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帆去帆归(外一篇)
2020-03-04岚亮
岚 亮
拂晓的天空深海般黛青,启明星跟我一样年少。我像一叶帆,在苍茫的晨色中飘浮起伏。脚下是一条在夏日也铺满落叶的山道,一直朝着北斗星的方向,也一直朝着指南针所指的方位,蜿蜒曲折,跌跌宕宕,向两头看似有限、实际无限地绵延。这年我十五岁。我像一叶归帆,孤寂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十五天前,在浓雾弥漫的晨空下,我也像一片帆,背起行囊踏上了这条一生之中所走过的最漫长的山道。启程时,我像田地里拔节的庄稼般清纯,还闻不到一丝麦香和稻花的芬芳。眼前除了长路,只看见雾。雾比我成熟,它不仅看见我,看见路,还看到了那山那水那林那草那花……帆去的时候,是一支有船长领航、水手爬桅的船队,那时我们向南,一直向南跋涉。帆归之时,只有我一个人。我跟南方的大山说再见,跟停泊在森林深处的船队挥手告别,朝北方行走,那是家的方向。
从来没有人留意过这条山道究竟有多少里程,也没有人在乎它到底经历过多少行人。它默默地静伏在崇山峻岭间反复轮回,它从晨曦中醒来,从晚霞中死去,又从星辉月色中重新孕育。以前,我没有走过它从南至北的全程;此后,我也没有游历过它由北至南的终点。我知道,不管是往南还是往北,这条山道没有尽头。朝北走很远很远,蹚过很多湍急的溪流,走过许多繁星闪烁的村庄,它就会到达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大河上下挂着一串灿烂辉煌的城市,然后它又通向一条条溪流……往南也是一样,翻过很多巍峨的高山,路过许多月牙弯弯的古寨,它又会到达一片苍茫的海洋,然后又通向一座座高山……
半个月前,我从繁星闪烁、月牙弯弯的村庄出发。我对自己说,十五岁了,总得干些什么。父母说,是得干些什么。于是,我穿上了父亲编打的草鞋,心中第一次升起了远航的帆。我的行囊注定了这次远航会令我无法坚持到最后。一袋红米、一罐咸菜、一条纱被、一把柴刀,几件粗衣,还有一把心爱的口琴,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父亲说,阿亮,你不是很想飞吗?我就放手让你飞一次,你这次要是能坚持半个月,今后我随便你怎么飞。母亲的眼眶有点湿润,十五岁的读书娒翅膀根本未硬,就令其去与猴狲为伍攀岩伐木,心狠呀!我自信地对自己说,十五岁怎么了?我从书本上见识了太多的历史天空,地理世界,我的心中潜伏了太多待扬的风帆,到连绵起伏如波涛的远山去踏浪,那是一股多么豪迈的英雄气啊!就这样,在那个见不到启明星的凌晨,我离开了亲爱的家乡,沿着这条山道往南走八十里的山山岭岭,到达目的地时,杉皮屋的上空已是万点星光。
同行者共有十几个人,除了我这个青涩少年外,其余的都是脚肚静脉曲张得如蚯蚓在爬、脊背被风吹日晒得若黄牛皮似的壮汉。我们来自同一个叫王宅的山村,为首的是一个绰号叫老豹的人。老豹在大洋山深处的一个小林场承包了一份砍伐杉木林的活计,那是村里一班肯吃苦、力气大、肩头硬的正劳力才能吃得消的牛马活。工棚搭在一条透明的山溪畔,撑着松木支架,顶上盖着厚厚的柳杉皮,地下垫一层干稻草,铺上一领大竹簟,大家像放树排般挨着睡。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杉皮屋朝远近一瞧,昨晚的梦境真的就浮现在眼前。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斑斓的夜空倏然掉下了一颗绿色的星星,一下子就把这一片野山染绿了;把在山涧上奔跑的小鹿染绿了,在树梢上跳跃的猴子也被染绿了,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染绿了。我从来没有亲近过如此浓黛的森林。满山皆是青翠欲滴的巨伞,走到伞下,才知那是一株株稻桶般粗的大青树。在一块状似鹰嘴、长有岩芒的悬崖下,我还看到一片紫杆绿叶开黄花的树林,后来老豹告诉我,那些树就是紫檀。在林间的小道上,我们匆匆的脚步惊飞了一群红嘴黄腹蓝尾的黄腹角雉,它们飞离的身姿让我想起了美丽的凤凰。
