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X的”结构的交互主观性视角探析
2020-03-03王晨阳
王晨阳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 济南 250300)
引言
下述三例中包含的“大X 的”结构在汉语被普遍使用。
(1)大冬天的,也没啥营生干。①
(2)原谅我,大晚上的说这么可怕的事!
(3)大白天的,你敢偷车?
以往研究一般着眼于“大X 的”结构中“大”和“的”的语法功能、X 的性质以及该结构所表达的语义。“大”在该结构中被视为区别词、形容词、标记词、语气副词、程度副词[1-6]。“的”被视为语气词[5][7]以及状态形容词后缀[6]。能进入X的时间词分为四类:一是表示节日的时间词,但是非传统节日或不休假的时间词不能进入;二是表年、月、日、星期的时间词,其中表顺序的,表基数的等不能进入;三是表示一年中季节、气候的时间词,其中仍有一些如“大春天的”“大秋天的”被认为是不规范表达;四是表示一天中部分时段词可以进入,时点词不能进入[2][4]。而沈文中提到的一些不能进入该结构的时间词,在一定的语境下也是可以使用的[8]。此外,“大+时间词+(的)”结构对时间词有限制,即时间词要能跟后续句共同表达评论义[9]。对于该结构所表达的语义,不同学者观点不一:该结构强调节日或特殊日子的重要性和特殊性,以与平日相区别[1];该结构反映人们对于休息时间(相对于劳作时间)的重视[2][4],以及人们在使用“大+时间词+(的)”结构时,总是与该时间内应不应该做什么事情相联系[2][4][6];该结构表达在时间段内某事可能(不可能)发生的概率显著大于不可能(可能)发生的概率[9]。
前人学者对上述几个方面的讨论已经相当充分。不少学者已注意到“大X 的”结构能够反映主观性特征,但是鲜有学者从交互主观性的视角进行分析。Verhagen[10]构建的交互主观性理论(intersubjectivity)更多的关注交际双方之间的认知状态管理,反映表达式背后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的交互认知协作。笔者立足于该理论对“大X 的”进行阐析。一方面,为该结构的研究提供新视角,洞悉该结构背后的交互主观性特质;另一方面,论证交互主观性理论的适用性,为其在汉语中找到更多语料支持。
一、理论基础
交互主观性理论主要建立在以下三种观点或理论之上:1)人类与动物不同,能够意识到自己与同类都是意识主体和心理主体,能从他人的视角看待问题[11]14-15,可以自己认识世界,也可以通过他人间接地认识世界[10]3;2)主观性有两层含义:一种与客观性相对,体现为概念化主体对客观事物的识解可能与客观事物本身不同;另一种体现为对于同一客观事物,不同的概念化主体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10]5。第一种主观性基本上反映Langacker[12]487-488的识解构型,只包含一个概念化主体即说话人或听话人。Verhagen 将其略做改动,将概念化主体一分为二为说话人和听话人,强调交际过程中会话双方间的认知协作,使得第二种主观性成为其交互主观性理论得以构建的基础;3)Anscombre&Ducrot[13]80认为普通表达式具有论辩潜能,能为某种结论提供论据,结论的推论过程涉及特定文化模型,是说话人与听话人所共享的一种缺省规则,通常不出现在交际过程中,而是存储于交际者的潜意识认知中。语言表达式的真正的语义正是其所具有的论辩潜能,而不在于描述客观世界。
Verhagen 基于此提出,“语言表达式从根本上来说是用来做推论的线索,理解表达式的意义不在于解码表达式所描写的精确内容,而是在于根据表达式做推论从而得以进行下一步交际”[10]22。自然语言中有些表达式的意义更多的在于关注听话人,协调说话人与听话人关于某一概念化客体的认知立场。参与到这种认知协作中,对于说话人来说,就是想要影响听话人的思想、态度,甚至行为。对于听话人来说,就是要弄清楚说话人想要传达的影响是什么,然后决定顺从与否[10]10。
二、“大X的”结构的交互主观性特质
