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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身认知视野中的知识概念
——兼析“盖梯尔问题”

2020-03-03陈强强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知识论认知科学心智

陈强强

(西藏民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自1963年盖梯尔(Edmund Gettier)反例提出以来,对“盖梯尔问题”(1)著名盖梯尔问题专家Stephen Hetherington区分了两种盖梯尔问题。一种是“原则上”的,指的是关于什么是构成知识的充分必要条件问题;另一种是“实践上”的,指的是回答“原则上”的盖梯尔问题引发的问题,即各种答案之间难以取得共识。具体参见参考文献[1]的第6至7页。的解答成为知识论最为核心的任务之一。在数十年的论辩中,观点纷呈,兴起了各种新理论,这些新理论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与争议,扩展了当代知识论的广度和深度。然而,各种关于“盖梯尔问题”的解答(即构成知识的充分必要条件)依然难如人意,莫衷一是。[1]720世纪80年代以来,认知科学在广泛吸收哲学和自身学科一些新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些带有革命色彩的主张。尤其是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主张的提出与发展,深刻地挑战了一系列的传统哲学思想,革新了关于身心关系和认知本质的认识。与此同时,基于具身认知的默会知识论要求发展一种厚实的认识论和革新传统的知识概念,认为知识应包含非命题知识,且命题知识根植于非命题知识。这与具身认知的知识观是一致的。但认知科学和哲学领域的这些变化并未引起知识论学者的足够重视。这些变化揭示了“盖梯尔问题”为何难以取得较为一致的答案。也可以说,这些变化启示我们并无必要囿于“盖梯尔问题”的解答,因为在当代认知科学的视野中“盖梯尔问题”不再是问题。本文即是对上述观点的论述,同时也致力于当代认知科学与知识论的沟通,以此推动知识概念的革新。

一、 从身心二元论到身心一体论

据实而言,鲜见将知识论及其“盖梯尔问题”的探究纳入宏阔的当代认知科学及其哲学背景视野中的研究,当代知识论和认知科学及与之相应的哲学平行地发展着,二者很少沟通。“他们(具有分析哲学背景的当代知识论者)(2)括号里的中文内容为笔者据引文语境添加,下文同。像是职业的知识论者,多数并不涉及理论的哲学背景,也就是说,并不顾及相关理论(如确证)的哲学基础是什么,是实用主义的,抑或是实在论的等。……这使当代知识论表现得相当‘微观’。”[2]26由于当代知识论深受分析哲学影响,知识论的问题域与近代有很大的区别,分析哲学背景的哲学学者很少再像康德一样去追问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而更多地将重心放在寻求构成知识的充分必要条件之上。就问题域的定位而言,本文的志趣是康德式的,不同之处是把知识论的研究置于更为宏阔的当代认知科学及其哲学背景之中。总体上,寻求构成知识的充分必要条件是一种旨在正面解决“盖梯尔问题”的策略,是当前知识论应对该问题的主流做法。此外,还存在一种从侧面消解“盖梯尔问题”的策略,即论证“盖梯尔问题”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这种策略是非主流的。本文显然属于后者。基于具身认知视野中的知识概念,“盖梯尔问题”将不再是一个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

具身认知作为一种革命性的视野,首先要破除的就是笛卡儿(René Descartes)意义上的身心关系。笛卡儿视心智(mind)与身体(body)为两种异质性的分离实体,身体在认知中只起被动接受和传输外界信息的作用,认知实质上完成于心智之中。心智与物质世界呈现为“静观”关系。这种思想长期主导着西方哲学的认知观念,也形塑了西方的传统知识概念。由于心智被视为离身(disembodiment)的,因而基于心智的认知活动也被隐喻为抽象符号的计算加工过程。“借鉴计算机科学的模型和术语,心智过程被类比为计算机的运算过程。”[3]83与之相应,笛卡儿传统的认识论也将心智视作“自然之镜”,认为作为心智认知结果的知识可以达到真理,“去认知,就是去准确地再现心以外的事物,因而去理解知识的可能性和性质,就是去理解心灵在其中得以构成这些再现表象的方式”[4]1。在认知科学领域,这种状况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生重大变化,主要表现为对离身心智观及其计算主义认知观的批判。而在哲学领域,相应的批判开始得更早。

