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蕴章的“词史”观
2020-03-03刘雨佳
刘雨佳
王蕴章(1884-1942),字莼农,号西神,别号二泉亭长、鹊脑词人、西神残客、红鹅生、洗尘、窈九生等,是民国沪上文化名流。他身份具有一定多样性,既生于翰林之家,继承家学,又通晓英文,曾游历南洋;既是一名报人,曾任《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编辑,又擅长小说、词章、骈文创作。
王蕴章最为擅长的当属词章。词学活动方面,从南社到淞社、舂音词社,他一直积极活跃于此类文学社团之中,尤其是作为舂音词社主将,参与了词社每一次集会。词作数量方面,据陈水云《王蕴章词学的传统性与现代性》一文统计,王氏词作数量在柳亚子所编《南社丛刊》中可排第五,在胡朴庵所编《南社词选》中可排第二。词学著述方面,专著有《词学》,词话有《梅魂菊影室词话》《秋平云室词话》《词史卮谈》(未完)《梁溪词话》(已佚),单篇文章有《词学一隅》,种类颇丰。时人蓬壶在《续小说家别传》中评价他“善填词,作小说,亦以词彩擅长,楚楚有致”。〔1〕可见,其词彩之美甚至影响到小说创作。
然而,由于一贯被目为鸳鸯蝴蝶派作家,所编报刊亦被划入“礼拜六”派,王蕴章的词学思想一直遭到冷落。王蕴章几种词学著述中,《词学》最具系统性,已初步具备现代学术著作的基本架构,然而书中观点基本因袭常州词学,略无创见。而王蕴章词学思想中最具特色也最为其所重视的应为“词史”观,酝酿于《词学》中,经由几种词话及单篇文章逐渐明晰完备,展现出这位新旧过渡时期文人对以传统文体承载时代精神的思考。
一、“词史”理论历史溯源
本文所言的“词史”概念,并非文学史意义上的词体发展历史,而是清代词人受“诗史”理论的启发而逐渐形成的“词史”理论命题。因此,欲追溯“词史”理论,首先应明确“诗史”理论。
“诗史”一词最早见于孟棨《本事诗》,其中言及杜甫“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2〕可见,“诗史”是针对杜诗“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的纪实性与叙事性而言的,意在褒扬杜诗以诗纪史、反映现实的家国情怀。其后,“诗史”说在宋代蔚为大观,甚至成为对诗歌的最高评价,在明代却多遭非议,直至明清易代之际又为黄宗羲、钱谦益、吴伟业等学者诗人重新推崇,清人的“词史”意识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生成的。
清代最早提出“以词存史”主张的是陈维崧,在《词选序》中他曾言:
客亦未知开府《哀江南》一赋,仆射“在河北”一书,奴仆《庄》《骚》,出入《左》《国》,即前此史迁、班椽诸史书未见礼先一饭,而东坡、稼轩诸长调又骎骎乎如杜甫之歌行与西京之乐府也。盖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为经为史,曰诗曰词,闭门造车,谅无异辙也……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3〕
此处是陈维崧对自己“存经存史”的选词标准作的一番阐释。他将庾信《哀江南赋》、王袌《渡河北》与《庄子》《离骚》《左传》《国语》相比,又将苏轼、辛弃疾的长调与杜甫歌行体诗歌以及汉乐府诗歌作比,意在指出有价值的诗、词、赋与经、史只有文体之别而无旨归之异,因此,选词必要以“存经存史”为标准,方能体现词体之价值。
与此同时,大批易代之际直至顺康之时的词人词作也都流露出这种意识,如吴伟业、云间诸子、龚鼎孳乃至阳羡、浙西二派执牛耳者陈维崧与朱彝尊,词作中都多有纪史事、感兴亡、抒忧怀的内容,客观上达到了陈维崧所谓“存经存史”的标准。
然而,随着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浙西词派以清空醇雅词风适应升平之世而主导词坛风气,忧时愤世之词又渐渐在词坛中淹没了声息。直至嘉道时期常州词派崛起,“词史”才作为一种明确的主张重新被周济提出。周济的“词史”说见于《介存斋论词杂著》:
