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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战场医疗体系下的人体试验管窥*——资料《极秘·驻蒙军冬季卫生研究成绩》释读

2020-03-04张泓明杜小军

医学与哲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军医人体资料

张泓明 杜小军

活体试验是人类医学研究的一种方法,包括动物实验和人体试验两种。从普世道德层面讲,活体试验都是不道德的,利用人体为素材的活体试验则更是一种非人道的犯罪行为。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731部队(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本部代号,不同阶段也被称为“东乡部队”、“加茂部队”,1940年7月,据军令陆甲第14号命令,关东军防疫部被改编为“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代号“满洲659部队”)为代表的日军屡屡将活人用于生化武器研发,这种令人发指的战争医疗暴行已为大众所熟知。本文所述“人体试验”特指活人人体试验,此外,日本战场中的活人手术解剖也作为医学犯罪归入本文所探讨的“人体试验”之列。

已有涉及活体试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向,一是对于战争罪行的研究,二是对于人体试验与医学伦理的研究。两类研究中前者更倾向于考证犯罪实施的来龙去脉、组织系统结构,研究方法以史学为主;后者更倾向于从医学伦理、人权视角探究医学犯罪。整体而言,国内外就日军战时人体试验这一课题尚未有完整深入的研究,问题核心源于证据资料的欠缺,现有研究证据大多源于日本战犯供述和相关参与者的指证[1]747-830,而客观证据则表现为依据试验提交的数据和论文[2]。已有证据链条虽已能完整确凿地证明战争罪行,但其背景、目的、组织机制有待于进一步深入研究,而《极秘·驻蒙军冬季卫生研究成绩》(以下简称“冬季资料”)的发掘无疑为解读日军暴行的系统机制提供了重要切口。

“冬季资料”是完整记录日军活体试验全过程的第一手史料,也是日军有组织、系统性犯罪的主动供述书,在现有文本资料中极为罕见。“冬季资料”由收藏家鳟泽彰夫(时为早稻田大学教师,从事汉语教育史领域研究工作)20世纪70年代偶然发现于东京神田旧书店。该资料原版共400余页,封面手写有“赠呈”二字,包含大量照片、表格,记录了驻蒙军战时医疗机构联合进行人体试验的行动目的、经过、成果,内容详尽且保存完整。资料中夹带有《驻蒙军军医将校军阵外科学集合教育课程表——大同陆军医院》(以下简称“集合教育”)资料一份。该资料在二战结束50周年之际由日本现代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哈尔滨社会科学院731研究所金成民教授2006年访日期间曾见过该资料,随后对其中有关人体试验的主要内容进行了翻译、整理,并发表了题为《侵华日军的一次冻伤实验资料》的论文。金成民教授并未对“冬季资料”进行深入研究考证,但鉴于该文本透漏出的非常讯息,似有必要进一步深入探究。

本文拟以“冬季资料”文本的解读为切入点,探究日本战场医疗机构进行人的活体试验背景的时空环境、文化因素、社会思潮,揭露战时日军的集体、个人罪行的同时,结合战争、战时医疗体系对人体试验这一战时医疗犯罪进行深入思考。

1 检证:“冬季资料”内容与考证

1941年1月31日~2月11日,日本侵华陆军北支那方面军驻蒙军(1938年1月以26师团为基础在张家口组建)组织所谓“冬季卫生研究班”,在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今内蒙古锡林郭勒)进行了冻伤、伤员搬运,以及帐篷内的输血、止血等相关的野外研究。“冬季资料”即该野外研究成果的最终报告书。该资料内容详尽,其中囊括了上述研究活动开展的意义、前期准备、经费拨付、研究步骤及善后处理的具体过程,以及期间所拍照片和记录的各项试验数据。其中最核心,也最令人震惊的是,该研究活动利用了8名15岁~50岁年龄不等的中国成年男性进行了活体试验,在试验结束后逐一枪杀、掩埋,并举行了简单祭奠仪式。该资料的刊行日期为昭和16年(1941年)3月,署名为“冬季卫生研究班”。

