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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告白》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

2020-03-03陈燕琼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无声告白莉迪亚性取向

陈燕琼

(乐山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无声告白》是美籍华裔作家伍绮诗于2014年发表的一本以第二代华裔移民詹姆斯·李一家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小说一经出版便获得了巨大成功,大量国内外学者从后殖民理论、边缘人理论、创伤理论等诸多角度对其进行了研究分析。小说把大背景设置在美国上世纪50至70年代,故事小背景是詹姆斯中美跨种族婚姻,围绕李家二女儿莉迪亚意外死亡,展现出美国当时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性取向歧视等问题。本文拟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分析《无声告白》中当时美国基于二元对立划分所造成的社会非正义问题。

一、生态女性主义

生态女性主义,作为一场政治运动,以女性主义和生态批评交集的形式,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现在文学和文化研究领域。生态女性主义首先由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埃奥本(Francoised’ Eaubonne)1974年在《女性统治或死亡》中提出,意在呼吁关注女性从而提出一个解决当前生态问题的办法。弗朗索瓦·德·埃奥本指出被统治的女性和自然之间存在一定联系,因此她认为女性和生态之间密不可分。通过唤起大家对这两者紧密联系的关注,弗朗索瓦·德·埃奥希望能将地球和居住在地球上的居民们从男性体系当中拯救出来[1]。

女性生态主义同时是对环境的女性主义批评和对女性主义的环境批评。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有很多分支,因此没有一个统一的或者单一的定义。如果我们把所有的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家召集到一起,问他们什么是生态女性主义,我们很有可能会得到很多种解释。但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生态女性主义旨在唤起大众对女性角色的关注,从而找出解决生态问题的办法。本质上来说,生态女性主义者的共同观点是女性和生态需要彼此。生态女性主义可以看作是在被男性统治的极端环境下的女性反抗,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在家庭和社会中遭受男性压迫、压制的女性和被人类降格的自然有相同的根源。Karen Warren认为,“在对女性和自然的非正义统治中存在着很重要的联系”[2]21,他们都遭受着男权至上这个观点的折磨。生态女性主义将女性和生态放在一起考察,从而分析两者在被统治的背景下的紧密关系。生态女性主义出现的背景里有反核运动、社会生态、生态区域主义、动物解放、可持续性发展等。生态女性主义发端于女权主义调查和行动的诸多领域,如和平运动、劳工运动、妇女健康保健与反核、环境和自由运动等[3]。

生态女性主义是历史上少有的、结合了两种理论的分析和批评。它可以被理解成基于生态学的女权主义的丰富和深化,或者相反,是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对环境问题的分析。简单地说,它是一条同时通向环境伦理学和女权主义的道路。最近生态女性主义学者把他们的批评领域延伸到了诸多问题的交叉之处,如性别歧视、对自然(包括动物)的统治、种族歧视、物种歧视,以及其他不同形式的社会不公正。由此生态女性主义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批评,这种批评旨在反抗各种交织在一起的压迫:性别,种族,阶层以及自然。它给人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自然、政治和灵性的方法。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压迫实质都可以归因于社会非正义的二元划分:天地,心灵身体,男性女性,人类动物,精神物质,文化自然,以及白人非白人。既然“在根源上,一切压迫形式的原型即统治的逻辑和二元性”[4]131,生态女性主义就致力于根除二元论,号召结束一切形式的压迫。

二、《无声告白》外部的生态女性主义背景

小说主要情节设定在上世纪50-70年代的美国,这一特殊历史背景与生态女性主义有着先天的密切关系。首先,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美国发生了一次以生态观为主旨、规模空前的群众性环境保护运动。这次环保运动是美国历史上自然和资源保护运动的发展和继续。它直接起因是人们对日趋严重的环境污染的不满和恐惧,同时它也有着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与战前的资源保护运动相比,战后美国环保运动具有显著的特点。战后六七十年代美国的环境保护运动,实际上是美国历史上的自然(荒野)保护运动和资源保护运动的发展和继续。它有着极其鲜明的时代背景。它发轫于反对核污染和化学污染,由被人们称为“美国环境革命的经典之作”——《寂静的春天》而深入,以1970年“地球日”示威运动为标志。这次环保运动对美国和世界经济、政治以及人们的环境理念和环保实践等诸多方面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美国环保运动直接起因于人们对资源匮乏的日益警觉和对环境污染日渐严重的恐惧。二战结束后,随着军备竞赛的加剧和工业的急速扩展、生育高峰的到来和人口的迅速膨胀,美国的资源和能耗也以几何级数递增。一方面导致资源和能源的危机,另一方面也产生了大量的工业和生活垃圾。这显然对环境造成了一定的污染。然而,战后对美国环境造成严重威胁的则是工业污染,包括水污染、核污染等。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空气污染成为美国最主要的环境问题,到了六七十年代,空气污染已被核污染和化学污染所取代了。

