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紫颜色》的后现代伦理解构
2020-03-03宋晓涵
宋晓涵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与现代性“排斥、拒绝、否定差异”[1]1的诉求不同,西方后现代伦理学主张“个体承认差异,尊重他者,承担对他者的绝对责任,如此方可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平等与博爱”[2]215。后现代伦理学关怀二元论中的弱势一方,包括女性、有色人种、自然、被剥削阶级等,主张去中心性、消解权威与合法化。这一理念在艾丽斯·沃克的小说中得到了精准诠释。沃克的代表作《紫颜色》立足于它所塑造的黑人女性群体形象,关注她们遭受的种族与性别的双重压迫,呼吁给予她们人文主义关怀。深刻的思想性与高超的艺术性,使这部作品具有了较高的研究价值。后现代文学的伦理学批评旨在阐释后现代文学文本通过虚构的人与社会所表现的“被接受和认可的伦理关系,以及在这种关系的基础上形成的道德秩序和维系这种秩序的各种规范”[3]13。鉴于自我与他者之间道德关系的重构是后现代文学的伦理学批评的重要议题,笔者围绕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会、自我与自然三个维度,分析《紫颜色》蕴含的后现代伦理思想对主体中心主义、白人至上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阐述作品倡导的男性与女性相互尊重、白人与黑人地位平等、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互动模式。
一、对男性中心主义的解构
西方女性主义先驱波伏瓦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男性作为定义和区分女性的参照物,决定了女性的附属地位,即“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4]9。在父权制家庭里,无论黑人女性还是白人女性都面临男性的压迫,但考虑到黑人在美国金字塔社会结构中的底层处境,黑人女性被迫沦为“他者”的“他者”,其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尤为复杂。直至20 世纪中叶美国废除奴隶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黑人仍鲜有土地,不得不依靠土地所有者谋生。恶劣的生活条件和种族迫害对黑人施加的身体重担与精神压力,使得他们在白人主流社会中因理想幻灭和个性扭曲而几近崩溃。由于无力改变社会秩序并推翻白人制度,黑人男性便将积怨转嫁、发泄到种族内部的妇女身上,以求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重建男性权威。正如赫斯顿所说,“白人扔下包袱,让黑人捡起来,但黑人男人把捡起的包袱递给家里的女人,让女人背着”[5]36。更为讽刺的是,被男性主体论麻痹的黑人妇女已然习惯于发扬母性来治愈男性伤口,甘心成为全世界的骡子。简言之,客观的父权制与主观的内在控制相互作用,形成了恶性循环,进而导致女性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和边缘地带。
《紫颜色》塑造的若干女性角色都是父权制度的直接或间接受害者,属于失去主体人格而被遗忘的群体。主人公西丽遭受继父和丈夫的不公对待,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卑微至极。面对双重折磨,西丽对父权制的态度也相应经历了两个阶段,即由屈从到反抗。最终,自我意识觉醒的主人公西丽被丈夫接受,赢得了尊严。在英语文化语境中,紫色是帝位、王权和尊贵的象征,沃克巧借“紫颜色”这一书名,把跪着的黑人妇女拉起来,将她们推至王权的视域与高度。
(一)屈从于父权
屈从于父权的西丽毫无反抗意识,被置于继父的多重管控干预之下。继父惯用侮辱性话语打击西丽的自信,诱导她对自身产生错误定位,导致她妄自菲薄。福柯曾指出语言对人的形塑与制约作用,“人是受话语支配的,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人”[6]26。继父从西丽年幼时就恶意评价她,一再强调她是个黑人,是个女人,不仅长得难看,而且一钱不值。当鳏夫登门选她为妻时,继父更是强调西丽“长得挺丑,且善于撒谎”[7]8。西丽继父话语中隐含着这样的逻辑:无须对她以礼相待,甚至不必拿她当人。继父把西丽定义为丑陋和不忠的代名词,他口中的西丽如此不堪,甚至不配拥有生存权利。这一主体逻辑作为话语权力参与了现实男性权力的运作,继父的话语作为压迫和排斥的权力形式代表着男性一方,必然压制和限定以西丽为代表的女性一方。
