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词中的忏悔意识探析
2020-03-03刘宇杰
刘宇杰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作为“洛中八俊”之一的朱敦儒,其“词俊”的称号足以证明他在当时词坛上的名气,后人称其“天资旷达,有神仙风致”,称其词作“清气自不可没”。南渡前朱敦儒自称“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这种蔑视功名、傲视侯王的气度颇具太白遗风,所以朱敦儒青年时期是一位潇洒的漫郎。但是靖康之变的狂潮将其抛卷到亡国离乱的现实当中,朱敦儒不得不抛却诗酒风流的名士生活,从而走上一条为社会现实奔波的道路。朱敦儒是颇具宋代文人对国家和社会的使命感和关切之情的,这使得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变成了一个慷慨激昂的志士,但是无奈权奸小人当道,朝廷不思抗战,使得朱敦儒“有奇才,无用处”,在宦海浮沉十多年之后,最终被罢官。晚年的朱敦儒又重新回归到隐士的生活,任性逍遥,但是在他七十五岁时,秦桧当国,不可一世,强制起用朱敦儒做了学官,虽然朱敦儒是迫于形势为之,但是当时和之后的学者都对此大加议论,朱敦儒本人也以此为痛。朱敦儒词作现存将近250首,题材内容丰富,早已引起相关学者的注意,关于朱敦儒其人其词的研究成果也较为丰富,但是却几乎没有学者关注到朱敦儒部分词作当中隐含着的悔恨意识,这种意识既有首次出仕做官看清社会现实之后渴望重返山林、悔不该出仕的心态,也包含着晚年受形势所迫再次踏入官场导致晚节受议的后悔心情。因此,在关注朱敦儒词作隐逸放旷的风格时,也不能忽视其中的哀伤孤寂的情调,特别是中后期词作当中闪现过的忏悔意识,这种意识在其词集《樵歌》中是有多方面的体现的,比如希真词当中经常出场的意象诸如梅、月、云等,前期词作中更多的是自己闲适生活的见证者、陪伴者,但是在一些词作中却未尝不是自身品格气节的代言者、重申者,悔意的传达者。希真中后期词作当中有很多对于神仙、仙境的描写,体现出对于现实世界的逃离,具有浓厚的虚无色彩。此外希真词当中还有很多作品体现出一种自我戏谑和耽于享乐的思想,这也很有可能是作者悔恨意识困扰之下的一种自我宽慰。对希真词忏悔意识的解读,使得我们能看到这位身处时代烽火当中的词人更加复杂、矛盾、幽微的灵魂,看到一个更加立体的词人形象。
一、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忏悔意识
相较于中国文学而言,忏悔意识显然在外国文学中占据着更加显著的地位,原罪意识作为神圣的宗教意识始终禁锢着许多西方作家的思想并在他们的作品中有所体现,然而提到中国文学中的忏悔意识,在学者中似乎是存在一定争议的,大部分学者秉持的是“中国文学忏悔意识缺乏论”,如刘再复、林岗合著的《罪与文学》中,就提出由于中国思想、文学传统的局限,使得中国文学传统中的忏悔意识较为薄弱或者说是欠缺[1]129,这种说法获得了很多学者的支持。基于此种观念,学者在研究中国文学忏悔意识的时候,也多是转移目光,从忏悔资源丰富的西方文学中找寻中国文学忏悔意识的源头,陈思和先生在《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一书提到:“中国新文学发展中的忏悔意识,一开始更多地还是来自西方,而且,它与西方文化发展中各个阶段的忏悔意识都保持着密切的血缘关系。”[2]345在这里就阐释了中国新文学忏悔意识的西方渊源,但是我们不得不怀疑在博大而深厚的中国思想文化理论体系当中是否唯独缺少忏悔意识的因子,是否可以以西方宗教观念主导下的文学忏悔意识来统观中国文学中的忏悔意识,以此来得出“中国文学忏悔意识缺乏”的结论。