“冬季资料”首先就研究背景注明:原本计划于1940年左右实施,因“后套作战”而中途改期,改在1941年年初实施。其次,“冬季资料”注明该研究活动主要目的为“做好严冬时节有关内蒙古草原所必需的卫生勤务的调查研究,以为将来的作战做准备”[3]9。由此可联想到,该研究活动是以前苏联作为假想敌,为预备对苏作战提前在严冬期间实施的。研究目标也限定为“适应当地情况,获得强于过去的作战卫生勤务成果,此次研究避免流于宽泛而浅显,希望集中于内容深入的小题目,针对卫生勤务的紧要、基础事项”[3]9。以上内容可见,“冬季资料”关注的是应用性较强的课题,且可能因先前研究学术性较强,特别强调这次研究活动着眼于解决实战相关的难题。

“冬季资料”资料记述,当年1月15日研究班长接到命令后,立刻开始着手制订驻蒙军冬季卫生研究相关调查计划[3]13。虽未提及命令来源,但据参与者看,提议和命令很可能来自北支那方面军领导层或更高层级。在制定“蒙医甲第二十一号”详细研究计划后,由各部部长商讨后实施[3]13。其中“甲”为北支那方面军代码,计划的制定者应是北支那方面军驻蒙军军医部,而其中的各部则指参与研究计划实施的大同陆军医院、张家口陆军医院、北支那防疫给水部张家口支部等日军战地医疗机构。

冬季研究班参加者分别由北支那方面军司令部、驻蒙军司令部、大同陆军医院、北支那防疫给水部张家口支部、张家口陆军医院、第26师团、独立混成旅团派遣,班长为大同陆军医院谷村一治少佐军医。参加人数共55人,包括北支那方面军司令部1人、驻蒙军司令部6人、大同陆军医院9人、北支那防疫给水部张家口支部13人、张家口陆军医院8人、二十六师团7人、独立混成第二旅团7人、北支那野战货物厂大同分厂(负责为作战部队提供征集补给当地物资)4人。其具体名单见表1。

表1冬季研究班人员名簿

部队名官职人名北支那方面军司令部军医少佐常松武雄驻蒙军司令部军医中佐黑江末彦卫生曹长德永朝幸军属堀定次看手稻叶留吉看手水户井数市厨夫宫井秀五郎大同陆军医院军医少佐谷村一治军医中尉三浦理平主计曹长山本恒二卫生军曹斋藤一也上等兵中岛兴助上等兵清水武夫一等兵原廉次一等兵栗林秀夫一等兵江川定北支那防疫给水部张家口支部军医少佐斋藤钦二药剂中尉古柳喜一卫生准尉泷口尊次卫生伍长西村重夫卫生上等兵森本正卫生一等兵芦泽直卫生一等兵朝比奈三郎军属南部春雄军属小林茂军属高桥实军属平冈升军属田崎博军属诹访金五郎张家口陆军医院军医大尉吉村松雄军医大尉岛田千寻卫生军曹山崎晴男上等兵斋藤丈夫

(表1续表)

注:资料来源于“冬季资料”附表[3]351-352

此次冬季研究活动的领导机构由北支那方面军司令部军医少佐常松武雄、驻蒙军司令部军医中佐黑江末彦及驻蒙军司令部卫生曹长德永朝幸三人组成。领导机构下设执行本部与三个研究分部。执行本部三人为大同陆军医院谷村一治少佐、北支那防疫给水部张家口支部斋藤钦二少佐、大同陆军医院三浦理平中尉,本部负责统筹联络、掌管一般研究事项,谷村一治担任研究班班长。三个研究分部及其具体分工为:第1部以师团、旅团军医为主,负责“野外人体试验”;第2部以陆军医院和所属军医为主,负责“帐篷内的人体试验”;第3部以防疫给水部所属军医为主,负责滤水器、毒物检测,以及相关药品实验[3]353-354。

从上述人员组成可以看出,所谓的“冬季研究”是日军战时医疗体系的一次整体性卫生演练,是在北支那方面军直接指示下促成的。其人员来源包括以陆军医院和防疫给水部队为主的战时医疗机构,其中防疫给水部队派遣人数最多,而陆军医院所承担的任务与此次演练实施的内容最为相关。野外研究合作机构为“德化特务机关”,似为提供研究地安全、后勤保障的机构。

被用于人体试验的8名中国人的情况不幸被以“资材”形式列入了材料单中。其中①~⑧为所制编号,并似为略去姓名中间一字。见表2。“冬季资料”附表三之4有相关人员名簿,及相关人员被处理后,举行祭奠仪式时的悼词,据此可初步推定8名受害者身份为抗日志士。但因其尚为孤证,还需通过与其他相关材料多方对照,方能确证。

