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书的教育情感呈现方式
2020-03-03冒海燕
冒海燕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团,广西桂林,541004)
一幅图、一本绘本之所以能让观者和读者拥有特别的感觉,是因为它们与现实世界建立了某种连接。这种连接可能是直接的,比如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也可能是间接的,比如印象派。达·芬奇说:“画家的心应当像镜子一样,将自身转化为对象的颜色,并如数摄进摆在面前的一切物体的形象。应当晓得,假如你们不是一个能够用艺术再现自然一切形态的多才多艺的能手,也就不是一位高明的画家。”
图像无论呈现出什么风格,都会集中表达某种主题、某种现象、某个环境、某种物品、某个时间、某种情绪……哪怕是艺术家自认为无序的、偶然的创作,它们也或多或少地“再现了自然的一切形态”,阅读者也都会从中或多或少地捕捉到某些核心情感。
一、情感呈现要有合适的语境
语境是图像呈现的环境,图像在不同的语境里会引起观者的不同反应。图像需要在合适的语境中出现,图像要讲合适的故事,表达特定的情感。世界万物皆可以成为图像,但是,当人类用图像表现某些值得表现的现实时,就需要创造一种只有人类自己才能看得懂的由线条、形状、颜色和符号组合在一起的东西。
线条、形状、颜色、符号等可以说是人类表达自我的重要方式,也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标志。动物可以通过气味、声音等简单而原始的方式宣示主权和宣泄情感,而人类则更进一步,把自身的情感通过复杂而文明的方式呈现并保存下来。走进博物馆,我们可以看到古人在砖上或陶上画画、在兽骨上刻画出简单的符号、在石头上刻下神秘的图案……这些图像似乎都在讲述着古人生活的瞬间。如果我们把这些图像所呈现的瞬间连接起来,就会得到一种富有整体性、生动性的故事。
图像在任何时候都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连环画都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作为能够通俗易懂地传播思想的载体,连环画繁荣的原因可想而知。日本绘本之父松居直在1982年来到中国,表达了对连环画繁荣的惊讶:“中国的连环画在世界上也是独特的,无可比拟!”这种惊讶应该包含三层意思:第一,连环画确实印刷数量庞大,令人叹为观止;第二,这种文配图的出版形式符合图画书发展的趋势;第三,连环画的内容多数起宣教作用,对读者对象的考虑,尤其是儿童读者的考虑较少。
据在日本做过图画书的唐亚明所说,后来松居直再来中国访问时又表达了连环画没能发展起来的遗憾:“中国把自己的好东西丢掉了,太可惜啦!”松居直表达的“可惜”,或许有以下两种可能。第一,这种文图一起呈现的图书形式为什么不能很好地向前发展呢?第二,这么好的艺术表现,如果能给孩子做绘本就好了。
在中国,文配图的连环画没能被广大的读者继续喜爱,尤其是被儿童读者喜爱,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按照世界上图画书发展的历史来看,凯特·格林纳威的《窗户下》、伦道夫·凯迪克的《痴汉骑马歌》等,都是采用文配图的形式呈现的,这种形式对于之后图画书成为一种独特、独立的出版门类有着基础性的影响。
文配图发展过程中其实有两个核心问题:是否寓教于乐,是不是给儿童的。美国图书馆协会从1938年开始,每年评选凯迪克大奖的重要标准就是“儿童的理解力”,即在儿童理解力的基础上去看是否使用了优秀的艺术技巧,图画是否巧妙传递故事内涵。“儿童的理解力”被提升到这样的高度,对于图画书的发展有着巨大的促进作用。艺术家去创作一幅图像的时候,就不会完全是一厢情愿地表达,或者是故事内容的简单再现了。
连环画在当下是否有新的生命力,把风光不再的连环画原封不动地重新出版是否值得,判断的依据还是要遵循“儿童的理解力”和“寓教于乐”的原则。同时,我们还要考虑现在的语境,需要创作什么样的儿童故事,需要从传统文化中挖掘什么样的故事,怎样衡量儿童的理解力。
二、主人公要成为真正的主人公
基于对连环画的不舍或热爱,很多人开始尝试重新编辑和出版连环画,甚至以图画书的形态出版。“中国绘本”系列就属于这种尝试,目前已经出版了《牛郎织女》《白蛇传》《李逵闹东京》《少年将军岳云》《杨志卖刀》《桃花扇》《木兰从军》《三打白骨精》。负责“翻译”和编写这套书的唐亚明说:“怎样把中国古老的传统艺术与现代的图话书结合起来,使当今的孩子们喜爱?这是受松居直先生刺激后,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图话书”这一提法活生生地把图像和语言剥离了,图就是图,话就是话,图和话的关系没有体现出来,图和话的关系不是简单地放在一起。 “绘本”和“图画书”的概念是可以接受的,不管是约定俗成也好,还是从语言角度去理解也好,两者都包括图像的概念,而“本”和“书”都包括故事的整体感受。如果多一个“话”出来,反倒显得很僵硬。
