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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几次在写作中飞了起来

2020-03-03严彬

滇池 2020年2期
关键词:抒情诗黑色电梯

我曾不止一次和最熟悉的朋友——当然也是写作的朋友——说过,我的故事编织能力不好,不擅长在小说中写好一个故事(然而我并非对故事无动于衷,毫无疑问,卡夫卡式的故事,《坎特伯雷故事》的故事,薄伽丘写下的黄色小故事,它们都十分准确地和我对接,我喜欢它们——我的朋友蒋一谈先生最近和我讨论过几个模糊了时间、地点的寓言般的女性故事,我有感觉,很喜欢);我还常常说,大概因为我首先是一个诗人,像我这样的诗人,有一种天生的对世界和事物的敏感,容易被现实世界和经验世界所感染,很多诗都有一个经验的氛围——几年前,还有人说我是抒情诗人——当然我并不大愿意承认自己是抒情诗人,因为就我的认识和理解,抒情诗具有永恒意义,而诗和诗人是变化的,甚至可以说是进步的,一群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诗人中很难造就几位真正的抒情诗人——抒情诗,在诗歌中抒情,以诗的方式抒情,像是一种宗教和宗教行为,需要一个人的纯真和偏信,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是很难写出真正的爱情诗的,一个不相信情感的人是很难写出真正的抒情诗来的,写情感不难,难在那首诗的底色和内核是抒情的。我想,故事在小说中的意义——显然,小说不只是故事——可能也具有某种抒情诗般的叙事性,也就是说,一个小说写作者要对故事本身有信任感。而我恰恰——至少现在——不是那种特别信任故事在小说中的位置的写作者。这是其一。再有,以一个真正上手写小说时间不长——但正经八百在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上过几年小说写作课程训练——的段位还不算高的现在的我来看,我的小说写作驱动力是什么呢?……我心里是清楚的。它来自经验性的灵感和一闪而过的某个观念性灵感——我写《忧郁的人》来自一次看病经验,而写《乌鸫》来自我的希望构造一种人类探入鸟类视角、以鸟的视角和鸟的语言来观看、思考和表现世界的观念性的经验——一个小说模型在那一刻出现在我脑中,如同显灵,在稍加判断后,我命令自己迅速抓住它,赶紧动笔,我让灵感扩散、让它发生,用我内心的某一种想象和经验性的力,驱动着我,完成了那么一个小说。熟悉我的朋友,比如马拉、赵志明,他们会知道,某天下午,我会突然对他们说——看,我写了一篇新小说!

那种感觉仿佛一个以观察星星为兴趣的人在某天突然通过望远镜或者数学和光学计算测量,发现了一颗他自认为的新的星星——经自己确认后,他忍不住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他身边的、最好的朋友。也像那样一个观测星星的人类似一种等待星星闪现的状态,我也常常处在一种等待某个小说对我显灵的状态中。那并不容易,我对此没有预感,常常做好了准备,手中有纸和笔,有时间,却一无所获。成熟的、有经验的小说家们可能会对我的说法轻轻一笑,甚至我自己也有可能再下一天不再认同现在我所写下的——就是这样,有时候我飘忽不定,不愿轻易许下承诺;我可能会在生日在蛋糕前许愿时睁开眼睛……我没有一个固定的讲稿,我对自己也不愿承担责任;我醉眼迷离,让人觉得像个总是没睡醒的或是喝醉了的人。

到现在我也毫无疑问是一个小说新手。这两年来,就像快四十年前当时还是青年诗人的写作朦胧诗的顾城将自己的诗歌抄在纸上,依照文学通讯类往那些文学期刊投递他的诗,近两年来,我将自己完成的八九个小说像在集市上兜售生活非必需品,像顾城投递他的诗那样,向我认识的几乎所有文学刊物小说编辑先后投去了我的一篇又一篇的小说——有大半不得不重新收回。我这个小说新手,怀着一个热情而敏感的心,既是生产者,又是仅售唯一一样商品(我还有诗和随笔)的小商贩。我一面写作,在故事和情绪中纠结,留下过超过二十个无法写下去的小说,以及不是小說的小说。有时候我灰心了,就从卡夫卡的日记中找寻安慰,从他写给自己的作品中捞出一句话:

我写的每一句话都是完美的。

我又打起了精神。

和我的小说家朋友赵志明、马拉、刘汀不一样,我似乎不是故事高潮爱好者,更不是讲故事的高手,虽然我也从小缠着我的皮肤白净的爷爷讲过很多神仙鬼怪的故事,就像普鲁斯特赋予马塞尔拥有外祖母亲手为他买的乔治·桑的四本童年小说,我也有我的童年故事,却很难在脑子里装下故事。想到赵志明曾乐呵呵地在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的宿舍中对我说:现在我脑子里已经装着五六十个故事,只要我有时间,就可以将它们写下来。我很羡慕他,仿佛在有一场饭局上开始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个千头万绪的故事——他在故事中欲罢不能,甚至常常迷失自己。我现在无法贡献好故事。我也不具备我的朋友、优秀的小说家李宏伟那样天才而精确的小说构造天赋。

我拥有的是什么呢?