表2人体试验受害中国人名录

姓名刘①春潘②春杨③副下④官高⑤有郝⑥贵张⑦义陈⑧运年龄27岁22岁33岁15岁49岁35岁21岁38岁

注:资料来源于“冬季资料”附表二“生体”一栏[3]352

“冬季资料”后附“集体教育”资料1页。该资料与“冬季资料”整体无直接联系,所记载内容为1941年6月5日~7日山西省大同陆军医院实施的军队外科集体教育课程的时间表,或被“冬季资料”持有人无意中将其夹入冬季资料中,结果成为“冬季资料”的一部分。

防卫研究所收藏的“战时月报”有关于1940年“驻蒙军冬季试验卫生研究班计划”防寒被服研究的记载[4];神奈川大学常石敬一给大阪市立大学土屋贵志信件中提及日本放送协会战后曾采访大同陆军医院军医中尉三浦理平、张家口陆军医院军医大尉吉村松雄和岛田千寻、大同陆军医院一等兵栗林秀夫、北支那防疫给水部张家口支部军医少佐斋藤钦二5人,4人承认参与试验,并有人承认枪杀人体试验对象。此外,战后自费出版的相关书籍中有的收录研究班成员给妻子的书信,其中虽然隐瞒了参与人体试验,但关于冬季试验行程、担架试验、旅途艰难等情况的记述及一些照片,与“冬季资料”中提到的内容基本一致[5]。多方资料对照显示,“冬季资料”中所记录的上述驻蒙军冬季研究的情况基本真实、完整、可靠。

2 发掘:“冬季研究”实施背景

“冬季资料”结语部分阐释了上述驻蒙军 “冬季研究”的背景、动机。从实施时间来看,“冬季研究”原本计划1940年完成,因战事延迟至次年2月2日。人员配备来看,此次研究调查活动由北支那方面军司令部组织参与,驻蒙军军医部直接安排、指挥,各方面调查计划细致、绵密,可谓筹划已久。

北支那方面军到驻蒙军的军队上层为何如此重视此次“冬季研究”,这一问题似乎可以从宏观军事医学以及驻蒙军微观现实处境两方面来思考与解读。当时正值日本讨论南进、北进侵略扩张政策的重要时期。诺门坎战役挫败使日军对“北进策略”转向消极,而这种消极转向是军事实力、战场环境等多种因素使然,冬季作战环境显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随着中国战场战线的拉长,日本战争机器的各个构成部分都面临考验,不得不依据战场环境重新检查调整。战事扩大对于战场医疗而言,无论是量或质都面临极高要求[6]39。同时,征召的军医良莠不齐,很多缺乏实战救护训练,急需进行再教育[6]38。

复刻版序言部分中,发现者鳟泽彰夫先生结合陆军卫生史对此具体背景进行解读。可能是基于陆军军医学校出月三郎教官关于对战场实战相关(救护)经验作统一梳理建议与请示,1939年3月,侵华日军在北京、南京先后召开了“第一线战伤外科研讨会”。研讨会的未竟论题被出月三郎整理为15项,其中第11项为“外科处置与季节”,其内容包括“严寒、酷暑期间的一线治疗”、“创伤治疗方案有待卫生部门协同制订”,“考虑到进一步的战争方向,如何处置严寒酷暑环境下的战伤非常急迫,而类似经验极其缺乏……”[7]。从出月三郎所述问题中至少可以看出两点:其一,战场军医研修迫在眉睫;其二,对严寒酷暑环境下的战场,外科仍是力不能及。故此,无论是为了准备对苏的北进作战,还是针对英美的南进作战,都有必要加强特定气候条件下的战场医学研究。而“冬季资料”中的研究目的与出月三郎所述的战场医学领域的问题惊人一致,间接印证了二者间的必然因果关系。