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4〕
此处周济的“词史”论是建立在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传统之上的。这里的“史”,等同于“见事多,识理透”的“后人论世之资”,而要达到“见事多,识理透”,即需把由衷之言通过感慨寄托的方式表达于词作中,所谓“感慨所寄”者,无非士人面对盛衰变迁产生的济世之志、忧生之嗟、独醒之心。故“词史”此处虽然与社会历史关联亦十分紧密,根本而言乃指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史、心灵史,用詹安泰的话来说即“能于寄托中以求真情意,则词可当史读……作者之性情、品格、学问、身世,以及其时之社会情况,有非他种史料所得明言者,反可于词中得之也”。〔5〕
常州派后学谢章铤于其《赌棋山庄词话》中更进一步,提出词家于“鸿题巨制,不敢措手”〔6〕的问题,强调填词立意须高,应有“拈大题目,出大意义”〔7〕的意识。同时,代谭献则在其词选《箧中词》中以具体词评的方式对周济的词史观进行了进一步阐发,《复堂词话》中评蒋春霖《水云楼词》“为倚声家杜老”的观点更是广为时人所接受。
及至民国时期,朱祖谋及其代表的彊村词派沿常州派余绪,亦推崇意内言外的比兴寄托,朱祖谋被王蕴章等推举为舂音词社社长,王氏的“词史”观正是在其影响下酝酿而成。
二、王蕴章“词史”观的形成构建
王蕴章对“词史”的论述遍及全部词学著述及单篇词学文章,其“词史”观是随着认识的不断深入而逐渐明晰的。
1.“词史”意识的萌芽
《梅魂菊影室词话》是王蕴章最早创作的一部词话,以“莼农”“鹊脑”“西神”“红鹅生”等笔名连载于报刊。该词话体量不大,仅33则,主要流露出文人雅士对风雅逸趣的青睐,且常常以清词丽句细细摹写作者赏玩之心情。如评黄韵珊《倚晴楼诗余》“倘于风清月白时,令解事双鬟,着杏子单衫,薰都梁茉莉,静坐花阴帘角间,倚紫玉箫,曼声歌之,不啻听一声《河满》也”;〔8〕又评赵秋聆《香清酒醒词》“余初学为词,喜其清圆流丽,辄诵不去口。旋觉其山温水软,一壁无余,非如小李将军之画楼台金碧,步步引人入胜也,乃屏不复观”;〔9〕又评《枝安山房词》中的小令“清圆流丽,脱口如生,所谓尝一滴知大海味也”。〔10〕此类评赏之词,亦风雅绰约,丽句频出,不愧“以词彩擅长,楚楚有致”的评价。
然而,即使在早期崇尚风流雅趣的零碎词话中,王蕴章也两次表现出对以词录史纪事而寄托感慨、反映现实的“词史”意识的关注。
其一是记载道光朝曹太傅为官事迹,并录无名氏二首以词纪太傅政治生涯之《一剪梅》,词云: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其一)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其二)〔11〕
二词叙写曹太傅因政治生涯圆融恭谨而官运亨通事,与一般或怜风弄月或抒情言志之词迥然不同,全为录实事,写真人。而王蕴章对二词并非简单辑录,亦补充相关史事,即曹太傅家世业鹾,当学生陶澍欲根除贩私盐之弊而有所踌躇之时,却毅然说出“茍利于国,决计行之,无以寒家为念,世宁有饿死宰相乎?”〔12〕的掷地有声之言。由此,曹太傅的铮铮骨气与词中圆融谦恭相补充,使其词中的形象更为真实立体。
其二是摘录评述跌宕多姿、志存慷慨的《龟峰词》。《龟峰词》是南宋辛派后劲词人陈人杰的词集,集中全用《沁园春》调,寄托慷慨激越的报国杀敌之心与忧国伤时的愤懑之情。王蕴章十分重视集中的感时伤怀之情,评曰:
枭雄感慨,直摩稼轩之垒。余亦皆感怀君国而作,盖南渡后伤心人语也。后有禹金跋云:“词多哀愤,时作壮语,略似辛稼轩。南宋国事,以付葛岭贾浪子,而疏远之臣有怀如此。”千载兴慨,可谓龟峰知己矣。〔13〕
以上两则词话,前者重视以词体纪史纪事的实录精神,后者重视以词体寄托家国感慨、易代迁逝之悲,虽还未点出“词史”这一命题,已隐约具有“词史”意识。而满纸风雅之间有此金石之声,亦足以引人注目。