传统艺术如何在现代语境中发挥作用,不是纯粹的技艺问题,更应该包含一种情感。现代人,尤其是儿童,如何走近传统技艺,如何继承和发扬传统技艺中的精华,这些问题应该是传统技艺和互联网时代的交点。
图画书如果将对象读者确定为儿童,那么图画书的包装和变化都应该遵从“儿童的理解力”和“寓教于乐”的原则。这套“中国绘本”都是传统经典故事,其中:《杨志卖刀》中杨志一刀砍了无赖牛二,在法治社会如何解释这样的行为,值得我们思考;《桃花扇》里爱情和政治杂陈,无法向儿童讲清楚。然而,我们也不能只在其中欣赏传统技法。
周作人在《儿童的书》中指出,当时中国给儿童的书“一点也没有”,即使他们想读也找不到。“中国向来以为儿童只应该念那经书的,以外并不给预备一点东西,让他们自己去挣扎,止那精神上的饥饿;机会好一点的,偶然从文字堆中捡煤核的一样——掘出一点什么来,聊以充腹,实在是很可怜的,这儿童所需要的是什么呢?我从经验上代答一句,便是故事与画本。”他对画本应该是什么模样的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大抵在儿童文学上有两种方向不同的错误:一是太教育的,即偏于教训;一是太艺术的,即偏于玄美。教育家的主张多属于前者,诗人多属于后者。其实这两者都不对,因为他们不承认儿童的世界。”
当时的作家们还没有大规模地进入儿童文学领域,可是现在不同了,标榜自己给儿童创作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偏教育这个方向似乎没多大改变。这类作者大多认为一个故事必须有意义和道理才行。另外一个极端就是不讲意义,故事完全变成流于表面的、浮躁的嬉笑怒骂。
“寓教于乐”为什么不可以呢?做到这一点为什么那么难呢?周作人认为:“其实艺术里未尝不可寓意,不过须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样,要把果子味混透在酪里,决不可只把一块果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我说无意思之意思,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空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愉快地活动,这便是最大的实益,至于其余观察记忆,言语练习等好处即使不说也罢。总之儿童的文学知识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
“儿童本位”是一种标准,儿童有自己的心性,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绪,有自己的喜好……儿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作为给儿童的图画书,当然也得有儿童的世界。儿童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游戏的、快乐的、空想的、纯真的……都有可能。
给儿童的书首先得发现儿童,体现儿童个体的特点,儿童才能跟随主人公走入故事中。如果主人公的世界和情感是成人的,儿童理解起来就会变得很困难,更别说体会阅读的快乐了。“儿童同成人一样需要文艺,而自己不能造作,不得不要求成人供给。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现代野蛮民族以及乡民及小儿社会里通行的歌谣故事,都是很好的材料,但是,这些材料还不能就成为‘儿童的书’,须得加以编订才能适用。这是现在很切要的事业,也是值得努力的工作。”
成人有责任为儿童创作故事、编辑图书。历史的、现实的、想象的题材都可以作为儿童故事的题材,尤其是像神话传说和歌谣故事这样富有想象力的故事,儿童兴趣更浓。儿童读物创作者需要思考有哪些传统故事值得挖掘,如何挖掘传统故事里适合儿童的要素,传统故事的美术表现是线画还是写意、是现实还是超现实,等等。
三、有其他元素为主人公的表达效果负责
《视觉游戏》一书的作者莫莉·邦在谈及如何更好地凸显主人公时以自己画的绘本《小红帽》为例,一步一步地详细分析了形状、颜色、大小、位置、背景等元素对构成一幅图像的各种影响。她说:“一只饿狼想在森林里吃掉一个孤单的小女孩。但是,这幅图片让观众真正感到害怕,是因为组成画面的各要素的颜色、形状、大小和位置。”
