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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03王晓慧
小洲艺术村内四层楼的关宅,几乎被院落里郁郁葱葱的高茂林木完全遮蔽。
画家关则驹带领我们来到他的三楼工作室。掀开门前悬垂的深蓝色印花布帘,满屋子的翠绿光影便倏地在眼前铺展开来。窗外,下午三点的秋日阳光正穿透密密匝匝的枝叶,将窗玻璃映衬得分外净明。
近六十平米的工作室内,四周墙壁前摆放着数十幅不同尺寸的油画作品。室内右侧的中央立着一个榉木画架,画上的芭蕾女孩瞬间抓住了我的目光。我径直朝它走去,无意中将关老留在了身后。
那是一个背影。身穿深玫红色练功服的女孩,面向室外的葱茏绿荫,站在从阳台挤进玻璃门内的光线中,稳稳立起右足尖,轻盈地舒展着长臂平肩,带引上身向搁在高靠背椅上绷直的左脚侧弯而去。女孩纤细而结实的腰肢,以及逆光中的纱裙下纤细修长的腿部线条,令定格在画布上的这一刹那流露出唯美浪漫而又坚韧稳贴的高雅。
站在畫前,我惊叹不已。画面中富有张力的艺术生命,和那些通过高超技艺营造的足以将心扉照亮的明丽光线,带给我不小的震憾和感动。
关老在身后平淡沉缓地介绍:“我不喜欢重复画自己的作品,却不得已复制了两张。这张《红练功衣》是其中之一,画的谭元元。”
谭元元,世界三大芭蕾舞团之一——美国旧金山芭蕾舞团的华裔首席舞者,也是关则驹夫妇在美国旅居时的忘年交挚友。
通常,一名芭蕾舞者从普通舞员升至首席舞者,要花去十到十五年时间,而谭元元到美国仅两年多时间,就成了旧金山芭蕾舞团的首席主演,多年来从未中断。而且,芭蕾舞演员一般到了三十五岁后,舞蹈生涯便难再继续,更别说担当首席,而谭元元却在搭档们一一退休之后,仍旧是舞台上活跃且仍有潜能可挖的女主演,似乎成了芭蕾舞界的一个奇迹。然而,人们往往只看到获得桂冠的人头顶的光环,却看不到她们背后的艰辛和努力,以及她们不惧苦累不畏伤痛的坚韧和顽强。
在竞争激烈的舞团里,虽然资质卓而不群,谭元元却比团里任何人都刻苦,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在她身上,永远有因翻滚、托举、抓捏而致的淤青,几次严重受伤,还险些造成芭蕾事业的中断。但坚强的她扛住了所有一切,每次短暂休养之后,她又光芒万丈地出现在舞台上。喜欢她的观众们,又能惊喜地看到那个散发着无穷魅力的迷人的中国舞者了。
谭元元的“幸运”,曾使她在崭露头角之初遭受了来自舞团资深演员的针对和排挤。这个如今被许多人称为“中国骄傲”的当年不满二十岁的中国女孩,只能在异国他乡独自承受着芭蕾带给她的欢乐和喜悦、疼痛和忧伤。恰在此时,以画芭蕾题材扬名西方画坛的中国油画家关则驹,和在三藩市华人歌舞团任艺术指导的关夫人钱小玲出现在她面前。
上世纪80年代末移居美国前,广东画家关则驹曾在海口和广州两地创作了一大批题材丰富、风格多样的油画作品。特别是以民族歌舞团舞蹈演员为模特的油画《少女·百合花》《时间与空间》《可可园的归侨姑娘》等优秀作品,不仅在全国各类大型画展中展出,也被刊印发表在众多主流媒体上,并在多特蒙德美术交流展上获得一等奖。著名艺术家潘鹤也曾惊讶于他在《林副主席视察橡胶园》中对光的创造性表现,在画前不停追问他“是如何做到的”。
1984年回广州工作后,关则驹应邀举办过两场个展。一对英国夫妇在展厅看到他以广东民族歌舞团音乐家罗慧琦为模特创作的油画《作曲家》后,非常喜欢,于是辗转打听到他的住址后,双双登门求购。关则驹自然是意外而又惊喜,他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向英国夫妇述说着与作品相关的一切,并请捧着英汉字典担任翻译的妻子尽相转告。两位客人始终微笑着认真倾听。最后,两位耐心的外国友人得到的是礼貌而诚恳的答复:“不卖。”
