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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创生机制
——以青岛黑陶技艺传承为例

2020-03-03郭雅静

关键词:黑陶技艺文化遗产

孙 欣,李 莹,郭雅静

(青岛工学院信息工程学院,山东青岛 266000)

源起于工业革命的都市化进程,在凭借信息技术逐步压缩世界时空距离的同时,也以经济为杠杆快速消解着全球地域、民族和文化的差异性,使全球难以抗拒地进入同一个以西方社会模式为样本的“格式化”语境。为了有效承继区域文化的多样性和维护文化话语权,避免同质化、单一性,维系民族认同,构建文化自信,时代赋予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诸多期许。在此背景下,世界各国纷纷展开非遗传承、保护与创生研究。2001 年,昆曲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成为世界级非遗。迄今,中国开展非遗工作已有20 年,非遗研究与保护取得了一系列成果,但非遗的传承与创生机制仍存有进一步完善的空间。

一、非遗传承与保护的“原真性”与“活态性”两种观点之论争

关于非遗的传承与保护,理论界存在保持“原真性”与追求“活态性”的论争。“原真性”(authenticity)这一概念来自欧洲遗产学,首见于1964 年的《保护文物建筑及历史地段的国际宪章》。“原真性”强调保护对象的真实性,关注物质实体的永恒与功能,在广义上可以理解为“保持物质层面的原状”。“原真性”还以“整体性”原则为重要补充,强调应将与本体相关的自然与文化环境纳入保护范围。受此启发,一部分学者主张保持非遗形式与内容的“原状”,同时对非遗得以产生、发展的原生社会环境进行整体性保护,力图使非遗维持类似于物质文化遗产的“原状”。而持“活态性”(lively lineage)主张的学者认为,非遗的核心价值在于其承载的民俗文化,保护与传承的伦理底线在于保持非遗的生活特质,即让非遗在日常生活中承担应有的使用功能和民俗价值。“活态传承”指向非遗的生命力,关注非遗在当下社会语境中的发展,因而“生产性”是重要的承续措施。持前一种观点的学者认为,非遗是传统文化中的精华部分,只有保留其“原真性”才能真正存留其文化基因和传统命脉,生产性传承很有可能将非遗推向消失的边缘[1]。而持后一种观点的学者认为,在“不可演变发展”原则下对非遗的保护,本质上是现代性的他者禁锢,这将使得非遗走向“人造古董”,沦为“当代标本”,最终失去生机而“寿终正寝”[2]。

在笔者看来,非遗与物质文化遗产具有不同的属性。农耕文化、游牧文化是非遗生发和成熟的土壤,而现代社会移风易俗,非遗出现“不适性”是自然现象,原因在于文化本身就是动态的,非遗原有的文化生态伴随着历史进程与社会机制的转换与更迭受到挤压是不可避免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03 年颁布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指出,非遗“在各社区和群体适应周围环境以及与自然和历史的互动中,被不断地再创造”[3]。2016 年颁布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伦理原则》声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动态和鲜活本质应持续获得尊重”[4]。无论强调“再创造”还是强调“鲜活本质”,目的都在于维护文化多样性和提供创造力。从非遗的“生活特质”来看,合成材料与机械生产催生的产品,已经取代了绝大部分传统非遗产品,并承担其使用功能。将非遗装裱、加框制作成为“架上艺术”,放进画廊、博物馆和文化馆等场所,何尝不是非遗介入生活的方式?我们关心的是,面向都市生活,非遗保护与传承是否有更多的路径与方式。

二、遗产性基因存档与再生

不论是物质文化遗产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具有遗产的属性,都指向一个国家或地区长期以来形成的历史传统和文明成就,并被视为该国家或地区文化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截至2018 年12 月,中国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名录(名册)项目40 项,国家级非遗项目1372 项(3145 子项),涉及音乐、文学、戏剧、曲艺、美术、技艺、杂技、体育、民俗和医药等门类。这些珍贵的非遗无疑是历经地域塑造和岁月洗礼沉淀下来的文化形态,已然形成相对固定的原料取材、表达形式、技艺手段和主题内容,是文明传承至当下的时空切面,为我们窥见、描绘过去提供了样本。这些非遗项目的保护与传承,可以从“原真性”视角出发,按照《公约》明确的“确认、立档、研究、保存”程序,将非遗的核心要素、生产技艺等以文字记录、数字影像和实物收集等手段进行基因式或档案式封存,并搭建数字化数据库,为后世提取复制、历史探究提供文化原型。