除了受到男性话语权力的施压,西丽还被物化为劳动机器,即使在怀孕期间也必须日复一日地料理繁重的家务。对于继父来说,西丽只是一个满足男性优越感和权威性的工具,随时可以被出售或送出。为了谋利,继父将西丽转交给其他男性。西丽既无力掌控自身的命运,也无心摆脱父权压迫,不得不接受包办婚姻,走入另一个令人窒息的家庭。此外,继父还剥夺了西丽的受教育机会,导致她心智麻木、目光短浅。在愚民思想影响下,主人公接受了看似理所当然的命运安排,身处悲惨之境却浑然不知。正如小说伊始继父对西丽施暴后的警告,“你最好什么人都不告诉,只告诉上帝。否则,会害了你的妈妈”[7]3。在父权的威慑下,西丽的话语权被扼杀了。为了生存,她不敢向他人倾诉苦楚,只能以保持沉默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西丽的这种沉默源于她心灵深处女性自我意识的缺位,表明她对自己低男人一等的角色的认同。
总之,早期被驯化的西丽已经完全丧失了独立的思想和尊严,认同了男性对女性的欺辱。麻木无知使她安于现状、不愿反抗,落后文化的精神重负最终导致西丽的失语,而她的失语折射了黑人女性群体失语的现实。
(二)反抗夫权
沃克作为“妇女主义”(womanism)的首创者,是有色女性主义特别是黑人女性主义的维护者。她笔下的女性角色绝非一成不变的扁平人物,她们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会逐渐颠覆以往的顺从姿态,设法争取主动权,传达出黑人女性所特有的生存智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西丽在沉默中滋生了对男性主体等级社会的反抗,逐渐摆脱了无薪女佣和廉价性伴侣的怯懦形象,成长为一名自尊自立的女权主义战士。
女性同盟是黑人女性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实现黑人女性个人启蒙的不二法门。在黑人姐妹的开导与鼓励下,西丽认清了悲惨生活的真相,抛弃了女性注定要受男性摆布的信条,通过学习祖传手艺实现了经济独立。同时,西丽也完成了精神上的蜕变。她意识到自己骨子里的狭隘和自卑,唤醒了缺位已久的女性身份意识,放弃强加于她的宗教枷锁,转而信仰无所不在的神。西丽在一封信中发出了这样的呼告:“亲爱的上帝。亲爱的星星,亲爱的树木,亲爱的天空,亲爱的人们。亲爱的一切。亲爱的上帝。”[7]200这段话语对上帝形象进行了颠覆式的阐释——它是融于万物的一部分,是更加仁慈且人道的。自此,西丽不再到教堂或《圣经》里寻求高高在上的救世主,而是在与自然界的和谐关系中发掘自己的主体性和存在价值。
(三)被男性承认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男性主体拒绝主动承认并尊重他者——女性,后者将被持续置于边缘地位,所有反抗都将徒劳无功。女性能否真正解放,与男性是否持支持态度密切相关。在《紫颜色》中,西丽的丈夫阿尔伯特最终走出了封闭的自我中心,一改对女性的成见,开始关注女性(他者)。他宣称,“要是骡子能说话也会告诉人它受的委屈”[7]188,表现出对女性遭遇的同情。此外,他还高度评价女性争取独立的斗争,极力支持女性自主,逐渐成了西丽的知心朋友。阿尔伯特与西丽二人的讲和表明,两性矛盾并非不可调和,“男性承担了女性角色,女性具有了男性气质”,他们完全可以互为补充,相互补偿,“构成人的完整画像”[8]。因此,沃克不仅为黑人妇女发声,希望黑人妇女能挣脱枷锁,而且对黑人男性充满期盼,希望男性也能不断内省和成长。
后现代伦理批评认为,父权制或男权主义的存在是极不合理的,男性和女性应当得到同等待遇,二者(特别是前者)应该承担起对他者的绝对责任。换言之,男女双方只有消除隔阂、相互协调、相互磨合,才能建立起和谐共处的合作模式并实现共赢。沃克遵从这一理念,致力于寻求广泛意义上的生存整体,为黑人妇女解放提供了一剂良方。
二、对白人至上主义的解构