王蕴章撰写《梅魂菊影室词话》之时,正值两次主编《小说月报》的间隙。据其《十年说梦图自叙》所言,其办刊宗旨乃“溯丛书于笠泽,雪纂为劳;拟酬和于西昆,风流未歇”,〔14〕可见这一时期文士风雅之心是其思想意趣之核心,这也反映到了他的词话撰作之中。而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12年辛亥革命如火如荼之际,王蕴章便关注革命,顺时应势在《小说月报》辟出专栏刊发革命诗篇,可见他并非一个纯粹流连光景、闲散度日而不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风雅词客,这也为后来其“词史”观的形成埋下了种子。
1919 年崇文书局《词学》出版,分溯源、辨体、审音、正韵、论派、作法六个板块,是王蕴章对传统词学思想脉络的大致梳理。其中作法这一板块论及咏物词,是王蕴章词学著述中第一次使用“词史”这一概念,即:“感怀节序,亦以有所指咏,能备词史为佳。”〔15〕该书虽然也未对“词史”概念进行进一步阐发,但可知其已将周济词学中的“词史”理论当作一个既定的成论接受并加以运用。同时,王氏于《词学》中强调咏物词“要收纵联密,用事合题,尤不可无谓而作”。〔16〕此时其词评虽旨在阐明咏物词重意内言外,寄托遥深的传统常州词学,但其评王半塘咏烛《鹧鸪天》“此词上半阙自写感慨,下半阙则所感甚大,哀时危苦之言,随处流露,而与烛字本题仍不脱不粘,能入能出,自是斲轮老手”;〔17〕评《庚子秋词》之赋红叶、麟楦词之赋唐花“借题托讽,最得风人之宜”,〔18〕相关论述已与后来“词史”观的专门论述颇为接近,可见其思想萌芽。
2.“词史”观的提出
1937 年上海中孚书局出版王蕴章的《云外朱楼集》,收入《秋平云室词话》,在该词话中王蕴章首次将“词史”这个概念单列一则进行阐释。
《秋平云室词话》合计五则,约四千言,第一则约二千言皆在谈王蕴章的“词史”观,至此其对“词史”概念的基本界定及“词史”观的思维框架已经构建完成,此后对“词史”的认识基本在此框架之内。
《秋平云室词话》甫一开篇,王蕴章即借周济“词史”论曰:“诗有诗史,词亦有词史。”〔19〕继而他即例举杜甫《石壕吏》《兵车行》《南征》《丹青引》,白居易《新乐府》,元稹《连昌宫词》等表现战祸惨酷、吏治恣睢、人事沧桑、伤君忧国的社会现实忧患类诗篇作为“诗史”的代表,并以“名篇巨著,皆足备遗山野史之搜,供金鉴千秋之采”〔20〕总结其特点。即可称为“史”的便是这类著录现实、有补于史的诗篇。之后他例举南渡之际德佑乙亥年间太学生所作的《念奴娇》《祝英台近》二词,逐句对词中感时伤逝、慨叹沧桑巨变之处加以评析注释,并认为“此类词实可为词史之滥觞”。〔21〕最后,王蕴章又对晚近词人词作加以拣择,梳理出王鹏运、郑文焯、邓廷桢、蒋春霖等诸人词作,归为“词史”。
《秋平云室词话》中,王蕴章主要是以“诗史”为标准,将“词史”类比“诗史”,从古往今来已有的词作中发掘符合这种标准的现象,继而勾勒出一条以历史为线索的“词史”脉络。而从其所选评的词人词作之中,我们可以进一步细化这种标准,进而为所谓“词史”类作品作一简单分类:其一是著录现实、以词存史之作,类似诗中的本事诗。如邓廷桢《邓林唱和集》中《高阳台》一词,王蕴章指出“起句云:‘鸦度冥冥,花飞片片。’已明点鸦片二字。广州商人业洋货者,颇为此事与外人通款曲,其最著者曰十三行,故词中亦有“十三行”字样。每读一过,不啻一篇《鸦片战史始末纪》矣”。〔22〕认为该词即可作为广东鸦片战争纪事看待。其二是见事生叹,感时忧世类。如蒋春霖《水云楼词》中《踏莎行》一阕,王蕴章评其“感慨淋漓,不嫌意尽。题曰‘癸丑三月赋’,盖志其劫运转移之时日也,鹿潭亦有心人哉”。〔23〕其三是借古讽今,以刺时事类。如王鹏运《校梦龛集》中《鹧鸪天》四首,王蕴章认为“此四首刺翁同龢、张佩纶等,引古证今,妙造无迹。翁常熟于称寿前数日获谴,孙师郑诗注中言之甚详。读此四词之第一首,可备见当时情事也”。〔24〕其四是托物比兴,兴寄抒怀类。如刘恩黻《绮罗香·咏红叶,用玉田韵》二首,王蕴章点出“皆指清德宗之珍、瑾二妃而言,故有‘夺后燕支’‘夕阳归路’之语。”〔25〕
