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不发

1

微信刚在D城崭露头角的时候，陈默新婚不久的老婆就赶时髦下载了一个。微信就像一片带有魔力的沼泽，陈默眼见着老婆栽进去，再也出不来了。女人不满足自己玩，还怂恿陈默也下载一个。陈默没有顺从老婆的懿旨，说怕自己玩物丧志。其实不是这样，看老婆每天沉醉于发朋友圈和刷朋友圈，陈默心里暗生警惕。因为他才以公务员的身份进了这座城市的某文化部门。考取公务员，对他这个没有背景的农村大学生来说，是多么地不容易啊。当他把电话打给老父亲时，正在集市上卖辣酱的老爷子，连着问了他三遍，你说啥？父亲每问完一遍，他就答父亲一次，“您儿子考上公务员了！”

第三轮的问答结束后，再没了声音，话筒里传来的是街上买与卖的嘈杂声。陈默吓坏了，以为父亲因了喜悦过度出了状况。脑出血和心脏病这两个魔障，以狰狞的面容轮番惊吓陈默，骇得陈默手脚如同浸在冰水里，凉到了麻木。陈默边呼唤父亲，边拼力移动木掉的两条腿，准备采取应急行动。如果父亲有任何的闪失，陈默是不会原谅自己的。自己做事一向考虑得很周全，怎么就忽略了父亲的年纪，面对重大的喜讯，有可能承受不住的呢。他该回到距离D城几十公里之外的父亲身边，面对面地告诉父亲这个喜讯。最好，还要请来村里当过赤脚医生的老神头，来防备父亲情绪剧烈的波动造成不良的后果。怎么就大意了呢，看来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呼叫父亲不应的陈默，已经开始往楼下奔跑。边跑边准备挂了父亲的电话，打给老家的某个谁求助，然后自己也开车过去。就在陈默刚要挂断电话时，手机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声音很大，突兀地撞进陈默的耳朵，毫无防备的耳膜几乎撕裂开来。“乡亲们，为了庆祝我儿子考上公务员，今儿个的辣酱免费送，一分钱都不要。”亢奋地呼喊继续，招呼领辣酱的人排队。随后，电话里传来音质薄厚不一的答谢声，谢老爷子嘞，就喜欢吃您做的牛肉辣酱。陈默的右脚悬空，忘了去踩下一级台阶。保持着金鸡独立姿态的他，将手机屏幕紧紧地扣在耳朵上，从心脏内核迸发出来的微笑，爬满面部的每一条肌肉。笑着笑着，泪花儿就忍不住地来凑热闹了。

他回到老家，父亲对他说，默啊，这不够哇。他说，爸，您觉得咋样才能是够，就咋样啊。只会做辣酱的父亲，就又做了一批他最拿手的牛肉辣酱。他给父亲推车，跟着父亲挨家地给乡亲们送辣酱。“我们家陈默考上公务员了，特意谢承谢承大家伙！”相同的一句话，被父亲喜气扬扬地重复着，“哈哈，我都不敢想，不送礼没有后门儿也能考上公务员。”绝大部分乡亲，白白地得了辣酱，都不吝惜赞誉之词。小村子何时有过这么集中的赞美，夸誰家的新媳妇漂亮没有过，说谁家的大胖孙子可爱也没有过。小村都羞涩了，红着脸蛋垂下了头。陈默听得出来，有的夸赞是真心的，有的夸赞是带有表演性质的。不管怎样的夸赞，父亲都全盘收下。陈默看着眼前拐了一条残腿，用辣酱的手艺把他供养出来的父亲，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去世后的这些年，这个衰老的男人只高兴过两次。一次是他考上重点大学，一次是他结婚。“真的没有送礼？听说有的送了十万呢。”赤脚医生老神头，将麻绳子一样细的腰拧了好几道弯，眼睛里的狐疑足有两千米深。