贯穿于《紫颜色》的另一母题,是反对种族歧视。种族主义除了显性的身体攻击之外,还涉及更为微妙的隐性形式,包括从体制化的歧视实践到对黑人与白人差别表征形式的刻板宣传。种族矛盾成为社会一大瘤疾,也是黑人一切悲惨命运的根源。《紫颜色》中,白人无论男女都以压迫者的形象出现,占据道德制高点,将黑人贬为他者。沃克通过消解白人的中心地位,提出了建立种族和谐的后现代伦理共同体的主张。
(一)尊崇黑色之美
《紫颜色》否定白人至上主义的起点,就是肯定黑色之美。在唯白论横行的社会中,白种人是卓越的种族,白人从形体比例、相貌五官到智力教养都是高等的、高尚的。白人文化折射下的黑色则常被视为不祥之色,意指卑微、怯懦和悲痛,抑或神秘、恐怖和邪恶等。黑色是丑陋的,所以黑色人种也是生来劣等的种族,黑人自然沦为二等公民,其存在的合法性受到质疑。在这种病态逻辑的侵蚀下,多数黑人因自身肤色而感到羞耻,忍受着被压迫的命运。然而,对于一个民族、一个种族尤其是处于边缘化的非主流社会成员来说,构建文化身份至关重要。在《紫颜色》中,沃克借西丽的妹妹耐蒂之口颠覆了白人对黑色的传统定义,将黑色刻画成高贵和美丽的象征。耐蒂在去非洲探寻文化之根的旅途中第一次发现了黑色的魅力:
他们黑极了,西丽,黑得发亮。老家的人们谈起真正的黑人时总说他们黑得发亮,可是西丽,要是满城都是这些黑得发亮、黑得发蓝的人,他们穿着蓝色的长袍,长袍上是稀奇古怪的图案,跟用各种布料缝成的被子的花样差不多,你能想象是一番什么情景吗?他们各自高高的、瘦瘦的,脖子挺长,腰板笔直。你能想象这情景吗,西丽?我简直觉得我是第一次看到黑色。西丽,整个场面有点神奇。这些黑人黑得耀眼,他们的光泽好像来自月光,真是熠熠生辉,他们的皮肤在阳光下也闪闪发亮。[7]95
耐蒂对黝黑的非洲人的羡慕与赞美溢于言表。在发掘黑色之美的过程中,主人公西丽重建了黑人种族渊源的自信,萌发了对黑人独特性的自我欣赏。学会爱自己是个体拥有完整人格的必要条件,西丽作为黑人力量联合体的代表,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最边缘的他者一跃成为勇气与才能兼备的新女性代表,完成了精神的再生,为所有黑人群体树立了标杆。沃克在《紫颜色》中重新定义了黑色的象征意义,展示了黑人女性对文化传统的溯源以及对完整自我的探索。因此,耐蒂的非洲之行与其说是一次传教之旅,不如说是求索黑人家园的一次精神之旅,它将美国黑人与自己的先辈连接起来,与自己的黑人之根连接起来,构建出作为造物之奇迹的黑人女性群体在特定历史文化时空中所特有的文化认同感和文化身份。在这个意思上,耐蒂的非洲之行是对非洲文化的记录,是对非洲本土与美国裔非洲文化纽带的维护,更是对黑人女性文化身份的考察、记录和保存。
(二)倡导种族平等
沃克在《紫颜色》中关于黑人宗教信仰的介绍,也蕴含着对白人至上主义带有颠覆与革命的意味。与《圣经》记载有所不同,奥林卡村民认为白人是黑人的孩子,因为“在亚当以前,人人都是黑人”[7]191。在他们看来,真正的人是最黑的人,那些依附白人、欺凌同胞的人只不过是患了“白化病”的黑人。由此,奥林卡村民众就种族分层的权力关系结构提出了独特的观点,认为所谓低劣种族的划分标准将随着时间推移而循环往复,白种人总有一天会“杀掉很多别的有点颜色的人。他们会杀掉地球上很多生物、很多黑人”[7]192,结果是“大家都会恨他们,就像他们今天恨我们一样。那时候,他们就变成蛇了”[7]192。
这种神创论和关于蛇的假定,在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下引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议题,即能否以一种更为人道的视角来审视种族关系。奥林卡部落有些民众对此持悲观态度,他们预测种族歧视的循环将会无休止地更迭重复,首先是一个种族占领施压者高地,继而另一种族取而代之。当然,也有人幻想借助广义的亲属关系实现种族和谐的终极目标,“不让人变成蛇的唯一的办法是大家彼此相信都是上帝的孩子,一个母亲生的同胞兄弟,不管长得什么样,干些什么事情,他们都是亲兄弟”[7]193。这里,沃克提出了“上帝之子”“一母同胞”的种族和谐理论,认为大家都是上帝创造的一部分,都是平等的存在,主张建构一个“超越民族、种族、国家、文化等最低限度的后现代伦理共同体”[9],实现最终的大同目标。
(三)呼唤对话意识
从《紫颜色》中多丽丝·贝恩斯这位白人妇女身上,读者能够察觉到种族差距的可弥合性。沃克借助这一人物形象,传达了不同种族群体完全可以通过对话与交流实现相互理解与心心相映。