早期对离身心智观和计算主义认知观的批判一方面来自欧洲大陆现象学哲学思想的启示,另一方面来自对认知计算主义在人工智能实践中挫败的反思。前者针对的主要是离身心智观,后者则在吸收前者思想的基础上对计算主义认知观进行深入批判。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和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现象学对传统的离身心智观做了开创性的批判。在海德格尔看来,作为认知主体的此在是一种“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此在与世界并非一种对立的静观关系,此在诗意地寓居于世。“作为一种文化的互补功能,人类行动者和世界共生;因此,二者是互相依存的现象(codependent phenomena)。基于此,海德格尔将‘在世存在’(而不仅仅是世界)描述为一种‘统一的现象’,一种‘必须被视为一个整体的基本事实’。”[5]149海德格尔道出了一个看似浅显但长久被遮蔽的道理:我们与世界是不可分的。“人总是已经(always already)介入世界了。”[6]2这也常被用来批驳笛卡儿式的身心二元关系,但这种批判没有将关注点聚焦于心智与身体的关系,更多的只是揭示了心智与世界的“统一”关系。在梅洛-庞蒂那里,心智与身体的关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二者是一种统一的关系,具体表现为“现象身体”(phenomenal body)。“客观身体不是现象身体的真理,也就是说,不是我们体验到的身体的真理,客观身体只不过是现象身体的一个贫乏表象,灵魂与身体的关系问题与只有概念存在的客观身体无关,但与现象身体有关。”[7]540这可用梅洛-庞蒂自己举的一个例子说明:“我们的身体是通过它给予我的‘双重感觉’这个事实被认识的:当我用我的左手触摸我的右手时,作为对象的右手也有这种特殊的感知特性。”[7]129也即是说,我们的心智具有意向性,我们的身体既是被体验者,同时也是体验者,是梅洛-庞蒂所谓的“肉身”(flesh)。“他(梅洛-庞蒂)使用‘肉身’一词来表达我们原初的肉身性体验,并努力将哲学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所谓的‘世界的肉身’中,即我们通过生活在其中而感觉到的世界。”[8]致谢87(3)本文参照英文原文对参考文献[8]的引文内容做了部分重译。在根本上,我们的身体是具有意向性的、 鲜活的现象身体。“身体不是自为的客体,它实际上是一个……身体意向性。这样,它就根本不再像传统的思想学派认为的那样是一个科学对象,也是笛卡儿式的身心二元对立以及诸如‘身体和心灵’等观点所无法理解的。”[9]尤其是梅洛-庞蒂提倡的“具身主体性”(embodied subjectivity)成为克服笛卡儿心身二元论的重要概念工具,因为“具身主体性”是“通过身体与世界的物理性互动得以实现的”。[3]31

基于计算机隐喻,认知一度被视作对外在世界加以表征的抽象符号的计算。但人工智能实践在20世纪80年代所遭遇的挫败表明,将认知的本质视作计算是有问题的。这种挫败主要体现为人工智能难以实现人类所具有的一般认知能力。20世纪70年代初,休伯特·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前瞻地认识到:“给人工智能招致麻烦最多的,正是智能行为的躯体方面。”[10]244“人工智能每一步特殊努力后的停滞,意味着从人类行为任何孤立的方面,不会有通向完整成人智能行为的一点突破。……我们可以把人工智能方面最近做的工作看成是一种具有关键意义的实验,以否定这种传统假想:人类理智能够分解成对局势无关的离散元素所做的、 受规则支配的运算——这是对这种形而上要求从未做出过的最重要否定。”[10]309-310这种“最重要否定”的根本理由是人类的心智活动或者说认知并非对抽象符号的计算,计算机隐喻并不适合人类心智。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日渐普遍地认识到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的现象学思想对发展人工智能和认识人类心智具有的重要启示,人工智能学者开始倡导一种具身的人工智能(embodied AI)。而这种转变都始自对传统的身心关系和计算主义认知观的破除。