真的一分钱都没送，我就是想送，也得有是不是啊。哈哈哈……父亲一点都不介意。这么大的喜事降落到老百姓头上，还不允许别人怀疑吗。

父亲一生只高调过三次，而且三次都是因为自己。陈默由着父亲折腾，由着父亲高兴。陪在父亲身边的他，是恰到好处的微笑，多一分力便是得意洋洋，少一分力便是拘谨。恰到好处里有真诚，有圆润，有绵软，有坚守，总有一款适合你。然而，在陈默潜心打造的恰到好处背后，他是有得意那部分的。他的得意来自父亲的骄傲，更来自于他自己所有的努力。但是，他死死地按压住内部的得意，唯恐它蠢蠢欲动。并向自己发出严厉的警告，赶紧把得意消化掉吧。

一个八五后，新婚不久，又逢考上公务员，稍稍不注意就会泄露出春风得意的情绪。而已经呈现出流行苗头的手机微信，特别容易出卖操作它的人。他精心设计的“恰到好处”里，还没把微信列入进来，如果手指一淘气，说不定就会暴露了某些不该暴露的东西。

不该发的别发。他不但拒绝下载微信，还严正地提醒自己的老婆。

2

也许从那时起，陈默就对微信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对它做出了本能的抵制。

尽管扮演公务员角色的时间不长，但是陈默看起来得心应手，讨得了单位上上下下的满意。他的出现，在勾心斗角的文化部门，简直是一股清流。大家眼中的陈默，永远是笑呵呵，那样的笑呵呵非常有尺度，仿佛是从精密加工厂订制的。三百六十度看上去，每一个角度都是舒服的。领导看到的是谦逊有礼的笑，同事看到的是真诚友善的笑，看门大爷看到的尊老敬老的笑。恰到好处的笑，遮盖了陈默这个年纪欠缺的青春洋溢。他的青春也在场，不过是沉静和内敛的。陈默不仅微笑恰到好处，话语也恰到好处。话语的数量不多，被主人巧妙地布局，这一句放在这里，那一句放在那里，很恰切地融入进周围的语境里。

这些都是陈默恰到好处的范畴。陈默对恰到好处的练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那时，他才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那天正在上课，父亲像掏一枚鸟蛋似的，把他从教室里掏了出去。瘸腿父亲将他揣在怀里，疯狂地往家里跑。他从未看过父亲那般疯狂过，父亲一边跑，一边歇斯底里地呼喊，等等啊，等等啊。父亲的样子特别吓人，两大颗眼珠子鼓凸着，眼白儿上的红线儿纵横交错。

原来，家里的天塌了。含着最后一口气的母亲，把他的小手放进父亲的大手掌里。在母亲的注视下，父亲拼命地点头，一颗头在颈子上跌来撞去，“默默就是我亲儿子！”是吧，就是从那一刻起，陈默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全新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从年幼时的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当然，变得清晰的过程，需要不断地训练，不断地修正。之所以要不断修正，是由于某些认知需要更新，更符合当下的状态。进入公务员角色之前，陈默在过去已有经验的基础上，给自己重新设计了一套“恰到好处”。他是优秀的理工男，善于设计，微笑时眼角开合的度数，嘴角弯曲的弧度，都是有一定的参数。他是设计师，也是教练，抽出任何可以抽出的时间，兢兢业业地练习。等老婆睡着了，悄悄爬起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练习。不会因了内心的喜悦而懈怠，相反，越是喜悦越是要坚持练习。自己让喜悦霸占了这么久，完全是不成熟的表现。想到这一层，陈默更加努力地练习，对着镜子微笑，提嘴角，按照他设计好的标尺。

才是一眨眼的工夫，微信便突然大规模流行起来，打乱了陈默最新版的“恰到好处”。他以为这个最新版经过试验，得到了单位人的认可，可以使用得长久一些。

周围的人都在用微信，亲戚在用，朋友在用，同学在用，同事在用。微信就像超级能干的蜘蛛，转瞬之间便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不管你朝着哪个方向冲突，都无法逃脱它的包围。热情高涨的人们，在朋友圈各种晒。只有陈默想不到的，没有朋友圈晒不到的。“加个微信吧，你扫我，还是我扫你？”成了人与人见面的另一种问候语。在这个微信横扫的大环境下，陈默当然要积极地融入进来。积极地融入，是一种立场，证明他不是特立独行的人。