一个敏感的心。

我喜欢观察周围的人与事。

我喜欢就那些人和事浮想联翩。

这大概就是诗人的头脑——但也是小说家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相似的头脑。

五六年前,也就是我搬到国贸朗园一个幽静的艺术院落中上班的那两年,每天早上,我从南三环的十号线大红门站上车,那里有清早从大红门服装市场批发了两大包服装,用最大的黑色塑料袋装着,去北京大大小小的服装店零售的商贩,她们基本上都是女性,年轻的,中年的,都有——我往东走,经过石榴庄、宋家庄、成寿寺、分钟寺、十里河、潘家园、劲松、双井,从人最多的国贸站下车,而那些挤在地铁中间拖着黑色塑料袋的女孩和女人们有的继续往北;我从国贸下车,随着人群往前面走,坐着电梯往上面走……前面有时出现我时常碰到的在国贸上班的年轻女孩,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很美,婀娜的身形令我心动,有的也不那么美,背影让人看到产生

一丝恻隐之心。就是在那样的一种感觉下,有一个白天,就是在我坐着电梯从国贸地下往地上运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身处一条河流之中,我在河底,坐着一架电梯,恍如带领希伯来族人分开红海出埃及的摩西,我从那被我想象成河流的地铁国贸站经由一部电梯上升……前面是人,是一位拖着巨大的黑色塑料袋的零售衣服的中年女人,穿着黑色的紧紧包裹着她的臀部的短裙……我们一同上升,很快就要浮出水面,就要来到被阳光充满的地面……就是在那样的感觉中,在所见的想象的混杂中,我用手机飞快记录当时的感觉,写下了《河上电梯》中最开始的部分:

电梯在河面上升,一个女人站在我上方约十步的地方,穿着黑色短裤,提着黑色塑料袋,像一架黑色的轰炸机在我头顶变得越来越大。我盯着她的包裹着黑色短裤的屁股看,感觉屁股开始像一块农田进水,水的湿气逐渐布满白色的土地,稻田在开裂,青草长出来,甩着头,它们潮湿的叶子都开始和我说话。我感觉她的屁股缝隙中流出的湿气快要透过黑色短裤,沿着电梯朝下蔓延,一直从我的双脚蔓进我的眼睛,双脚开始站立不稳,必须要将自己交给她解决掉了。

那是情欲蔓延的桥段,也是悲伤的场景。

我想,这样的事实构成了我现在作为新手的小说来源。

我观察。我想象。我飞快地写下来。

有一次,一天晚上,我去参加朋友的毕业晚宴,喝多了酒。当天晚上我安睡在自己床上,就那样过了一夜,而没有做梦。第二天六点左右,那时我已经在半睡半醒之间了,我的意识已经几乎清醒了,只是还没有睁开眼睛。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么两个字,延续着前晚的场景:

醉酒。

我睁开眼睛,洗脸刷牙,打开电脑,坐在电脑前面飞快打字,思绪呈一条被点燃的直线一直往前,推动着我的手,让我依照思绪将我所想的转述为汉语言印在电脑上。有时候,我的手指甚至跟不上我的思绪……整个人都要飞了起来,就像从前我写那个很短的《纠缠》那样。直到中午,我短暂吃了午餐,又继续走进很快就接上了的思绪的房间,继续写着……到了下午不到两点钟,一篇一万二千多字的小说《醉酒》就那样完成了,中间竟没有一个标点,而只以加粗的方式标记了部分字句,是好心为编辑和读者打算。

寫完了醉酒,我便忘记自己写出了什么。当我第一次回过头去阅读我用一个上午写作的那篇完整无缺的小说,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它的语言,它的结构,它的意识的流动,都是“严彬式的”;而它写下的内容,它其中流动的意识,我无法完全重复也不能加以复制——如果我像打碎一个玻璃瓶那样焚毁了一篇《醉酒》,我将无法还原它——因为它是意识的产物,是意识推动语言流动、驱动那些头脑中像火苗和从黑暗大卡车中飞出来的每一只都不一样的鸽子那般出现的。我不能完全搞清楚自己为何会写下它。当我成为它的读者,令人高兴的是,我一次又一次的,被它的神秘和新鲜所感染。它就那么出现了。它也可以无声无息消逝。当它消逝了,人们不会怀念它,因为它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出,它可能只是释放了一连串不存在的梦。

是的,就是那样。

我曾无数次体验过飞。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

小说家

彭至纯  青年写作者,1997年 9月出生,籍贯福建莆田,本科毕业于福州大学,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于《滇池》发表短篇小说《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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