由此可见,《秋平云室词话》中王蕴章“词史”观是基于词学创作史上的基本现象发掘勾勒而成的,虽然这条历史线索此时还显得甚为粗糙,甚至词人词作的例举仅有南宋和晚近两个时间节点,但其基本的“词史”概念及逻辑线索已较为明晰,可以说他初次尝试了以“词史”概念为标准,构建出一条“词史”史。“词史”一则末尾处,王蕴章还表达了其搜罗符合“词史”标准的词作的愿望,即:“余尝欲搜求此类词,汇为一编,时备观览,似胜昔人集本事之诗,与但为词人作笺注记传者远甚。”〔26〕这说明其后来撰作《词史卮谈》,想法早已酝酿。
3.“词史”观的充实与发展
1941 年,王蕴章分别于《同声月刊》及《民意》杂志发表了《词史卮谈》与《词学一隅》两种词学撰述,“词史”观在二文中均有重要论述。
《词史卮谈》虽然连载未完,但也丰富和充实了王蕴章的“词史”理论,并再一次确立了“词史”理论在王蕴章词学思想中的重要地位。
《词史卮谈》开篇即对“词史”类词作进行了分类,即:
或托物以比兴,如南宋遗民《乐府补题》,以白莲喻伯颜;朱疆村《庚子秋词》,以红药赋瑾妃是也。或借古以讽今,如临桂王半塘词集中读史《鹧鸪天》诸阙,皆记清光绪朝之政事是也。江阴蒋鹿潭生于洪杨之乱,《水云楼词》,多记当时军事。〔27〕
可见,此处明确将“词史”类词作分为托物比兴、借古讽今、记述时事三类,这就较之《秋平云室词话》中混乱零散的例子更为明晰,也使得“词史”概念更成体系。
接着王蕴章又明言其搜罗“词史”类词作的用意,即:
况词史诸作,有系于一朝掌故,吉光片羽,皆遗山野史之馀,血泪墨痕,尽庾信江关之赋。乌可听其湮没,不为揭橥,使词人一片苦心,消沉于红蠄碧血之中,与白杨衰草,同就澌灭。爰就所知,略为诠次。〔28〕
因此,虽则《词史卮谈》未及连载完整,亦可知该著述即如前文所言,乃王蕴章搜罗符合“词史”标准的词,汇为一编,加以评析的撰述。较之《秋平云室词话》仅有的南渡及晚近两个时间节点,《词史卮谈》讨论的“词史”类作品显然更为丰富,就目前所见的两期内容,可了解王蕴章对唐五代至南宋“词史”类作品的梳理品评。如他所提到的包括潘佑为讽谏失淮南而作的《红梅词》,韦庄感飘零流落的《菩萨蛮》四阙,欧阳修刺元祐党祸的《蝶恋花》,《秋平云室词话》中亦略有提及的德佑太学生二词,韩琮起讽谏之用的《杨柳枝词》,谢克家暗伤亡国的《临江仙》,稼轩、白石、碧山三家的兴衰感慨之词等等。
另一篇载于《民意》杂志的《词学一隅》是作者在南方大学的演讲稿,全文将其以往的词学思想作了全面而简洁的概述,可视为其词学思想之纲要。该文前四点词源、词韵、词律、词派与其词学专著《词学》的结构相近,而第五点却加上了“词史”一条,这就使“词史”观从零碎的笔谈文字中抽象成作者词学理论中的重要方面。由于篇幅所限,《词学一隅》中的“词史”一条相较《秋平云室词话》或《词史卮谈》显得较为简短,但也恰好突出了王蕴章的“词史”观最为重视的一点,即时移世变之际的伤怀君国之痛,文中道:
自来亡国之痛,无过于宋。海岛崎岖,孤舟漂泊,崖山之投,并一块肉而不得保。又如北宋之末,二圣蒙尘,后妃嫔女,皆为敌虏,且注明其等第价格,以作赔款之偿。帝王末路,至此止矣!故天水遗民,伤怀君国,其调悉多寄托。〔29〕
其后所举几例也均属此类,包括王沂孙的《高阳台》,姜白石的《暗香》《疏影》二首,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以及以往词话中也多次提及的近人王鹏运、蒋春霖二人词作。
到了1941年,王蕴章已完全不是原先那个追求“风流未歇”之趣的风雅文人了,他愈发强调言之有物,在《词史卮谈》中说:“余尝谓无论诗文辞赋,皆须言之有物。若无谓而作,则月露风云,万牛回首,正复何关宏旨?”〔30〕又在《词学一隅》中说:“诗词切戒无谓而作。弄月吟风,言之无物,切不作可也。诗有诗史,如杜陵之《兵车行》《石壕吏》,白乐天之新乐府,吴梅村之《圆圆曲》《永和宫词》之类。词亦有词史,词至于史,而其道始尊。”〔31〕可见,反复申明“词史”观正是他对词作需有为而作、言之有物的要求。
三、王蕴章“词史”观对常州词派的继承、发展与新变
如前文所述,王蕴章的“词史”观承袭自常州词派周济的“词史”观,那么他的“词史”观是如何与常州词派一脉相承的?又是如何发展深化甚至进而新变的呢?
