的发展特点》,《世界历史》1997年第5期。另外,应特别注意的是,这一时期英国人口总量并非持衡不变,而是迅速上涨。1770年,英国人口(仅限英格兰和威尔士)为705 万,1841 年为1853 万,1901 年为3700 万。⑨转引自钱乘旦:《第一个工业化社会》,第66页。前70 年增长了1100 多万,后60 年又增长了近2000 万人,在不到150 年的时间里,人口从700 万增至3700 万。哈维等人还针对英格兰人口进行了统 计,“1801 年 为830 万,1831 年 为1310 万,1851 年为1692 万。⑩[英]克里斯托弗·哈维、科林·马修:《日不落帝国兴衰史——十九世纪英国》,第18页。这说明1801—1851 年间人口基数翻番增加的同时,城镇化率提升了20%以上,甚至有些城镇自19 世纪二三十年代就以每10 年40%到70%的速度增长。⑪[美]约翰·巴克勒等:《西方社会史》(第3卷),霍文利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由此可以想见每年城镇人口的巨大增速。在人口持续增长的情况下,英国的城镇化率继续快速增长,1861年为58.7%,1871年为65.2%,1881 年为70%,1891 年为74.1%,1901 年为78%。⑫Francois Bedarida,A Social History of England 1851—1990(London:Routledge,1979),p.17.可见,增长速度进一步加快了(自1851—1901大约增长了25个百分点)。
二、过速城镇化的社会问题
英国的城镇化是18世纪中期以来科技进步、经济发展、生产组织方式变革的自然结果,也与当时的法律、宗教精神相适应。然而,这一速度远远超过了英国当时政府机构职能、城镇基础设施及社会观念等方面的应对能力,因而造成了很多社会问题。
首先是基本生活难以保障。持续不断地涌入城镇的乡村移民,不仅造成城镇住房紧张、房价高昂,而且因多数没有一技之长只能从事高强度但收入极低的工作。即使有些人(往往是男性)拥有一些工作技能和经验,但在技术不断更新、机械设备日益取代人力的时代,往往不能长久保住工作。女性相比男性更难生存,除了做家庭女仆和进入纺织厂外,没有多少适宜她们的工作。许多行业支付给女性的工资很低,甚至都无法维生,以至于她们被迫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食物和衣服。①Lucia Zedner,Women,Crime,and Custody in Victorian England(Oxford:Clarendon,1991),p.66.至于儿童,因为家庭贫困,他们大多数从八九岁就开始进入工厂,不仅在恶劣的环境中高强度劳作,而且每日工作时长往往超过10个小时。因此,在就业难、收入低而住房短缺的情况下,未婚者常常会6 人、8 人甚至10 人挤在一间屋里睡觉;而已婚者为生活所迫,全家只能吃住在很小的房间里。②John Burnett,A Social History of Housing,1815—1985(London:Methuen&Co.Ltd.,1986),p.63.低收入使社会下层多居住在以木板条和泥灰快速建造的廉租公寓——贫民窟中,伦敦的“秃鼻鸦”、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的“滚地笼”、约克城的“背靠背”全是贫民窟的典型代表。例如在伦敦圣贾尔斯区的廉租公寓中,在一个仅有6×5 英尺大的房间里睡着8 个人,还有一处公寓,平均每个房间住12个人,另一处公寓则是更多达17个人。很多房间除床以外没有任何家具,而床上仅铺了稻草之类的东西。③John Burnett,A Social History of Housing,1815—1985,p.66.在只求容身之处的境况下,人们无法顾及卫生、舒适与安全。