(一)“大X的”反映特定文化模型
桂靖[14]指出“大X 的”结构反映行为的规范性。李先银、洪秋梅[15]认为“大X的”结构所体现的是一种时间—行为间的情理关联,即时间与后续句的行为存在情理上的关联。刘丹丹[16]也表示“大+时间名词+的”体现时间与行为之间的规约关系。如:
(4)大过年的,给孩子揍两件新衣服穿。
(5)大中午的,人人都回家吃饭去了。
可以看出,上述两例中的时间“过年”与行为“为孩子揍新衣服”以及时间“中午”与行为“回家吃饭”确能够体现情理关联或规约关系。但是不难发现不少指人名词及部分形容词也能够进入“大X的”结构[3][5][17]。如:
(6)真不好意思,大老远的让你带个电饭锅。
(7) 大姑娘家家的爱吧唧嘴,受不了了!(BCC语料库)
不可否认上述两例确实存在情理关联或规约关系(路途遥远—轻装出行/姑娘—细嚼慢咽),但是并非是时间—行为关联,更应该被视为一种特定文化模型。所谓特定文化模型,即说话人与听话人共享的认知模型,通常是一种缺省规则[18],是在交际过程中一般不用出现也可以使得交际双方明白的埋藏在大脑深处中的规则。“特定”又指文化模型不是普遍适用的,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可能会拥有不同的模型。如:
(8)大周四的,怎么不打扫卫生?(自省)
“周四”跟“打扫卫生”貌似没有联系。对于多数大学来说,周四检查卫生是一个传统,一种小众的校园文化,对于从未上过大学的人而言,因其认知中缺乏该特定文化模型,从而导致其理解上的偏差。人类语言作为一种约定俗成体系,由同一文化的人们所共享。因此,理解“大X的”所引导的句子的关键在于会话双方共享同一特定文化模型。如果缺乏共享的特定文化模型,会话双方间的认知协作很难实现平衡。
特定文化模型的本质是各种规约关系,不仅仅包含前人学者探讨过的种种时间—行为关系。每一种关系都是在长至几千年短至几月乃至更短的时间里重复出现而沉积下来的结果。一些关系因为种种原因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一些关系却在认知中越发凸显。换言之,特定文化模型处在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中。比如,比起情人节刚从西方传入我国的时候,现在来看情人节送花的行为更容易被人接受。刘丹丹[16]更是将规约关系分为一般规约关系与特殊规约关系,区别在于时间词与后续句对应的内容是否是相对确定的。其实,区分一般规约与特殊规约意义不大,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尚有几分不妥,因为规约关系本质上并非建立于X与后续句之间的。见语例:
(9)大半夜的还在办公室里干活。
(10)大冷天的,又的小伙子竟穿着短裤和背心跑步。
时间“半夜”与行为“干活”以及时间“冷天”与行为“穿着短裤和背心”可以说毫无关联,但二者却连接成句。可见,情理关联并非X与后续句之间的关联。正如上文中提到,情理关联实则利用了缺省规则,缺省的是一种内化于大脑的特定文化模型,多数情况下,不会在句子中呈现。上述两例表达式“大半夜的”、“大冷天的”在语境的作用下分别激活“半夜在家睡觉”、“冷天穿厚衣服”的特定文化模型。不难看出真正的规约关系是建立在上述两个特定文化模型中的时间“半夜”与行为“在家睡觉”以及性质“冷”与行为“穿厚衣服”之间的,而不是X与后续句之间的。
(二)“大X的”具有论辩潜能
普通表达式具有论辩潜能,“能为某种结论提供论据,然而表达式的信息值却是易变的”[11]10。反映在“大X的”上,基本上每个“大X的”表达式都能激活多个特定文化模型,如“大市长的”可以激活如下特定文化模型“市长应该心胸宽广,不斤斤计较”“市长应该日理万机”“市长应该西装革履”,以上也都是表达式“大市长的”的信息值。正是因为这些特定文化模型的存在,才使得表达式“大X 的”具有论辩潜能,模型被激活后,便可以为某种结论提供论据。比如,
(11)大市长的,竟然整天闲得去钓鱼。(自省)
(12)大市长的,竟然整天忙得找不到北。(自省)