事实上,中国新文学当中显露出来的忏悔意识不仅仅是横的转移,也有纵的继承。中国新文学当中闪耀着的忏悔意识已经受到许多学者关注,比如在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中的“我”也无意中吃过自己妹子的几片肉,也是几千年来吃人队伍当中的一员,从而深受折磨而内心挣扎痛苦。巴金先生在其晚年作品《随想录》当中,以超凡的知识分子的勇气来直面自己灵魂的裂痕,在痛苦的回忆中完成深刻的反思,也正是因为他敢于说真话、勇于忏悔而赢得了人们格外的尊敬。部分学者受到新文学忏悔意识的启发开始不自觉的往前溯源,关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忏悔意识和文化意蕴。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忏悔意识不仅渊源有自而且历史悠久,“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3]153这里已经点明禹和汤两位君主遇到事情能够进行自我反省并归罪于自己。儒家也常言“吾日三省吾身”、“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4]1这些相关表述当中都充满着反省意识和对忏悔行为的肯定。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忏悔意识更加直接而明确,鲁迅先生曾言:“但据本书自说,则仅乃如实抒写,绝无讥弹,独于自身,深所忏悔。”[5]150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中的《论<红楼梦>的忏悔意识》也专章进行了论述,认为《红楼梦》是真正意义上的忏悔文学,是一部伟大的忏悔录[1]206。
即使是诗词领域也能发现对忏悔精神丰富而独特的表达。诗歌虽然长期处于正统地位,并且受到“诗言志”传统对于诗歌内容选择的潜在性指向和引导,表现的多是一些宏大的诗旨,但是对于反省、忏悔这种较为自我化的幽微情感的表述也是常见的,例如身处易代之际的吴伟业,仕明而明亡,不愿仕清又不得不仕清,饱受关于名节的非议,其诗歌当中就时现痛失名节的悲吟,“忍死偷生廿载馀,而今罪孽怎消除”,这实在是一曲心灵忏悔的悲歌,包含着悔恨与自赎的真情。相较于诗歌,似乎难登大雅之堂的词中所流露出的忏悔意识更加丰富一些,许多词人都在这长短错落的语句中袒露和剖白自身的悔意。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作中就充满着对于自己人生的反思以及灵魂的叩问,因之带有浓厚的忏悔意识,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评曰“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6]5,就点明了后主词受到宗教因素的影响而体现的罪感。而逍遥于山水但又被迫踏入官途的朱敦儒,在他的词集《樵歌》中也经常传达出因有违本性和晚节依违而产生的忏悔情绪,即使是在他表现平静生活情态的词作中也时时有失衡、矛盾、悔恨心理的表现,对希真词忏悔意识的探讨显然能够帮助我们更加全面地认识朱敦儒的词作全貌。
二、希真词悔恨意识之缘起——双重矛盾心灵的碰撞
朱敦儒词作中闪现出来的悔恨意识是在挣扎与超脱的二重矛盾心理当中酝酿出来的,葛兆光先生曾说:“在宋代词人中,朱敦儒算是最复杂、最矛盾、也是最叫人难以捉摸的人物之一。”[7]54-56朱敦儒历经南北宋数朝,人生也经历了由不羁的名士到向权奸低头的衰翁的转变,他钟情于风流享乐,却又割舍不下时事纷扰,他渴望跳出红尘,又深受污名困扰。朱敦儒在词学创作中显然吸收了苏轼抒情自我化的传统,通过词作展现着自我的人生体验,所以他在词作中展示自我生命历程、显现自我的心灵世界,也剖白着自己的忏悔意识。
(一)隐逸之志与被迫出仕