乍到大山,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感到新鲜和惊喜。每日天刚蒙蒙亮,我就头戴竹笠,腰插亮晃晃的柴刀,穿过那一片如巨伞丛般的大森林,然后像野山羊一样爬上五里长,一路长满竹叶米、车前子的羊肠小径,来到那一坡参天的杉木林。从起床上山直至把砍倒的杉木扛回营地,我们始终一言不发,除了遇到特殊情况有人偶尔会发出“呜呜”的啸声外,全是沉默寡言的人。这是伐木人的规矩。老豹反复嘱咐我:村有民约,山有山规。在山底,早上不能喧哗吵闹惊了山神爷的美梦;不能直接呼叫人的名字,山神爷不欢迎陌生人进住它的地盘;要是闻到恶臭的气味马上避开,那是五步蛇散发出来的警报……到了山上,我们便像《伐檀》所描述的一样,把一棵棵树身挺拔笔直,枝条上齐刷刷长满绿色针刺的杉木“坎坎”地伐到。大人们砍倒的都是海碗口般粗的大树,我专挑茶杯般大的开战。待树砍倒,大家遂开始用刀去掉枝条,剥光树皮,然后把杉木扛回林区过秤计重算钱,每一百斤工钱一元。每天,我们都要在这条小径上下来回扛三趟,上午两趟,下午一趟。伐木的感觉不错,当一棵棵树在面前轰然倒下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似乎就是一个在战场上奋力厮杀、所向披靡的士兵,放倒了一个又一个张牙舞爪的敌人,满腔皆是自豪感。但背柴的滋味很苦,那羊肠小径就算是空手行走都得小心翼翼,况且我们的肩上还压着重重的木头。我们凝神屏息,在脚尖、膝盖、腿根、腰部、肩膀,甚至于全身的毛发都卯足劲,不敢眨一下眼睛分一丝神,戳着棒槌十步一歇,把身子撑成一把紧绷的弓,“唏吭唏吭”地背下山。
头一天的感觉还好,我赚了三块钱。山溪里的泉水很甜,饭盒里的红米饭好香,罐子里咸菜也易下饭。傍晚时分“霍霍”的磨刀声,居然让我想起了家中新麦出时喝麦糊汤的声音。我禁不住坐在溪岩上,拿出口琴吹了一曲《阿里山的姑娘》。然而,三日过去,山溪的水皆化作了苦涩的泪,在我的腹内哗哗地流。我的双手起满了血泡,肩膀被冷硬的杉木磨成一片血肉模糊,鼻子一闻到林工家里飘出来的瓜菜味道,就满嘴流口水,夜里一味地做恶梦抽脚筋。心中的桅杆折断了,我剧烈地打起了退堂鼓。我开始发呆,无限想念遥远的家和暑假过后的高中时光。但是,当我收拾起行装欲回家时,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阿亮,你这次要是能坚持半个月,今后我随便你怎么飞。男儿终究是要飞翔的呀!我渴望自由飞翔的日子能早日到来。无论如何也得坚持半个月,我对自己说。
我终于坚持了半个月,现在我开始踏上寂寞的归途。肩上行囊不再沉重,心中的故事却异常的沉甸。松皮屋的夜晚犹如传奇。一班大老爷们每夜都在重复一个永恒的主题,男人与女人的神传秘闻是那样的撩人心魂。他们讲完西门庆和潘金莲,就讲邻近村子里那个黑发白肤、丰乳肥臀的风骚女人。林场一侧,是一个小寨子,三幢青瓦木楼,五六户人家,二十多口人,男女各占一半。工友们晚饭后皆到村子里溜达,我也跟着他们去溜达。我看到老豹一见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便抱起她的肥臀往床上滚,滚罢,便与那个女人的丈夫一起喝糯米酒。我看到老光棍王麻子把鸡爪似的手伸入一个姑娘的胸部揉糢糍般乱摸,那姑娘也没生气,一个劲地“咯咯”笑。我想不通,很郁闷。王麻子说,你个娒儿鸟,懂个屁?山底女子就作兴这个。后来我知道了,莽莽大山,除了男欢女爱,真的就没其他可供娱乐的了。他们的文化是:女子相好的越多,就越说明她优秀香气,而且特讲究天长地久,如劈毛竹一样,一旦俩人对上眼便从根到梢裂到底,决不半途而废。王麻子对我说,你若不信,你也去摸摸看,说不定还会留你过夜,就只怕你这个嫩口的牛儿还经不住拉田的累。
我决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我自有心仪的女子,那就是秀秀姐。我与秀秀姐相识于来到林场后的次日傍晚,我到山溪里洗完身体,就坐在溪岩上吹口琴。我的口琴是在湖南衡阳工作的二姑父买给我的,纯属自学成才瞎吹,不料却引来了一阵婉转的伴唱。伴唱的人儿是一个剪着短发的姐姐,她坐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把白萝卜般的脚丫伸到水潭里,正捊起黄衬衫的袖子在洗衣裳。很快我们就熟了。她对我说,她叫秀秀,在景宁中学读高一了,小林场的场长是她的父亲,学校放暑假了过来玩玩。她还对我说,她见过很多伐木的人,我是她所遇到的唯一一个学生娒。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双秋瞳剪着清水,她顺便把我的汗衣也洗了。她让我想起了家中的姐姐,我遂称她为秀秀姐。过了一日,把秤的跛子场长换成了秀秀姐。王麻子一肚鬼点,他在木头上绕了一条长树藤,过秤时他便把树藤放下来,在秤座上用脚踩住。秀秀姐白了他一眼,令他把脚挪开,一百五十斤的木头遂回到了一百二十斤。我的木头上也绕着一条树藤,我也用脚把它踩住,秀秀姐没看见,我背的木头重量也是一百二十斤。事后,王麻子愤愤不平地说,狗亮,八成那个囡的田被你犁过了,就你那几根棒槌大的木头也有一百二十斤?