细读王蕴章的几种词学著作,便会发现其前期专著中《词学》一书及中期《秋云平室词话》“咏物”一则中言及托物比兴,所述内容与所举例子都与后期论及“词史”观时十分相近。
《词学》作法第六曰:
宋人《乐府补题》皆有寄托,如咏白莲,指伯颜也;咏蝉,思君国也。王碧山尤精此体,喜君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以助之,则有眉妩之咏新月;伤君臣晏安不安国耻,天下之将亡也,则有《高阳台》之咏梅;言乱世尚有人才;惜世之不用也,则有《庆清朝》之咏榴花。若姜白石、石湖咏梅《暗香》《疏影》二阕,玉田但赏其隶事之工,用杜诗入妙,不知“胡沙人远,旧恨深宫,哀曲玉龙,春风难驻”,皆直指徽、钦蒙尘异国而言,读宋人词于此等处,最宜体会入微,切莫草草读过。〔32〕
《秋云平室词话》“咏物”一则曰:
咏物词不难于体物浏亮,而难于寄托遥深。《乐府补题》,以白莲喻伯顔,以龙涎喻二圣之蒙尘。香草美人,意在言外。王半塘咏烛《鹧鸪天》云:
百五韶光雨雪频,轻烟惆怅汉宫春。祇应憔悴西窗底,消受观书老去身。花影暗,泪痕新,郢书燕说向谁陈。不知馀蜡堆多少,孤注曾无一掷人。
又《浣溪沙·咏马》云:
苜蓿阑干满上林,西风残秣独沉吟。遗台何处是黄金?空阔已无千里志,驰驱枉抱百年心。夕阳山影自萧森。
借物兴感,最为得体。〔33〕
这两处文字分别成文于王蕴章未提出“词史”观的1919 年与王蕴章甫提出“词史”观但观点还不尽成熟完备的《秋云平室词话》之中。可见,此时因王蕴章的“词史”观还不够成熟,一些相关观点还是作为“咏物词”进行阐发的,而其所谓“咏物词”托物比兴,寄托遥深的特点直接承袭自由张惠言到周济、谢章铤、况周颐一脉相承的“意内言外”“贵乎寄托”的常州派词学观念。此后王蕴章经过深入思考将这一部分纳入“词史”观的阐述之中,可见该部分早先便承袭自常州词派观点,为王蕴章整合进自己的“词史”观之中。
然王蕴章在周、谢、况的观点之上又对“词史”这一概念进行深化并试图借此推动词这一传统文体作出顺应时代的新变。其贡献有三:
其一,将“词史”由一个大而笼统的概念细化为一种词学体裁,对其外延内涵作了详细界定,并指出其与“诗史”理论的相异之处。
清代的“词史”观经由周济、谢章铤、谭献等人的阐发已广为时人所接受,然若作为一种词学理论仍显得过于笼统,而王蕴章则更注重“词史”概念的理论辨析,将“词史”类作品视为词学创作中最为重要的一种体裁,对其加以阐释与界定。
首先他将“词史”与“诗史”作了区分,突出了词体的本体特色。《词史卮谈》中言:
诗史如吴梅村之《圆圆曲》,记吴三桂与陈圆圆事,《永和宫词》,记明思宗宠妃田贵妃事。又如唐白乐天之新乐府,皆于题中标明。词则隐约其词,屈曲其声。〔34〕
可见,王氏认为诗史著录史事,直截明晰,词史则词意微隐,声调婉曲。这种观点虽然直承常州词学,不算新颖,但前人易将“词史”直接视作由“诗史”借来的概念,直至王蕴章始有学人对“诗史”与“词史”作出明确辨析。
由于将“词史”作为词体的一个专门体裁,王蕴章更进一步明确了“词史”类作品的创作方法,即前文所言托物比兴、借古讽今、记述时事三种。以往词人论及“词史”皆是站在鉴赏品评的角度对已有的相关作品进行评析,而王蕴章提炼作法,使其“词史”观更具实践指导意义,对新的“词史”类作品创作大有裨益。