其次是生存环境差。贫穷的下层民众只能蜗居在条件极其恶劣——阴暗潮湿、卫生条件差、不通风、没有干净的水源、空气污浊的房屋内。如果说低收入会造成营养不良、体质下降,那么居住环境差则会造成疾病缠身、短命早亡。如19世纪前半叶的曼彻斯特,社会下层人民的平均寿命只有17岁。在格拉斯哥,每年因病致死者的比例不断上升,1821年为2.8%,1838 年上升到3.8%,1843 年达到4%。④Anthony Wood,Nineteenth Century Britain,1815—1914(Essex:University of Essex Press,1982),p.119.著名的社会改革家查德威克于1842 年提交的《劳动人口卫生状况报告书》中指出:“在我国的某些城镇里竟如此缺乏市政管理,以致清洁卫生方面之糟,几乎和一个野营的游牧民群或一支无纪律的军队不相上下。”⑤[英]约翰·克拉潘:《现代英国经济史》(上卷第二分册),姚曾廙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657—658页。多数城镇中穷人居住区不仅供水不足、洗漱不便,而且缺少厕所,在伦敦国会街上,380人共用一个厕所,因为建在狭窄的过道上,致使临近的住房经常臭气熏天。⑥John Burnett,A Social History of Housing,1815—1985,p.66.由于对卫生、下水道和垃圾清除都没有适当的管理和配套措施,贫民窟的生存环境极度脏乱,致使肺结核、伤寒、霍乱等传染病频发。1832 年至1886 年伦敦城就发生了4 次霍乱,成千上万的人丧命。⑦梅学芹:《19世纪英国城市环境问题初探》,《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那些出没于黑暗、阴冷、狭小街屋的穷人们又瘦又脏,活像地狱中的鬼魂,而现实社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地狱,在生死无别的境况下,他们往往会无视道德与法律的约束。
再有就是社会风气败坏。19 世纪是个金钱至上的放任时代,人们为追求财富不择手段。例如,一些出版商大量印刷色情和下流出版物,倾销到各地城镇,腐蚀人们的思想、助长放纵行为发生。伦敦是黄色出版物的大本营,霍利威尔大街、莱斯特广场都是黄色书刊交易的活跃地段。富人群体也未必都洁身自守,尤其男性主人常常会凌辱、玩弄下层女性。19 世纪80 年代,在米尔班克监狱的1.1万名妓女中,有一半是来自富有家庭的女仆。⑧王章辉:《笃学集》,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8页。男主人利用威胁、诱惑手段玩弄她们,这些女性一旦怀孕或被发现奸情,就会失去工作,往往沦为娼妓。至于贫困群体,因仇视富人而以偷盗、劫掠富人和违背社会秩序为荣。所以城镇中到处充斥着欺凌、诈骗、吸毒、卖淫、帮派冲突,而盗窃、抢劫等犯罪现象最为常见。据英国内务部统计:1805 年的犯罪案件为4605 起,1815 年为7898 起,1825 年为14437 起,1835 年为20731 起,1842 年达到31309 起。①[德]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75页。可见,犯罪呈不断上升态势。犯罪基本是因为贫穷引起的,如前面所说女性因贫卖淫现象。据伦敦警察局总监估计,伦敦的职业妓女(regular prostitute)人数大约在7000 人以上。②李平:《世界妇女史》,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462页。此外,还有许多“半妓女”,她们大部分都呆在市郊,因此7000 人可能只是实际妓女人数的一小部分。1858 年伦敦城区15—50 岁的未婚女子中,约有1/6 是妓女。③Martha Vicinus,Suffer and Be Sti1l:Woman in the Victoria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2),p.78.卖淫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而且,它还会激发各种犯罪。因为妓女经常会偷窃嫖客的财物,甚至会发生暴力行为。然而,在极为贫穷的家庭里,很多女孩很早就开始走上了这一道路。从1885年专门委员会的报告来看,“雏妓数量在整个英国,特别是在伦敦达到了可怕的地步……这些不幸的受害者大部分都在13—15 岁之间”④[德]爱德华·傅克斯:《欧洲风化史:资产阶级时代》,赵永穆、许宏治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6页。。而贫民窟里长大的女孩子就是她们源源不断的后备军。
