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对朱学的扬弃和对王学的归宗
——以《论语遇》为例
2020-03-03唐明贵
唐明贵
(聊城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聊城252059)
张岱(1597—1680),字宗子、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六休居士,浙江山阴(今绍兴)人。他幼承家学,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小学和舆地学,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四书遇》等名著。其中《四书遇》“三十万言,独标新义,与朱熹《四书集注》异趣”①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下册),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14页。,是晚明心学派的代表作之一。
一、扬弃朱注
及至明末,朱子后学不但将经义搞得日趋晦暗,而且多脱离现实,诚如黄宗羲所说:“四子之义平易近人,非难知难尽也。学其学者,讵止千万人千百年!而明月之珠,尚沉于大泽,既不能当身理会,求其着落,又不能摒去传注,独取遗经。精思其故,成说在前,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宜其学者之愈多而愈晦也。”②黄宗羲:《孟子师说·卷首》,艺文印书馆,1971年版,第1页。伴随朱注的式微,要求不读朱注,甚至质疑和批评朱注之风几成燎原之势。张岱亦“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③张岱:《四书遇·自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但他对朱注却采取了扬弃的态度,是者是之,非者非之。
第一,赞引朱注。张岱在《论语遇》中有时直接引用朱熹之语做注,且予以高度评价,如《雍也篇》“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章下,张岱引朱子曰:“譬如东洋大海固是水,但不必以此方为水。只瓶中倾出来的便是水。博施固是仁,但那见孺子怵惕恻隐之心亦是仁。”认为朱子此喻“甚好”④张岱:《四书遇》,第167页。。又,《宪问篇》“君子思不出其位”下,朱注引范氏曰:“物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君子所思不出其位,而君臣、上下、大小,皆得其职也。”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6页。在张岱看来,注中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句最好”,因为“位在而废思,与位不在而越思,都是出位。思不出位,不惟尽其分,且亦能定其心,正是君子得止之学”②张岱:《四书遇》,第297页。。
第二,辩驳朱注。张岱对朱注的辩驳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一是断句与朱注立异。如《八佾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句,朱熹断句将两“之”字属上,“言二代之礼,我能言之,而二国不足取以为证,以其文献不足故也”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63—64页。;而张岱则重新断句,他说:“《礼运》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读此知《论语》‘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④张岱:《四书遇》,第103页。根据《礼记·礼运篇》经文内容直解将“之”属下。又,《颜渊篇》“棘成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章,朱子对其中的“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的断句为“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并解释说:“言子成之言,乃君子之意。然言出于舌,则驷马不能追之,又惜其失言也。”⑤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35页。张岱则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惜乎’二句,一直说下,如云‘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矣。与上文‘君子’二字呼吸相应”⑥张岱:《四书遇》,第259页。。
二是朱注中的错简、阙文之说。如《述而篇》“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下,朱注曰:“互乡,乡名。其人习于不善,难与言善。惑者,疑夫子不当见之也。疑此章有错简。‘人洁’至‘往也’十四字,当在‘与其进也’之前。洁,修治也。与,许也。往,前日也。言人洁己而来,但许其能自洁耳,固不能保其前日所为之善恶也。但许其进而来见耳,非许其既退而为不善也。盖不追其既往,不逆其将来,以是心至,斯受之耳。‘唯’字上下,疑又有阙文,大抵亦不为己甚之意。”⑦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00页。此章朱子以“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断句,并认为此章有错简、阙文。张岱却引周海门之言曰:“此章原无错简,亦无阙文。朱注改之,未是。‘互乡’八字为句,言此乡有一难与言之童子,非一乡皆难于言也,此汉疏,宜从。‘唯何甚’言怪我见此童子,恶恶抑何甚乎?旧说宜从。”⑧张岱:《四书遇》,第186页。不仅对断句进行了重新划定,而且认为此章并无阙文与错简。