现今,德雷福斯的上述观点普遍流行开来。在此基础上,人们也普遍地意识到这样一种事实:“在一定程度上,心智的内容取决于身体的结构,不同身体倾向于产生不同的思维方式。”[11]这可以说是当前具身认知科学迅速发展的一个重要结果。而具身认知科学的迅速发展离不开梅洛-庞蒂和海德格尔关于具身心智的形而上学思想。在梅洛-庞蒂和海德格尔的思想上更进一步,当前关于心智与身体的关系的理解被概括为:“人类的认知乃至整个心智过程都离不开身体经验。认知、 思维、 情感、 推理、 判断、 分类等心智活动并非外部世界客观的、 镜像般的反映,而是一种身体体验。在这个意义上,心智基于身体和源于身体。”[3]77在这种情况下,身体就是认知主体,心智寓居于身体,身体寓居于世界,“我们不能再遵循笛卡儿式的直觉,认为心智‘在原则上与身体和世界是可分离的’。我们看到心智与身体、 环境之间具有紧密的耦合和功能的统一”[12]。由此,以往那些谈论身心关系的方式也不再合适,无论说身心是一元的还是二元的,都不再合适。在具身认知科学的视野中,“心智即身体”[8]250,“身心一体”[13]95, 本文称之为“身心一体论”。这一提法准确地将具身认知或者说第二代认知科学的身心观与笛卡儿传统的身心观区别了开来,也是对具身认知视野中身心关系的恰当概括。这些内容构成了具身认知视野中认知观的形而上学假设。

二、 作为“生成”的认知

如果身心二元论不再适合作为探究认知的形而上学假设,那么,基于身心一体论的认知是什么呢?简而言之,也是在最本质的层面而言,是“生成”(enaction)。按照首次将认知视作生成的F.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等人的“描述”,生成进路由两点构成:“知觉存在于由知觉引导的行动;认知结构出自循环的感知运动模式,它能够使得行动被知觉地引导。”[14]139可以看出,生成意义上的认知完成摈弃了计算主义认知观,它的认知结构是一种与认知情境的实时互动。认知情境的变动不居时刻改变着认知主体的认知结构,因而生成认知的本质不再是一种对预先存在的世界的表征。生成认知的世界不是预先存在的,而是实时生成的。换言之,“生成进路对知觉的全部关注,并不是去决定某个独立于知觉者的世界如何被恢复,确切地说,它是要决定感知与运动系统之间的普遍原则或合法联结,它们解释在一个依赖知觉者的世界中行动如何由知觉引导”[14]140。从中也可以看出,生成认知视认知的目的为行动。此外,F.瓦雷拉等人认为生成认知建立在更为基础的观点——“认知是具身的”——之上。所谓“具身的”,至少包含以下两层含义:“第一,认知依赖于经验的种类,这些经验来自具有各种感知运动的身体;第二,这些个体的感知运动能力自身内含在一个更广泛的生物、 心理和文化的情境中。”[14]139不难看出,海德格尔的“在世存在”、 梅洛-庞蒂的“世界的肉身”作为背景思想指导着F.瓦雷拉等人对认知本质的理解。