20世纪60年代受自由主义思潮影响,美国女权主义者为推进妇女解放,争取平等权利,掀起一场“新女权主义运动”。这次运动的起因是由于美国妇女在那时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其目标和范围涉及到妇女权利和妇女权益的方方面面,因而它对当代美国社会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次美国妇女运动的前提条件是妇女选举权的取得、二战后妇女经济地位的提高以及她们观念上的变化。此外,同时代的其他一系列的社会运动也为妇女运动树立了榜样。这场运动期间,美国妇女争取获得了教育的平等机会、就业的平等权利以及生育自由和医疗保健权利。当然,《平等权利修正案》是美国女权主义者70年代斗争纲领中最重要的中心环节。虽然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但这次斗争的经历却使妇女组织和领导人获益匪浅。通过这次运动,美国妇女已逐渐从社会边缘走向社会中心。

《无声告白》讲述的故事发生的背景正是上文所提到20世纪50-70年代的美国。同时小说作者伍绮诗本人的家庭背景也跟生态女性主义有一定联系。伍绮诗是一位美国华裔女性作家,父母是香港移民,父亲专业是物理,母亲则是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化学教师。清晰的理工科家庭背景虽然最终没有让伍绮诗成为父母所期待的科学家,但却为其小说提供了相应的关于生态、少数族裔、性别歧视等社会非正义的观测平台。

三、《无声告白》内部的生态女性主义

小说围绕李家二女儿莉迪亚的非正常死亡,往前追溯了其父母詹姆斯和玛丽莲的爱情婚姻,甚至还提到了詹姆斯和玛丽莲双方各自的父母,往后讲述了他家三个孩子出生后一家所遭遇的形形色色的困境。其中莉迪亚死亡的时间是1977年4月,小说关于这个时间节点的选择颇有深意。“对其他人而言,1976年(莉迪亚死亡前五个月)也并非寻常的一年,这种反常在那个出奇寒冷的冬天达到了顶峰——报纸的头版赫然印着《迈阿密下雪了》这种标题”[5]157。小说写到圣诞节过后的情形,“积雪已经没到人们的小腿肚,这年冬天的最低气温突破了历史记录,向北一百英里外处的伊利湖结了冰;布法罗的雪淹没了屋顶,吞噬了供电线路”[5]158。作为一部小说,作者有可能在某些情节上进行加工创造,但笔者查阅了相关资料,发现1976—1977年美国的确经历了一个气候极度异常的冬天,“1976年的最后3个月,美国三分之二地区的温度均打破了百年来的最低记录”[6]33。事实上小说关于自然生态的直接描写很少(除了作者在细腻的描摹小说人物的内心情绪、感受时所运用的大量比喻),但这两处关于生态失衡的描写很难让人不去琢磨作者的言外之意。极寒一方面可以理解为莉迪亚当时因为父母的压力以及内斯即将离家去往哈佛读大学而濒临崩溃的内心世界的描摹,但同时也可以理解成莉迪亚和当时的美国乃至全球的生态一样,由于面临压迫和各种非正义所遭受的失衡和创伤。因此,根据生态女性主义对二元对立划分的阐释,笔者从以下三个方面具体分析在《无声告白》中由二元对立划分所形成的社会非正义现象。