送走失望的客人,夫妻俩也有些怅惘,不知道拒绝这对远道而来的知音究竟对不对。但此事给了关则驹非常大的鼓舞:他用西方绘画技法创作的油画作品,看来已得到了西方人的认可和接受。之前,已定居旧金山的妹妹曾多次邀请他移居美国,犹豫和考虑许久的关则驹,这下心里有了底气。
到美国七个月后,经朋友引荐,关则驹在沙加缅度加州省立大学举办了第一场个展《中国妇女》,展出的画基本都是在国内创作的作品,由女儿小璐从广州寄来。一位客人看完展览,接连买走了《光与影》《疲惫的舞者》和《无花果树下》三幅被关则驹视作珍宝的作品。后来他们才得知,这位“很懂画的客人”,曾获得过1998年“奥斯卡技术成就奖”和广告图像设计“艾美奖”。关则驹和他的作品在美国一亮相,便得到同为创作人士的优秀收藏家的青睐,这让关则驹倍感欣慰和鼓舞。
1991年,某画廊为关则驹举办了他在旧金山三藩市的第一场个展。展览结束时,画几乎全部卖出。画廊老板一手拍着他的背,一手举起葡萄酒杯对他说:“关,巨大成功!”这次展览让关则驹特别骄傲的,是一名斯里兰卡收藏家订购了一幅芭蕾题材和一幅人物肖像的油画,并将它们收录到含有达利、夏加尔等画家作品的家族藏画册中。在藏画册首页,收藏家这样写下对孩子们的期待:“作为收藏的未来托管人,应该珍惜这些收藏和为之自豪,并认为这是无价的遗产。”
在此之后,关则驹开始了大量芭蕾题材的创作。他常说:“舞蹈虽美,要画好却并非易事。”可对艺术和创新有着天赋和热情的关则驹,最终成功做到了。虽然他笔下的芭蕾人物几乎都是中国女孩,但热爱美热爱光明的他,用和善的目光细心观察并用心了解模特,将她们带给自己的亲切感受用画笔一一表现出来。画中的每一位舞者,无论是在后台化妆镜前打理妆容,还是临上台前在侧幕跃跃欲试,抑或是练功之余放松小憩,都在他笔下显得生动而富有灵趣。他像一个总导演,在画面中分配色彩、安排人物、调度光源和营造气氛,最终使它们完美结合。他的画面是细腻温和的,也是含蓄委婉的,在他用油画语言呈现的作品中,始终渗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内蕴。
关则驹的画作渐渐成了旧金山最独特也最受欢迎的作品。画一送到画廊,很快就会被人买走。旧金山的画廊一时间都在传播这条信息:“三藩市有一位写实能力很强的中国画家,尤其是芭蕾画得特别好。”在此之后,其他画廊开始出现其他画家的芭蕾作品。
1994年,关则驹开始启用专业芭蕾舞者做模特。每年回国期间,他都会和太太一起前往广州芭蕾舞团,找到符合他绘画要求的舞者进行合作。事实证明,通过长期与芭蕾舞演员的交往,关则驹在作品的选材、构思和表达上,在画面的细致、准确和生动性上,远胜于效仿他的画家。
在三藩市的声名鹊起,让关则驹多了些当地的艺术家朋友。1997年,已晋升为旧金山芭蕾舞团独舞演员的谭元元,因某种机缘结识了这对与父母同龄的艺术家夫妇,从此成为关则驹作品中最亮丽闪耀的明星。
关则驹的太太钱小玲,也是一名舞蹈艺术家,移居美国前曾任广东民族歌舞团编导。到美国后,她在一群对中国文化爱得极其虔诚的中国朋友引荐下,在美国西部当时最具规模和声誉的三藩市华人歌舞团担任艺术指导。
关叔温和,钱姨温婉,元元单纯。三个人都是艺术的拥趸,都坚守和发展着各自珍爱的艺术事业。这种相遇相知,让同在异乡的三个人感到一种惺惺相惜的温暖和幸运。
在繁重的演出任务和高强度的练功之余,谭元元常会带上一瓶好酒去关叔家,看他画画,给他当模特,坦诚地指出画中舞者的肌肉线条在迸发出力量时应该呈现的准确样子。
每当元元来家,关则驹总会叮嘱太太:“多买些高蛋白低脂肪的海鲜,再煲上一锅鸡汤。元元练功太苦,体力消耗太大,应该多吃一些。”每当看到元元比平日多吃了几口,夫妻俩什么也不会说,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那是从心底溢出的开心和满足。