三是朱注中的字词解释。如《公冶长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章下,朱注曰:“忠信如圣人,生质之美者也。夫子生知而未尝不好学,故言此以勉人。言美质易得,至道难闻,学之至则可以为圣人,不学则不免为乡人而已。可不勉哉?”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83页。在张岱看来,朱注中对“忠信”的解释欠妥,指出:“皋、夔、稷、卨,有何书可读?君子威重之学,亦以主忠信为本,而朱子以美质绎忠信,抹杀古今学脉矣。”⑩张岱:《四书遇》,第148—149页。错在缩小了“忠信”的外延。又,《为政篇》“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章下,朱熹引用范氏和程子之注解释“异端”,范氏曰:“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无父无君,专治而欲精之,为害甚矣!”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其害为尤甚。学者当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不尔,则骎骎然入于其中矣。”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57页。张岱认为上述对“异端”的解释是有问题的,在他看来,与尧舜不同者皆为异端,而非专指杨墨和佛教。他指出:“陆象山云:孔子时佛教未入中国,虽有老子,其说未著,却指那个为‘异端’?盖‘异’与‘同’对,虽同学尧舜,而所学之端绪,与尧舜稍不同,便是‘异端’。何止佛老哉!或问:如何是‘异’,曰:子先理会得‘同’的一端,则凡异此者,皆为‘异端’。孔林预知有颠倒衣裳之秦始皇,岂不知数世之后,有杨墨佛老来与吾夫子斗法乎?‘异端’不必曲解。”②张岱:《四书遇》,第91—92页。
四是朱注中的经义解释。如《为政篇》“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下,朱注曰:“养,谓饮食供奉也。犬马待人而食,亦若养然。言人畜犬马,皆能有以养之,若能养其亲而敬不至,则与养犬马者何异。甚言不敬之罪,所以深警之也。”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56页。在张岱看来,朱注将父母与犬马相提并论是不对的:“孔子论孝,岂有以父母与犬马相比之理!按《内则》曾子曰:‘是故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则犬马者,是父母之犬马。言孝者自谓能养,至于父母之犬马,皆能有以养之,但不敬,则何以自别其养父母之心乎?释者不考,遂成千古之误。”④张岱:《四书遇》,第86页。朱子解释与《内则篇》曾子所言相违背。又,《述而篇》“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下,朱熹引尹氏语解曰:“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见善能徙,改过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圣人犹忧,况学者乎?”⑤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93页。张岱借主考官对卷子的批示对此解释提出了质疑:“庚子,山东出此题。主司批解元卷云:吾忧句久被紫阳注脚障碍,不知‘忧’字即曾子‘三省’‘省’字,非是不能而始忧。总之四者,是吾切己工夫,吾所当时时兢惕者耳。”⑥张岱:《四书遇》,第169页。认为“忧”当做“省”字,文意当从“切己”工夫的解读来解读。
作为王学传人,一方面,张岱对朱注在断句、错简、阙文、训诂、经义等方面有所质疑或批评,充分表明了其自身“宗王反朱”的学术宗旨;另一方面,他不但引证朱注,而且还高调赞扬朱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其欲调和朱王的治学倾向。
二、归宗王学
张岱对王阳明极为推崇,在《于越有明一代三不朽图赞》中将其列为首位,并赞曰:“圣学渊源,必宗邹鲁。良知良能,孟氏是祖。訾为异端,人皆聋瞽。不朽兼三,历爵臻王。既列勋臣,复祀两庑。人皆妒之,遂多簧鼓。吾论姚江,窃效韩愈。引导之功,不下大禹。”⑦张岱:《于越有明一代三不朽图赞》,清光绪十四年凤嬉堂刻本。以之为韩愈、大禹。他认为阳明所创制的良知之说,在明代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⑧张岱:《石匮书·王阳明弟子列传》,《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50页。因此,他在学术上归宗王学。
第一,直接引证王学代表人物之语。在对《论语》的解读上,张岱一方面直接引用王阳明本人的话语以为自己的注释张目,如《子罕篇》“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章,张岱注引王阳明曰:“不必说‘所居则化’,此言碍了,中国君子可夷狄、可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九夷之陋,于君子何有焉?故曰‘何陋之有’。”①张岱:《四书遇》,第214—215页。《先进篇》“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章下,张岱直接征引阳明之说曰:“圣人以‘助’望门人,亦是实话。盖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神愈显。圣人的言语,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被他一难,发挥愈加精神,岂不是‘助’!颜子无所不悦,既无问难,即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了。故曰‘非助我者也’。”②张岱:《四书遇》,第239页。另一方面,也征引王门后学之语。如《为政篇》“六十而耳顺”句下,张岱就引证了王畿之言:“王龙溪曰:‘耳顺’乃六经中未道之语。目有开闭,口有吐纳,鼻有呼吸,惟耳无出入,佛家谓之圆通;‘顺’与逆对,更无好丑拣择矣。”认为此说“解之极彻”③张岱:《四书遇》,第84页。。王畿乃浙中王学的代表。《泰伯篇》“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下,张岱注曰:“杨复所曰:‘不可夺’,方是可以托,可以寄,初无才节两层。”④张岱:《四书遇》,第195页。其中杨复所为泰州王学中人。