加了微信，就要有所表现，不能像他的网名“沉默”一样沉默。表现什么，多久表现一次，陈默蛰伏在微信的背面，进行了一番缜密的侦查后，微信版的“恰到好处”逐渐出笼了。上班的时间，积极转发单位的工作信息。下班的私人时间，也会偶尔冒冒泡，冒泡的内容是经过非常慎重的思考的。第一，它必须是非负能量的。第二，不掺杂个人的喜好与情感。第三，不牵扯任何亲朋，尤其是单位的人。例如，他会在早上发一条气象信息，提醒人今天会降温，出行注意添加衣服。这样的信息很暖心，但是看不出发布者的喜怒哀乐，没有任何个人情趣外露的迹象。他的冒泡，是从那部分不冒泡的群体中得来的经验，在陈默看来，不冒泡的人，会给人一种心机感。因此，陈默的微信是最安全的，没有人会去专门研究它、琢磨它。陈默的老婆为此还吃过醋，别人家的老公晒自己的女人，你却整得跟光棍似的，真是岂有此理。陈默拿来一面镜子对着老婆，亲爱的，里边的女人是不是很漂亮？老婆疑惑地看陈默，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陈默很严肃地解释道，我在朋友圈里经常晒漂亮老婆，没有漂亮老婆的人会不会认为我在炫耀？

微信版的“恰到好处”，内涵很繁杂。陈默一条一条地归纳，然后对照着执行。就拿点赞这条来说，同一类型的人，做到一视同仁。本着宁可落下一群，不落下一人的准则，避免“点”了这个，忽略了那个。当然，邀请集赞的除外。陈默是逢邀必点，客客气气地奉上一份小人情。凡是曾经点过他的人，也要礼尚往来地回点。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在陈默的规划里，是有特殊的位置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只要微信上有了动静，他一定要迎上去，给点上一个大大的赞。

3

每天晚上临睡前，陈默都要抽出时间来，梳理一天的过往，检查自己的言與行是否有漏洞。如果有，好及时备上修补的材料和措施，为下一次同类问题的恰到好处做准备。多出来的微信，给陈默每晚的例行检阅，增加了不少的时间。检查也分很多种类，和读书很相似，有的需要浏览，有的需要精读。

单位的同事和领导，就是陈默的精读部分。从领导那里开始，陈默一个一个点开，看看他们朋友圈里的动态，在评论栏里遗漏了自己“赞”的，立马给补充上。检查到二把手的时候，陈默的速度会慢下来。二把手很有意思，他从来不转发单位的信息，也从不发布单位以外的任何信息。他发的都是自己原创的诗，而且清一色的古体诗。下边配的是与诗内容相辅相成的图片，图片皆是二把手手机所拍，是二把手一天日常的局部，可能是公园遛早儿随手所拍，从一株绿植到遛早儿的人，无所不及。可能是参加了什么活动，美术展览，或者是文艺演出之类的，图片在某个作品上定格。每一首诗，都是有感而发，与图片内容紧密相连。理工男陈默，也是接受过文学训练的人，对二把手写的诗有一个判断，在他所处的这个D城，古体诗水平能够超过二把手的人不是很多。今天发的是一首七律《遇雨》：

中途遇雨误晨游，并步回逃若逸囚。

却望高楼成海市，偷窥马路尽浮沤。

飞龙或已升仙界，神女何时降楚丘？

观雨徒然驰妄想，终无勇气踏浊流。

诗的内容是早上晨练遇到雨的所感，发出来的时间为下午四点半。这个二把手真是特立独行，他的诗想什么时候发，就什么时候发，才不管是不是上班时间。陈默不敢在上班时间给二把手点赞，虽然工作时段并不缺给二把手点赞的，而且点赞的人里总有一把手的影子。为了安全起见，陈默会把赞留到下班。今天二把手发诗歌时，陈默正陷在一个会议里，没有及时发现，下班后因七事八事的，也忘了刷新朋友圈。这便体现出睡前查漏补缺的重要性了。给二把手点完了赞，剩下的人或是按照职位的高低，或是按照不同的科室，认认真真地撸了一遍，这才安心地启动睡眠程序。