每次有演出票,元元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关则驹夫妇。她安排他们去看自己的舞剧彩排,总是亲自在门口迎接他们进场,并找剧场管理员打开位置最好的包厢,或让他们自己到前排选择最佳位置。她确信,这能让关叔将细节看得更清楚,让他的作品更加灵动丰富。
十几年来,关则驹夫妇看过谭元元主演的几乎所有芭蕾经典名剧:《吉赛尔》《天鹅湖》《奥赛罗》《罗米欧与朱丽叶》《唐吉诃德》《胡桃夹子》《奥涅金》《小美人鱼》等等,有些剧目还看过不止一次。有时因连续作画十几小时,关则驹已十分疲乏,但一听说元元打电话来邀请他们去看演出,总会在最后一刻收笔,匆匆赶去剧场。
为在舞台上展现最美的一面给观众,谭元元坚持每场演出都穿更考验功力的软底舞鞋。这种坚持,让她每一场演出都要穿坏一双舞鞋。
第一次出演朱丽叶所穿的舞鞋,元元开心地签上名,送给了关叔。
那是一双绸面磨损、变形不堪的芭蕾舞鞋。收到这份特殊礼物的关则驹感慨万分。他知道,这双鞋呵护过的,是一双经千万次旋转和跳跃后,早已伤痕累累甚至红肿变形的脚。关则驹特地为这双舞鞋画了一幅写生送给元元。钱小玲评论这幅写生作品:“它记录了一个中国舞者在世界芭蕾舞台上的成就和付出,也记录了一个画家的感动与怜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每年跳一百多场芭蕾舞剧,迄今穿坏一万多双芭蕾舞鞋的谭元元,被世界权威杂志《舞蹈》列入了“20世纪舞蹈名人榜”,成了“世界101位最优秀芭蕾艺术家”中唯一的华人,并成了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亚洲英雄”。
可她还是每每有空便欣然而来,看关叔画画,给关叔当模特。父母到美国后,元元就带他们一起来关叔家喝茶、聊天,像亲戚一样走动。他们尽已所能地关怀和帮扶着彼此,那些温暖的时光,一寸一寸削减着远离家乡的寂寞和孤独。
去国经年,关则驹深埋心底的家国情怀与日俱增。最初在三藩市买房时,他们家曾一度花草满庭,还饲养了一只心爱的宠物鸟“喂喂”。后来,他们不种花草了,“喂喂”也因长时间见不到他们飞走了——因为他们随时就会轻装出发回广州,在广州时又常随意推延归期——在国外时沉默惜言的关则驹,在国内老同学的聚会中却总是妙语连珠、畅饮高歌、开怀大笑。他们每一次回国,返旧金山的机票都会一再改签——广州有他们太多牵挂,太多不舍。
也因此,这个眷恋家园的中国艺术家虽移居海外,却时时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召唤。二十一世纪初,经过长久的思考、学习和归纳总结,也经过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之后,关则驹开始不知疲倦地尝试一种新的构图样式:打破人体画以静物作背景的定式,以蒙太奇手法,将《簪花仕女图》等著名的中国古代名画作为背景,力求在同一平面内展现古与今的对话,也展示出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的魅力。
他用油画笔和油画颜料刻画今人,用毛笔和水调丙稀以工笔线描勾勒古画。临吴道子的线描《八十七神仙卷》,他画秃了好几支毛笔;描摹中国最早的赋色青绿山水《游春图》,他每天作画十五六小时……那时的他,仿佛遨游在古人的精神世界,又仿佛在自己与古人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营造出一个私密的精神空间。他们在这空间里相对无语,却又胜过了千言万语。
关则驹为这个系列作品起名《倒叙·古画·人体》。第一时间看到这批画的三藩市画廊老板劳伦,激动地大声对关则驹说:“这是博物馆级别的大师之作!”接着劳伦又迫切地说:“关,把画给我,不要让别人偷了你的创意!”他以高出平常数倍的价格,意欲先购买这批画中的《相对无语》。