作为一名拥有贵族血统的英国女性,多丽丝放弃了上层社会优越的生活条件,前往非洲并收养了一群黑人孩子。在她眼中,“非洲雏菊和英国雏菊虽然种类有别,但都是鲜花”[7]115,这也是沃克“同母之子”理论的另一有力印证。人们一旦认识到自我属于同一个世界,就会萌生家园意识,而生活在同一家园的所有人虽然肤色种族不同,但是完全可以建立起相互关怀的友爱关系。换言之,基于这种不同的世界或视域进行对话,能够达到对一个问题的视域融合[10],种族之间的相互理解就是在对话过程中实现的。总之,多丽丝与其他有色人种之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团结友爱之墙,他们彼此互为支柱、相互支撑。这种友爱最初犹如星星之火,将会形成团结汇聚之势,为昔日被白人看轻的他者(黑人)带来燎原的力量。
《紫颜色》强调不同种族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进行良性互动,与后现代伦理观念十分契合。沃克呼吁种族间的密切联系与平等交往,承认种族差异与多样化特征,在本质上挑战并动摇了白人至上的意识形态,这恰如其分地体现出沃克人道主义精神的高度。
三、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
“社会环境和社会导向会对人的心灵产生巨大影响。”[11]28在男权社会中,男性比女性优越,文明开化比原始自然优越,所以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开发实际上与男性对女性的剥削压迫如出一辙。在这一类比关系里,女性和自然取得一种微妙通感,生态女性主义应运而生。沃克的作品中就隐含着根深蒂固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沃克曾在一篇散文中指出,“我的行动力——文化的,政治的,精神的——都植根于我对大自然的热爱”[12]22。她将自己视作“自然的崇拜者”,并且“扎根于大地,忠于对大自然和美丽四季的热爱”[13]38。在《紫颜色》中,沃克传达出一种极具后现代色彩的生态观:男权社会对自然的掠夺和榨取,与对妇女的统治和压迫在思想文化背景上是同根同源的,均基于二元对立的统治逻辑。这引发了女性与大自然的相互隐喻。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认为沃克采取了一种生态女性主义的立场,将她虔诚热爱的女性与自然相结合,具体可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剖析。
(一)女性与土地的隐喻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存在大地母亲这一隐喻,“土地的生产与女人的生育之间存在神秘的类比关系”[14],土地扮演着人类养育者的角色。沃克向读者展示了地球母亲被摒弃在男权社会底层而备受轻视与蹂躏的悲剧。奥林卡部落的妇女被禁锢在土地上,像骡子一样无休止地劳作,在劳动中拉近了人与土地之间的距离。当耐蒂首次抵达奥林卡时,这里风景如画、丛林密布,居民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然而,自白人殖民者入侵后,奥林卡的生态环境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千百个像奥林卡这样的村子正在清除道路两边的树林,改种橡胶树。古老参天的桉树和其他各种树木、猎物以及树林里的一切都被砍倒杀死,土地被迫休种,地上光秃秃的,跟巴掌一样干净”[7]114。先进机械论的代表们贪婪地侵占土地,大量黑人与动物在自己的家园被放逐,处于有家庭无钥匙的尴尬处境。然而,随后长达六个月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警示着大自然的复仇:人类若不尊重自然,终会付出惨痛代价。通过上述叙事建构,沃克旨在推崇自然的复魅这种隐喻式的思维方式,“所谓‘魅’乃是远古时期由于科技不发达所形成的自然自身的神秘感及人类对它的敬畏感与恐惧感……而自然的‘复魅’就是部分地恢复自然的神圣性、神秘性与潜在的审美性”[15]285。在沃克看来,只有对自然心存敬畏,才能与自然和谐相处。
(二)女性与树木的关系
沃克认为,既然所有生物都具有相同的构成元素,就应得到同等尊重;人类内部以及人类与其他生命体、非生命体,都处于同一个道德层面。从这一立场出发,沃克在《紫颜色》中展现了树木对黑人女性成长的关键作用。