相应地,生成认知也引起了知识观的变革,知识不再是“存储在心智中,而是在世界的交往活动中发展的”[15]。这种知识观显然与主流的知识观相矛盾。一般而言,知识被视为认知活动的结果,且要能用命题加以表达。认知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获得知识。这种知识观深受计算主义认知观的影响,因为计算主义的认知是对预先给予的客观世界的表征的计算,计算的结果呈现为以语言符号组成的命题为载体的知识。然而,当认知被界定为具身的和生成的以后,知识观随之将发生改变。与此同时,我们将面临一个原本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认知的目的是什么?由上可知,基于不同的认知观所给出的答案也就不同。基于计算主义认知观的回答是获得关于世界的知识,而基于生成进路认知观的回答是为了更好地行动。略加思考似乎就能明白,我们在日常认知的目的只是行动,而非反思性的、 本质性的、 追求真理意义上的知识。追求真理和科学知识的认知活动属于更高水平的认知。因此,日常实践中的认知和知识带有很强的实用主义色彩。只有像不同于日常认知的科学认知这样抽象水平更高的认知活动,其目标才往往被标定为真理。尽管如此,科学认知也允许知识的可错性,事实也表明科学知识往往是错误的和可修正的。这是否说明认知的目的是双重的? 即日常认知的目的在于行动,而作为高级认知的科学活动的目的在于获得有关世界的真理。事实上,这种认识是一种误解。在具身认知的视野中,关于世界的“真理”只能是一种“具身的真理”(embodied truth),“具身的真理要求我们放弃这样一种幻想:任何情境只有一种唯一的正确描述。由于我们具身的多重层面(4)按照莱考夫等人在《肉身哲学》里的论述,这里的“多重层面”至少包含以下三个层面:神经层面、 现象学的意识经验层面及认知无意识层面(本文参考文献[8]第98页)。莱考夫等人还认为:“对心智的全面理解需要来自这三个层面的描述与解释。……总之,就人类心智的充分说明而言,三个层面的解释都是必要的(尽管未必就是充分的)”(本文参考文献[8]第100页)。,没有一个层面可以表达我们所知道的关于一个给定主题的所有真理”[8]108(5)本文参照英文原文对参考文献[8]的引文内容做了部分重译。。这意味着即使像科学这样的高级认知活动,对真理的理解和获得也是具身的。只是因为像科学这样的高级认知活动所使用的抽象概念制造了一种离身的假象。事实是,抽象概念是基于更基本的隐喻,而我们对更基本的隐喻的获得又基于身体及其图式。换言之,“我们最重要的抽象概念,……都是通过多重复杂隐喻而被概念化的”[8]73。真理的具身性连同抽象概念的隐喻性一同为我们揭示了作为高级认识形式的(科学)认知也是以行动为目标的,科学认知对纯粹真理的追求本质上依赖于它的认知活动、 抽象概念及其所表述的真理的具身性。

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并不是全然否定像科学这样的高级认知活动及作为其结果的命题知识的价值。只是想表明,本文赞同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约翰逊(Mark Johnson)的具身实在论(embodied realism)观点。依照这种观点,任何抽象水平的高级认知活动本质上都是具身的,“离身的表征实在论”(disembodied representational realism)并不正确。[8]94“离身的表征实在论”基于笛卡儿式的身心关系认为,心智可以不借助身体直接把握世界的本质。但“离身的表征实在论”忽视了这一事实:“符号的抽象实体与世界中的任何事物,甚至于物理实体全无共通之处,所以符号与世界事物之间也不存在任何天然联系。”[8]95这种对“离身的表征实在论”的错误的批判表明符号表征与真实世界存在鸿沟,且以符号表征为载体的命题知识根本上是不完备的。而对命题知识的不完备的认识早在20世纪50年代前后就已出现。

三、 厚实认识论的知识观念

在探讨“盖梯尔问题”时,学者们普遍将知识限定在命题知识之内,而对那些不能表达为命题的知识类型不予讨论,甚至认为它们不属于知识。这是因为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定义“得到辩护的真信念”就限定了知识须能被表述为命题,这是一种命题导向的传统知识观。“它强调知识和语言之间的内在联系,认为任何称得上是知识的东西,必须能够用语言手段或某种记号形式来表达。”[6]16但不得不承认,将知识限定在命题知识是一种狭隘的观点。因为它既没有把对知识的认识与认知科学关联起来,也没有认识到命题知识对非命题知识的依赖及非命题知识的原始性和本质性,即未从发生学的角度探究知识的形态。