至于教育问题,英国到1870年才颁布《教育法》,1880 年才实施小学义务教育法,1899年才成立教育部。在此之前,只有贵族和中产阶层才能有钱让子女接受学校教育,由社会慈善机构主办的学校只能接收少量贫困儿童,多数社会下层儿童往往无力入学,因为他们的父母穷得“根本付不起哪怕是一周一便士的学费”⑤Evidence of William Locke (Hon. Secretary of the Ragged School Union),“Select Committee on the Education of Destitute Children”,Parliamentary Papers,vol.7,1861,p.6.。即使勉强入学,当时的“世俗和宗教教育设施”也极不完善,因此,“大批的童工和未成年工都是在没有任何宗教、道德或智力教育的情况下长大的”⑥[英]E.罗伊斯顿·派克:《被遗忘的苦难》,蔡师雄等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5页。。由于缺乏学校、宗教、家庭等教育,贫民阶层的幼儿几乎处于无人监管状态,对道德观念普遍无知,又缺乏宗教信仰,加之恶行遍地的贫民窟成长环境,他们自幼便沾染了非常多的恶习。教育缺失使贫民窟儿童成为城市社会犯罪的一大根源。
与这些严重的、久久难治的社会问题相背离的现象是,19 世纪是英国最强大、最富有、最骄傲、最自信的时代,“人们惊诧在这个世界最富裕的国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贫穷”,有人说“这个奇怪的现象是由英国工业化的执行方式造成的”⑦钱乘旦主编:《英国通史》第5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97—498页。。其实,也是由城镇化的速度过快和英国政府治理体系与能力的滞后造成的。
三、英国19世纪治理体系与能力的滞后
有学者提出,从1851 年城市化率50%到1921年城市化水平达到77.2%,英国城镇化用了大约70 年左右从初步完成到成熟阶段。⑧宋迎昌:《发达国家城镇化的经验与启示》,《中国报道》2013年第3期。如果仅从比率上看城镇化是否成熟,显然并不科学。只有与政府的社会治理体系、治理能力相协调,与城镇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相配套,与市民社会观念意识的进步相匹配,城镇化的步伐才会稳健,才能视为进入成熟阶段。而19 世纪英国的快速城镇化,显然没有与这些方面的发展同步进行。
首先,与飞速的城镇化进程相比,19 世纪的英国政府以及各地城镇在机构建置和制度政策上明显滞后。1688 年“光荣革命”后,英国确立了君主立宪政体,重要官员的任免权逐渐由国会掌握,但这时仍未建立起体系化的官僚(文官)制度,官员的编制、分工、职责等等都表现出极大的随意性,所以,中央政府对社会治理方面未能发挥有效影响。到19世纪30年代以后,议会制度得到进一步发展,两党政治基本形成,但随着执政党的更替,往往带来政府人员的大规模撤换和更新,“政党分肥”政治严重影响了政府对社会的治理效能。到19 世纪50 年代开始初步建立文官系统,并在全国推行警察制度,直至1870 年,英国文官系统才完成建置,中央政府对社会问题的治理才逐渐走上规范化、法治化的道路。同样,地方郡、市的管理也是人简事省,更落后于中央政府机构的建设。直至1888年国会颁布《地方政府法》,成立郡、市级议会,设立各地方机构,各地城镇才逐渐全面承担起公共事务职责。而在此之前,英国没有从中央到地方的层级行政体系,且地方主义盛行,各城镇为维护地方权益、防范国会集权而对中央政府权力往往持迟疑、慎重态度,致使中央政府对地方事务多是以颁布法令依据的方式进行政策指导。在英国悠久的地方自治传统下,中央政府的法令是否执行,如何执行,则由地方自行决定。双方都视城镇的社会问题为地方问题,与中央政府无关,也无权干涉。