相较于物质文化遗产的不可再造性,非遗具有复现、再生的可能。以笔者考察的黑陶技艺为例,这一技艺可溯源自平陵地区(今属济南市)出土的与石器、骨器共存的,距今约4000—6000 年的薄胎面带黑色光泽的陶片。早期黑陶技艺已经相对成熟,器型精巧内敛,可与精美的瓷器相媲美。然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黑陶技艺并非像物质文化遗产那样始终存立于世,在历史长河中存在断流现象。“黑陶工艺制作技术再没有较大突破,甚至再没有以审美为主要特征的黑陶艺术品现世”[5]。正如齐河黑陶创始人、中国黑陶研究所所长刘浩所言,黑陶产品中断了几千年,这门手艺事实上已经失传了[5]。笔者于2019 年7 月25日走访了青岛市黑陶技艺第四代传承人叶广德,了解黑陶技艺的传承情况。据叶广德介绍,黑陶技艺是他老祖宗从明朝迁移过来的南方工匠手中习得的手艺,以前全村人都会,产品多是罐、碗和漏盘等。经过反复研究和尝试,已届古稀之年的叶广德于2014 年成功烧制出与龙山文化代表性器物相似的蛋壳陶。叶广德对青岛黑陶技艺的传承与其说是传承,不如说是在特定地域和社会生活环境中的创生。

三、错位与交融的文化空间

生产力在催动生产关系变革的同时,也孕生出与其相应的文化形态。滋养非遗的原生空间已然流失或正在衰退,如果将非遗作为“遗产”并试图催发其生命力,需要抛弃不应继续背负的观念包袱,在与自然、传统的深度对话中做出改变,以期契合当下的文化主流,使非遗在“物竞天择”的都市生态中扎根成长。

(一)文化交融,生生不息

在全球性语境中,传统文化和手工技艺的式微是人类共同面对的命运。一方面,快速发展的工业生产不断消解着传统工艺。19 世纪下半叶,莫里斯(William Morris)在英国掀起了工艺美术运动,目的是抗议现代工业对艺术传统的侵蚀。莫里斯展示的壁纸、挂布无不透露出艺术家对自然手工的眷恋,冲击着现代人的情怀。另一方面,人的时空流动带动了文化迁移。当身处异域他乡时,人们文化身份的归属与认同会在心灵深处发酵,文化怀旧就成为游子心灵的寄托。西方一些国家的临街橱窗、城市街道转角,都有寄托、承载、辨识文化身份的非遗踪迹。从乡村到城市,从中国到世界各国,不同的地域、多样化的空间为非遗提供了新的土壤,因此在非遗研究、传承与保护方面,人们应该摒弃画地为牢的门户观念,挣脱类别、项目、原生地的藩篱,为非遗提供兼容并蓄的生态环境。比如,刺绣与缂丝、镶嵌与陶艺、造纸与制笔等非遗传承人可以彼此寻求契合点,在技艺上相互汲取、相互融合,促进非遗项目的传承与保护。

(二)阶层品位,审美转换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实现了跨越式发展,2018 年国内生产总值(91.9 万亿元)位居世界第二,与1949 年相比,人均可支配收入增加566.6 倍[6]。但是,我们应该理性地看到,我国东中西部之间、城乡之间的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不同地区间存在较大差异。“社会群体所控制的经济资本总额有所不同,他们所能控制的文化资本总额也会有所不同”[7]254,经济、文化、品位和生活方式的不同造成人们对非遗取向的差异,非遗不仅要面对传统审美惯性的现代审视,也要面对经济不平衡带来的尴尬境遇。就青岛叶氏黑陶而言,黑陶产品包括实用类的茶壶、茶杯、碗、箅子,以及陈设类的意瓶、葫芦瓶和少量蛋壳仿古器物等。这些产品的装饰手法有雕刻、镂空和堆叠等,修饰图案以简笔画风格的金鱼和花卉为主,因风格的“土味”“过时”导致销售出现了问题,即便在当地也很难得到消费者的青睐。而获得主流消费者的认可,恰恰是非遗生产性发展的首要条件,因而现代人的审美情趣倒逼非遗传统技艺寻求新的发展路径。问题的复杂性在于,非遗产品的消费不能一概而论,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叶氏黑陶中一款以卷曲缠绕的细线作为纹理装饰的茶壶得到了市场认可,甚至吸引了日本、韩国等国家的消费者专程前往考察。这一产品的成功折射了一个有关审美文化的悖论:当绝大部分群体认为某种工艺品风格土气时,处于引领的少数人可能复归原点,使“古朴”在都市文化丛林中“华丽转身”而获得新生。

布鲁克斯指出,布波族是布尔乔亚人(bourgeois,代指商人、财富)和波希米亚人(bohemian,追逐自由、艺术)妥协融合后的新阶层,“在消费观念上,布波族代表的高学历精英憎恶凡勃伦所说的‘炫耀性消费’、追求商品的专业品质和细节化设计、尊重物品的原始质地、为人低调、追求健康生活”[8]。伴随着经济总量和教育水平的不断攀升,我国出现了类似于布鲁克斯笔下的中国布波族。他们在中西方文化碰撞与融合的大背景下接受教育,摆脱了生存压力,有独特的审美格调,以及对温暖自然、舒适有机、时光痕迹等艺术气质的无止境追求,为非遗的现代新生提供了消费空间。中国布波族可能不会购买镂金铺翠、雕梁画栋般的具有宫廷趣味的工艺品,却肯为一张地道的桃花坞年画、一只手工拉制的黑陶高脚杯奔走于田间乡野。他们追求的这份“古朴”与“土味”有着本质的不同,前者告别了原真的粗野走向了感性的精致,成为阶层气质和审美取向的传达方式。值得警惕的是,都市生活中流行的伪“清新”与“小资情调”,将使非遗因蒙上浪漫的想象而转换为都市人的猎奇对象,进而导致畸形传播,对非遗的保护与传承造成了负面影响。