第二,继承和发展阳明心学思想。张岱对阳明学的继承和发展可谓是全方位的,这在《论语遇》中明显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承袭阳明的本体论。王阳明主张“心之本体即是天理”⑤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8页。,因此,“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⑥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6页。。而“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⑦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72页。,良知与孔子的仁关系密切,“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⑧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下册),第990页。。在此基础上,他认为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体的:“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⑨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107页。此处的灵明便是良知,它是万物一体的源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⑩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107页。。以上观点为张岱所继承,在他看来,仁是与心紧密相连的:“仁,人心也;心之所安,便是仁。”⑪张岱:《四书遇》,第176页。又说:“所学、所志、所问、所思,是仁;即学、即志、即问、即思,是仁;离学、离志、离问、离思,是仁”,“仁不是外面别寻一物,即在吾心,譬如修养家所谓龙虎铅汞,皆是我身内之物,非在外也,故曰:‘仁在其中矣’”。⑫张岱:《四书遇》,第358页。可见,仁就在己心之内,无需外求,“与朋友应接,言动周旋,刻刻处处,有个粲然者在,而就其粲然中有真切不容自已处,如血脉在四肢,如春光在红紫,生生不断,这个是‘仁’”⑬张岱:《四书遇》,第267页。。这是从“良知”角度来阐释“仁”之涵义,且把“心”置于首位。与此同时,他也从这一角度阐发了万物一体的思想。在解读《阳货篇》“子张问仁于孔子”章时,张岱指出:“高景逸问圣门求‘仁’。颜子是沉潜的,如何圣人在视听言动上告他?子张是务外人,却又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答曰:总是仁体通天下为一身的。颜子‘功’夫浑成,圣人从天性上点出形色;子张功夫高大,圣人从作用上究竟本体。其实万物一体,源头初无二也。”⑭张岱:《四书遇》,第339页。人之所以能够与万物一体,关键就在于良知。
二是继承阳明的心性论。王阳明不仅主张“心即理”,而且认为“性即理”,他说:“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①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42页。视“心”“性”“理”为一体,使“性”与“理”同归于一“心”。因此“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后天之恶主要来自“习心”:“有习心在,本体受蔽。”②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117页。张岱继承了上述观点,他说:“性体无善恶,无向背,无取舍;离彼离此而卓尔独存,非中非边而魏然孤立。”③张岱:《四书遇》,第160页。把人的善恶归结为后天之习染。在阐释《里仁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章时,他指出:“孟子从‘乍见’指点恻隐,今人见色动心,谈梅生唾,此与‘乍见’何异?大抵无始以来,积业深重,习气缘心,触境便见,第一念认真不得。顾盼祸福,商略道理,全靠第二念头。‘所欲’‘所恶’是初念,‘不处’‘不去’是转念,是仁体故径接‘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孟子忒看得自然,中间倒有躲闪,所以告子信他不过。”④张岱:《四书遇》,第118页。认为人在后天环境中易生发多种欲念,关键要排除欲念,坚守本性。