其二,作为生逢世变之际的传统学人,王蕴章首次尝试勾勒一条“词史”史,并试图汇编成册,以飨读者。
王蕴章《词学》一书尚未专门搜集“词史”类作品,但论及晚唐五代动乱时期的词人词作,亦曾言“天宇崩析,彝教凌迟,深识之士陆沈其间,惧忠言之触机,闻俳语以自晦,黍离麦秀,用遣所伤,美人香草,楚櫐所托。其辞则乱,其志则苦。故作者数十人,大抵皆缘情托兴,读其词者,俯仰之际,万感横陈”。〔35〕又言宋人词作之中伤怀君国“最宜体会入微,切莫草草读过”,〔36〕可见同为乱世之人,王蕴章感慨良多,深知此类词作激荡人心的精神力量,着意留心此类作品。
至《秋云平室词话》,已可见其隐约勾勒的“词史”史脉络,而《词学一隅》文虽简短,其所举“词史”作品已从唐五代韦端巳至晚近朱古微、王半塘,显得历史脉络更为完整。
及至《词史卮谈》,如前文所言,为不“使词人一片苦心,消沉于红蠄碧血之中,与白杨衰草,同就澌灭”,王氏将这类作品“爰就所知,略为诠次”,虽然谦虚自言“随笔摘录,未尽珊罔之珍,率意攟摭,聊补金荃之阙”,但审其体例,可知其编次体例大略近于“词史”史,从晚唐五代之后,以时序录“词史”类作品并逐一评析并详解。惜《词史卮谈》连载未完,仅写至南宋,无法将其视作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词史”史。
其三,欲以“词史”之笔承载时代精神,推动传统文体顺时应势,从内部积极变革。
基于以上对“词史”的思索,王蕴章甚至认为能有“词史”之笔便可以词这种传统文体承载动荡巨变时代的时代精神,在《秋云平室词话》他提及:
况晚近以还,世变纷乘,开千古未有之局,历五洲未有之奇。倘能本此史笔,为作新词,不必侈谈“文学革命”,其价值自等于照乘之珠,连城之璧,网里珊瑚,正不必更向海外求耳。〔37〕
王蕴章生逢文学革命如火如荼之际,他这段话并非反对文学革命,而是在积极思考传统文体能否通过自身变革达到文学革命的效果。在他看来,以“词史”类作品为词体的创作主流,既可于千古世变之际反映当下的社会历史,又不必苦心孤诣向海外求索,岂非一举两得?
文学革命之际,陈独秀提出“吾国文艺犹在古典主义理想主义时代,今后当趋向写实主义”,〔38〕王蕴章的“词史”观正是试图以词体内部的变革将我国传统“古典主义”与时代需要的“写实主义”相融合,其最终目的与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们并无二致。
且历史已经证明,纯以生物进化论眼光看待文学自有其弊端,钱钟书于《谈艺录》中便曾指出:
夫文体递变,非必如物体之新陈代谢,后继则须前仆。譬之六朝俪体大行,取散体而代之,至唐则古文复,大手笔多舍骈取散。然俪曾未中绝,一线绵延,虽极衰于明,而忽盛于清;骈散并峙,各放光明,阳湖、扬州文家,至有倡奇偶错综者,几见彼作则此亡耶!〔39〕
可见,王蕴章以“词史”之笔承载时代精神的设想并非阻碍文学现代化的庸妄之见,其“词史”观的构建不仅是对词体本身内倾性的思考,亦是传统文人试图顺应外部时代风云变幻的努力尝试,显得殊为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