四、主体与他者的活态共谋

从某种意义上说,非遗能够脱离原生土壤而在现代语境中再生,是政府机关、学术机构、传播媒体和消费受众精心栽培移植的成果。

(一)政府引领,完善机制

近年来,中国非遗保护与传承工作进入快车道,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文件陆续颁布出台,建立了国家、省、市、县四级非遗名录体系,全国有31 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成立了省级非遗保护中心,工作基础逐步夯实。然而,非遗技艺的掌握往往需要传承人全身心投入,经年累月地浸淫其中,实现现代复生绝非朝夕之事,这可能意味着传承人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实际收入。目前,我国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传习补助每年2 万元,省级及以下非遗传承人的补助标准由各地自行决定。与日本、美国相比,我国对非遗传承人的补助额度较低。日本的传统手工艺人(人间国宝)每年有200 万日元的资助,美国的非营利型非遗传承人有最低9 万美元的资助。我国是非遗项目大国,非遗种类繁多、形态多样,政府需要进一步理顺相关机制,集中资源,精准投入,实现非遗保护与传承工作质的飞跃。

(二)突出主体,内外合力

非遗保护与传承的主体不是产品和技艺,而是人,是那些坚守在城郊乡间、勤勤恳恳的传承者。然而,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喧嚣中,他们往往是失语者。他们拥有的传统技艺被文化掮客肆意改造,他们是传承主体却淹没在舞台之下。在这种保护与传承机制下,非遗经历了一番番的短暂繁荣后,其生存困境依然未变。《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伦理原则》指出,“创造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社区、群体和个人应从保护该遗产所产生的精神和物质利益中获益,特别是社区成员或他人对其进行的使用、研究、文件编制、推介或改编”[4]。非遗传承人的获益应该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主体地位得到充分尊重;二是经济收益得到明显提升。就前一层面而言,无论对非遗技艺的保护与传播,还是改造与创新,都应该充分尊重主体意愿,满足他们的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就后一层面而言,非遗虽然是人民群众的集体创造,但其技术创新或产品外观设计都凝聚着传承人的不懈努力。尊重他们的知识产权、保证他们的付出有收获,才能真正激发传承人的内在动力。

(三)通识教育,研究振兴

教育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的重要方式,也是非遗传播的重要渠道。非遗保护与传承工作应该走入教育领域,扎根课堂教学,从学生群体入手培养传承群体。学校开展非遗保护与传承教育时要注重实操性、互动性、参与度,适度构建开放性、体验性课堂,强化非遗项目的感染力,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帮助学生树立文化自觉、增强文化自信。职业院校尤其要结合地方项目,搭建实践平台,关注生产环节,重视技术传习,为非遗的现代表达构筑坚实的基础。2015 年,文化部、教育部启动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研修研习培训计划,截至2019 年6 月,全国共有百余所高校参与[9]。在培训活动中,民间文化与精英文化既立足传统、关注当下、开展深度对话,又面向未来,从全球视野以专业元素回应时代挑战。培训活动为增强非遗保护意识、扭转非遗传承观念树立了标杆,有借鉴、推广的价值。

(四)传播媒体,消费受众

在现代生活中,个体既是网络信息的接受者,又是网络信息的发出者。他们借助数字媒体及网络终端传播、交流非遗信息,使得非遗议题凭借日益发达的传播网络成为社会热点。在地方政府、文化机构和社会组织的推动下,非遗传承人拥有了发声的可能和机会,“被围观、被关注不仅让传承人增强了自信,而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对传统复兴、传统工艺振兴的期待正在汇集成一股强大的社会思潮”[10]。这股力量在客观上提升了非遗的社会认知度,改善了非遗产品的营销环境,也带动了消费群体的增长。笔者在调研中了解到,青岛非遗黑陶技艺第五代传承人叶孝忠原本在外地打工,之所以返乡承继、传播黑陶技艺,就是因为黑陶近年来日益受到人们的关注,在工艺品市场中有了一席之地。

“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古今中外,文艺无不遵循这样一条规律:因时而兴,乘势而变,随时代而行”[11]。非遗的保护传承不可能在时代真空中进行,追求“活态”是历史的选择,更是非遗保护的现实趋势。当代社会在深刻把握非遗传统精义和生产技术的前提下,要卸下传统观念的枷锁,集合社会力量,展开国际合作,为非遗创生开拓更加宽广的文化空间和实践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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