“冬季研究”的另一直接背景是“后套作战”。继蒙疆冬季反攻作战之后,驻蒙军于1940年1月23日~3月1日,动员官兵16 000人,车辆1 000辆,发动第一次后套进攻作战[即也被称之为五原作战,或“巴”号(8号)作战]。据当时包头厚和陆军医院院长熊泽兵二记述,严寒造成的冻伤超乎想象:“本次作战在严寒期进行,连日气温低至零下20度以下,1月30日开始降雪,气温更低至零下30度。况且作战地区为不毛之地,几乎不可能在村中宿营,只能使用军用帐篷。雪中与敌对垒、战斗,不眠不休追击。此状态下的御寒保暖用具包括防寒服、防寒鞋、两双袜子、防寒手套等。即使采取了所有防止冻伤的措施,与以往日清(甲午战争)、日俄、西伯利亚事变、满洲事变一样,此次战役仍出现739名冻伤患者,超过战死负伤者的624名。单单厚和陆军医院就收容534名冻伤患者,超过战斗负伤者461名。”[8]而据《五原作战间冻伤患者调查表》,冻伤患者534人中,同时患冻伤和战伤者有55人。

对上述情况,驻蒙军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并采取了预防措施。但还是有大量冻伤者出现,这也显示驻蒙军,乃至北支那方面军应对严寒的举措完全失败。一线官兵对驻蒙军卫生部表达了强烈不满,辻村支队1 450人作为片桐部队右翼参战,其战斗详报中如此声明:“极寒不毛之地,卫生机关可批之处甚多,保暖设备完全缺乏,征用的卡车直接用作伤员运输车,如此严寒之时卫生机关缺乏相应设备,战场上的初次治疗不免留下遗憾。如果手、脚负伤当时,止血方法得当、血行充分,就不会造成因手脚冻伤而截肢者甚多的情况。极端而言,可以说是因为医疗机构的不作为造就了此结果。”[9]

故此,对驻蒙军而言,为了应对将来战事中的“特定气候下的外科处置”难题,应该吸取教训,尽早研究应对严寒的方法。而“冬季资料”后附的“集合教育”资料同样反映:随着战线扩大,陆军军医需求量大增,医学院校渠道应征入伍的军医欠缺实战医学知识和经验,需要集体培训,以帮助其熟悉业务。“集合教育”包括创伤外科手术、骨折、开膛、开胸手术初步的例行训练。备考一栏填有“准备使用的资材六体”,所谓资材极有可能为活人试验材料。资料显示,仅在6月5日~7日3天“集合教育”时间里,军医就通过“手术练习”与“活体解剖”虐杀了6人。

现存涉及记录人体试验内容的资料有《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以及日本国内零星出版的《我们在中国所做的——中国归还者联络会的人们》[10]《细菌战部队》[11]《日本军医恶魔》[12]《活体解剖:九州大学医学部事件》[13]等,涉及范围遍布日本国内外,受害人群包括不同性别、年龄、人种在内。因战争末期731部队大量销毁隐藏直接证据,现存的“冬季资料”、“集合教育”资料成为偶尔发现的罕见一手资料,从而弥补了现有人体试验的证据大多只停留在石井部队系统、陆军医院的实施环节中,缺少系统组织实施证据的缺憾。“冬季资料”中有军医部长训示、研究班先后5次向军医部长报告计划进展和行踪的资料,充分证明人体试验是在驻蒙军军医部直接指挥下实施的,同时也充分表明“师团、旅团的战地卫生队”、“陆军医院”、“防疫给水部队”等日军战时医疗系统各方在人体试验犯罪上进行了紧密协作与细致分工。

3 管窥:战时医疗体系下的医学伦理与人体试验

人体试验同时涉及科学研究的合法性与伦理性两方面问题[14]。战后纽伦堡战时法庭针对纳粹组织的人体试验罪行的审判,23名医生被指控犯有战争罪、反人类罪以及集体犯罪,最终以“道德选择可能”宣判其中16名医生有罪。当时依据新法违法规定惩罚旧法许可的合法行为引发一定争议,最终催生了《纽伦堡法典》。该法典要求医学试验必须为了医学与全人类的幸福,必须征得受试者同意,必须遵守伦理道德,这也为人体试验设置了医学伦理方面的最低要求。

二战之前针对“人体试验”确无明确法律规定,但这并不能成为法西斯国家及其军队为战时医疗犯罪开脱罪行的理由。自古以来,医生这一职业群体因在特定情形下掌控人的生死命运而被赋予崇高社会地位。同时也因医疗行为难以判断约束,故而早在公元前5世纪~4世纪的古希腊,就以向神发誓的形式树立了《希波克拉底誓言》作为医生的行为规范,其基本的医学伦理理念于现代社会依然适用,且已成为现代医学伦理的基础。