《紫颜色》的女主人公西丽命运多舛,她幼年时遭受家暴,婚后受丈夫的颐指气使,常年扮演着田间劳工、无薪女佣和廉价性伴侣的角色。为了生存,西丽强迫自己表现得像一棵树。面对虐待羞辱,她像木头一样缄口不言,既不抱怨也不哭泣。“我拼命忍着不哭。我把自己变成木头。我对自己说,西丽,你是棵树。我就这样知道了树是怕人的。”[7]18在生活重压和人性摧残之下,西丽成了一部劳作机器。由于缺乏倾诉对象,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和树联系在一起,从树那儿寻求安慰,以安抚自己因失语而倍感孤独的心灵。当西丽初次遇到人生导师莎格时,作品也借用了树的意象来赞美莎格,“她打扮得非常入时,连房子周围的树木都好像长高了一节要好好看看她似的”[7]33。在她们建立了同盟关系后,莎格揭露了“某某先生”(西丽与丈夫感情不和,只称他为“某某先生”),长期隐藏耐蒂信件的丑事,这点燃了西丽与男权中心决裂的导火索。西丽大胆诅咒“某某先生”:“你待我不好的话,你的一切梦想都会失败。话一到我嘴里,我就直截了当地说给他听。我的话好像是从树林里来的,源源不断。”[7]141此时的西丽再一次将自己与树木联系起来。无独有偶,当提及泛神论信仰时,西丽说:“我摆脱这个白老头的第一步是我在树木中发现了生命力;后来我在空气中发现了生命力;后来在鸟身上;再后来是在别人身上……我觉得我是万物的一部分,不是跟万物毫无关系的、割裂的东西。我知道如果我砍一棵树的话,我的胳臂也会流血。”[7]132沃克将女性与树木打造成一个联合体,将男性及与男性持同一立场的人物视作另一联合体,寻找前者被入侵、受压迫、被驱逐的历史或逻辑,进而挖掘了边缘他者的潜在爆发力。
(三)女性与动物的结盟
女性与动物均被逻各斯中心思维置于遥远的异域,面临被忽视、被压迫的威胁。由于人类无视对他者应该承担的责任,动物在社会发展历程中一直扮演牺牲品的角色。沃克反对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认为人类压迫动物的态度与男性压迫妇女的行径不谋而合。“有些人不知道动物在遭殃……他们从未考虑过动物的权利,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一种思想,动物实际上是乐意被我们利用和虐待的,就像小孩子‘乐意’被恐吓,女性‘乐意’被肢解、被强奸。”[16]45同病相怜的处境为女性和动物的结盟提供了可能。
《紫颜色》中,所有动物形象都巧妙应和了女性的内心世界。莎格家中的动物装饰使西丽颇受震撼,“她还有一大堆大象和乌龟,到处都有,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在喷泉水池里,有的在树底下。乌龟和大象。房间里也有。窗帘上是大象,床罩上是乌龟”[7]142。如此温馨祥和的生活场景,反映出房间主人乐于与动物交友的热情。沃克致力于打破人类与非人类的界线,相信人类动物和非人类动物可以无障碍交流,她甚至将动物意象看作重获自由的黑人女性的化身。西丽对鸟儿情有独钟。早期的西丽在“某某先生”眼中就像是一只鸟,“出了一点点事情,就会吓得跟小鸟一样,像是要飞走似的”[7]175。当西丽发现了完整的自我、成长为独立自信的新女性后,她仍将自己比作一只鸟。此时的鸟儿不再是瘦小无助的西丽的自我隐喻,相反,它象征着西丽的智性发展以及她展翅翱翔的渴望。动物是连接人与自然的媒介,西丽自始至终都没将自己与自然分离开来,这呼应了个体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的后现代伦理观。
我们由此可以把握沃克生态女性主义观念的精髓所在:它以爱、关怀和互惠为价值基础,主张可持续性、包容性和生命的神圣性,这与后现代主义生态伦理观不谋而合。既然人与自然万物的存在具有同等的或然性,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那么人类理应尊重其他生命体。
总之,《紫颜色》具有深刻的思想性与高超的艺术性,它不仅再现了女主人公在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双重压迫下的启蒙与觉醒,还批判了人类对自然生态的过度利用与剥削,不落窠臼地展示出后现代审美的意境。沃克对男性中心主义、白人至上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抨击与解构,反映了她超前的后现代伦理观念,即鼓励个体承认差异、尊重他者,以重建“自我”与“他者”间的道德关系。具体而言,只有男性对女性、白人对黑人、人类对自然分别承担起绝对责任,才有可能构建一个民主、平等和博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