不难发现,语感上例(11)要比例(12)连贯的多。因为例(11)中“大市长的”激活普遍认可的“市长应该日理万机”的特定文化模型,而“竟然”的存在否定了“市长应该日理万机”的普遍认知,使得后句“整天闲得去钓鱼”在语义上成功衔接。但是,对于例(12)中“竟然”,却很难找到一条关于“市长”的特定文化模型能够与“整天忙得找不到北”相对立,因此在语感上要弱很多。基于以上论述,可以得出表达式“大X的”确实具有论辩潜能,且表达式的信息值是易变的。
特定文化模型通常是在当前会话语境与“大X的”的相互作用下激活的,有时候也需要在语境、“大X的”及后续句三者的共同作用下才能激活。当说话人说出一段话的时候,听话人需要调动各种因素来推敲说话人的意思并做出反应。有时会因种种原因导致听话人不能选择正确的特定文化模型来理解说话人的意思。当“大X 的”与当前语境不足以提供给听话人进行推论所必须的因素时,后续句的作用就是帮助听话人锁定某特定文化模型。设想这样一个语境,甲、乙二人在三月份的一天出门踏青,正陶醉于祖国的大好山色,甲被蚊子咬了一口。甲随口道:
(13)大三月的,竟让蚊子咬了一口。(自省)
如果没有后续句“竟让蚊子咬了一口”,只在表达式“大三月的”和当前语境的作用下,估计听话人乙很难理解甲想要传达什么意思。因为“三月风光大好、适合郊游”特定文化模型要比“三月蚊子极其罕见”更容易提取得多。
再看后续句是否传达语用效果。“大X 的,H。”是最为典型的表达式形式,但是,不难发现有不少“大X的(,H)。”语例的出现。虽说没有后续句的存在,但同样表达了应有的效果。可见后续句存在与否并不决定语用效果的传达。那么,到底是什么传达语用效果?基于上述讨论可知,“大X的”是用来在某种条件下激活某些与之相关的特定文化模型。特定文化模型所带来的论辩潜能才是“大X 的”蕴含的真正语义,语用效果就是由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传达的,说话人想让听话人关注的正是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进而利用特定文化模型来协调二者的认知,而非后续句。后续句的省略可以理解为,当前交际语境与“大X 的”的相互作用已经足够使得听话人锁定某特定文化模型,而语用效果又是这些特定文化模型传达的。因此,后续句此时既无须帮助锁定特定文化模型,也本无须表达语用效果,可以省略。
(三)“大X的”反映概念主体间的认知协作
经语料分析发现,说话人在说出一段包含“大X 的”的话的同时,不管听话人是否真实存在,总是预设一个与自己拥有相同的认知的听话人。笔者认为“大X 的”表达式实际上是,说话人站在听话人的立场上,引导听话人激活一个二者共享的特定文化模型(至少说话人认为是二者共享的),寻求听话人对该特定文化模型的认同。该特定文化模型可能与听话人之前所持有的截然相反、略有不同或完全相同,听话人进行推理、对比后选择接受或拒绝接受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随后做出一个即刻或延时的行为。比如,
(14)大礼拜日的你怎么起这么早?(百丽吧)
说话人站在听话人的角度上,认为听话人头脑中也具有“礼拜日的时候,人们通常睡个懒觉”的特定文化模型,推论听话人应该在睡觉,却发现听话人已经早起。说话人借“大礼拜日的”,一方面表达自己的吃惊,另一方面试图激活听话人认知中的“礼拜日人们通常睡个懒觉”的特定文化模型,继而寻求听话人对该模型的认可,而可能听话人之前持有的特定文化模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更为突显。此时,虽然说话人假定听话人与其具有相同的特定文化模型,但事实上二者就早晨是否早起所持有的特定文化模型截然不同。二者的特定文化模型虽然截然不同,但并不代表听话人不能提取、理解、接受说话人所传达的特定文化模型,只是各特定文化模型在会话双方认知中的典型性不同而已。听话人在权衡两个特定文化模型之后,可能接受说话者的特定文化模型,回去睡觉,也可能保持自己之前的特定文化模型,继续自己的行为。由此可见,说话人与听话人借表达式“大礼拜日的”协调了他们对于早晨早起与否的认知。再比如,
(15)海萍扬手作势要打海藻:“大过年的!不会说吉利话吗?呸三声!”