《希波克拉底誓言》在江户时代后期传入日本,见诸于近代日本医学伦理著作,如绪方洪庵所译德国医生(Christoph Wilhelm Hufeland)的《扶氏医戒之略》,贝原益轩的《医箴》,杉田玄白的《形影夜话》,如誓言所示详细介绍了医生应有之作为。但随着20世纪30年代军部主导法西斯势力的急剧扩大,法西斯军国主义(即军队)主导国家理念的传播,军事医学、战争医学与伦理道德无关等错误价值观成为法西斯军队与军人奉行的原则,残酷的人的活体试验也正是在此背景下得以大规模开展。

尊重和保障个人生命权是医学界的基本道德准则,日军战时人体试验的执行者们显然亦对此心知肚明。以731部队为首的人体试验犯罪者对人体试验的事实讳莫如深,长期隐匿姓名、行踪,处心积虑,力图在日本行将战败时销毁全部证据,致使日军“人体试验”战争罪行的历史记忆扑朔迷离,而日本政府很长一段时间也对人体试验的犯罪事实避而不提。

日本关于战时进行人体试验的信息虽缺乏系统性指导文件,但事实散见于陆军各级医疗机构甚至占领地的医学院校的各类资料中。“陆军医疗机构结构”见图1。 已知资料中,731为首的防疫给水部队与野战病院打着所谓“研究”、“教育”名号,进行的“细菌试验”、“毒气试验”、“活体解剖”最为猖獗,其担当者有普通军医,也有大量医学专家。其中,日本动员了大量本土医学的研究者,其中包括大量帝国大学医学部、医专科学校的教授和学生,他们以“嘱托”这一非正式聘用身份参与到了秘密生化武器研制、军队卫生医疗,以及人体试验活动中。

注:本图是基于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馆藏档案(Ref.C13070935800):旧大本営陸軍部 旧陸軍省編成職員表 昭和15年1月1日~20年8月15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陸上自衛隊衛生学校.大東亜戦争陸軍衛生史:巻9[M].東京:陸上自衛隊衛生学校,1969:2.等资料整理。因版面原因,补充图片可在以上资料中查阅。

图1日本陆军卫生机构概要

《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是记载人体试验最为详尽的资料集。现有资料中关于日军进行人体试验最早的记录为1933年4月6日,内容为战犯种村文三1954年8月21日供述,其在热河古北营子车站与铁道联队十字列车的森本舍三少佐军医一起,用中国工人作腿部手术创伤练习[1]761。而在日本学者常石敬一、朝野富三两位学者[15]撰写的《「細菌部隊」と自決した二人の医学者》一书中提到,早在1932年8月,石井四郎被授命组建防疫部队时就有人体试验。而有确证的源头来自于陆军军医学校授命开发生化秘密武器,出于保密需要筹建关东军防疫部队,其核心机密就是“细菌战准备”和“人体试验”。相关犯罪行为随占领区扩大、防疫给水部队编制扩充而逐渐蔓延到各地。人体试验并不仅发生在防疫给水部队内部,陆军医院、前线同样利用俘虏进行活体解剖等人体试验。大多数行为动机仅出于教育新兵、提振士气或好奇心驱动,如在缅甸前线进行的 “将处死刑的间谍身上打上麻醉药后观察其身体反应的活体解剖……实际实施过程中麻醉都已完全省略”[16]。

《细菌战与毒气战》一书第一部分“日军细菌部队及其罪行”中记录了以731部队为代表的人体试验。如济南防疫给水支部竹内丰,1954年8月21日笔供中提到曾利用11名八路军俘虏进行细菌试验,强迫6名俘虏吃下混入细菌的食物,并对其余5名俘虏进行皮下注射,“使他们感染不同的恶疫病菌(肠伤寒菌、副肠伤寒菌)发病,随后进行了活体解剖”[17]。第三部分“灭绝人性的活体解剖”中记载了相关证言116篇,证言当事人大多为关押在太原以及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原日本陆军医院军医、技师、卫生兵、宪兵队军人,以及亲眼目睹日本军人施暴的当事人,其中与“活体解剖”相关的供述状有92篇之多,与“人体试验”相关者则有24篇。

由于资料销毁,活体试验总规模、死亡总人数等现已无从查考,仅有记录的731部队人体试验人数超过5 000人[1]218,其余记载的人体试验对象也有数千人。对象则是宪兵“特别移交”的抗日志士与普通民众,包括中国、苏联、美国、缅甸的青壮年、妇女、儿童,无论是受害人数、受害者分布、受害人群都让人叹为观止。