(一)种族二元对立

小说伊始就明明白白告诉读者,莉迪亚死了。临死前的那个圣诞节,她父亲詹姆斯送给她的礼物是一本书——《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莉迪亚拆开后“觉得她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窟窿,而且,它在逐渐离她远去”[5]173。因为对于成长于美国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詹姆斯——自小遭受种族歧视的华裔二代移民——来说,没有什么比淡化自己的族裔身份、融入白人主流群体更重要的了。所以,詹姆斯不仅把自己的一生,包括求学、婚姻都花在了“交朋友”上,而且还投射到了最喜爱的莉迪亚身上。对于这一点,作者伍绮诗作为二代华裔移民有着同样深刻的感受。在一次媒体采访中,她曾说美国大众对跨族裔婚姻的态度让她非常吃惊:美国直到1967年才承认跨族裔婚姻的合法性。盖勒普公司自1958年开始的关于跨族裔婚姻的年度民意调查显示,直到1997年,认可跨族裔婚姻的人才超过半数。2001年也进行过美国人对亚裔人口的态度的研究,结果发现68%的人对亚裔美国人有比较消极或非常消极的看法[7]。小说中关于种族二元对立的描写不仅仅体现在詹姆斯一个人的遭遇上,还有儿子内斯在游泳池遭到的白人小孩的戏弄,邻居对这个跨种族婚姻家庭的打探,玛丽莲母亲对女儿嫁给一个中国人的不认可……作者在描写有色人种在面对白人强加给他们的“他者”形象时,往往也从生态中选取着力点。比如,在莉迪亚一面明明抗拒父亲一味要求她去迎合主流、跟白人交朋友的时候,一面却要假装微笑,“狗,莉迪亚想。她把自己想作是一条狗,温驯而友好,比如金毛寻回犬,天生一张笑脸,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但她给人的印象并不是友好、血统纯正、拥有金色的毛发,而是不善交际、猜忌多疑,就像伍尔夫家的那条杂种狗,对别人充满敌意”[5]177。作者细腻的笔触将华裔少女内心对自己“他者”身份的敏感,通过狗这一自然界中与人类关系最为亲密的动物渗透出来:无论是文中提到的金毛寻回犬还是杂种狗,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类所睥睨的对象,如同其他所有被人类征服、统治、破坏、他者化的自然生态一样。然而伍绮诗进一步揭开美国白人主流社会在二元对立思维下构建他者形象的隐喻:即便是狗,也被二元对立分割成血统纯正的、金色毛发的、友善的和杂种的、不友善的,如同美国社会中种族二元对立——正面形象的白人和打上各种负面烙印的有色人种。

(二)性别二元对立

莉迪亚在“跨出小船,走进水中”[5]273之前的那一瞬间,不仅告诉自己“要把书和项链还给父亲,她再也不会把只有拨号音的听筒扣在耳朵上,她再也不会假装成另一个人了”[5]272,也打算告诉母亲,“够了。就算她物理不及格,就算她永远当不成医生,那也没关系”[5]271。小说对种族二元对立的聚焦点在父亲詹姆斯身上,母亲玛丽莲则是作者打破性别二元对立的着力点。作者在小说中特意提到了一个特别的年份,“当时是1952年,虽然波士顿的科研人员正准备开发一种能够永远改变女性人生的药物(避孕药)——但是,女孩子还是得穿裙子去上学”[5]28。事实上当波伏娃于1949年出版她的《第二性》时,新女权主义就通过诉诸妇女的解放亦即男子的解放这一思想来唤起女权主义的觉醒。成长于20世纪50年代的玛丽莲虽然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但一直努力同当时的男权社会做斗争。高中时的她拒绝上家政课,希望和男生一起上手工课;从上大学开始就想成为医生。甚至婚后生育了两个孩子后仍然想重新回到大学修完学分。无奈因为意外怀上了第三个孩子而不得不彻底放弃自己做医生的梦想,但从此也将这个梦想加诸到女儿莉迪亚身上,最后成了莉迪亚死亡原因之一。玛丽莲的医生梦想是作者企图打破性别二元对立的集中体现。她认为“做医生是她想象得到的最能与母亲的生活方式拉开距离的职业”[5]31,因为其母亲就是男权社会所设定的典型女性形象:永远衣着得体、举止优雅,把所有精力都花在照顾家庭,养育子女上,以至于“以她的家乡夏洛特斯维尔为圆心,八十英里为半径画一个圆,她的母亲从未走出过这个范围”[5]31。小说把女性所遭受的这种男权压制同自然界里的弱小生物联系起来形成共鸣:当玛丽莲去收拾母亲遗物时,觉得她母亲“梦想过上金光闪闪、萦绕着香草味道的生活,最后却孤独终老,像一只困在这座空荡荡的小房子里的可怜苍蝇”[5]82;当她自己婚后尝试求职被拒绝时,内心的失落和绝望如同“没了春天的感觉,风又干又硬,日渐升高的气温让院子里的水仙花低下了头,茎秆残破,无精打采的趴伏着,黄色的花瓣已然凋谢”[7]92。可怜的苍蝇、凋零枯萎的水仙花,这些自然界里的形象,被作者刻意染上了弱小、无助的色彩,从而与同样处在性别二元对立中弱势地位的女性遥相呼应,突显出生态女性主义消解性别二元对立的意义。