关太太深知先生心意。关则驹最盼望的,其实是与国内的知心老友们一起分享这些创新成果。她替他婉拒了劳伦,执意把这批画先带回广州,与国画家林墉、雕塑家曹国昌一起举办了一场题为《三个老同学》的美术展。这场跨国界、越画种的作品联展,在广东甚至全国美术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展览会上,在各自领域都颇有建树的三个艺术家,为粉丝们在画册上签名签到手软。
“倒叙”系列在国内展完运回三藩市后,劳伦特意为关则驹举办了一场大型个展。但这时的关则驹,已舍不得将《相对无语》拿出去了,他打算让它将来回到中国。于是,深感“把画过的画再画一次,是非常无趣的事”的他,为不使劳伦失望,平生第一次复制起自己的作品,重新画了一张《相对无语》,并将它和其他芭蕾、人物、人体作品一起,送到了劳伦画廊。
自此,关则驹深深感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自己体内强劲跳动的脉搏声。有一次看谭元元演出,关则驹突然低声对身边的太太说:“元元的舞跳得很有中国韵味,温婉有内涵。这一定有中国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作用。”在那之后,谭元元也渐渐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比西方舞者更具魅力的,正是自身气质里所蕴含的东方人特有的细腻和温婉,让她的演绎与众不同。
2000年3月的一天,元元在电话里告诉关叔:“今天有空,打算去看望他们。”关则驹吩咐元元带上几套不同颜色的练功服,他打算再画一幅芭蕾题材的作品。
元元如约带了几套练功服来,关则驹看了看,最后选中那条深玫红色的纱裙。画完后,作品起名《红练功衣》,元元很是喜欢。她的母亲告诉关则驹夫妇:“劳力士手表请元元代言时,这幅《红练功衣》是她提供的形象之一。”
两年后,善良心軟的关则驹万分不舍地将《红练功衣》交给了一位非常坚持的母亲。这位妇人对他说了许多购买的理由,但最终打动关则驹的,是这孩子虽生在美国,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且非常热爱中国文化,尤其深爱关先生这幅《红练功衣》。然而,当那位母亲欢天喜地的将画取走时,关则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心痛和懊悔。
时光荏苒。2013年,旅居美国二十五年的关则驹一家,经过长久的准备后终于迁回了广州,定居在小洲艺术村。从此,他能随时与喜欢的朋友“把酒话桑麻”,也能恣意地在友朋唱酬之时,随兴吟诗颂词挥毫泼墨了。
只是,回国数年,关则驹仍时常怀念他的《红练功衣》,也感念自己和元元多年的友谊。在岁月和时空的洗礼之后,这份友情越发显得珍稀可贵。
2016年,为帮助中国芭蕾走向世界,谭元元回上海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并创作了多部以中国故事为脚本的芭蕾舞剧。她和关叔一样,虽在西方文化中浸润成长多年,却在功成名显之时,毅然选择返身到血脉相依的中国文化艺术的语境之中,尝试以己所成反哺回报养育自己的这片热土。
身在广州的关叔闻悉,激动地在宣纸上挥笔写下《江城子·芭蕾》:“艺途求索自难停,舞伶识,脚尖情。光洒纱裙,素布绘魂灵。抹去尘灰披浅笑,凝倩影,共相惺。”
宽大的玻璃窗前,关则驹凝望着摇曳的树叶,夕阳下它们正变幻着迷人的光影。蓦地,他转身走到画架前,取下架上的画作,换上一张暂新的油画布。他要将《红练功衣》找回来。这一次,他会让它更美。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王晓慧,就职于广州画院,作品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出版散文集《右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