出身于官宦世家且家境殷实的朱敦儒青年时期在洛阳度过了一段潇洒疏狂的生活,其生活习惯及行事作风决定了他早期词作的整体面貌,所以他南渡之前的词作中多表现自己纵乐狎妓、诗酒风流的惬意生活,他“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好景何曾虚过”,又“生长西部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这些都是朱敦儒早年生活在繁华的洛阳诗酒行歌、旷放不羁生活的真实写照。“花满金盆,香凝碧帐,小楼晓日飞光。有人相伴,开镜点新妆。脸嫩琼肌著粉,眉峰秀、波眼宜长。云鬟就,玉纤溅水,轻笑换明珰。”①(《满庭芳》)其中“金盆”“波眼”“玉纤”等词语的使用颇具花间遗风,词作整体风格上呈现出香软绮艳的特征。
朱敦儒早期词作虽充斥着诗酒美人的描绘,但实际上他还是一个疏放且追求人格独立的隐士形象,他不屑功名利禄,蔑视王侯将相,“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莫笑衰容双鬓改,自家风味依然”,这些都可以看作他的人生宣言,也体现了他对“乘风弄雪”的隐逸闲适生活的坚守。然而,金兵挥师南侵,使朱敦儒从洛阳的温柔乡里跌入到南退的难民潮当中,“狂踪怪迹。谁料年老,天涯为客”, “如今著处添愁,怎忍看、参西雁北”,愁情与无奈可见一斑。“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漂泊的孤独感、恐惧感自是想见。
现实虽残酷但又不能完全漠视,南渡时期又确实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时代的剧变使得朱敦儒由一个静穆安逸的名士变成了金刚怒目的战士,虽然之前朱敦儒拒征不起,但是官府的接连征召和友人的再三劝说,最终唤醒了他对于社会苍生的责任感和建功立业的上进心,朱敦儒不得不重新选择人生道路,开始自己的仕宦生涯,希望能有一番作为,“除奉天威,扫平狂虏,整顿乾坤都了”。时代呼唤英雄,但是英雄的理想、意志又往往不能在现实中得到完全的伸展,王兆鹏就说:“这是一个需要英雄、也产生过英雄的时代,同时又是英雄们‘有奇才,无用处’的时代。”[8]67朱敦儒对于此种社会现实也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有奇才,无用处,壮节飘零,受尽人间苦”,这就产生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龃龉、冲突,“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朱敦儒也因此透露出了自己轻率入世的后悔,如:
新来省悟一生痴。寻觅上天梯。抛失眼前活计,踏翻暗里危机。莫言就错,真须悔过,休更迟疑。要识天苏阤味,元来只是黄齑。(《朝中措》)
词中写道本来想尝一尝“天苏”奇特的味道,哪知道竟然是苦涩的“黄齑”,鲜明地体现了词人入世之后感到的悔恨之意。
可见,朱敦儒青年时期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名士,生活潇洒从容,但南渡的硝烟摧毁了他理想的隐逸生活模式,选择了积极进取、兼济天下之路。但是生活和命运的道路不能由自己抉择,社会的统治力量又无情地扼杀了其仕进和报国之路,使其饱尝个体和社会的双重压抑。朱敦儒对自身的人生状况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深感出仕的挫折与无力,也在词作中表达了悔于出仕之意。
(二)重返自然与失节之痛
南渡词人的压抑和苦闷不仅有对自身命运的哀叹,更多的表现为个体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冲突[8]84,壮志未酬,宏图未展,但是已经英雄末路、无力作为。对外部环境的失望促使文人们更加关注内心精神世界的充实和扩充,他们渴望远离惊心动魄的战火硝烟,隐居于深山密林当中,为心灵寻找一方避难之所。