自从与秀秀姐混熟后,我在山中的日子再不孤独寂寞,闻到瓜菜香再也不会流哈喇子,因为秀秀姐偶尔会分给我一些她自己吃的菜。我偷听到她与场长的一番对话,秀秀姐说:一个十五岁的学生娒,就到山里伐木,他一定是一个很命苦很懂事的人,真可怜!秀秀姐喜欢唱歌,她唱过一首非常好听的山歌,那是电影《刘三姐》中的一段插曲:山中只啊见藤缠树啊,世上哪见树啊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哎,枉过一春啊又一春。这首歌曾经在我的耳畔荤绕了许多年,成为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最难忘的是一日黄昏,山中突然刮起了大风,让我见识了什么叫作“山雨欲来风满楼”,天昏地暗、飞叶翻林地犹如千万头雄狮在怒吼。风过之后便大雨滂沱,松皮屋成了一堆废墟。是夜,我像一只落汤鸡缩在林场的屋檐下瑟瑟发抖,先是浑身起鸡皮疙瘩,接着头似火烧昏睡过去。当我醒来时,天已放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透着槴子花香的床上,身上穿着一身女人的睡衣,全身汗如水淌,一片湿漉漉的。秀秀姐坐在床沿朝我口里灌着老姜和苏梗煮的热汤。你终于醒了,秀秀姐说。这时,我才知道,昨晚是她把我扶到了她的床上,应该是她帮我换了衣裤,喂我喝了姜汤,我不禁热泪盈眶,哭了。秀秀姐俯下身子为我擦抹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我闻到了一股山谷里的兰花香味,还看到了她粉白的脖子下有一对粉白的柚子。我的心脏里仿佛有两只小鹿在赛跑,我的脸更烫了,流下了一长串的汗珠。秀秀姐看到我的神态,脸上蓦地就红了。真不要脸,我在心里大声地骂自己,但竟然又没有丝毫羞愧的感觉……
一天后,我的身体恢复如初,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日。粮袋的红米吃光了,我赚了四十六块钱,不比王麻子赚得少。远航的船儿该回家靠港了。我与秀秀姐依依不舍地道别,我对秀秀姐说:你是我一辈子的姐姐,我一辈子会记得你。老豹他们仍在杉皮屋中生活,他们一直要待到家乡稻黄的时候,才能扬帆返航。
那年的帆去帆归,我才十五岁。我无比怀念这次难忘的远行。帆去的时候,我的身上除了头发,其他地方几乎还没长毛。帆归的时刻,我摸了一把消瘦的下巴,胡子已经悄然生长了。
酒香
我家门前的池塘边,有一堵用鹅卵石砌成的墙坎。除一丛胭脂、一蓬墙络藤外,还有一株腊梅。腊梅花开时,小叔从福建打铁回家。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一把糖儿,给我十粒,弟弟十粒。接着他站在锅灶头往小锅里炒乌豆,在汤罐里热酒。
弟弟一改顽猴状,坐在柴仓凳上烧火。柴未干透,还有六成湿。弟弟腮部鼓起两只小气球,嘴巴贴着竹火棍,使劲朝火炉膛吹火,憋得拧眉红脸,像哪吒。每年,小叔过完元宵节,遂出门到福建打铁。一去一返,就是一年。小叔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一回来,饭桌上就酒香四溢。弟弟踮起脚尖能把脑袋探出桌面时,就开始陪小叔喝洒。一年之中,弟弟有十一个月在想念小叔。弟弟渴望天空早日下雪。当鹅毛雪给屋前的矮墙盖上一条白棉被时,小叔的身影就会出现,冷寂的冬天从此变得温暖。