三是秉承阳明的修养论。王阳明把“致良知”的具体实现方法叫做“格物”,在他看来,“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⑤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25页。,其中“格物”的“格”就是“正”,“物”就是“事”,“格物”就是在意念发动处为善去恶,此之谓知行合一的工夫。他说:“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⑥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972页。因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不必“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⑦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28页。张岱秉承了阳明学的精髓,一方面,主张致本身之良知,在诠释《卫灵公篇》“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章时,他引阳明之语说:“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已。毁誉荣辱之来,非独不以动其心,且资之以为切磋砥砺之地,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其无入而非学也。若夫闻誉而喜,闻毁而戚,则将皇皇于外,惟日之不足矣,其何以为君子?”⑧张岱:《四书遇》,第317页。在他看来,“凡为仁者,只在布帛、菽粟、饮食、日用之间。原不必好高骛远”⑨张岱:《四书遇》,第363页。。因此,格物致良知就是保持惊觉之心,不让私欲侵染,努力做到“收视反听,谨言慎动”⑩张岱:《四书遇》,第254页。,不迷于“私欲”,在日常生活中随时保持省察克制的工夫。另一方面,除致本身之良知外,尚须“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⑪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45页。。他说:“言行从忠信笃敬流出,忠信笃敬不依言行而有,故参前倚衡,刻刻皆然,处处皆见,此是自然本体功夫。必如此,才与天下,可不言而喻,故曰‘夫然后行’。”⑫张岱:《四书遇》,第310页。又云:“安人安百姓,是修己实功,不是修己效验。盖‘以安人’‘以安百姓’与‘修己以敬’,同是一‘以’。圣贤看得安人安百姓,是我己中一件吃紧之事,不可推出外边。”⑬张岱:《四书遇》,第305页。而这一工夫“不可少有间断”⑭张岱:《四书遇》,第565页。。
三、重自由解经
王阳明倡导以己意解经,崇尚心悟,主张对经典进行创造性的解读,从而超越经典本身。他说:“圣贤垂训,固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①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214页。因为经典存在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处,所以解经要以致良知为本,达到六经注我的目的。因此王阳明说:“只致良知,虽千经万典,异端曲学,如执权衡,天下轻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②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下册),第976页。为致良知,应舍弃支离破碎的繁琐,解经时只要做到明自我心体、不假外求,就能通经明道。他说:“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③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第14页。这种学贵自得的治经方法极具自我创造的思想解放精神。张岱深受阳明解经思想的影响,《论语遇》的成书即得自于心之自得。他说:“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馀过,其意义忽然有省,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名曰《四书遇》。”④张岱:《四书遇·自序》,第1页。张岱之所以不先看已有注疏,究其原因就在于“六经四子,自有注脚,而十去其五六矣;自有诠解,而去其八九矣。故先辈有言,六经有解不如无解,完完全全几句好白文,却被训诂讲章说得零星破碎,岂不重可惜哉”⑤张岱:《四书遇·自序》,第1页。。因此,他“解《四书》《五经》未尝敢以注疏讲章先立成见”⑥张岱:《张岱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32页。。由于不先立己见,一切义理皆是透过自己的体悟而来,所以《论语遇》中自由解经的色彩较为明显。
一是援引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解读《论语》。如《述而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下,张岱注曰:“读《三国演义》,恨得董卓、曹操。凡事类董卓、曹操者,我一件断然不为,则董卓、曹操便是我师。”⑦张岱:《四书遇》,第181页。以董卓、曹操为师,此种解释可谓匠心独运。又,《雍也篇》“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章下,张岱注曰:“子见南子,妙在子路一怒,则圣贤循礼蹈义家风,神气倍振。如读《水浒传》,黑旋风斫倒杏黄旗,则梁山忠义,倍觉肃然。夫子第矢之,而不与解释,政所以坚其不悦之意也。”⑧张岱:《四书遇》,第166页。用李逵的忠义来类比孔子的循礼蹈义,可谓是别出心裁。
二是援引民间谚语诠释《论语》。民间谚语一般难入经典诠释之大堂,但张岱在诠释《论语》时却多次提及。如《为政篇》“孟武伯问孝”章,其注曰:“谚曰:‘养子方知父母恩。’只说父母之心,孝子逆子都通身汗下。”⑨张岱:《四书遇》,第85页。又同篇“温故而知新”句下,其注曰:“谚曰:‘读书至老,一问便倒。’其亦所谓井不泉而钟不声者与!”⑩张岱:《四书遇》,第89页。两用谚语,使经典诠释更接地气,更感亲切。