被迫退隐的朱敦儒,在对社会现实的失望、理想的幻灭、痛苦的挣扎中一直渴望能找到精神的解脱之路,选择将自己满目疮痍的心灵寄托于山水之间。告老辞官之后,选择隐居于嘉禾,置时事于度外,重新回归一种疏放闲逸的生活,如: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许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西江月》)
词中就表达了世事难测、命不由我、不必过多计较之意,只需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可以了,感情是较为疏狂的,但是如果仔细探究朱敦儒前后期以山水或者隐逸为主题的词作,就会发现词人晚年虽然又重归自然,但并非词作只关乎风月不见家国之思,而是除去前期词作的疏狂飘逸之外,又多了一些哀伤孤寂的情调,还偶见愤激不平之气,如:
元来老子曾垂教。挫锐和光为妙。因甚不听他,强要争工巧。只为忒惺惺,惹尽闲烦恼。你但莫、多愁早老。你但且、不分不晓。第一随风便倒拖,第二君言亦大好。管取没人嫌,便总道、先生俏。(《忆帝京》)
这首词作表面上是说悔恨自己做事过于认真,没学会和光同尘的人生态度,因此惹了很多烦恼,实际上词作意在揭示当时的南宋朝廷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具有很强的讽刺意味。
朱敦儒本想安于归隐、了此一生,但是世事难如人愿,秦桧用希真之子胁迫朱敦儒重新出仕,此时秦桧当国,权利不可一世,朱敦儒以75岁高龄再次为官,《宋史》的说法是“老怀舐犊之爱,而畏避窜逐”,尽管只有短短的18天朱敦儒就再次致仕,但是他却因此饱尝唏嘘之苦,甚至还有人作诗嘲笑他“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如今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着眼看”[9]96。朱敦儒的隐逸光环也蒙上了失节的尘埃,他的作品在后世的流传也曾一度受此影响,这对他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在他隐逸之后的词作中也经常流露出悔恨之意,如:
元是西都散汉,江南今日衰翁。从来颠怪更心风,做尽百般无用。屈指八旬将到,回头万事皆空。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西江月》)
一生竭尽全力却一无所有,往事不堪回首,“从来颠怪更心风”更是饱含着深刻的懊恼之意。
朱敦儒词中的悔恨意识源自他矛盾心灵的推拉和撕扯,早年时期本无意于仕进之路,只是来往于其中,徜徉于上林之梦,但是国家正处于危急关头,社会在呼唤英雄,又不得不起来承担责任、发挥作用。但是这是一个个体与社会有着激烈冲突的时代,外部力量的挫折远比想象中的强大,有所作为的愿望终归于幻灭,朱敦儒在内在之苦闷与外在之挫折的交锋下终于深感出仕未必是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因此深有悔意而选择重归自然,但是又被秦桧重新起用并且还背上了投靠权奸的骂名,这使得朱敦儒内心受到了更加深刻的煎熬,对此也不乏悔意,“浮生虚假,昨日梅花今日谢”。所以,矛盾、苦难的社会铸就了词人矛盾的心境和复杂的词境[10]76,他的内心始终交织着矛盾、痛苦、悔恨等种种情绪。
三、悔意愁情谁与共——希真词悔恨意识之表现
朱敦儒词作中展现的悔恨情绪一部分来源于出仕之后悔于出仕,另一部分来源于归隐之后又再次出仕,这两种悔意在其作品中通过不同的表达方式呈现着,其中主要体现在意象的选取与情感的寄托、神仙世界的营造和虚无观念的展现,以及自我嘲谑和享乐哲学的传达。
(一)“念底梅花总是愁,酒尽人归去”——独特的物象与寄托
托物言志是中国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艺术手法,作家们将自己独特的情感附着在事物上,通过艺术化的手法得到一种审美化的表达,外在事物也因此变得更加个性化和情感化,从而呈现出别样的光彩。宋代词人们就很注重词作中意象的选取和物象的咏叹,王兆鹏先生就曾将宋代的咏物词归纳为三种范式,分别是北宋前期咏物词的非我化、北宋中后期咏物词的情感化和南渡时期咏物词的个性化[11]168-183,而朱敦儒词中所咏之物的选择与南渡时期咏物词自我化、个性化的整体走向是相呼应的,他也经常在咏物的过程中吐露自己的悔恨之情。