说话人站在听话人的角度,认为听话人具有与之相同的认知模型“过年应该求吉利”,说话人利用表达式“大过年的”试图激活听话人认知中的该特定文化模型,寻求听话人对该模型的认同,想让其做出改变,听话者可能之前持有与之完全相同的认知,所以轻松地接受了说话人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继而做出道歉、结束说晦气话的行为。
前两例讨论的是说话人与听话人具有完全相同或者截然相反的特定文化模型时“大X 的”结构反映的交互主观性特质。下面看一下二者拥有特定文化模型略有不同时的情况。设想一个语境,时间是夜里12 点,地点是宿舍,人物是A、B、C三人。B与C在低声轻语,A被吵醒。
(16)A:停。大半夜的,你们吵什么吵啊。
B:大半夜的,就不能说话了?已经很小声了。那不说了。(自省)
不难发现,上例中A 所具有的特定文化模型应该为“半夜应该安安静静地睡觉,不应该说话”,而B则是“半夜应该安安静静的,说话还是可以的,不要影响到别人就好”。可见二人对于夜里是否应该说话的认知略有不同。A(说话人)认为B(听话人)应该具有与其相同的特定文化模型,借助表达式“大半夜的”及在语境的作用下,试图让B(听话人)激活A认知中特定文化模型,一方面表达自己对于夜里不该说话的主观态度,另一方面寻求B(听话人)对于该特定文化模型的认同,进而使其做出道歉、睡觉的行为。而B(说话人)也使用“大半夜的”表达式也试图让A(听话人)激活B 所持有的特定文化模型,想让A(听话人)做出妥协。但是B(说话人)在权衡两个特定文化模型后做出退让,结束说话的行为。
可以发现,无论说话人与听话人之前就某一概念化客体的认知立场完全相同,略有不同或完全不同,“大X的”结构在交际过程中总是表现出大致相同的交互主观性特质:协调会话双方关于某一概念化客体的认知立场。确切的说,对于说话人来说,就是想要借助“大X 的”结构将某一特定文化模型激活、传达给听话人进而影响其思想、态度,甚至是行为。对于听话人来说,就是要弄清楚说话人想要传达的特定文化模型是什么,隐藏在特定文化模型背后的说话人的意图是什么,然后决定顺从与否。让听话人意识到特定文化模型才是说话人使用“大X 的”结构的真实意图。也正是说话人借助特定文化模型表达自己的态度,协调自己与听话人对某一概念客体的认知立场。
三、结语
从交互主观性视角来看,“大X的”结构体现特定文化模型。特定文化模型本质为多种关系,时间—行为关系只是其一,这些关系并非建立在X与后续句之间的,而是存在于特定文化模型当中的,多数情况下是一种缺省规则。“大X的”的任务就是在某种条件下激活某特定文化模型。其过程如下,说话人预设一个与其具有相同认知的听话人,站在听话人的立场上,通过“大X 的”表达式,引导听话人激活一个特定文化模型,寻求听话人对该特定文化模型的认同。该特定文化模型可能与听话者之前所持有的截然相反、略有不同或完全相同,听话人进行推理、对比后选择接受或者拒绝接受所激活的特定文化模型,随后做出一个即刻或延时的行为。
注释:
①本研究采用的语料除特殊说明外皆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