人体试验犯罪除驻蒙军“冬季研究”、“集合教育”提到的战场医学相关内容之外,还包括强迫被害者接受不必要的外科手术;不同血型输血,向人体活体输入尸体、动物血液;血浆冻结干燥输入活体;测试严寒、高压、缺水等条件下的人体生理极限的活体试验。此外,为防治性病、结核病等传染病,预防接种、研发疫苗,对大量活体试验对象进行了细菌、病毒接种观察与“病理解剖”。为开发生物、化学武器,731部队还专门在安达设置试验场地,进行细菌传染性效应试验和细菌武器效能试验。除防疫、生化武器开发之外,参与动机还包括有猎奇、教育、虐杀等。

4 深究:人体试验实施的深层原因

“冬季资料”、“集合教育”清晰地向世人展示了,在侵华日军陆军上层特别重视下,由战时医疗机构协同实施的,上至北支那方面军、驻蒙军,下至一线卫生机构防疫给水部队、陆军医院、师团、旅团所属卫生队都有参与的共同犯罪记录。如此恶性的人体试验是如何跨越人类伦理界限,成为经常实施的惯行的呢?参考前人研究成果,笔者将其原因归结为如下四方面。

第一,优生学、人种主义思想的传播。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下,以日本的福泽谕吉、加藤弘之等为代表,许多学者将优胜劣汰的生存竞争看作是人类历史发展、进步的必由之路,而种族优越论、极端民族主义也被加上了合理的科学注脚。故此,“优生学”(eugenics)曾一度被解释为“通过给予更适合的种族更好的机会广泛繁衍而改良人种的科学”。1930年11月,日本民族卫生学会成立,大力推动优生学研究和优生学运动。日本各大学医学部教授鼓动“提升民族的人口素质”。1935年,东京帝国大学生理学教授永井潜提出为净化民族、防止传染病,“日本应制定绝种法”。国民优生法背后的优生思想也成为战时日本国民思想的基础,在加强本民族优越意识的同时,也滋生了针对其他民族的排外主义与种族歧视,加深了日军对其他人种、民族的“非人”观念。虽然在“日本是以天皇为中心的大家族”宣传语调下,日本所持人种主义、优生学立场并没有浮于表面,但作为潜在的暗流为医学界主流所接受,在军事高压政策和歧视占领地民族群体心理支配下,占领地日军的杀戮、虐待等群体犯罪行为成为家常便饭,使得普通士兵丧失了伦理道德的基本是非感,随意杀害处置占领地民众。

第二,战场医学的权宜实用主义至上压制了医学伦理。日俄战争至二战之前日本军队没有经过大的战争洗礼,一战后所盛行的世界通用近代军事理念——总体战(战争决胜之匙取决于国家的动员能力和制度张力)尚未得到日本国内全面认同。这种情况下,日军仍然纠结于日俄战争的取胜经验。自“九·一八事变”始,日本陆军军内少壮派法西斯势力凭借不择手段的小伎俩一次次冒险成功,将日本国家与民族一步步拉入法西斯对外侵略战争的道路。据日本学者研究,在世界战争整体形势已发展为总体战的背景下,日军对大战略方向缺少规划,小战术执行缺少目标,只能凭借暂时权宜手段应付。驻蒙军作战缺乏必要御寒措施,冻伤超过战伤仅是战争缩影之一。太平洋战争中日军因营养不良等非正常死亡的人数超过战死人数,日本历史学家藤原彰[18]曾以“饿死的英灵们”来表现战场日军士兵的无助。

为挽救战场上的劣势,日军在权宜实用主义原则指导下,不择手段,通过践踏正常医学伦理的、丧尽人性的人体试验,来研制秘密生化武器,以弥补、掩盖军部上层战略谋划的无能。战场医学要求医学服从于军事和战争,在所谓战争目标、集体利益之下容许牺牲个体生命。“非人”、“物化”与“合理”、“有效”利用,与达成集体目标相结合,人体试验成了杀害处置措施中最合理的手段[19]。二战后期大量日军普通士兵在丧失战斗力情况下被强逼自裁,而军医和卫生兵成为杀害重伤员的实施者,医学伦理的制衡机制几乎丧失殆尽。