“梅”这一意象在希真词中出现的频率是颇高的,而且贯穿于希真词创作的整个过程,可以说是朱敦儒心路历程的见证者,也是其悔恨情绪的承载者。“玉楼金网墉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在朱敦儒前期的词作当中,“梅”意象的出现并不多而且大都只是其潇洒生活的点缀品,亦或是其孤傲个性的代名词,但是到中后期词作当中,“梅”出现的频率明显增多,而且多是一种自我化的呈现,通过梅品来写人品,比如:
见梅惊笑,问经年何处,收香藏白。似语如愁,却问我何苦红尘久客。观里栽桃,仙家种杏,到处成疏隔。千林无伴,淡然独傲风雪。且与管领春回,孤标争肯接,雄蜂雌蝶。岂是无情,知受了多少凄凉风月。寄陇程遥,和羹心在,忍使芳尘歇。东风寂寞,可怜谁为攀折。(《念奴娇·梅词》)
这首词想象极其巧妙,运用拟人的手法,将梅当作自己的老友,采用问答的形式来结构词作,自己虽想“独傲风雪”,但却不得不忍受“凄凉风月”,久久在“红尘”中挣扎,这实际上就正面点明了自己入世受挫后的心态,暗含着词人对走上仕途之路的无奈和悔恨之情。又如:
西真姊妹。只这梅花是。乘醉下瑶池,粉燕支、何曾梳洗。冰姿素艳,无意压群芳,独自笑,有时愁,一点心难寄。雪添蕊佩。霜护盈盈泪。尘世悔重来,梦凄凉,玉楼十二。教些香去,说与惜花人,云黯淡,月朦胧,今夜谁同睡。(《蓦山溪》)
此首词作主要是咏叹梅的品质,希真姊妹是指天上的仙女,词人在这里将梅看作是仙女的化身,无疑是在咏叹梅的高洁淡雅,而且梅姿态“素艳”,虽然无意艳压群芳,但是难以为人所理解,愁心难以寄托。词人在此巧妙地通过梅的处境来暗示自己的遭际,借梅来表白心迹,“尘世悔重来”一句更是直言悔意,表达自己内心的隐痛。此外还有“曾为梅花醉不归”“休共梅花同晓”等,在词作中不厌其烦地对“梅”进行咏叹,这既是对梅包含的高洁品格的咏叹,也未尝没有通过咏梅来传达悔意、自证清白的深层内涵。
除咏梅外,希真词中也出现了许多其他的意象,比如说雁、月、莲、桃花等,当然对这些意象的描写过程中也有对于悔恨意识的传递,如:
灼灼一枝桃,粉艳天然好。只被春风摆撼多,颜色凋零早。 结子未为迟,悔恨随芳草。不下山来不出溪,待守刘郎老。(《卜算子》)
这里写得是生长于深山之内、埋没于荒草当中的桃,尽管它外表粉艳而且结子不迟,但是却不被人所知,纵然如此,它也依然愿意独处在这深山当中,在这首词当中就体现了朱敦儒善于反思与忏悔的品格。
希真词当中选取的意象往往是词人传达主体人格的精神载体,而且即使是同一意象,在词人词作的不同时期传达的情感内涵也大不相同,所以词人也往往将自己的悔恨之意借助这些自然物象给予曲折的传达。
(二)“群仙念我,好人间难住”——现世逃离与神仙世界
在现实社会感受到的复杂与污浊、厌弃与悔恨,使得朱敦儒通常在词作中营造一个神仙世界,使得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情感得到寄托、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得到宣泄,体现了超现实的情感愿望。
事实上,朱敦儒前期的词作中就已经出现了自我神仙化的描写和对于仙境的展现,年少时期的朱敦儒悠游于名士与隐士之间,受到道教思想的影响,生活闲适疏狂,性格独立自由,随心任运,颇具神仙之趣,“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嫦娥是故人”、“素娥传酒袖凌风”,朱敦儒显然在词中展现的是仙化的自我形象,可以和仙人交友饮酒,甚至还可以“肩拍洪崖, 手携子晋”,“为传王母金篆,祝千岁长生”,这些仙化自我的描写中暗含着自己的超凡脱俗的人生追求。而当他受官场之累,被世俗羁绊,“尘世悔重来,梦凄凉玉楼十二”,感受到入世之悔后,他更希望逃离现世之苦,回归美好的仙界,如:
凭月携箫,溯空秉羽,梦踏绛霄仙去。花冷街榆,悄中天风露。并真官、蕊佩芬芳,望帝所、紫云容与。享钧天、九奏传觞,听龙啸,看鸾舞。 惊尘世,悔平生,叹万感千恨,谁怜深素。群仙念我,好人问难住。劝阿母、偏与金桃,教酒星、剩斟琼醑。醉归时、手授丹经,指长生路。(《聒龙谣》)
词作上阙写词人摆脱尘世的羁绊,来到了清冷高洁的仙界,生活无拘无束,下阙写词人遭受的种种尘世之痛,千般悔恨,万般无奈,也正是因此,词人才选择了游仙之路,词作充满了浪漫想象的色彩。除了对仙境的描写,词人也将所咏之物进行仙化的处理,比如“西真姊妹,只这梅花是”,“西真”本是指天上的仙女,这里用来指代咏叹的梅花,暗示了梅花的赋性,再如:
人间花少。菊小芙蓉老。冷淡仙人偏得道。买定西风一笑。前身原是疏梅。黄姑点碎冰肌。惟有暗香长在,饱参清露霏微。(《清平乐·木犀》)
词中“木犀”是桂花的别称,说它的前身是“疏梅”,不仅在花少的时间绽放,而且还冰肌暗香,体现了其孤高独放的清高品质,而且还称其“冷淡仙子”,赋予了桂花一种“神仙风致”。
因此,朱敦儒在词作中充满了一种谪仙意识,他有意识的逃离现世,进行神仙世界的幻想,在词作中,他不仅将自己所咏的自然物作仙化的处理,而且词中的自己也成为了仙化的人物,同时还描绘了虚拟的仙境,通过仙界与尘世的对比,传达出对于尘世的无奈与失望以及自己误入尘世的懊悔。
(三)“试看何时有,元来总是空”——无意超脱与虚无观念
词作中自我的仙化以及对于仙界的描绘无疑是出自对现世的逃离,但是神仙世界毕竟只是存在于自己的幻想当中,所以一旦理性意识回归,尘世挣扎之苦与失节以事权奸之痛便重新袭来,所以这种游仙生活便也会受到词人的否定,所以在词人晚年的词作中不是有意超脱尘世、向往仙界,更多的弥漫着一种无意于超脱、安于尘世的消极思想,“何如且在人间”。
晚年的朱敦儒,他的赤子之心,他的痛心疾首和愤世嫉俗都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消磨殆尽,他的词作中更多的充斥着虚无感,而且常常在词中咏叹梦,如: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西江月》)
词人在这里用“春梦”来指代世事人生,说明人生短暂,世事如烟,用“秋云”说明人情之凉薄,并且接着说人生有命,无需劳心,这看似宽慰之语实际上也暗含着自身命运的难以把握之感,词人也正是通过梦来写人生之虚无。希真词涉及梦的词作有很多,如“把人间、如梦深省”(《桂枝香》)、“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西江月》)、“个是一场春梦,长江不住东流”(《朝中措》)等。词人深感“人生如梦”,但是却无法从梦中寻求精神解脱,就只有在梦的咏叹中走向消极避世。
除了对“梦”的描写之外,词人还往往在词作中表达人生与万事的虚空,充满一种幻灭感,“回头万事皆空”。如:
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符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计许多般事。也不祈仙,不侯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念奴娇》)
词人显然已经从现实世界中超脱出来,碾碎愁情悔意,不求仙,不拜佛,也不学孔子,无需计较,懒得相争,这一切都是虚空,视生活如逢场作戏,这是词人晚年对现实失望之后的愤慨之情的流露,也是自己晚年的一种生活态度,“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但是其中包含的消极思想也是无法回避的。
朱敦儒发现幻想中的仙境也无法使自己的内心得到长久的栖息之后,便又从仙境中跌入到尘世当中,只是此时已无意于超脱尘世,而是选取虚无的态度来面对生活,无所谓仙佛,也无所谓痛苦和悔恨,冷眼旁观,将一切都置之度外。
(四)“风景争来趁游戏”——自我嘲谑与享乐哲学