酒是好酒——家里自酿的糯米酒,还是缸面清。我家在桃树垅有半亩曰为自留地的冷浸田。每年,父亲皆在田上种植红壳糯。那是一个低产的老品种。稻草瘦高,穗子红灿灿的,似红高粱,谷尖上毛蓬蓬地竖着针芒。风中有了木樨香,父亲就在家中做十月酒。把白晶晶的糯米放在饭甑里炊熟,用红麯搅拌均匀,挑来最纯净的泉水,倒入大酒缸里发醇酝酿。半个月后,缸面清舀入酒坛子,供小叔回家赏用,酒浊用来烧菜。在王宅村,糯米酒不是某家人的特产,十月酒几乎家家户户都做。唯一不同的是,我家做的多些。母亲说,小叔是个酒老龙。小叔海量,斤八的锡酒壶每顿两壶才过瘾。半个月过去,酒坛无酒可舀。小叔遂用酒糟兑水喝。母亲心痛,每日提着酒壶穿家串户去借酒。阿公阿婆去世时,小叔才五岁。母亲把小叔带到十三岁,他便跟着牛塘的李铁匠闯江湖了。母亲说,小叔命真苦,就喜欢喝个酒,得随他。
弟弟八岁那年,母亲到酒坛舀酒。大酒缸和酒坛子都摆在我和弟弟的房间里。盛缸面清的酒坛就放在弟弟的床头下。木板床,稻草垫,一片草席,一条粗纱被,墙壁透风,却美酒飘香。母亲拿着酒勺触到底,才舀了半勺酒。母亲大惑,寻了许久,发现弟弟床头的草席下,放着一根被抽了芯的大号蓈枝秆。朔风凛冽天,弟弟全身被剥个精光,母亲流着泪,举着长勾的狗狗娘刺一顿抽,弟弟成了一条血狗。小叔扑过来把弟弟抱走。他给弟弟一大把糖儿,用针给弟弟挑出戳在身上的刺。小叔说,侄侄儿,等你长大了,跟叔打铁去。
小叔个子不大,但臂力惊人。我亲眼看过他与村里的后生打腿赌酒喝,那些人的手一被他捏住,手指头便咯咯响,游戏尚未开始,人就似半身瘫痪般软了下去。打铁需要一把好力气。每日,弟弟的晨课都是在练功夫。屋后的菜园有一株大桃树,桃树一侧长一溜黄花菜。清晨,弟弟在桃树枝上做完引体向上,就在黄花菜丛中打飞腿,翻筋斗云。弟弟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上课时,他躺在教室的泥地上睡。班主任周老师凑前一闻,鼻孔扑入一股不浓不淡的酒香。他便从办公室拿来一叠报纸给弟弟垫上。周老师预测,他的班级将来有望诞生一个伟大的酒神。五年级时,弟弟拉上同桌的蔡庆到学校边的水塘里游泳。周老师罚他们在烈日下站着。操场边的垂柳上,知了声声地叫着夏天,太阳长着翅膀,往下泼火,弟弟的脸上滚下几串汗珠。他没一点思过的意思,反而与蔡庆打赌。次日下午上课铃声响起,周老师一入教室顿时傻眼。教室的课桌垒起了三层法坛,桌檐上贴满从作业本撕下的纸条,全班同学在暗自偷笑,弟弟躺在桌下酩酊大醉。中午,弟弟模仿打师公给周老师打了一场“七塔”,蔡庆输给弟弟一壶红酒。
弟弟十四岁,小叔已出师独起炉灶。吃完元宵节的汤圆,弟弟就迫不及待地跟小叔去打铁。腊梅花开的时候,家中添两酒神。放下行礼,叔侄两人一起朝供销社走。回来时,小叔拎着一个带耳朵的猪头,弟弟提一铅桶黄酒。待竹筷轻松就可往猪头肉上插出油花时,他们便开始呼朋唤友,让人垂涎三尺的猪头宴豪华上演。酒干肉尽,桌下躺倒一片,他俩仍在猜拳行令。小叔娶了小婶后,弟弟离开小叔跟三姐夫去养蜂。过年的时候,小叔见到母亲一脸尴尬。小婶说,这两叔侄混在一起甭想有剩钱,白天赚得再多也不够晚上一顿喝。养蜂是甜蜜的事业,弟弟从此追随各地的花期在全国溜达。他喝过汾酒喝黔酒,喝过川酒喝参酒,见识过各种植物的花开,交结过天下的英雄。回到家中,除了一身酒香,衣兜不余分文。