第三,集体主义名义掩盖下的人性之恶。战后以731部队为首的人体试验犯罪者与美国占领军秘密交易,以大量人体试验数据、标本相交换,得以免除审判。而以原731部队为首的医学犯罪者更是在战后大量活跃在日本医学界,甚至担任重要职务。即使在人体试验罪证陆续被发掘、呈现之时,仍不遗余力为自己辩护。例如,前731部队第一部冻伤研究班班长,在战后一度担任京都府立医科大学校长的吉村寿人[20]34,就以“媒体为什么要追究我的责任呢,我并非指挥官”为由为自己辩白。他还对人体试验一事极尽掩饰之词,如“没有进行人体试验,我和管理‘圆木’(即称之为‘马路大’的人体试验对象)的特别班没有接触,冻伤治疗研究委托给了下属军医中尉,他向我报告过,但我没有听,他究竟作了什么我不知晓”[21],“手脚冻伤后用温水解冻只是动物实验,并非人体试验……731部队从事细菌战研究,我并未参与,并非说我没有责任,但战争中类似行为难免”[20]177。无论吉村本人所述是否属实,就其本人所处关键位置分析,他绝无可能置身事外。

第四,总体战医学动员机制下的弹性“补偿”。军医汤浅谦曾记述,早在医学专业读书时就曾听医学教授们谈起中国大陆有人体试验活动,显然人体试验当时已是公开秘密[22]。占领地的活体解剖等人体试验,对于医生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机遇,也正因如此,石井四郎才得以用“讲座制”、“委托制”等弹性招募方式,以“人体试验”的研究条件为诱惑,吸引医学研究者从事细菌武器、细菌战研究。医学研究者在该系统中以“科学研究”和“军事研究”的名义获得庞大研究经费和不菲收入,同时也利用秘密使命的便利,大量进行着在日本国内不敢尝试的人体试验研究。战后东京大学、京都大学多次有含有疑似人体试验数据的学术论文流出就是这种环境下的副产品。

5 结语

如前所述,战时日军医学研究及医疗服务机构进行的人体试验是一种违反人类道德的犯罪行为。而通过整体的战时医疗体系进行有组织的、系统的人体活体试验更是一种国家层面的战争医疗暴行。

日军在战争存续期间,尤其是战争临近尾声阶段,进行有组织的、大规模销毁相关证据,充分说明他们深知罪孽深重,“冬季资料”作为日军战时医疗体系进行的有组织战争医疗犯罪一手直证材料中仅存的极少几颗遗珠之一,为我们揭露、审判日本军国主义、法西斯分子的相关罪行提供了宝贵的明证。

大多数参与者对于人体试验的事实,或是沉默或是辩白,都试图将此事归咎为集体行为,企图以“集体无责任”为由为己开脱。作为医学家的个体,是否应对此负责呢?从具体实施的当事人而言,战时体制客观要求动员全部人力、物力,普通医生和医学生也被裹挟、动员成为战争机器的组成部分,从这一角度而言,被裹挟者无疑是受害者。但在人体试验活动中,医生凭借掌握的专业技术成为了加害者。正如莇昭三引述原731部队成员秋元寿惠夫的话:“如果当时不参与人体解剖或许会被教授逐出师门,甚至提交军法会,所以违心地做了……但即使这样,当时也不应该。”[23]虽然国家征召、长官命令等强制性举措起了重要作用,医生本人主观意愿亦难以回避。医学研究者利用石井四郎等提供的,跨军队、医学界的超级网络系统、弹性参与方式、“人体试验”的研究条件,以参与秘密科学实验的名义获得研究数据,进而获得报酬、名誉和声望。无论是人类基本良知还是最低伦理标准,医生都存在“道德选择的可能”,客观或是主观医学研究者的战争医疗罪行都难以回避。

现阶段所知人体试验仅是冰山一角,更多的人体试验犯罪事实被社会压力所掩盖,很多当事人难以坦白并因此承受巨大心理负担。某军医胞弟记述:“医生哥哥在儿子被广岛核弹炸死之后精神萎靡、悲痛异常,后在儿子亡故9个月之后自杀,5年前我们无意中得知哥哥在缅甸战场从事过活体解剖,我们认为这两件事交织在一起导致了哥哥的自杀。”[24]人体试验史实探究依然被看成是日本医学界的禁忌,正视历史是解决历史问题的前提,在医学伦理越来越成为未来医疗中关键问题的当下,如何认识这段史实是人们所要共同面对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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