三是采用比喻的手法诠释《论语》。运用比喻的手法可以使抽象的事物具体化,深奥的道理浅显化。如《学而篇》首章,张岱注曰:“譬之弹琴,时时操弄,得手应心,此种意趣,悠然自领。知音远来,引商刻羽,动指会心,相对莫逆,岂非至乐!至如村夫竖子,顽木不知;痴牛相向,毫不介心。一念冷然,自舞自蹈已耳。”①张岱:《四书遇》,第69页。把“学而时习之”和“有朋自远方来”比作弹琴,把二者有机联系起来,使其更加具体化。又,《里仁篇》“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章,《论语遇》曰:“如鸡抱卵,如龙护珠,自有一段精神萦系于珠卵之外。”②张岱:《四书遇》,第130页。以比喻的手法写出了外在行为对人的重要性。
四是援引前人事迹解读《论语》。如《八佾篇》“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章下,《论语遇》云:“晏子常告景公以田氏之祸,公问所以救之者。晏子曰:‘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而大夫不收公利。’公不能用,齐卒以亡。马超初见先主,与先主言,呼先主字。关羽怒,请杀之。先主曰:‘人穷来归,以呼我字而杀之,何以示天下?’张飞曰:‘如是,当示之以礼。’明日大会,请超入,羽、飞并杖刀立直,超乃大惊,遂不复敢呼字。礼之足以御下也如此。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所争者二尺耳。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三重,所争者再重耳。只此尺寸,君臣之分截然。礼之治国,关系若此。”③张岱:《四书遇》,第109—110页。征引晏子和马超的事迹说明礼的重要性。又,《泰伯篇》“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章下,《论语遇》云:“管宁、华歆同学,锄地见金,宁视如瓦石,歆捉而掷之。又尝同席,有乘轩过门者,宁读书如故,歆废书往视。宁割席分座曰:‘子非吾友也。’如管宁者,方谓之‘不志于谷’。”④张岱:《四书遇》,第200—201页。用割席的典故说明志不同不相为谋。张岱的这种做法,“使古事古语和当前事实形成对应和交流,借他人而申发己意,读者在品阅中,作品意蕴愈显深厚味长”⑤冯永敏:《散文鉴赏艺术探微》,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版,第248页。。
五是借《论语》诠释感怀时政。晚明党争比较激烈,张岱对此深恶痛绝,指出:“世道之祸,莫大于争与党,然势必借君子之名,方能高自标榜,故夫子揭出‘君子’二字,为立异同者药石。”⑥张岱:《四书遇》,第317页。在解读《泰伯篇》“好勇疾贫,乱也”章时,他还专门提及了东林党与阉党之争:“刺虎不毙,断蛇不死,其伤人愈多。君子之遇小人,政不可不慎。近日杨、左之御魏珰,是其鉴也。”⑦张岱:《四书遇》,第199页。在他看来,党争的本质在“情私”:“情私,即到处倾盖亦‘比’。……朋党是‘比’的精神。”⑧张岱:《四书遇》,第90—91页。要想瓦解朋党、避免党争,需要完善制度:“党与生于替谋,欲散其谋,当密考工法。”⑨张岱:《四书遇》,第202页。这部分内容虽着墨不多,但既有原因的剖析也有预防措施,可谓用心良苦。
由于解经方式自由,且注重追求心得体会,所以张岱常常会在解读过程中有一些创见。如《公冶长篇》“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章,《论语遇》云:“齐桓公欲相鲍叔,而管仲沮之;齐景公欲以尼谿封孔子,而晏婴沮之。千古交情,千古知己。盖齐景公时嬖宠内擅,强臣外横,虽用圣人,其势难久,况当年累世之言?其知孔子最深。余谓晏婴是孔子第一知己也。”⑩张岱:《四书遇》,第141页。将晏婴视为孔子第一知己,可以说是发前人所未发。
由上可见,张岱诠释《论语》时,其最基本也是最主要的思想基础即为阳明心学,他将自己对阳明心学的体悟心得,融入到了对《论语》义理的诠释中,充分展现出了阳明后学那种“学贵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求自得而已”⑪张岱:《四书遇》,第467页。的独立自由精神。与此同时,他援引小说、民间谚语的做法以及文学手法的运用,也使得对经典的诠释进一步通俗化,拉近了经典与民众的距离,增加了阅读的趣味性,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经典的传播。
结 语
从上述《论语遇》的诠释特色来看,张岱诠释经典的方式与内容业已达到了其在《四书遇·自序》中所提出的与《四书》“相悦以解,直欲以全副精神注之。其所遇之奥窍,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①张岱:《四书遇·自序》,第1—2页。的理想境界,自成一家。诚如马一孚《四书遇题记》所言:“明人说经,大似禅家举公案,张宗子亦同此血脉。卷中时有隽语,虽未必得旨,亦自可喜,胜于碎义逃难、味同嚼蜡者远矣。”②马一浮:《马一浮集》(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3页。张岱在诠释《论语》的过程中,“重在强调一种‘石火电光’式的顿悟,强调有‘遇’于心,也就是要根据自己的主观体认,领会经典中所蕴含的精义,从而作出创造性的解释。这使经文被解释的主体赋予了新的含义。这种解经方式,是作为个人心路历程表述的诠释学,是在解经者个人的思想体系的脉络之中来完成对经书的诠释”③赵一静:《张岱的〈四书〉学与史学》,湖南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第21页。。同时,在《论语遇》中,他还征引了大量晚明学者尤其是阳明后学的注释,对于保存这一时期的《论语》学史料具有重要的意义,“今读《四书遇》,可以看到张岱的许多心悟之言,的确传衍了王学的绪余。书中又大量引录宋明理学家特别是晚明理学家的语录,阐明《四书》的义蕴,也是很有意义的”④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下册),第415页。。