(三)性取向二元对立

2015年6月26日,美国最高法院创造了同性恋民权运动的历史。安东尼·肯尼迪大法官和来自最高法院的其他四位自由派大法官一起为同性婚姻合法化投下了赞成票。但在此之前的50年,也就是小说叙述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主流社会对性取向仍然是较为严格的二元划分。众所周知,美国的主流宗教是移民们从欧洲带来的基督教。基督教是美国这方新土地上的人们确立和维护社会基本道德规范的最重要的社会组织。而美国的基督教虽然在某些方面有别于欧洲,似乎更加合乎世俗要求和时代潮流,但是,它还是维护社会的既定法则,因而对于同性恋这样的社会异端,总是带头反对。许多人相信:同性恋是对上帝的一种冒犯。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于1953年签署了一项行政命令,禁止同性恋者在政府和军队中任职,并且要求与政府有契约关系的公司查出并解雇它们的同性恋职员。在麦卡锡白色恐怖盛行的时候,美国国务院所解雇的同性恋者比共产主义分子还要多。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被怀疑为同性恋者而被解职或被迫辞职的政府工作人员多达几千人。只是到了1975年,同性恋者在联邦任职的禁令才被解除,而且一直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末,这样的歧视才在联邦的人员雇用制度中被禁止[8]。

生态女性主义的基本观点之一是多样化的统一性[9]60。除了上述种族二元对立和性别二元对立,小说《无声告白》还涉及到了性取向二元对立。性取向的二元对立仅承认异性恋的合法,歧视甚至迫害同性恋。因此作者通过杰克这个形象来打破性取向二元对立,反抗性别二元对立造成的社会不公正,从而实现生态女性主义关于多样化的统一性。小说中的杰克是一名同性恋高中生,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这样的性取向是不可能获得认可的。因此杰克竭尽所能掩盖自己异于主流的性取向——要么与主流保持距离——“他平时都是独来独往,……他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他不去跳舞。上课时他通常坐在最后一排”[5]65;要么装成异性恋:“每隔几个星期就换一个女朋友”,但却“从来不约会,不和女孩子出去吃饭,不送花……过个一两周,他就不再给女孩打电话,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5]65;甚至被误会成与莉迪亚死亡有关系也不能为自己辩护,因为他一方面利用莉迪亚来掩护自己同性恋身份,另一方面通过莉迪亚能接近自己所喜欢的内斯。当汉娜偶然发现杰克这一秘密时,小说作者同样从自然中选取了一个意象来突显性取向二元对立中处于弱势一方所受到的压制:“只见杰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盯着那滴水,却没再动,好像那是一只稀有的昆虫,可能随时会振翅飞走”[5]207。一直压抑隐藏自己性取向的杰克终于有了难得的一次近距离接近内斯的机会,一方面他极其珍视任何一个跟内斯有关的东西,哪怕是从内斯身上滑落的一滴水;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收起自己的喜欢,担心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情感流露都会泄露自己性取向的秘密。小说作者把处于二元对立中的被压制、被“他者化”的一方的情感对象比作“稀有的昆虫”,暗示同性恋所面对的不公正的社会语境。

华裔美国作家伍绮诗处女作《无声告白》讲述了一个以中美跨族裔婚姻家庭为背景的故事。作为一名80后华裔美国作家,伍绮诗把故事设定在生态主义和女性主义蓬勃发展的上个世纪50-70年代的美国,因此笔者运用生态女性主义分析了小说所呈现出来的社会非正义二元对立:父亲詹姆斯作为有色人种对立于美国白人主流,终其一生为融入白人社会而努力挣扎;母亲玛丽莲作为女性对立于男权社会,努力成为一名女性医生的梦想始终无法实现;好朋友杰克作为同性恋者对立于社会主流性取向,想尽各种办法隐藏真实的自己。这些不公正的对待最后全部集中爆发于李家二女儿莉迪亚一个人身上。小说在追寻莉迪亚死亡原因的过程中,有意或无意的将二元对立中相对劣势的一方同自然联系起来,试图通过展现人类对自然的征服、统治来呈现美国社会的种族、性别和性取向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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