在陈默努力下，微信版的恰到好处也算是颇有成效。所谓的成效就是不出问题，大家对他没有疑义。“陈默，帮我砍个价！”来自女同事们的邀约，是对陈默最好的认可。同时维护线上与线下的恰到好处，的确很辛苦，但看到辛苦后的获得，陈默还是有成就感的。一个没有根基的人，就要付出比别人多出十倍乃至百倍的努力。陈默紧绷的神经，刚要松弛一下，父亲却把脚崴了。脚脖子肿胀成了大葫芦，着不了地儿。

囤积在家里的辣酱，过了保质期，就只能扔掉，父亲怎能不着急呢。在父亲眼睛里，辣酱并非辣酱，而是替陈默还房贷的可触摸的希望。“爸啊，我用公积金就够还房贷的了。”父亲却不听劝，房贷在一天，他的心就不宁一天。陈默开车回老家，想把父亲接回到城里养伤，父亲抱着门框不走，说我还得卖辣酱哇。陈默掉了眼泪，说爸啊，我帮你卖，我帮你卖。

陈默做起了微商。他将父亲的辣酱编辑成一个图文并茂的广告，发到一个大群里。平日里，陈默线上的“恰到好处”，包括对各种群的来者不拒。这是一个人人都想当群主的时代，他要做的无非就是满足一下别人的欲望，反正进了群，他也是一言不发，凑个数而已。越来越肥硕的群队伍，包括中学同学群、大学同学群、各类商家的广告群，简直是琳琅满目。他要发辣酱广告的群，一定不能有现单位里的人，经过反复筛选，陈默把目标锁定在优学教育群。在考取公务员之前，大学毕业的陈默从事了三年的优学教学，三年时间的重要收获就是结识了同为教师的老婆。优学给他带来了幸福，那么辣酱广告就从优学群开始吧。这个有着五百人的大群，很多都是他从事教学时的学生家长，对他投放的广告，大家应该会高看一眼吧。

优学教育的群，投放了一个辣酱的广告，显得风马牛不相及。陈默先是向大家致歉，然后说卖辣酱的父亲病了，打扰大家实在是无奈之举。很孝顺，很真情，很多人被这条广告打动。很快，“陈爸爸”牛肉辣酱成了群里的小红人儿。下了班的陈默，空前地忙起来，开车挨家送辣酱上门。这段时间，为了不引起单位人的警觉，陈默充分利用零碎的小时间，给领导同事发的微信动态去点赞。这些零碎的时间，或者是在等红灯，或者是在哪栋楼下等待买家下楼。老规矩，没来得及点赞的，临睡前补上。从表面上看，一切井然有序，很日常的模样。

4

“陈爸爸”辣酱能够供养出来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是有它的硬道理的。首先，它所选取的辣椒原料，是优质的朝天椒。陈默老家的土地是沙壤土，肥沃且通透性又好，种植出来的朝天椒，辣度是普通朝天椒的两倍。再配上上好的牛肉肉丁儿，以及祖传的制作工艺，红透了十里八乡。想当初，母亲带着陈默改嫁一个残疾的人，除了人实在，也是看中了他有养家的手艺的。网络的传播速度，远远要比父亲的残腿快得多，“陈爸爸”辣酱的名气很快冲出了优学教育群。开始有陌生人加陈默微信，预定牛肉辣酱，发微信红包。陈默默默地告诉自己，他短暂的微商生涯该结束了。不适时收手，恐怕纸就包不住火了。