每年的大年三十,弟弟醉倒在古道的红枫下,邻村一位俏丽的弄醒了他。弟弟醒来便说,刚才正在做梦娶媳妇,原来我的媳妇就是你。弟弟挑一个没喝醉的日子,到姑娘家中做了一次客。姑娘的父母一看弟弟身高一米八二,俊眉朗眼,能说会道,连喝两壶红酒如呷杯茶,遂不要分文彩礼将女儿嫁给了他。结婚后,弟弟和弟媳到温州做糕饼,后改开饭馆。在小南门一带只要一提起文成的“长人”,底层的布衣百姓无不惊叹,那就是一个酒神。几年后,弟弟回到老家的集镇上开包子铺,不到一个星期,包子铺就开成了“醉仙楼”。四个阿姐膝下十几个外甥和外甥女,一见到弟弟就像郭靖和黄蓉遇到周伯通,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吃吃喝喝没完没了。大姐的小儿子在医院工作,弟弟一碰到外甥的同事与他们斗酒,医院的一班青年医生都叫他为“喝酒舅爹”。母亲生前反复叮嘱我,你弟就听你这个当哥的,叫他少喝点呀!弟弟反而对我说,将来我死了,好歹也是酒中仙,你是什么呢?神仙都讲,壶中日月长呀!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弟弟酒友众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每日从中午开始,他家中的饭桌就一直飘着酒香,一阵一阵连绵不断,如村子周围的青山。他的酒文化很纯粹,因酒而酒,因酒为友,除此之外,别无他念,不掺和任何的杂质,恰似可用来酿酒的泉水般清澈。
我曾有过一段十分灰暗的日子。孤寂一人于斗室,患了黄疸肝炎。弟弟提着一笼兔子来看我,两人像少年时同床相处半个月。那段时间,每天他买菜、做饭,洗衣裳,像童养媳般乖巧。隔日,他就为我宰一头兔子,熬一铅锅油柴、九层皮、山柚檬、牛奶株草药,与兔子肉一起煮烂。我喝兔药汤,他夹着无味的兔肉喝酒。他每日喝一顿,即晚上半斤米仁酒。我说,怎么只喝这么点点,还不够你漱口的?弟弟说,喝醉了,岂不是换了你照顾我。他非要与我共床睡觉。我说,黄疸肝炎是会传染的,你到隔壁间吧!弟弟嗤地说,什么黄疸红疸的,我看啥病毒敢来找我,就不怕我一身的酒精把它杀死?我们遂躺在床上一起回忆旧日的时光。弟弟对我说,哥,下辈子咱俩还得做兄弟。我说,为何?弟弟说,你对我好呗,你每回好吃的东西总是寻不着,还把酒省给我喝……
一个冬天,医院的外甥突然泣声告诉我,弟弟患了肝癌,晚期。主治大夫钱国钧教授对我说,最多能活半年。我只好骗弟弟是患了胆结石,钱教授亲自给他做了微创手术。动手术时,钱教授问弟弟,你是几岁开始喝酒的?弟弟无比自豪地说,我五岁开学,八岁出师,十四岁转正,平均每天喝两斤白酒。钱教授说,整整喝了一泳池,你已把下辈子的都喝光了,出院后可不能再喝了。弟弟很听医师的话,出院回家后果真滴酒不沾。但家中的酒香仍在持续,自己不喝,他坐在一旁看别人喝。他老是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召集亲戚朋友到家中聚会喝酒。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与骨肉亲及诸兄弟过早分离。过去,他每顿是白酒一斤,现在改为白水一斤,他照样喝得津津有味。半年过去,弟弟奇迹般地活着。无酒的日子对他来说就是折磨,好在他开始另有所爱,跟着外甥的一班同事到岩门去钓鱼。在飞云湖畔的松荫处,一块岩石、一顶草帽、一条鱼竿、一壶中药、一个身影,弟弟静坐在星月之下,晨曦之中,衣袂翩翩,雕塑般镶嵌了五年,“喝酒舅爹”成了“钓鱼舅爹”。
五年后的一日,我到老家看望弟弟。他神采奕奕地对我说,病全好了,鱼不钓了,要养花种药材。他说,人都是被病吓死的,我是反过来把病吓死,我的酒香都化作了仙气。我愕然。弟弟现在仍然活着,每当想起他,我就想起家乡的酒,那酒好香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