其次,与人口持续大量涌入、城镇规模不断扩张呈反比,城镇的基础设施、资源配套和公共服务越发不能满足人民的需求,很多公共服务和基础设施建设甚至还没有成为城镇应履行的职责。即使是在伦敦,大量街区中没有照明,夜晚漆黑一片;没有排水,下雨时满地泥泞;道路失修,坑洼不平;缺少供水,千百人从同一口井中汲水饮用;谈不上排污系统,粪便污物直接倾倒在街道上,工业废水、生活污水都直接排入泰晤士河;以慈善捐助为主要经费来源的救济院、济贫院只能为穷人提供一点可怜的医治。国会和各城镇完全没有“规划”,任凭街道、住房“自由”扩张。在自由竞争的19世纪,整个社会都在追求财富,对身边的世界——城市和环境不闻不问,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严重脱节,因而造成前述诸多社会问题难以解决。到19 世纪中后期,泰晤士河越发臭不可闻,雾都伦敦已难见天日,烟尘弥漫的空气伤害了每一个人的健康,不断袭来的瘟疫也不分贫富贵贱。“城市病”的根本原因之一是“政府对社会问题不作为,纵容并加剧了城市病,使其不断累积并长期延续”①钱乘旦主编:《英国通史》(第5卷),第231页。。
再次,当时的社会观念意识也放任了社会问题的积聚。19 世纪是英国自由放任主义最盛行的时期,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思潮极度扩张,大大限制了政府的功能。“管得最少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政府”,这一观念致使政府权力退缩在最小的限度内,机构简单、人员稀少,却官僚作风盛行。“亚当·斯密式的自由主义理论大行其道,人们普遍把贫困归咎于懒惰与笨拙,从而为社会开脱了它的责任”。②钱乘旦主编:《英国通史》(第5卷),第498页。直至19 世纪后期,自由放任主义仍使得政府在面对社会问题时束手束脚。此外,贫穷观念(包括社会对造成贫困原因的认识及对穷人的态度)也是诸多社会问题形成和难以解决的重要因素。如前所说,当时的政府和社会把贫困的原因普遍归结为个人的无能、懒惰与挥霍,即贫穷是个人问题,与政府和社会无关,因而政府和社会对解决贫困问题并不积极。
因此治理城市病,需要政府管理到位,承担应尽的社会责任。对于当时的英国来说,更“需要改变根深蒂固的自由放任思想偏见,把放任自流变成政府干预”③钱乘旦主编:《英国通史》(第5卷),第231—232页。。客观地说,英国虽然是最先开启城镇化进程、最早实现城镇化的国家,当1851年人口统计结果出来后,英国人才知道本国城镇居民人口已经超过乡村居民数量,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城市国家。但是,当时的政府和民众对于城镇化之后的社会应是怎样的、如何治理,还未有任何针对性的构想,政府的机构设置、社会政策仍旧沿袭以往,“不干涉”、放任主义主导着当时的政治,陈旧的贫穷观念笼罩着社会。这些方面都严重滞后于城镇化的发展,由此可见,英国的城镇化显然过速了。
结 语
传统城镇化模式的衡量标准是以人口的城镇化为首要指标,完全没有将政府公共职能、城镇基础设施的平衡发展纳入考量范围,更没有考虑民生保障、公共服务。单纯追求人口城镇化必然会造成诸多社会问题,也无法有效解决问题。从当前来看,城镇化的成熟与否,应以城镇的治理体系、治理能力为主要衡量标准。同样是人口高度聚集于城市,但人们一提起纽约、东京、伦敦等城市,便会想到富有、舒适、先进等美好的画面,而对孟买、加尔各答、墨西哥城、里约则充满贫民窟、贫富差距、环境恶劣的场景。因此,过度的和过速的城镇化未必会造成“城市使人类生活更美好”的结果。从传统意义上讲,英国确实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实现了城镇化,但从其迅速积聚且长期不能解决的诸多社会问题来看,从政府与社会的反应与应对能力来看,则明显过速了。有鉴于此,当前众多发展中国家在不断推进城镇化进程中,切不可只追求发展速度、经济指标、人口规模,务必与本国的治理体系、治理能力相协调,综合规划住房、教育、就业等社会需求,提升公共服务如公共卫生安全、医疗保障、疫情防控能力,确保社会健康、可持续发展。未来的城镇化应是城乡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同态化、社会治理一体化,即消除了城乡差别的城镇田园化、乡村城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