今天晚上下了班，送完最后十瓶辣酱，陈默就准备和微商生活一刀两断。他不能因为眼前的利益，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在通往单位卫生间的路上，陈默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里盘算着下班送货的路径，谁和谁是一个方向，怎样把时间减到最少。进了卫生间，陈默发现里边有人，正面对着小便池撒尿。从背影，陈默一眼就认出来，撒尿的人是单位的一把手。卫生间并排一共有三个小便池，一把手用的是靠里边的那个，外边的两个空荡荡。

是小陈吧？

陈默一惊，难道一把手有后眼不成？赶紧应答着，近了紧挨着一把手的小便池，松开裤带预备撒尿。“最近表现得很好，往后还得继续努力，年轻人就得有肯干的精神。”尿已经撒到尾声的一把手，表扬连带着激励了一番陈默。陈默是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一把手有话要说，夸奖只不过是个开场白。因为，他用眼的余光发现一把手的耳朵耸动了几下，朝着卫生间门口的方向。它在集中精力探听门口的动静，看看有没有第三者的脚步声。原来，一把手还有这个技能，真不简单。

果然，在确定门口安全后，一把手“随口”问道，小陈很喜欢古体诗词？不知道一把手是何用意的陈默，大脑立即启动飞速旋转模式，回答喜欢或是不喜欢都不是最佳的答案，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模糊地带比较好。这样，往左往右都可以退。“马马虎虎吧，嘿嘿。”在距离一把手问话二点零五秒的节点上，陈默作出了回答。二点零五秒的节奏很好，既没有怠慢，也不显得紧促。

马马虎虎就是还说得过去，那你倒是说说“终无勇气踏浊流”是啥意思？浊流指的是谁？这句话说完，一把手刚好收拾好了裤子。并没有站在一边等陈默的回复，转身走了。

陈默尿水的通道彻底堵塞了。走投无路的尿水们，在狭仄的空间里，拼了命地拥挤、踩踏。无奈，这一时刻的陈默根本顾及不了它们了。一把手唱的哪出戏？很显然，一把手的话里有两个不满意：第一个不满意源自二把手，一把手给二把手的诗歌点赞，不过是面子工程。第二个不满意，是针对他陈默的。他给二把手的诗歌点赞，而且是一首不落地点，一把手全看在眼睛里。点赞点得如此兢兢业业，真的是出于对古体诗的热爱吗，更多的成分恐怕是拍马屁和恭维吧。陈默不愧是陈默，他努力把惊恐推开，给自己腾出一块理性思考的空间。对自己不满意，一把手完全可以從工作上表现出来，可是他没有，刚才不是还对他作出表扬了吗。表扬是一种提醒，“终无勇气踏浊流”也是一种提醒。提醒，是因你还有提醒的价值。一把手用提醒的方式告诫你，年轻人，干工作要积极上进，但是乱点赞的后果很严重噢。

想通了，想透了，身体才略略地松弛了些。随着身体的松弛，小便闭塞的通道重新打开，一股尿水喷薄而出。

5

最后的十瓶辣酱，陈默送得三心二意。他的心思在手机微信上，偏偏今晚所有路口的红灯都和他过不去，一个向他亮起的都没有。失去了趁着等红灯工夫看微信的陈默，火急火燎的心情又熬不到目的地，只得寻找可以临时停车的地方。当临时停车发生第三次的时候，陈默在微信上捕捉到了二把手的动态。又是惯常的老一套，几张自拍的图片，一首因图片生发的古体诗。这一首题为《望云》：

不自由时爱自由，凭窗每自望风流。

长空漫走逐苍狗，匝地阴沉隐蜃楼。

纵目惜无轻翼附，驰神便拟赤松游。

檐前细物能凝志，蛮触方争两角头。

诗是好诗，可惜陈默无心欣赏。他那么急迫地关注微信，就是不想有二把手的信息出现。二把手在沉默状态，他就理直气壮地免去了点赞这道工序。眼下的麻烦是，二把手没有沉默，以诗的形式发声了，你说这个赞，陈默是点还是不点？点了，一把手就白白地提醒他了。不点，岂不是得罪了二把手吗？哎呀，陈默头疼，疼到欲裂。他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苦心经营的恰到好处，原来是这般的无力，一点点的忙都帮不到他。