三角形的小红帽并不起眼,也不讨人喜爱,当她变成红颜色的三角形后,一种大胆而热烈的感觉就出来了。红三角就是小红帽。我们接受了这样的设定,接着跟着作者进入了故事语境中。小红帽出现在森林里,她孤单但勇敢,可是,她未曾料到一只饿狼正在向她逼近。为了让这座森林有纵深感,突出主人公小红帽在一个巨大的、充满危险的环境中行动,作者建议用垂直的矩形条来表现森林,并且让图片顶部有树倒下来。这样,一种充满运动和紧张的感觉就会直向小红帽涌来。巨大的、神秘的森林画好后,小红帽需要出现在一个能凸显她的无助和孤单,甚至是被困住的感觉的位置,于是她被放在了图片靠左一点的中间位置,并被一棵大树挡住了一部分。接着,图片靠右下方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尖尖的黑色三角形组合起来的狼头。这个狼头必须足够大,足够尖锐,足够引起人的恐惧。为此,作者就让狼头拥有了恐怖的模样:黑色的尖牙、猩红的大舌头和尖尖的红眼睛。与此同时,作者还不忘给整幅图像加了一个纯紫色的背景颜色,以此来突出画面氛围的阴森恐怖。最后,由于图画的主色调为黑色,且有许多紫色、红色的色块,于是,作者为了凸显大灰狼的可怕,就把黑漆漆的尖牙变成了白森森的牙。
一幅图像就这样从一个三角形一步步诞生了,这幅图像给我们带来的情感也是一步一步实现的。我们既有对主人公遭遇的关注和担心,也对现实世界中颜色、形状、大小、位置等元素组合在一起产生的奇妙情感变化有了深入体验。图像其实是现实世界的延伸。这是编辑在图画书选题策划中需要特别把握的一点。
作者在明白了图像如何呈现合适的情感后说:“我知道我可以用几个尖锐的三角形做一只吓人的狼。但是我不得不首先做一个令人舒适的图案,这样才能把吓人的狼衬托出来。我使用了从四种颜色的美术纸上剪下来的简单形状——红色、黑色、淡紫色和白色。当孩子们给我指点,告诉我如何才能让一幅画看起来更恐怖或更舒适的时候,我们意识到了一些我们其实已经知道的东西——一些关于图像和感觉的东西。”
图像和感觉不能分离,图像是人画的图像,感觉是人因为看图像产生的感觉。一幅图像所唤起的人的感觉中,自然当居首位。图像自然了,不管引起的感觉是优美、新奇、恐惧、幽默、单纯,它们都可以让观者很自然地进入图像所营造的故事情境中去。
我们还可以看看《形状游戏》《小线条大故事》,它们可以让我们具体感受线条、形状、大小和位置的不同组合带来的奇妙体验。尤其是《形状游戏》,日本纪实文学家柳田邦男推崇备至,因为它就是“艺术想象的游乐场”,可以让看画的人感到开心。
《小线条大故事》讲的是一条短线如何发挥其用武之地的故事。一根平凡的红线,串起人生的不同时刻。红颜色在不同的语境中显得异常耀眼,它出现在一个人生命中那些重要的瞬间,在不同的时刻,显现出不同的作用和面貌来。画家在构思一条短红线时,用得最多的就是感觉和想象,她要让短红线成为这本书的主人公。这就像国外文艺复兴时期和国内画写意画的时候,都是要凭感觉和想象去完成的一样。艺术家们会把对现实的记忆和情感逼真地再现在自己的画作中,并尽可能地让画作呈现出某种崇高的、有意味的精神状态。
当然,首先让读者切身感受到这根红线所带来的想象世界是很重要的,尤其是让细心而大胆的儿童读者进入故事里。“我散步的时候遇到了它。它躺在路边,看起来就是一段小小的线条。”当作家把儿童自己的发现和需要放到首要位置时,就会去想象儿童感兴趣的一段线条、一片树叶、一块石头、一把木剑……想象这样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样看来,《小线条大故事》中的短红线其实是要表明某种精神的。作者不用树叶,不用羽毛,说明这根短红线在作者心目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为了突出这根红线,让它“成精”,人类甘心退居其次。可是反过来一想,不管是在书中还是现实中,短红线的选择和影响,不也是因为人类吗?
茶道起源于喝茶,剑道起源于砍人,花道起源于养花。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事件,当到达一定阶段甚至是精通后,“道”的意味就出来了。其中的“道”必然让起初的事情变得不一样了。俗话说“成精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画道的起源,对自然事物的描绘应该是首选,比如对山水的刻画,对动物的描绘,而且是怀着一种类似于敬畏之情去做的。虽然不可能处在最初的语境,但是我们可以拥有这样的心态。有了这种心态,我们去描绘某种自然之物和工业产品时,就会有不一样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