20世纪50年代前后,以波兰尼(Michael Polanyi)、 赖尔(Gilbert Ryle)及维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等为代表的哲学家们不约而同地自觉重视与探究不能用命题很好地或者根本不能用命题表述的知识及与之相关的认识论。这些不能用命题很好地或者根本不能表述的知识被称作“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它主要包括波兰尼主张的“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通常被描述为知识的,如以书面文字、 地图及数学公式加以表述的,是一类知识;而未能系统地予以阐述的,如我们在做事的行动中所具有的知识,是另一种形式的知识。……称第二种知识为默会知识”[16]12。赖尔主张的“能力之知”(knowledge-that):“我(赖尔)要扭转这种局面,且要证明能力之知为何不能用事实之知(knowledge-that)进行阐释。更进一步,能力之知是一个逻辑地优先于事实之知的概念。”[17]225维特根斯坦主张的“遵循规则”(obeying the rule):“存在这样一种对规则的理解:它并不是解释;而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应用实例中显示在我们所谓的‘遵守规则’和‘违反规则’的活动中。”[18]121就“不能用命题很好地或者根本不能表述”而言,“亲知”“能力之知”及“遵循规则”这些知识都是默会知识,它们享有“默会”这个共同特征,这些知识类型的共性之一是“以行动为导向”。由此,“非命题导向的知识”也被称作“行动导向的知识”。“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主张认为,“行动是能力之知和亲知首要的表达方式”。[6]370“而且默会知识是明述(命题)知识的基础。”[19]基于上述认识,有学者建议:“我们将默会知识论所勾画的人类知识图景称为一种‘厚实的认识论’(thick epistemology),而把传统的命题导向的对知识的理解称为‘单薄的认识论’(thin epistemology)。”[6]370笔者赞同这种建议,并且提出另一个递进的“建议”:将“厚实认识论”奠基于具身认知及其哲学基础之上。

就上述观点,当代具身认知研究取得的成果可以对其予以进一步的阐释。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在其名著《肉身哲学》开篇即道:“近年来,认知科学的三大主要发现是第一,心智天生是亲身的(具身的);第二,思维多半是无意识的;第三,抽象概念大部分是隐喻性的。”[8]3《肉身哲学》对这三大发现有翔实的论证。限于篇幅,此处不便详细阐论这三大发现对知识论的启示和意义,笔者将其简要概述如下:其一,心智的具身性决定了知识的默会本性,知识以语言为载体呈现为命题实属皮相之见,诚如波兰尼所言我们所知者多于能言者。其二,思维的无意识遮蔽了命题知识与非命题知识之间的密切依赖关系,并且造成了命题知识完全自足的假象。其三,抽象概念的隐喻性揭示了命题知识与行动之间不可分割的关联,越是抽象而复杂的命题,其所运用的概念越是隐喻性的,而隐喻根本上依赖于身体图式,是“认知无意识的一部分”[8]73。

四、 也析“盖梯尔问题”

“盖梯尔问题”指出知识的传统三元条件——得到辩护的真的信念——是必要非充分的,因此总能找出各种“盖梯尔反例”。然而,历经数十年的探究,学者们还是没有找到构成知识的充分必要条件。这致使部分学者怀疑根本就不存在构成知识所需的充分必要条件。笔者也在这批怀疑者之列。下面笔者结合上文从三条进路阐述自己的理由。