假若不是陈默心不在焉，说不定不会允许律师买家把他推举为群主。没有当群主，就出现不了后来把律师移出群，从而引发一场怪异的官司。那是最后十瓶辣酱中的其中一瓶，陌生的买主拿了辣酱，并没有转身走掉，深深地盯了他几眼，问道，你是谁谁吧？片刻的愣怔后，陈默觉得陌生人说的谁谁好像和他有几分关系。再努力地想了想，噢，谁谁不就是他自己嘛。在母亲嫁给现在的父亲之后，他才变成陈默的。

咱俩光着屁股一起撒尿和泥儿，上一年级还是同桌，是不是啊？

世界真是小，卖辣酱卖到了光屁股伙伴头上。光屁股伙伴很是了得，自己开一家律师事务所，据说钞票赚得风生水起的。“我有一个群，群里都是过去的小伙伴，一会儿把你拉进来，群主的位置让给你。小时候你可是我们的孩子头儿啊，再找找过去的感觉。”律师同学说着，果然把陈默拉进了一个叫“小时候的你和我”的群，而且还让他坐到了群主的位置上。陈默不缺群，但是从未当过群主。来者不拒地被拉进群，是他线上“恰到好处”的策略。然而不主动建群，不当群主，不给自己添加麻烦，亦是陈默线上“恰到好处”的策略。最后的十瓶辣酱，轻易破了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辣酱表示很无辜。

送完辣酱的那夜，陈默失眠了。他一遍一遍地翻检着微信，在二把手诗图下边十几个赞里，雷打不动地布列着一把手的那一个。一把手的赞，分明是一颗地雷，只要他点下去，便会将他炸个粉碎。不能点，不能点啊。可是，怎样才能让二把手不起疑心呢。陈默采取的是一刀切的方法，既然不给二把手点赞，那就谁的赞也不点。这只是权宜之计，超不过去几天，二把手就会注意到点赞方阵里他的缺席。

在找到平衡的良策之前，陈默故意躲着二把手。每天早上，二把手进食堂吃饭的时间大概在八点左右，陈默就七点半到食堂，错开和二把手相遇的时间。开会的时候呢，他尽量赶在别人前边进会议室，抢占最后排的座位，避免主席台上的二把手和自己目光相对。工作上的事儿，陈默倒不是很担心，他和二把手中间隔着中层领导，一般不会直接给他派任务。最重要的两项，一个是减少在走廊上出现的次数和时间，另一个是减少去厕所的次数。单位的楼一共五层，偏偏陈默的这个部门，与一把手二把手是同一个楼层。同一个楼层，就增加了许多和领导相遇的机会，而相遇的最佳场所无疑就是走廊和卫生间。不得不去别的科室，陈默会抓住出办公室前一两秒的关键时刻，“不经意”的用耳探听，用眼观望，确定走廊是安全的，才将身子放出来。至于达到少上或不上卫生间的目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喝水。渴得实在难受了，就痴情地想念一颗酸梨，直到想得满口生津。

如此严密的防护措施，还是没能阻挡得了二把手与陈默的相遇。相遇的地点不是食堂，不是走廊，更不是卫生间，而是在单位的院子里。下班的陈默刚下楼，去政府部门开会回来的二把手，正要往楼上走。巧的是，相遇点就他们两个，周围一片空荡荡。陈默恰到好处的微笑，谦恭地绽放着，和二把手打招呼。二把手回“下班啦”，用的是和以往一样的表情，温和度数在四十度上下，不太烫，也绝对不冰冷，一派暖意融融。没有变化的表情，让陈默有些愧疚，仿佛做了对不起二把手的事情。赶紧离开吧，陈默想。