除了对于生命的消极、虚空的态度之外,朱敦儒还将命运的捉弄、人生的悔恨彻底放开,将痛楚与不甘化作对命运、生活的嘲讽,因此在朱敦儒晚年的词作中还弥漫着自我戏谑以及耽于享乐的人生态度。
朱敦儒晚年的思想是非常复杂的,他渴望建功立业的抱负没有完成,也失去了重新定位自己价值的机会,他苦苦徘徊却无可归宿,努力超脱内心的煎熬和矛盾,除了上文提到的游仙、虚无意识之外,还在词中充斥着一种自我戏谑,如:
先生馋病老难医。赤米餍晨炊。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里黄薤。肥葱细点,香油慢焰,汤饼如丝。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朝中措》)
这首词极富嘲谑意味,词人开篇调侃说自己年岁已高,恐怕馋病已经难以医治了,接着由嘴馋引出了“赤米”“白菜”“黄薤”等食物,还提及了美味的汤饼,词人脱离官场回归田园之后的隐居生活可见一斑,“两顿家餐三觉睡。闭着门儿,不管人间事”。《减字木兰花》词:
无知老子,元住渔舟樵舍里。暂借权监,持节纡朱我甚惭。不能者止,免苦龟肠忧虎尾。身退心闲,剩向人间活几年。
词作开篇“无知”二字,已经暗含自己对于入世做官的愧悔之意,接着说明做官与自己之前“渔舟樵舍”的生活是相违背的,“我甚惭”更是直言自己的悔意,而“身退心闲,剩向人间活几年”则是说致仕归隐,心闲了还可以益寿延年,实际上此处传达出了对自己乞归去官一事的自我解嘲之意。
除了自我嘲谑以外,朱敦儒晚年的词作中还有及时享受生活、及时行乐的情感表达,通过一种游戏的态度来达到消解悔恨懊恼意识的目的,寻求心灵的宽慰:
我不是神仙,不会炼丹烧药。只是爱闲耽酒,畏浮名拘缚。种成桃李一园花,真处怕人觉。受用现前活计,且行歌行乐。(《好事近》)
此词语言通俗,情感直接,自己不信佛不求仙,只“爱闲耽酒”,喜欢目前且歌且乐的生活。再如:
纱帽篮舆青织盖,儿孙从我嬉游。绿池红径雨初收。秾桃偏会笑,细柳几曾愁。随分盘筵供笑语,花间社酒新篘。踏歌起舞醉方休。陶潜能啸傲,贺老最风流。(《临江仙》)
这首也是词人晚年的词作,写自己与儿孙嬉游,“踏歌起舞”,一醉方休,如同陶渊明与贺知章一样逍遥于园林。然而如果仔细探究,朱敦儒晚年词作中体现出来的享乐意识已经不同于他前期词中的由内心迸发出来的旷达与洒脱了,后期词作中的疏放有时候已经近乎于一种颓放了,近人薛砺若就曾评价朱敦儒是“南渡前后最大的一位颓废派词人”[12]213。
词人朱敦儒的心中始终激荡着双重矛盾冲突,他虽乐于嗜酒享乐,自由清狂,怎奈山河巨变,四处漂泊,慷慨激越之情萦绕于心。为官期间,词人承担家国职责,但是现实的压抑以及壮志的难以实现,使得他的词作当中始终弥漫着一种哀伤沉郁之思。晚年被迫罢官,心中之哀怨一直挥之不去,接着又面临着失节的指责,这使得朱敦儒彻底失去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所坚守的精神依托,内心始终充斥着悔恨意识。
对于词人朱敦儒来说,词境亦是心境。朱敦儒的词作中不仅记录着词人的人生历程,也承载着词人的复杂情感,可以从中窥见一个始终在挣扎与超脱中徘徊游荡的词人形象。与此同时,朱敦儒也善于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也敢于对自己的选择和过失进行剖析与忏悔。朱敦儒的词作中对于意象进行了精心的选取,而且词作常常表现出对于虚幻的神仙世界的向往与追求,还有人事虚无之感以及对自我的嘲谑等等,无不闪现着一种自我化的悔恨意识。
因此,对于朱敦儒词中悔恨意识的分析与解读,使得我们拥有一个新的角度来切入朱敦儒词作的研究,而且能更深入地了解在时代浪潮激荡下的一代知识分子内心的苦闷与矛盾,也更有利于全面系统的观照南渡词风。
注 释:
①本文所选朱敦儒词均出于《樵歌校注》一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下文不再一一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