第一,生成认知进路。从生成视角看待认知为理解知识提供了一种开放性。换言之,知识不再是不可错的,知识永远在行动中被调整。在这种视角下,“盖梯尔反例”中那些不以行动为目的的信念颇为荒诞。很难想象行动中的认知主体会较真于“或者琼斯有一辆福特车,或者布朗现在波士顿”。即使在认知运气的情形下,上述命题恰巧是一个得到辩护的真信念但并不是知识,那也是合理的。因为知识原本就处于生成认知的调整中,而不是一种真理状态。由此而言,生成认知意义上的知识是建立在可错论上的。这也要求对知识概念的分析与把握不能仅拘泥于其构成条件和定义。此外,似乎很有必要重视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性”理论对“盖梯尔问题”的启示:被称为知识的事物并无共同的本质特征,有的只是一些家族相似性特征。因此,要为它们的构成划定充分必要条件似乎是不可能的。

第二,默会知识进路。一般认为,“盖梯尔问题”只是关于命题知识的,与非命题知识无涉,这是不正确的。正如前文所述,所有的命题知识对非命题知识有所依赖,言述知识有其默会根源,这点在分析“盖梯尔问题”时不得不予以重视。波兰尼认为命题知识依赖于非命题知识,默会知识是自足的, 而明晰知识则须被默会地理解和运用。因此, 一切知识不是默会知识就是植根于默会知识。一种完全明晰的知识是不可想象的。例如,对于“我知道地球是椭圆的”为真而言,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呢?对于多数人,这里的基础是老师的课堂讲授、 书籍及一些地球的航拍图,及他对这些相关内容的相信与理解,而不必亲自去证实“地球是椭圆的”。“理解”在“我知道地球是椭圆的”成为知识中非常重要,且“理解”须运用一系列的“能力之知”。而对于命题知识“地球是椭圆的”,它的基础更是建立在非命题知识的基础之上。提出“地球是椭圆的”理论的人必须知道如何去测绘、 计算与这一理论相关的数据,或者知道如何拍摄地球的航拍图,而这些工作都必须建立在“能力之知”的前提上。因此,“我知道地球是椭圆的”成为知识根本上有赖于“地球是椭圆的”成为知识。而“地球是椭圆的”这个命题知识却必须依赖于一系列的非命题知识才为可能。然而,表达为命题知识的“我知道地球是椭圆的”和“地球是椭圆的”却隐去了一系列的非命题知识。由此造成一种假象:命题知识是自足的。即使是最简单的命题知识,都会依赖于一些默会知识。因此,解决“盖梯尔问题”的任何尝试都会遭遇失败。知识本质上不是单纯的以符号为载体的命题,命题形式的知识以丢失大量的默会知识为代价。结合下文的“隐喻进路”,这个观点会更具说服力,也更为清晰。

第三,隐喻进路。按照莱考夫和约翰逊的观点,“我们最重要的抽象概念……都是通过多重复杂隐喻而概念化的。……每个复杂隐喻又是依次由基本隐喻构成的,而且每个基本隐喻的具身化有三种途径……我们的基本隐喻与复杂隐喻系统都是认知无意识的一部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无法直接存取并掌握其运用”[8]73。对这些观点,莱考夫和约翰逊在《肉身哲学》《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等著作中有详尽的阐述,本文因篇幅所限不再详述。基于上述观点,笔者总结出以下观点:大多数命题知识所借助的概念由隐喻而来,或者是大多数认知活动依赖于无意识的隐喻;隐喻基于具身化;隐喻往往是无意识的,也即是说,认知往往是无意识的。

本文一方面旨在将对知识概念的理解纳入具身认知视野之中,同时为消解“盖梯尔问题”提供可鉴进路;另一方面是沟通当代认知科学及其哲学与知识论的一种尝试。既然是一种尝试,那就很难说已取得彻底成功。然而,为当代知识论提供宏阔的认知科学背景无疑是有必要的。只有在对认知有清晰而全面的认识之后,谈论知识似乎才不失根基。单单限制知识于命题无疑是画地为牢的做法,而吸纳当代认知科学的重要思想则有望带来知识论的自我扬弃,是保持知识论开放性和包容性的必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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