陈默，年纪轻轻的还挺孝顺，天天下了班帮老父亲卖辣酱。回头我也买两瓶，给你捧捧场。

陈默清晰地听二把手说道。

6

陈默辛苦修炼的恰到好处崩塌了。

他以为自己修炼好了一身恰到好处的本领，不说在社会的江湖中畅游，起码能做到不溺水。看来，他高估了自己的技能。同时，又低估了江湖的凶险。已经身在江湖的他，眼下唯一的选择，是如何化解的这场凶险，平平安安地游向下一片水域。

一点头绪都没有，偏偏“小时候的你和我”的群不懂事，滴滴滴地响个不停。陈默纳闷，明明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的功能，怎么就失灵了呢。点开群一看，原来是律师同学在艾特他。一艾特，消失免打扰就失去作用。律师同学在发表言论，怕他和其他几个同学不吭气，或者没有及时发现，就着重地艾特了大家。律师的嘴巴贫，手指头也贫，发一句艾特大家一次。叫陈默长火的是，他发的是和律师身份不相符的言论，内容有些偏激。这怎么可以呢，他是群主，有必要对群成员进行提醒，否则就是他的失职。真是的，没事当啥群主啊？

所谓烦中出错吧，陈默没有私下提醒律师同学，而是把提醒的信息发到了群里。这让律师同学很没有面子，他在群里攻击陈默，说陈默胆小，有精神洁癖，说透了就是太想当官了。直接激怒陈默，下手删除的是那句“你们不過是驴粪球子外边光，内里装着满满的污秽”。

把律师同学移出群的动作，帅极了。许多年来，陈默第一次体验到了任性的快感。谁又成想，短暂的快感惹来了天大的麻烦，律师同学居然把陈默告上了法庭。陈默无端卷入到一场奇葩的官司里。奇葩到什么程度？据说在全国尚属首例。同学律师认为自己应该享受接受公共服务的权利，被同学陈默以“莫须有”的理由移出，损害了他在公共场合的声誉。通过庭审以及合议庭评议，法院的最终裁定驳回了原告的诉求。法院认为，群主与群成员之间的入群退群行为，应该属于一种情谊行为，可由互联网群组内的成员自主自治。

最后的结局是，律师同学败诉了。群员告群主的官司上了热搜，D城也跟着成了网红，引来了广大网民的关注。做梦都想不到的是，之前南方几个犹豫不决的大投资商，乘着网红的顺风车，将上百亿的投资项目落户在了D城。在大项目签约的第二天，陈默单位召开了全体大会，对陈默提出公开的表扬。

大会由二把手主持。非常少有的，主持会议的二把手表情温度，比日常至少提高了七至八度，目光落上去有些发烫的感觉。“烫”就像一支巨型的火把，瞬间把会场的气氛燃了起来。各个科室都出了代表，二把手一个一个念代表的名字。念到谁，谁就上台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演说的主题是相同的，要向陈默同志学习。这些科室代表，都是口齿伶俐的人，慷慨激昂的演说被他们操作得一波三折，高潮一个接着一个地涌过来。眼窝子浅显些的，自己都被自己感动落泪了。一把手最后作重要发言。原本办公室是给准备了发言稿的，但一把手根本没用，完全脱了稿。他的即兴发言，比讲话稿精彩一百倍，通篇陈列了好几点向陈默学习的理由。每一个点里包含好几个小点，每一个小点又套着好几个小小点。点与小点和小小点之间，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没有丝毫的凌乱。小小点和小点，好比从点上开出来的有层次感的花朵，瓣儿蕊与瓣儿蕊之间错落有致。花朵散发出来的芬芳，迷醉了现场的听众，大家几乎忘记了鼓掌。

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多么需要二把手的诗意啊。二把手也的确没有让大家失望，会议结束不久就作了一首题为《赞陈默》的古体诗发到了朋友圈。一把手率先点赞，其他人员纷纷跟赞。唯一遗憾的是，点赞的队伍里缺了陈默。陈默不但不能点赞，连微信都卸载了。

听说因为这场官司，陈默落下了一个恐惧微信的后遗症。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霍君，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